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论日本文学的伦理思想,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日本论文,伦理论文,思想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关于日本文化我主要是想谈谈日本文学,打算分为三部分来谈。首先要谈的是日本文 化里最为自豪的古典文学《源氏物语》。
《源氏物语》是一部我国古代宫廷里的女官写的长篇小说(日本人总喜欢提起《源氏物 语》要比但丁的《神曲》早300年来引以为自豪)。《源氏物语》共分54卷,其中有《少 女》这样非常罗曼蒂克的一章。该章的主人公源氏35岁左右,位居太政大臣,掌握着宫 廷政治的最高权力(当然天皇还是至高无上的)。该章的主要内容是太政大臣的儿子夕雾 的少年恋爱和关于他的教育问题。
源氏的儿子夕雾面临着要不要上大学的问题。宫廷里有一所寄宿制大学。贵族少年都 在那里学习。源氏也想送儿子去那里学习,但遭到夕雾祖母的反对。祖母太君非常不满 ,她认为像夕雾这么高的身份还要去大学学习的话是“无厌、小人之为,非吾所欲也” 。也不知道她想到哪里去了。
对母亲的这种想法,源氏耐心地给她讲道理。他说吾子必辅佐天皇务政、我自己却只 有微不足道的学问,所以希望儿子能“惟圣贤书不可不读也”。请诸位留意一下这里所 讲的“圣贤书”就是汉籍,也就是中国的古代精典。
源氏的论点是凡人总须以学问为本,再具备大和智慧,而见用于大和魂之世,便是强 者,即有学问基础,有日本人独自的才干才能,为世间所重用。这句话里的“才”清楚 无误地是指中国的学问。当时的太政大臣即现在的首相,他认为首先是因为有了中国的 学问,日本人才能够发挥才干。
学过日本近代史、现代史的诸位突然听到“大和魂”这个词,心里肯定会“咯噔”一 下。“大和魂”在近代变成了一个非常危险的词。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特别是对中国 进行侵略战争时,日本兵士就是以“大和魂”作为战斗口号的。
在日本文学里最初使用“大和魂”这个词的就是女性作家紫式部。“大和魂”最初见 于文字的就是在前面所举的那个例子里。我想,我现在讲的这个“大和魂”是与古希腊 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sensus communis即“共通感觉”的意思相近。
人拥有智力、感情,还有想像力等能鼓动人心的原动力,因为在这些原动力中还有一 个“共通感觉”的存在才能推动这些原动力达到最高水准,为此可以为sensus
communis一词重新定义,紫式部把这个日本人固有的“共通感觉”称之为“大和魂”。
日本人非常重视他们这个固有的“共通感觉”并以此作为行为准则。但是在其基盘里 若是没有作为培养智力的“才”的话,在现实中也是行不通的。也就是说,没有中国的 学问,日本人的“共通感觉”也就毫无意义了。所以源氏要把儿子送到大学去学习汉学 。
亦然,日本人从古代开始就努力学习以中国为中心的外国文化,但同时又抱有一种日 本人所固有的“共通感觉”的信念。这种信念不是狂信也不是不宽容,而是一种稳健的 人道的信念。是一种具有怀疑能力的人们的信念,源氏的愿望就是使这种信念在现实中 去发扬光大。他以此为根据,努力说服在阶级社会里思想已经僵化了的太君。
明治维新以来,在日本的近代化的过程中,日本人积极地学习和引进欧洲文明。只是 把中国的“才”换成了欧洲的“才”,政体依旧。但是作为近代国家成立的条件之一, 为了统一国民的意识,近代化的指导者们采用了日本文化传统的皇权至上的政治,其结 果就使“大和魂”这个词发展到了日本帝国主义为了扩张而使用的忠君口号了。
“和魂洋才”只是把“和魂汉才”换了一个字而已。随着近代化的推进,“和魂洋才 ”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战争思想。科学技术虽然全盘西化,但又总是把天皇至高无上的日 本思想体系放在首位。在这种思想体系里,《源氏物语》中“大和魂”原有的人道的宽 容态度已经彻底地被抹杀了。其后日本人终于发展到了这种狂言,认为只要有了“大和 魂”,即使高科技武器差一些,仍然能够取得战争的最终胜利。这就是我少年时代的亲 身体验。那个时代的思想与紫式部的在现实中如果没有“才”,“大和魂”根本不能行 的思想是完全相对立的。
