从唯物主义到物理主义_物理论文

从唯物主义到物理主义_物理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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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N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码]1000-0763(2013)03-0001-D6

唯物主义在人类思想史上具有悠久的历史,其源头在西方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泰勒斯提出的“万物皆源于水”。尽管千百年来唯物主义的思想传统一直延绵不绝,在近代更是成为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石,被认为是与近代科学最为契合的世界观,唯物主义作为一种哲学本体论学说被广为接受,却只是发生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当代唯物主义者倾向于采用“物理主义”来替换“唯物主义”,物理主义成为了当今占据统治地位的科学世界观。据2009年进行的一项网上调查,在以英语国家和地区为主的三千多名回应者当中(其中大部分为哲学专业的教师和研究生),对于心灵的本体论地位持有物理主义立场的占54%,持有非物理主义立场的占29%。其余的17%则未置可否。[1]

物理主义被视为唯物主义的当代发展,物理主义者普遍视自己为唯物主义传统的继承人,在当代文献中,“物理主义”与“唯物主义”通常被认为可以相互替换。尽管“唯物主义”一词在当今的哲学文献中仍然被广泛使用,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物理主义”似乎更为哲学家们所偏好。如果说“唯物主义”与“物理主义”根本上就是一对同义词,那么为什么后者会被采纳并流行开来?而如果这种替换是名正言顺的,这会带来哪些概念和方法上的重要转变?物理主义是否有助于克服传统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所面临的困难和挑战?其自身是否带来了新的难以克服的困难?本文认为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和回答具有重要的意义,有助于我们从更为悠远和宏大的历史视野来考察唯物主义的当代命运,审视物理主义的起因和未来。

一、唯物主义与现代物理学

唯物主义主张世界的本源是物质,或者说,世间的一切归根到底皆为物质的。各种看上去似乎非物质的事物,例如生命、心灵(意识)、道德、社会等现象,其本质也是物质的,它们的存在依附于物质,其性质由物质所决定。由德谟克利特开创的原子论唯物主义代表了唯物主义对于物质本性的一种主要理解:物质由人类感官所无法直接观察到的原子构成,原子不可再分,但可以在虚空中运动并发生相互作用,它们的组合与互动构成了各种各样的物质。机械论唯物主义则提供了从物质概念出发说明其他事物或属性的一种重要思路:物质及其运动以及(发生在局部的)相互作用是其他事物或属性得以存在的基础,例如霍布斯认为人的感知和思维就是由构成身体的物质及其相互作用的产物。

唯物主义是以物质为基础的一元论哲学本体论学说,其对立面首先是形形色色的唯心主义。各种唯心主义的共识是,物质及其属性只不过是表象而已,并不具有第一性,而真正的实在是非物质性的。客观唯心主义认为真正的实在是某种抽象的非物质属性或结构,其存在不依赖于时空,可以是永恒不变的形式或共相(如柏拉图所坚持的),或者是主导着世界动态演化的模式或绝对理性(如黑格尔所主张的)。主观唯心主义则认为物质世界的存在依赖于某种独立存在的心灵(例如贝克莱的学说)。二元论者(如笛卡尔)则试图超越一元论对单一本体论的追求,主张实际存在的不仅有物质,还可以有非物质的实体如心灵等。唯物主义、唯心主义和二元论构成了哲学本体论领域的主要版图。

唯物主义的主张可以用一句口号来概括:一切都是物质的。而物质又是由原子构成的。正如物理学家费曼所说:“假如由于某种大灾难,所有的科学知识都丢失了,只有一句话传给下一代,怎样才能用最少的词汇表达最多的信息呢?我相信这句话是原子的假设(或者说原子的事实,无论你愿意怎么称呼都行):所有的物体都是用原子构成的——这些原子是一些小小的粒子,它们一直不停地运动着。”([2],p.4)这就是传统唯物主义的宇宙图景,无论多么复杂玄妙的事物或现象,归根结底都是由一些不可再分的微观粒子构成和产生的。这些微观粒子不生不灭、具有质量、占据时空,它们聚集而形成了宏观物体。通过微观粒子在时空之中的运动,能量在物体之间得以传递和转换,从而造就了纷繁复杂的世界。这种物质概念符合人们的直觉观念,也得到了近代科学的支持。

然而,自二十世纪初的物理学革命以来,传统唯物主义的物质概念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不断获得成功,促使人们以全新的观点来看待物质。

