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部落离散问题——北魏“离散部落”个案考察之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部落论文,北魏论文,个案论文,贺兰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离散部落,是北魏道武帝拓跋圭开拓帝业时期的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关于此事,史籍直接提及的只有三条材料,分见于《魏书》《贺讷传》、《高车传》和《官氏志》,都是简单带过,语焉不详。中外史家力求探明究竟,提出富有启发的见解,但毕竟限于史料,难于说得确切清楚。而且史家多认定离散部落是一种具体的、统一的、规整的法令行为,就此索证,更不容易。近年来我考虑此事,想从另外的思路,取另外的视角进行探索,看看能否得到一些可资参考的意见。对被离散的重要部落作个案考察,就是这样一种尝试。我不排除道武帝曾在某个时候发布过离散部落号令的可能,也不排除某些具有定居条件的小部落俯首接受号令的可能,但不认为所谓离散部落主要就是如此。道武帝建立帝业过程中的重要对手,例如独孤部落和贺兰部落,其部落离散并不这样简单。也许强大的独孤部落、贺兰部落经过反复而又激烈的实力较量被分割离散了,才促使更多的部落接受离散的处置。而且还有不少部落由于条件不具备,并没有被离散。如果此说不误,离散部落的内涵,或可于诸如独孤、贺兰等部落的个案考察中求之。当然,史料缺乏仍是最大的困难,许多疑难之处无法确证,不得不出之以推测,是耶非耶,只有等待进一步的思考与讨论。
一、贺兰与拓跋
北魏道武帝母献明皇后贺氏,出贺兰部,部帅贺讷之妹。《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神元时内入诸部有贺赖部,后改贺氏,为孝文帝所定勋臣八姓之一。又,《官氏志》四方诸部之北方贺兰氏,亦改贺氏。贺赖、贺兰实即一部,魏收不审,分别为二[①a]。《魏书》卷八三上《外戚·贺讷传》:贺兰部“其先世为君长,四方附国者数十部”,是拓跋部落联盟中的一支强大势力。
┌——烈帝翳槐
│(贺兰氏所生)
平文帝郁律 │
后王氏,妻贺——┤
兰氏│
└——昭成帝什翼犍———献明帝————道武帝
(王氏所生) (慕容后所生) (贺兰后所生)
后慕容氏 后贺兰氏后独孤氏
贺兰部与拓跋部关系转密,当在平文帝(317—321年在位)时。平文帝妻贺兰氏[①b],生长子翳槐。后来贺兰部及诸部大人共立翳槐,是为烈帝,事在329年。《贺讷传》:“祖纥[②b],始有勋于国,尚平文女。”贺纥“始有勋”,当指在炀帝(325—392年在位)时庇护翳槐并立之为帝之事[③b]。贺纥部之子贺野干,尚昭成帝女,即贺讷及献明贺后之父。贺兰部既是烈帝舅部,又是道武帝舅部,对于拓跋圭及其部落联盟事态能起重大作用,是不成问题的。
