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叙事学角度再读《装在套子里的人》——兼谈课文的删节问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的人论文,套子论文,课文论文,装在论文,再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装在套子里的人》是俄国著名作家契诃夫的代表作之一。选入中学课本后,教材编者对原作作了大量的删节,尤其是删除了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部分。由于这些删除,中学师生很容易忽略小说的叙事结构、形象的文化意蕴、主旨的深层隐喻和象征,因而教师的阅读教学不能引导学生走进文本,学生的阅读成了浅阅读甚至误阅读。
一、叙事视角:“中国套盒”式的故事结构
叙事学理论认为,小说的美学价值往往并不在小说故事本身,而在小说的叙事技巧。小说叙述“不仅仅是故事,而且也是行动。某人在某个场合出于某种目的对某人讲的一个故事”,而且,“由讲述者、故事、情节、读者、目的组成的这样一个基本结构在大多数叙事中至少是双重的:首先是叙述者向他的读者讲述故事,然后是作者向作者的读者讲述的叙述者的讲述”。[1]因此,小说形成了一个由多种声音建构和传递,多重故事彼此镶嵌、并置的“中国套盒”式的故事结构。
《装在套子里的人》的故事并不复杂:中学教师布尔金和兽医伊凡·伊凡内奇因打猎留宿乡村,谈到村长老婆玛芙拉的古怪行为时,布尔金认为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于是给兽医讲述了自己的同事、希腊语教师别里科夫的故事。
别里科夫的最大特点是把一切都装在套子里。首先,在生活上,他用各式各样的套子把自己包得严严的。他不仅要将自己的躯体和物品用套子套起来,而且连自己的思想、精神也要套起来。政府告示、法令和保守报刊的文章,是他思想的唯一准则。凡是脱离常规、不合规矩的事,虽然与他无关,他也很不高兴。他不仅把自己的一切都藏到套子里,连周围的一切也不放过。城里新设一个茶馆、一个阅览室、一个戏剧小组,他便惊恐不已:“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他的套子在危害别人的同时,也毁坏和扭曲了自己正常的人性。
在整篇小说中,布尔金不仅是别里科夫故事里的人物,见识了别里科夫生活中的种种“套子”,而且又是小说的叙事者。这样,在小说文本叙述中,至少形成了以下两个相关层面的叙事:第一,内部层面,由布尔金作为叙事者向伊凡讲述的自己同事别里科夫的故事;第二,外部层面,由契诃夫作为叙事者讲述的布尔金所讲的关于别里科夫故事的故事。在这两个层面里,布尔金始终是别里科夫和契诃夫之间的“中介人”:他既是叙事者,又是被叙事者。这种双层结构因叙事视角的不同,在文本中留下了许多空白和不确定性,召唤着读者用自己的经验、体会、情感和理解去填补和充实它。
教材中的课文删除了小说的开头和结尾,让别里科夫故事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无形中就将小说的双层叙事结构变成了单层叙事结构,文本的空白和不确定性大大减少,读者的生成空间也相应变小,课文的艺术魅力自然也逊色不少。
二、被叙事者:环境和性格的双重产物
被叙事者别里科夫离不开社会的影响。马克思说:“人是环境的产物。”文学批评家多采用知人论世的方法分析别里科夫形象,将别里科夫解读为沙皇专制的维护者,将作品的主旨概括为揭露和批判沙皇专制统治及其对人们思想的毒害。这诚然没错,但我们今天阅读文学经典,需要以现代眼光,立足于文本本身,努力发掘隐含在形象之中的丰富意蕴和现实意义。被删掉的小说开头,作者借叙事者布尔金的话写道:
有些人生性孤僻,他们像寄居蟹或蜗牛那样,总想缩进自己的壳里,这种人世上还不少哩。也许这是一种返祖现象,即返回太古时代,那时候人的祖先还不成其为群居的动物,而是独自居住在自己的洞穴里;也许这仅仅是人的性格的一种变异一一谁知道呢。[2]
这段话清楚地显示了别里科夫性格的成因既是社会的,也是个人的。如果说鲁迅刻画的阿Q“精神胜利法”具有世界意义,那么,契诃夫塑造的别里科夫也是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文学典型。其典型意义,可以概括为“蜗牛人格”。这就是过度的自我保护,结果反而使自己孤立起来,毁灭了自己。作为一种文化精神,别里科夫代表的是保守主义:封闭、落后、自我欣赏、妄自尊大、畏惧新生事物,其最终结局必然是被历史淘汰。或许,这才是《装在套子里的人》作为文学经典的典型意义之所在,也是契诃夫作为伟大作家揭示俄罗斯民族劣根性的深刻之所在。
然而,删除了小说的开头和结尾,也就删除了文本的文化背景和现实背景。这固然使文本更单纯:情节更集中,形象更鲜明,但课文也因此缺少了故事发生时的特定情绪和氛围,而“文学作品中的所有人物形象都是在特定情绪氛围中呈现出来的特定形象”[3],以至于师生在解读课文时,常常犯以下两个错误:
第一,师生往往忽略了别里科夫性格中的个人因素,认为别里科夫悲剧只是社会悲剧,而不是性格悲剧,别里科夫的可憎与可悲性格,是沙皇专制统治的必然结果,与个性无关。这就冲淡了小说批判人性卑劣,关注人类命运的永恒主题,削弱了作品的文化意蕴,同时我们也无法解释,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里,何以也会有许许多多别里科夫式的“套中人”。
第二,师生不能直接在课文中找到故事的现实背景,转而到文本之外去找寻背景资料。先入为主,有了“揭露沙皇专制统治”这一定论之后再去解读作品,用文本来印证先确定好的结论,最后形成了以解题、作者简介、写作背景、归纳段落大意、总结中心思想、分析写作特色为主要内容和基本结构的课堂教学模式。这样的教学策略,实质上是从文本外部分析进入文本,用作者的写作背景和动机来追溯文本的意义,这必然会导致学生不重视品析文本语言、结构和表现手法,而较多地去了解文学常识和作家作品等相关知识。久而久之,学生容易养成不动脑筋“套读”文本的习惯,感受和理解文本语言的能力、解读文本的能力得不到提高。
所以说,文学教学最难的,也是最主要的就是文本解读。教师要培养学生真正读懂文本,真正养成阅读的纯正趣味,真正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唯有如此,文学教学最基本的、最重要的任务才能完成。尤其在课程资源极其丰富的当下,教师更需要引导学生细读文本,即尊重文本,从文本出发,“裸读文本”,直接面对文本,从文本中发掘更为丰富的“意义”,对文本作出“丰沛的阐释”,而不是抛开文本,任意拓展文本,到文本之外去寻找解读文本的方法和途径。[4]
三、意象符号:文本深层意义的隐喻和象征
美国“新批评”派的代表人物韦勒克和沃伦认为,文学文本的内部结构有四层:声音、意义、意象和隐喻、象征和象征系统。[5]在这四个层面中,隐喻和象征是文学文本的深层结构。作为广义上的修辞,隐喻和象征在很大程度上承担着小说的叙事功能,是读者解读文本深层意义的途径和钥匙。《装在套子里的人》的深层意义正是借助于开头和结尾的隐喻和象征来实现的。
1.套子
《装在套子里的人》,标题“套子”就是一种隐喻手法。在被删除的小说结尾中,兽医伊凡·伊凡内奇说:
我们住在空气污浊、拥挤不堪的城市里,写些没用的公文,玩“文特”牌戏——难道这不是套子?至于我们在游手好闲的懒汉、图谋私利的讼棍和愚蠢无聊的女人们中间消磨了我们的一生,说着并听着各种各样的废话——难道这不是套子?
很显然,作者借伊凡之口,赋予意象符号“套子”以多重意义:既隐喻了别里科夫雨鞋、雨伞之类的实物,又隐喻了规章、制度、法律、条文等;既隐喻了人们日常生活中惯有的、不合时宜的行为方式,又隐喻了人们头脑里根深蒂固的、旧有的思想观念。“套子”隐喻的多义性使这篇小说具有了丰富的意蕴和深远的现实讽刺意义。
2.乡村和城市
如前文所论,《装在套子里的人》有内外两层叙事结构,外层故事发生在一个乡村的夏夜。小说的结尾有一段对这个乡村的景物描写:
一切都沉在深沉而静寂的睡乡里;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点声音。
在月夜看着宽阔的村街和村里的茅屋、草堆、睡熟的杨柳,心里就会变得恬静;这时候村子给夜色包得严严紧紧,躲开了劳苦、烦恼、忧愁,安心休息,显得那么温和、凄清、美丽,看上去仿佛星星在亲切而温柔地瞧着它,大地上不再有恶事,一切都挺好的。
这一段描写了乡村月光美丽、空气新鲜,岂不是与城市的“空气污浊”“拥挤不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说别里科夫们辖制的城市令人恐怖窒息,人们不得不逃往宁静幽美的乡村,追求一种轻松悠闲的生活方式(打猎),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温和美丽的乡村生活不正象征着作家的某种生活理想吗?小说结尾,兽医伊凡听了布尔金讲述的别里科夫的故事,不禁愤慨地喊道:“不成,不能再照这样生活下去啦!”作家借伊凡之口,不正道出了他变革现实的强烈愿望吗?我想这也正是契诃夫创作这篇小说的最终目的之所在。
而现在课文删除了小说的开头和结尾,读者在课文中看不到作家的理想和愿望,也看不到伊凡、布尔金们改变生活的希望,看到的只是这个污浊、腐朽的社会遥遥无期:
虽然我们埋葬了别里科夫,可是这种装在套子里的人,却还有许多,将来也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两种不同的结尾,反映出两种不同的思想境界:一个是作家的,一个是教材编者的。
三、余论
一部文学作品一旦问世就自成一个完整的系统,对它的任何肢解或删除,都是对文本的极大伤害,也会曲解甚至改变作品的原意。
当然,作家们当初创作作品并不是专门作教材用的。文学作品选入教材,教材编者可以根据编辑意图对原作进行适当的删改。那么,怎样解决这一对矛盾呢?笔者的建议是:尽量不删改,非删改不可时,可以将原作附在课文后面,以便师生比较、对照。就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而言,我们不妨这样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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