明治维新以后在日本近代化过程中,最伟大的作家就是夏目漱石。我想谈的第二部分 就是夏目漱石。
夏目漱石最著名的小说是《从此以后》。这是他在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日俄战争以 后,相对平静的时期写的一部小说。讲的是一位生活优裕的知识分子由于爱上了友人的 妻子,从而踏上现实的苦难旅程。
在该小说里,好几个地方都直接地表明了主人公对现实社会怀有不满情绪,靠着父亲 的财产,游手好闲地生活着,当友人问他为什么不工作时,他回答说:
“我为什么不工作?这不是我的错,是这个世道有问题。再讲大一些就是日本和西洋的 关系丑恶,所以我就什么也不干。……日本要不从西洋借钱,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国家。 然而,还要自以为是一等国家,妄想强行挤入一等国家的行列中去。为此便抽掉全部内 含精髓,只要张着一等国的门面。由于非常勉强,所以非常悲惨。……你能看到其影响 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已反映出来,被西洋如此压迫的国民,其大脑里一点余地都没有, 连正常的工作都做不好。所有副科全部削除的专修教育,把人逼得连转眼球的劲都没有 了,随之而来的是神经衰弱,……伴随精神疲惫的是身体衰弱。不仅如此,随之而来的 还有道德的败坏。试看日本全国上下,你能找得到哪怕是一点点好的地方吗?一团漆黑 。我在其中,我说啥,我干啥,都不能算个啥。”
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以第三人称出现的,对其内心活动有如下一段描写。
“代助作为人类的一员,他把这种相互在心里既不侮辱对方,也不互相接触的现代社 会称为20世纪的堕落。他把这种堕落解释为由于近来物质欲的膨胀促使了道义感的崩溃 。他把这种堕落看成为新旧两种思潮冲突的结果。最后他把这种物质欲的膨胀理解为从 欧洲冲过来的海啸。
“物质欲和道义感这两个因素,必须在某处取得平衡。但是代助相信贫弱的日本在其 财力与欧洲最强国比肩相较时为止,日本是不会取得这种平衡的。所以断定这挂在天上 的太阳到底不是照日本的东西。”
“被猛烈的物质欲所侵袭的不幸的国民”与欧洲人的道德毋庸置疑是截然不同的。小 说中的这一段,看来不必加任何限定句就能用来批评现在的日本人。1990年代的日本人 的物质欲也就是现在的消费热潮,比起1910年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正如夏目漱石所 说,从欧洲冲过来的海啸增加了这种物质欲的压力。这种压力具体反映在从东京到各地 方都市到处都能看到欧洲的名牌消费品。年轻无名的日本大众承担着这个物质欲的广阔 底边,坐在这个物质的顶点的是在美国和欧洲的日本资本,他们购买了洛克菲勒大厦和 凡·高的《向日葵》,这虽不能使一般的日本大众产生出自己的财富增加了的幻想,但 也看不出日本大众对购买洛克菲勒大厦和凡·高的《向日葵》的人抱有反感。因为日本 民众很容易满足低水准的物质欲望,这样的事情在其他的地方是没有的。
夏目漱石对未来的展望有一个决定性的错误,就是他相信“这挂在天上的太阳到底不 是照日本的东西”。他断定贫弱的日本的财力能与欧洲最强国比肩相较的日子是永远不 会到来的。但是这个日子终于到来了。尽管如此,在日本,物质欲和道德观的平衡却仍 然陷于崩溃的状况。夏目漱石曾批判过的多种贫困则更加深刻化了。日本人民被驱入悲 惨的太平洋战争和带来亚洲荒芜的日中战争,我国的广岛和长崎被投下了原子弹,包括 东京在内的所有的大都市都被燃烧弹所摧毁。战后的复兴和高度的经济成长,日本的近 代化把日本人民逼到了极端窘迫的境地,夏目漱石令人震惊地十分准确地预言到了这种 悲惨。
夏目漱石的预言里对日本和日本人的批评,原封不动地留给了我们这些残留下来的人 ,这就是夏目漱石对道义和道德观或是被他称为日本道德的批评。1910年代日本的知识 分子确实有过欧洲的道义感,这种道义感与近代以前在日本确实存在的道义感是结合在 一起的。