昭成帝建国三十九年(376年),前秦来攻,拓跋部落瓦解。昭成帝避走阴山之北。《魏书》卷一三《献明贺皇后传》谓贺后“与太祖(圭)及故臣吏避难北徙”。北徙阴山,都是求庇护于贺兰部。《贺讷传》:“昭成崩,诸部乖乱,献明后与太祖及卫、秦二王依讷。”据同书卷一《序纪》、卷一三《皇后传·献明贺皇后传》以及卷一五《昭成子孙传·实君传》考之,昭成帝实际上是北走不成,还至云中暴死,而非“昭成崩”后始有贺后北走依讷之事。“诸部乖乱”,特指《序纪》之末所说“高车杂种尽叛,四面寇钞,不得刍牧”。这是在北奔中遇到的情况。昭成帝、贺后因此复度漠南,返回云中。“卫、秦二王”,分指卫王仪与秦王觚,说是献明帝实弟秦王翰子。昭成北走、南返、暴死,在建国三十九年十一月至十二月,是很匆遽的事。此后贺后携子圭南投独孤部,停驻达九年之久。
献明贺后是昭成灭国至道武复国以后这段时间内拓跋部的一个重要人物。贺后与拓跋圭居独孤部时,385年8月,因独孤部帅刘显之逼,遁归贺兰部。《贺讷传》谓讷“遂与诸人(案:指诸部大人及讷兄弟)劝进,太祖登代王位于牛川”,以其年(386年)为登国元年。贺讷其所以拥立道武帝,自然与妹贺后有重要关系。
《献明贺皇后传》有“后少子秦王觚”之文,而《昭成子孙·秦王翰传》又说觚是翰子。唐长孺先生认为“当是献明太子拓跋实死后,贺氏收继为翰妻所生”[①c]。周一良先生则以“翰死时贺氏犹未生,或尚在襁褓之中”,判定贺氏于实死后嫁实弟翰而生觚为不可能[②c]。他据《晋书》卷一一三《苻坚载记》以道武为昭成之子的记载,谓实死后昭成取媳贺氏婚之,生秦王觚。拓跋灭国后什翼犍、拓跋圭事迹龃龉不合处甚多,难于尽考。盖北俗于报蒸之事无所嫌疑,贺后再婚生子,于她在拓跋部中地位无碍。反之,再婚多子使她得以更长久地在拓跋部中发挥影响,则是不疑之事。
二、贺赖头徙平舒与贺讷总摄东部
这个时期,贺兰部落主要驻在阴山以北沿牛川至意辛山一带,即今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境内塔布河及其西北地区。但是部落活动,常常及于恒代各处。
前秦灭代后,将少数有影响的拓跋人物带回长安,将拓跋部民分处于黄河北段的东西两边,委独孤部大人刘库仁和铁弗部大人刘卫辰分统,而处刘库仁于刘卫辰之上。独孤部活动区域以善无(今山西右玉境)为中心。善无以东广大地区,东汉以来有大量乌桓渗入,并且向西漫延。汉、晋都设有护乌桓校尉于广宁。拓跋部兴起时,此地乌桓已不存在严格的部落组织,但仍有酋长、庶长,其部民仍多聚居。西晋都督幽州诸军事、护乌桓校尉卫瓘,曾贿赂居于拓跋部的乌桓王库贤,使“沮动”拓跋诸部落。
拓跋部本来很重视漯水(桑乾河)南北,由平城至蓟的有乌桓聚居的宽阔地带,这里是他们联系或扼阻东部鲜卑的要道[③c]。前秦灭代后无力用氐人直接控制这一地区,不得不假手外族。这种地理形势和部族分布状况,使我们得以理解《贺讷传》的如下记载:前秦以“讷总摄东部为大人,迁居大宁(今河北张家口),行其恩信,众多归之,侔于库仁。苻坚假讷鹰扬将军”。这就是说,前秦正是要利用贺兰部的力量,以扼守这条通向东部幽州地境的要道。以贺讷“恩信”同刘库仁相提并论,说明独孤部在此处也有影响。
如上所述,前秦灭代以后的战略部署是:俘虏少量拓跋贵族而优遇之,令独孤、铁弗二部分统拓跋部众,令贺讷总摄东部防务——这就是苻坚建立的代北地区新秩序。