在原子的内部结构被发现之前,人们认为原子就是物质的最基本成分。随着电子、质子和中子相继被发现,再加上光子,人们认为基本粒子就是这几种。然而好景不长,物理学理论所预言的各种反粒子被发现,基本粒子大家族的成员数目翻了一番。差不多同时,各种轻子、介子和中微子也被发现,它们人多势众,而且与已知的基本粒子都不相同,因此也得算作基本粒子。面对众多的基本粒子,物理学家们一时感到无所适从,以至于费米抱怨说,“我要是知道会有这么多粒子叫希腊名,我就不做物理学家,改行学植物学了。”([3],p.166)根据现今的标准模型理论,已知的数百种基本粒子可以分为夸克、轻子、规范玻色子和希格斯粒子四大类。

如果已知的基本粒子是不可再分的,那么它们就是古希腊人所说的原子了。在这个意义上,现代物理学仍然支持原子论。重复的分割总会到达一个终点,这似乎是逻辑上合理的推断。但是在二十世纪,物理学家们目睹了更微观的粒子一次次地被发现,使得他们不得不更谨慎一些。现有的证据都支持夸克是物质的最底层,但是似乎没有物理学家愿以此打赌。([4],p.227)在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莱德曼设想的对话中,德谟克利特问道:“你确定没有更小的(粒子)了吗?”莱德曼的回答是:“哦,是的;绝对肯定,我想,也许。”([5],p.58)

即使夸克等是“基本粒子”,现代物理学也不认为它们是小球一般的坚实微粒。微观粒子的确像宏观颗粒那样一份一份地出现,但同时也表现出波动性。例如在双缝实验中,电子表现出了明显的波动性。甚至宏观物体也具有波动性,根据德布罗意的物质波方程,它们的波长与自身的能量之间符合一定的关系。而根据时下流行的超弦理论,所有的基本粒子实际上都是震动着的弦。它们是波,但是又足够小,因此表现出粒子性。[6][7]所以,“基本粒子”不但有可能还不是最基本的,而且也不是经典意义上的粒子。而根据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微观粒子的速度(或动量)与其空间位置不可能同时得到精确的测量,这也与原子论唯物主义的传统理解不同。而在目前已发现的数百种“基本粒子”当中,除少数寿命特别长的稳定粒子(如光子、中微子、电子和质子)外,其它都是瞬息即逝的,也就是说,它们的寿命极短(大多不到一亿分之一秒),往往在诞生的瞬间就已夭折。

无论物质的最根本存在形式如何,传统唯物主义观念中的物质也很可能不是唯一的实在。在经典原子论中,基本粒子具有基础地位,而能量只是依附于物质,以物质为载体。然而,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揭示出了质量与能量之间的对等性,相对论则表明质量、时间和空间三者不再是相互独立的。一方面,物体不再具有固定的空间广延或者时间延续。在观察者看来,高速运动的物体在运动方向上的长度会收缩,事件之间的时间间隔也会变长,即存在所谓的尺缩效应和钟慢效应。另一方面,质量不再是被动地存在着,而是能够通过引力影响其周围的时空。大质量的物体会使得附近的时空曲率变大。在这样的时空当中,同样存在着尺缩效应和钟慢效应。所以,一个物体的空间广延和时间延续,不但依赖于观察者的运动状态,也依赖于其所处的引力场。因此爱因斯坦说:“我们能够把实物和场认为是两种不同的实在吗?……但区别实物与场的物理判据是什么?在我们熟悉相对论之前,我们可以这样回答这个问题:实物有质量而场却没有质量。场代表能,而实物代表质量。但是我们在熟悉了更多的知识以后,已经知道这样的答案不充分了。……实物与场之间的区别,与其说是定性的问题,倒不如说是定量的问题。把实物和场看作是彼此完全不同性质的两种东西是毫无意义的。我们不能想象有一个明确的界面把场和实物截然分开”。([8],pp.178-179)

总之,在现代物理学看来,传统的物质观已是千疮百孔。哲学家施太格缪勒在《当代哲学主流》一书中写道:“未来世代的人们有一天会问:20世纪的失误是什么呢?对这个问题他们会回答说:在20世纪,一方面唯物主义哲学(它把物质说成是唯一真正的实在)不仅在世界上许多国家成为现行官方世界观的组成部分,而且即使在西方哲学中,譬如在所谓身—心讨论的范围内,也常常处于支配地位。但是另一方面,恰恰是这个物质概念始终是使这个世纪的科学感到最困难、最难解决和最难理解的概念。”([9],p.536)然而,放弃传统的物质观,并不意味着必须放弃唯物主义这样的哲学本体论,转而接受唯心主义或者二元论。抱残守缺显然不应该是当代唯物主义者的明智选择,而是应当与时俱进,推陈出新。