战后被逼得山穷水尽的日本人以美国和欧洲共有的道义感为依据,确立了他们自己后 现代派的道义感。自从确立了这种共有的道义感以后,和以前日本曾独自承担过的责任 不同,日本参与世界事务时,就不是只黑羊,而是只杂毛羊了。为达成共同的目标,目 前在东欧开始的世界价值观多元化的活动与美国和欧洲共有的道义感也并不矛盾,这种 价值同多元化的活动逐渐为世人所认同。日本也应该承担新的责任,特别是对中国的道 义感。
第三部分要谈的不是像紫式部和夏目漱石那么伟大的作家,而是我自己。关于我自己 ,主要想谈谈我的作品中已被翻译为欧洲语言的部分。
《个人体验》写的是一位青年父亲生了一个大脑畸形的婴儿以及怎样把这个婴儿正式 地纳入家庭成员所经历的一种人生体验。开始这位青年父亲想让这个婴儿死在医院的病 床上,自己和年轻的妻子不希望终身负担这个大脑畸形的婴儿。为了寻找能使这个婴儿 自然死亡的医生,他们在全东京城上上下下奔走折腾。
青年是位罗曼蒂克式的人物,在东京结婚成家之前,曾梦想逃出日本投奔非洲。这次 危机重新唤醒了他的梦想。他打算让这个婴儿自然死亡,然后离婚,解散家庭,再前往 非洲。他曾深恋过的女人一直都在准备着去非洲,并不停地为他打气。
这青年终于被一种宗教所感召,从内心深处认定让这个婴儿死亡,就是否定自己的存 在。他摆脱了青春期的梦想,改正了逃避现实的态度(就是与打算逃出日本的那位女友 再次分了手),接收了那个婴儿,并送婴儿做了手术,决心与这个残疾儿共度人生。从 此青年脚踏实地地面对现实开始建设自己的家庭。
另外一部长篇是《万延元年的足球》,这部作品比前面那部的构思要复杂一些。故事 讲的是在日本近代化以前,封建将军幕府第一次向美国派遣使节的那年即1860年和百年 后1960年的象征性年号的故事。在1960年太平洋战争失败后,日本和美国重新缔结安全 保障条约,群众掀起了反对和废聊条约的运动。其后群众运动失败了。小说中的主人公 就是参加过这次运动的一位学生。
他——鹰四,在运动失败后到了美国,作为叛逆者在美国的各地表演了表示悔悛意思 的戏剧后又回国了。但是他没有回到曾经发生过运动的东京,而是回到了祖祖辈辈繁衍 生息的故乡——四国密林山谷间的小村子里,在那里和他的兄长密三郎开始了共同的生 活,他的兄长在群众运动期间始终是位逍遥派和旁观者。
兄弟俩回到了久别的故乡老屋,重演了百年前在这座古建筑物里曾发生过的历史。他 们的曾祖父是村里的干部,为了镇压弟弟组织起来的农民造反,他引诱弟弟到粮仓里将 其杀害,这件事作为故事在村里一代接一代地讲了下来。
鹰四以教足球为由,把村里的青年组织起来进行训练。他带领这些青年抢劫了村里刚 借钱建起来的超级商场,使山谷间陷入了无政府状态。在这次新的农民造反中,密三郎 扮演了曾祖父的角色。而鹰四则扮演了曾祖父的弟弟的角色。他们之间的关系骤然紧张 起来。其后,鹰四意外地被卷入一场性犯罪,最后被迫自杀。被鹰四称为“想像暴动” 的无政府状态也随之平息下来。但是这场性犯罪是密三郎设置的一个陷阱。
促使我写这部小说的最大动机,是我逐渐地意识到我并不属于以东京为中心的日本文 化,我的根基是乡土和边缘文化。我就是出生在这部小说的发生地四国的密林中的小村 里的。我离开这个小村子去东京上大学的时候,正是太平洋战争失败后重建市民生活的 大动荡时期,在日本全国直至这个边远的小村子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和明治维新以来所有的日本知识分子一样,到大都市来是为了进大学学习欧洲文化 。我在大学一边学习法语一边开始写小说,就这样以写作为生在东京生活了下来。实际 上我也参加过1960年的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斗争。其后被当时虽在美军的统治下但 仍保持着其独特文化的冲绳所吸引,由此逐渐地培养起我的新文化观。
冲绳虽然在表面上已经日本化了,但在其深层里至今仍保持着其独特的文化特色。她 与日本其他地方以天皇为中心的绝对性和闭锁性的文化不同,她以其边缘文化的丰厚和 多样性,在相对的价值里具有一定意义的自由,而向外打开了一扇窗口。
我以冲绳文化为媒介,试图找出我的故乡四国密林中小村的传统里是否有与韩国和亚 洲有关联的性格。这要以欧洲文化语言来说就是“grotesque realism image system” (怪诞现实主义的影像系统)。我欲通过巴夫钦的理论,把冲绳和韩国的文化联系起来用 以挖掘日本边缘文化的深层。