贺兰部在东部本有传统影响。贺讷父贺野干曾为东部大人。昭成帝建国二十年(357年)当前燕慕容儁光寿元年,有“匈奴单于贺赖头率部落三万五千降于儁,拜宁西将军、云中郡公,处之于代郡平舒城”[①d]之事。前面说过,贺赖部即贺兰部,为西晋入塞匈奴十九种之一,故此处贺赖头被称作匈奴单于。部落三万五千,《资治通鉴》作三万五千口,当得实。这是一个颇大的数字。平舒城在祁夷水(今壶流河,桑乾河支流)畔,今广灵境,其时,代郡郡城就在平舒城正东偏北处。贺赖头部落徙居平舒,是值得注意的事态。
淝水战后前秦崩溃,后燕代兴,此处情况出现变化。《资治通鉴》晋太元十二年(北魏登国二年,387年)三月,“燕上谷人王敏杀太守封戢,代郡人许谦逐太守贾闰,各以郡附刘显”。刘显,刘库仁之子,杀库仁弟眷而为独孤部大人,曾逼迫寄居独孤部的贺后母子遁归贺兰部。其时“刘显地广兵强,跨有朔裔”[②d];而道武帝此时初即王位,力量还很微弱。漯北的王敏和漯南的许谦反燕,均西附刘显。《资治通鉴》又载,同年,“燕赵王麟讨王敏于上谷,斩之”;第二年三月,“燕赵王麟击许谦,破之,谦奔西燕。遂废代郡,悉徙其民于龙城。”[③d]显然,慕容麟尽徙代郡民于龙城,当包括三十年前的前燕时期由贺赖头率领居于代郡平舒城的数万贺兰部民在内。
贺赖头降燕居平舒城,许谦逐代郡太守,燕废代郡并尽徙其民诸事,有助于说明如下问题:
(一)平舒城以及代郡所在的祁夷水附近,适宜农牧,是漯水流域发展较早的地方[④d]。前燕以被征服的贺赖(贺兰)部民居此,相当于《贺讷传》中的“分土定居,不听迁徙”。只是作为“匈奴单于”的贺赖头似乎尚未同于编户,仍然统领着贺兰部落。前燕拜贺赖头为宁西将军,封云中郡公,当有利用其所统部落力量,令其为前燕看守西部自代郡至云中郡这一习称为代北地区的期许,而这里正是后来北魏统治的主要区域。可以想见,那时前燕是看重贺兰部,而不信任什翼犍所统领的拓跋部的。
(二)前秦委贺兰部帅贺讷总摄东部为大人居漯水以北的大宁,其军事任务是自西临东,为前秦守。同时,漯水以南不远处的平舒城,正有名为贺赖、实则同属贺兰部的三万五千之众居驻,其军事任务本来是自东临西,为前燕守。前秦既灭前燕,平舒贺赖部的作用发生变化。贺讷居大宁时,贺赖也当在贺讷总摄范围之内。这也许是前秦命贺讷居此的目的之一。大宁的贺讷与平舒的贺赖头隔漯水遥相呼应,实际上起着扼阻慕容燕从北道自东向西入侵的作用。这反映北道关键掌握在贺兰部之手。
(三)贺赖头降燕而不亲燕,当许谦逐太守贾闰、西附独孤刘显时,未见有抗拒许谦的举动。而且,贺赖部在许谦举郡西附仅仅一年以后,就被燕军逼迫迁出此一地区,估计是慕容对贺赖部有所猜疑,而且由于贺讷在近而猜疑日甚之故。
(四)拓跋复国以后,不久,贺赖部被徙走,贺讷也未必仍居总摄东部之任。东部战略形势变了,但战略地位依旧。登国元年(386年),道武邀约后燕之师大破与之争位的窟咄于高柳,这是拓跋引慕容入代北之始。二年,道武破独孤刘显,也引慕容为助。三年,道武命王建讨斩降燕的刘显弟亢泥于乌桓聚居的广宁。凡此诸役皆深具战略意义,而行军作战或者就在东部,或者经过东部地区。
(五)在拓跋复国前后,代北地区既有独孤部刘显坐大,又有贺兰部贺讷兄弟功高难制。往后道武在树立帝业的过程中,与独孤、贺兰产生矛盾,在所不免。正是由于这种形势,导致道武帝强制分割离散此二部落。独孤部事另文探讨,以下只论离散贺兰。
三、道武帝离散贺兰诸部落