二、物理主义的兴起与发展

尽管传统的物质观陷入重重危机,唯物主义非但没有沉沦,反而以物理主义的名义得以发扬光大,成为了当今的“时代精神”(weltanschauung)。

“物理主义”一词最早由纽拉特和卡尔纳普于上世纪30年代引入。([10])对于他们这样的逻辑实证主义者而言,物理主义并非如唯物主义一样是一个本体论学说,因为任何形式的形而上学在他们看来都是毫无意义的。物理主义对他们而言主要是一个语言学论题。卡尔纳普所谓的“物理语言”是指服务于公共观察和交流的语言,任何有意义的语句均可用这种通用语言来表达或转述。纽拉特则试图以这样的物理语言(而非严格的物理学语言)为中心建立他的统一科学大厦,使得各种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以及人们的经验常识能够有一个公共的交流融合的平台。[11]

纽拉特所主张的科学统一是一种去除形而上学、反基础主义、反还原论的“百科全书”式的学科大联盟。而在上世纪50和60年代更富有影响的是基于还原论的科学统一思想。恩内斯特·内格尔在《科学的结构》一书中刻画了基于还原论的科学统一图景:各个科学学科(包括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心理学和社会科学在内)均可以通过科学理论之间的还原关系而统一起来。构成某一门学科的科学理论的基本概念或术语以及特定的科学定律,若能够通过桥接律(bridge laws)与更为底层的科学理论的术语和科学定律联系起来,使得从较为底层的科学理论出发通过桥接律就能将处于上层的科学理论的术语和定律全部推演出来,这两个科学理论就能够建立起还原与被还原的关系。[12]不难看出,内格尔通过理论之间的还原关系试图构建的统一科学大厦,其底层是物理学。有了物理学的基本原理和定律,加上各式各样的桥接律,人类的整个科学知识体系也就得以尽收囊中。奥本海姆和普特南在《科学的统一性作为一种工作假说》一文中则提出了不同学科之间的微观还原(micro-reduction)概念,如果一门学科研究的对象(例如多细胞生物体)是由相应的可分解单元或组成成份(例如细胞)构成的,那么这门学科就可以在更为微观的意义上被研究这些单元或成份的学科所还原。而就人类科学研究的对象而言,可以分为六大层次:社会群体、生物、细胞、分子、原子和基本粒子,其中基本粒子层面处于最底端,而每一层次之间以及每一层内部均可以通过微观还原建立起联系,从而最终实现科学的统一。在这二位作者看来,建立在各个层次之间微观还原基础上的科学统一不仅是一个理想(科学发展和演变的目标),而且更是一个合理的工作假说,已经被科学的发展历程所部分证实。[13]

按照这种分层级的理论还原或微观还原的看法,科学统一的大厦可以建立在物理学特别是粒子物理学的基础之上:社会科学还原为心理学和生物学,心理学还原为生理学和生物学,生命科学还原为生理学和遗传学等,生理学和遗传学还原为生物化学,化学最终还原为物理学。而科学的发展史似乎为这种科学理论或学科之间的还原观提供了支持:经典热力学的基本概念和定律大体可以由统计力学导出,遗传学的概念和定律可以通过生物化学得到更好的刻画和理解。基因就是DNA(脱氧核糖核酸)序列,热即分子的平均动能,水的各种宏观性质均可以通过水分子(集合)的结构和相互作用得到完整的解释。假以时日,科学的统一终将得以实现。

随着逻辑实证主义或逻辑经验主义在上世纪50年代的逐渐式微,关于世界基本面貌的本体论形而上学探讨亦不再是禁忌,这在奥本海姆和普特南的论文里已有所体现。不同理论的理论术语(概念)和定律之间的语义学或认识论上还原之所以可能,在于它们所刻画的对象本身就具有分层级的整体—部分或整体—构成成份这样的关系,因而理论之间在语义学或认识论意义上的还原只不过是微观还原的特例,所反映的是这些对象在本体论或实在论意义上的结构和关系。而在这样的本体论世界图景中,物理学所刻画的对象无疑具有基础性的地位。