小说《万延元年的足球》里的主人公的姓是“根所”,这个姓借用的是冲绳方言,意 思是处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的灵魂的场所。我从四国密林中的小村庄,也就是边 远的乡村来到东京都这个全国的中心学习欧洲文化,我用在这里学到的知识,并以冲绳 文化为媒介,来重新审视那密林中自己故乡的小村子,发现自己的文学根基就在那里。
我已经年近壮年期的尾声了,回首我所经过的作家生活,发现自己的工作经常就是在 延续前面讲过的那两部作品。在现实中我自己的生活经验里,我生了一个头脑畸形的孩 子,并长年和这弱智儿子一起生活,这种生活经历给我其后的小说世界带来了很大的影 响。
我参加过一些在广岛、长崎遭受过原子弹袭击的受难者们关于在核时代下生存意义的 讨论活动以及其他一些相关的社会活动。在这些场合我都是以和弱智孩子一起生活的体 验作为我视点的基本模式。弱智孩子有“拯救”道德伦理不健康的家庭的能量,我相信 患有原子病的人也有“拯救”核时代下病态社会的能量。在广岛和长崎曾遭受过原子弹 袭击的人们虽然都已年迈体衰了,但他们对仍然在社会乃至全人类的这种热情我们应该 抱着积极响应的态度。
日本的一些边远的小村子拥有出人意料独自的文化,有些甚至拥有与东京的中心文化 完全相对的文化。这种对立就是宇宙观的不同,根深蒂固的轮回再生思想为中轴的生死 观直接地影响到了他们的生活方式。我曾写过的几部长篇小说就是力图要努力重建这种 独特的文化传统。
当然在现实中,在四国密林中的小村子里,从中央辐射过来的文化影响还是很强的。 为了要对抗这种统治日本边缘文化的中央文化,就只有依照神话和民族习惯的标准创造 出对立物来进行抵抗。我的小说就是在努力地制造这种对立物。我想请大家看看已经翻 译成法语和瑞典语的我的小说《MT和森林中的奇异的故事》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太平洋战争失败后,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政治和社会权力的天皇制,现在又正在逐渐地 恢复其战前的地位和权力。不同的是战前的天皇制无论从政治学和神学上来说都是至高 无上的神,而现在的日本人是不可能再接受这种观念的。前些时候在天皇即位时举行的 “大尝祭”就是在公开宣扬天皇和神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而政府和民众还居然都予以承 认。战后的日本宪法虽然规定了日本不能拥有军队和军队的最高权力者不能是天皇,但 现实中日本已经拥有了强大的军事力量,并由不可动摇的保皇党政权控制着这支军事力 量。在保皇党政权的后面站着的是笼罩在神光里的天皇。
日本不应该拥有武装,而自卫队成了变相的军队。三岛由纪夫为实现他的天皇应该重 归日本文化中心的思想,他号召自卫队尚武尊皇并为此剖腹自杀了。在这一有名的事件 后面,反映了战后日本社会的激进倾向。三岛由纪夫的天皇论是根据自己独特的传统文 化论而形成的,尽管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天皇观,但不能不承认在日本民众中天皇制已逐 渐开始形成了一种新的势力。
再回到我要说的主题和边缘文化。与天皇制相对立的民间神话,也就是以传统为基盘 的小说也许会变得比以前更加孤立。这种孤立,我已经能从我的文学小宇宙里清楚地感 觉到了。我的文学只是对战后社会的复古倾向吹响抵抗的号声,而绝不是那种先头力量 ,也就是前面所讲过推动时代历程的力量。
世界正面临着一个大转换期,日本也刻下了非常明显的变化痕迹。在这个时期里,小 说家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呢?我们大家要以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危机感来认真地进行考虑, 并努力地找出能从中学习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