心—身关系或物质与意识的关系历来是唯物主义、唯心主义和二元论聚讼纷争的焦点。在20世纪上半叶,经过实证主义和行为主义浪潮的洗礼,唯心主义和二元论失去了昔日的荣光,黯然离开了舞台中央。1950年代后期普雷斯(U.T.Place)、费格尔(H.Feigl)和斯马特(J.J.C.Smart)等人相继提出了心—脑同一论,认为意识、感知等心理状态就是特定的大脑或神经状态,这种同一性即是水与H[,2]O分子、基因与DNA序列、热与平均分子动能等所具有的类似的同一性,心灵实际上就等同于特定的大脑或神经系统的活动,心理属性可以还原为大脑或神经系统的属性,心理学可以还原为神经科学。[14]

心—脑同一论如今被视为还原式物理主义的典型代表。它采纳了还原论的立场,因为对心灵与大脑或神经系统活动的同一性最自然的理解是借助于微观还原或理论还原的概念,所针对的不是将某一单个的心理状态或属性还原到特定的神经状态或属性,而是某种类别的心理状态或属性到某种类别的神经状况或属性之间的还原。它是一种唯物主义,坚持认为心灵依附于甚至等同于相应的大脑或神经系统的结构与活动。而称之为物理主义,则可以避开关于何为物质本性这类问题的纠缠,将之托付给物理学,而专注于心身(脑)关系等哲学问题的探究。这种意义上的物理主义,已不再是纽拉特和卡尔纳普所主张的“语言学论题”,而成为了一种货真价实的哲学本体论学说,是唯物主义的延续。

心—身同一论问世不久,即遭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1960年代初,受到当时正在兴起的心智的计算理论的启发,普特南提出了一种关于心身关系的功能主义的观点,认为心灵在本质上等同于图灵机(一种理想化的抽象的计算机),每一个心理状态相当于机器的一个内部状态,而从一个状态转换为另一个状态是由来自外界的环境输入、这个系统的行为输出以及该状态与其它内部状态之间的关系来确定的,这种关系体现为这个系统的内部状态表的编排方式或者说操作程序。在普特南之后,其他一些哲学家如杰里·福多(Jerry Fodor)、大卫·刘易斯(David Lewis)和大卫·阿姆斯特朗(David Armstrong)等相继提出了其它类别的功能主义。功能主义的基本主张是:一个心理状态的性质是由它在整个认知系统中的功能或角色所决定的,其功能或角色则是由它与环境输入、行为输出以及其他心理状态之间的关系来确定。[15]

功能主义的一个直接的蕴涵是:心理状态的性质与构成它的物理的或生理的材料无关,心灵或认知可以在多种不同的物质材料上(生物的神经系统或计算机芯片等)得以实现,此即所谓“多重可实现论题”。例如,感觉到疼痛或者相信明天会下雨,诸如此类的心理状态似乎完全有可能在人类的神经系统、鸟类的神经系统以及电脑或机器人系统中得以实现,没有任何理由将其限定于人类的神经系统。在《专门科学(或:科学的非统一性作为一个工作假说)》一文中,福多根据这一观念试图论证科学的统一无法经由还原关系得以实现,因为某一层次上的性质或规律可以由下一层次的不同方式来实现,而联系这种层次之间实现关系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因而无法用桥接律来对各种迥异的实现方式加以刻画。[16]由于满足多重可实现性,心理学不能还原为神经科学,神经科学也不必还原为生物化学,这些专门科学不可能最终由物理学的基本原理和定律一并导出。各种专门科学于是具有各自的“自主性”,不必受制于处于更低层次的学科,也不必服从于科学统一的目标。但这并不意味着生命或心灵等现象就“飘浮”于物质或物理现象之外,归根结底它们还是必须通过各种物质或物理的方式来实现,物理构成及其性质仍具有某种“决定”作用,所以福多所主张的是一种典型的非还原式物理主义。

戴维森在1970年代初的提出异态一元论(anomalous monism)是开启非还原式物理主义的另一个重要源头。[17]戴维森认为,由于人的心理状态与活动所具有的一些特性(例如某些心理状态在一定程度上满足合理性等规范性要求),所以在心理学里不存在严格的科学定律,然而在物理学中却存在着严格的因果律,所以不存在连接心理性质与物理性质之间的心理—物理定律。由于心理世界所具有的特异性,决定了心理事件或性质无法被还原到物理性质。但心理属性仍以某种方式依赖于相应的物理属性,或者说物理属性仍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心理属性,这种依附关系被戴维森称为“随附”(supervenience)。这种心与物之间的随附关系保留了唯物主义的基本主张,即物质决定意识。如果两个事物的物理基础(构成或性质)相同,则随附于其上的心理属性也相同。反之则不然,同样的心理属性可以随附于不同的物理基础。对于某个特定的心理状态或活动,必有相应的物理属性为其提供随附的基础,但这种关系在戴维森看来,无法推展到某种类型的心理属性与相应类型的物理属性之间。

非还原式物理主义在坚持唯物主义“物质决定意识”精神实质的基础上,对心—物关系采取了相对较为松弛的态度:尽管心以某种方式依附于物,并由物所决定,但心不等同于物,心也不能被还原为物。在本体论上,非还原式物理主义坚守物理主义立场,即只承认物理实体或属性的实在性。而对于属性,则持有一种二元论立场:存在着心理和物理两种属性,二者并非同一关系,也无法将心理属性还原为物理属性,但是前者随附于后者,并由后者所决定。这种灵活而不失原则的策略,赢得了当今大多数物理主义者的拥戴。

三、物理主义面临的挑战

唯物主义认为:世间的一切归根到底都是物质的。然而,在现代物理学的冲击下,传统的物质观变得风雨飘摇,对物质难以给出一个足够清晰准确的定义。物理主义则避开了这个难题的困扰,得以接管唯物主义留下的阵地,继续与唯心主义和二元论相抗衡。但物理主义仍须面对许多艰巨的挑战和困难。

正如唯物主义必须回答“什么是物质?”,物理主义首先面对的问题是“什么是物理的?”一个很自然的回答是:物理的即物理学所认定的存在着的那些实体和属性。然而,这个回答却遭遇到了一个十分困难的诘难,最早由亨佩尔指出,被称为“亨佩尔的两难”。[18]如果这里的“物理学”指的是当前被普遍接受的物理学,那么从科学发展史的角度看,当代物理学的许多理论很有可能会被未来的物理学所抛弃,成为错误的或过时的理论,而这些理论所认定的实体和属性很可能会被证明是子虚乌有的。这种情况在科学史上屡见不鲜,“燃素”、“卡路里流”、“以太”等均随着相关的物理学理论被抛弃而成为了历史遗迹,而那些理论都曾是当时被普遍接受的物理学理论。而如果物理主义所依仗的物理学指的是未来的、更为成熟和完善的物理学,那么物理主义就变得空洞,因为未来的成熟物理学究竟是什么,会承认哪些实体和属性是存在的,在今天似乎难以确定和限定。一个折中策略是认为未来的物理学不会全盘否定今日的物理学,当今物理学的许多成份有望在未来物理学中得以保留,但如何认定这样的成份,仍然是一个十分令人为难的问题,是当代科学实在论和反实在论的论战中的一个焦点。

如果物理主义依仗物理学来回答“什么是物理的?”由于亨佩尔的两难而变得举步维艰,那么抛开物理学而直接面对这个问题,是否会有希望呢?人们对于何为物理对象或属性或许有着某些直观的看法和判断,这些直观的看法和判断源自人们普遍具有的常识物理学(folk physics),当代儿童发展心理学研究表明人们的许多常识物理观念如同关于心理、数量的观念一样,是与生俱来的,很小的婴儿已经能够分辨纯粹物理的与有生命的或有心灵的对象或过程之间的差别。然而,将一种哲学本体论学说建立在常识观念的基础上,这种做法的合理性本身就令人生疑,而且沿着这条思路走下去得到的结果很有可能是二元论,而不是唯物主义或物理主义。另一种思路是“循否法”(via negativa):尽管对于何为物理的无法给出正面的回答,但或许可以说物理的就是非心理的、非灵魂的或者非脱离时空而存在的,诸如此类,即通过定义和理解物理实体或属性的对立面来寻求对于何为物理的理解。然而,我们对那些对立面的理解就比对于物理对象的理解来得更为准确吗?对于它们之间边界的把握是清晰的、不变的吗?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很可能都是否定的。

除了需要正面回答“何为物理的”这样的问题,物理主义还需要说明“为何一切都是物理的”,这也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任务。当代大多数关于物理主义的论战是围绕心—身关系或心—物关系展开的,物理主义者需要说明心理现象何以就是物理现象,或者心理现象何以随附于物理现象,而物理实体或属性才是最终的实在。心灵或心理现象的特性包括意向性(intentionality)、意识活动中对主观现象性的感受特质以及部分心理内容与活动所体现的规范性(例如某些心理状态内容的逻辑一致性、目的—手段合理性等),这些性质在一个纯粹的物质或物理世界中似乎并不显而易见,而当今的物理学对于这些现象似乎也缺乏有力的理论资源来加以说明和理解。物理主义者不仅需要说明这些心理特性在一个纯粹的物理世界中是何以可能的,还需要说明心与物之间的依赖关系还具有某种必然性,即心是由物所决定的。不同流派的物理主义借助于“同一性”、“随附性”及“物理实现”等概念来说明物与心之间的决定与被决定关系,但这些概念(尤其是后两个)本身似乎尚不足以满足对于必然性的要求。

物理主义阵营内部存在的种种纷争也是物理主义需要面对的挑战。前文介绍了还原式的与非还原式的物理主义在心—身(脑)关系和科学的统一性等问题上存在的重大分歧。金在权(Jaegwon Kim)试图表明,非还原式的物理主义会导致心理事件或属性从根本上缺乏因果效力而成为副现象(epiphenomenon),从而取消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似乎不可或缺的心理因果性观念;而若要保全心理因果效力,对于物理主义者而言唯一的选择是还原式的物理主义。[19]心理因果性问题于是成为还原式与非还原式物理主义之间论争的另一个焦点。唯物主义和物理主义都坚持这样的观点:物质决定意识,或者说,物理的实体或属性决定了相关的心理属性。这种物与心之间的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反映了二者之间存在的某种必然的联系。可是人们何以能够知晓或把握这样的必然性?先验物理主义(a prior physicalism)主张人们对这种必然性的把握无须依赖感官经验,如果具备了对于物理世界的充分了解,外加各种正确的(先验的)推演规则,就足以完整地了解各种心理属性。克里普克在《命名与必然性》一书中提出了后验必然性这一重要观念,认为人们对某些类型的必然性的把握是借助于经验来完成的,例如水的本质是H[,2]O,对于这种必然性的认识就离不开基于科学的经验研究。后验物理主义(a posteriori physicalism)受此启发,主张人们对于物与心之间的必然性的把握离不开人们的感知经验,而这一策略对于处理物理主义面临的许多难题,例如心理状态的意向性、意识的主观感受特质等,会很有裨益。这两种不同进路的物理主义之争也是当前的热点之一。

回首近百年来哲学本体论领域的风云变幻,我们看到尽管在现代物理学的冲击之下,传统物质观变得岌岌可危,但唯物主义并未因此节节退让,反而以物理主义的名义乘势而起,全面压倒了唯心主义和二元论,成为这个时代的主旋律。促成这一重大转变的因素固然有很多,值得一提的是物理学之外的其他科学领域的迅猛发展。自19世纪下半叶以来,生命科学的进展日新月异,细胞学说、神经元学说、进化论、遗传学等生物学理论的提出和发展,使得生命现象不再神秘莫测,生物学与物理学和化学之间的鸿沟被逐步消弭。心理学在19世纪末从哲学中分离出来,力求发展成为一门合格的经验科学。20世纪中叶认知科学(由心理学、语言学、计算机科学、神经科学和哲学等多个学科组成)的兴起,推进了对人类心智奥秘的探索和理解,破解心灵之谜并揭示出其与脑、身以及物理世界之间的依存关系,似乎也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象。沉浸于这样一种科学乐观主义的氛围,物理主义似乎是关于世界本源或本质的最恰当理解,在本体论和方法论上,鲜明地体现了自然主义的基本主张和精神特质。

物理主义仍然面临着许多重大的挑战,当前取得的强势也并不意味着已经彻底击倒了唯心主义和二元论,得以一统江山。物理主义阵营固然人多势众,但是反物理主义阵线也并不单薄。在新近出版的《唯物主义的衰落》一书的导言中,该书的两位主编开列了一个50人的反物理主义者名单,依照出生年月的先后顺序从罗素排到大卫·查尔默斯,其中还包括卡尔纳普、丘奇、哥德尔、古德曼、保罗·格莱斯、奇硕姆、彼得·斯特劳森、普特南、塞尔、普南廷伽、金在权、托马斯·内格尔、克里普克、范·弗拉森、麦克道维尔等一批声名显赫的哲学家,以及一些当今相当活跃的中青年新锐。这说明在相对更为杰出的一批西方哲学家当中,物理主义并不更受青睐。[20]从唯物主义到物理主义,在现代科学的光照下,关于世界基本面貌的哲学本体论园地的格局发生了显著变化,但这还远不是终点,各大阵营的攻防拉锯仍将继续下去,新的篇章精彩可期。

[收稿日期]2013年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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