前秦既溃,代北政治秩序破坏,部落关系势必重新组合调整。385年独孤部帅刘眷破贺兰部于善无[①e],这当是北面的贺兰部势力向独孤部中心地区善无渗透,导致独孤部的反击。就在此年,刘显取代刘眷,居独孤部的贺后母子北奔贺兰。登国元年,道武即代王位后,始由牛川南归盛乐。同年,道武复避由长子北上争位的窟咄而北走贺兰部,贺兰庇护道武,更显示其实力的突出。接着,道武引后燕兵力由东而入,破窟咄而收其众。这样,原由贺讷扼守以防慕容的东部地区转而向慕容开放,出现了拓跋与慕容的短期结盟。登国二年、三年、四年,道武帝几度亲赴赤城。赤城在今北京延庆之北,属慕容势力范围。《水经注》记载,今延庆附近有道武帝庙,当与此时期道武帝连年东行活动到达此处有关[②e]。拓跋、慕容结盟,从往后情况发展看来,其目的主要是针对贺兰部。
登国四年,道武袭击阴山以北与贺兰部关系密切的高车诸部[①f]。《贺讷传》:“及太祖讨吐(叱)突邻部,讷兄弟遂怀异图,率诸部救之。帝击之,大溃,讷西遁。”《魏书》卷二《太祖纪》:袭高车诸部落,大破之,“贺染干兄弟率诸部来救,与大军相遇,逆击走之”。这是拓跋、贺兰冲突的开始。五年,道武帝与慕容麟合击贺兰、高车诸部于意辛山。稍后,铁弗刘卫辰又袭贺兰,贺兰部请降于拓跋,“遂徙讷部落及诸弟处之东界”[②f]。我们取前贺讷曾总摄东部事与下年慕容麟攻破赤城事合观,此“东界”的具体地点当在大宁与赤城之间,今河北省北境。如果把上述登国三年慕容麟尽徙代郡民于龙城,其中当包括贺赖头所领部民之事视为贺兰部第一次被强制迁徙的话,这次“徙之东界”就是第二次了。
登国六年,贺讷兄弟内讧,后燕“兰汗破贺染干于牛都”,慕容麟“破贺讷于赤城,禽之,降其部落数万。燕主垂命麟归讷部落,徙染干于中山”[③f]。贺染干被强徙中山,当是贺兰部第三次被徙事件。至此为止,贺兰部绝大部分部落都已被强制迁徙定居,但是贺讷本人似尚领有部落。
此后,贺兰部落更趋衰败。道武帝用兵于中原时,贺讷从征。皇始二年(397年)魏军败于钜鹿柏肆之后,《魏书》卷二八《庾业延传》谓“贺兰部帅附力眷、纥突邻部帅匿物尼、纥奚部帅叱奴根等闻之,聚党反于阴馆”[④f],庾业延率万骑“殄之”。此事同书卷二《太祖纪》、卷一○三《高车传》以及《资治通鉴》所记略同,似乎被殄者是贺兰、高车在阴馆的游离部分。又皇始三年,从征中原有功拜广川太守的贺卢(贺讷之弟),袭杀冀州刺史,逃奔南燕,随南燕湮灭。贺卢即前注所引《宋书》、《晋书》的贺赖卢,他奔南燕是否有贺兰部落随同,史籍无征。至此,道武帝舅贺讷、贺染干、贺卢三人,只剩下贺讷一人。据《贺讷传》,此时贺讷已无所统领,而且后嗣无闻。道武舅氏中还有一个贺讷的从父兄贺悦,待道武“诚至”有加,得到道武善遇。贺讷、贺悦的部民,自然也被强制离散,分土定居了。这当是离散贺兰部落的最后一次。
四、部落离散以后的贺兰部民
《贺讷传》于讷从平中原以后说:“其后离散诸部,分土定居,不听迁徙,其君长大人皆同编户。”这是离散部落的几项具体内容。《贺讷传》接着说:“讷以元舅,甚见尊重,然无统领。以寿终于家。”《贺讷传》叙事次第如果准确的话,贺讷部众离散,似乎是在皇始、天兴年间。这是直接说到北魏离散部落之事最重要的一条资料。其实这只是就贺讷一人所统,而不是就贺兰部整个部落而言。本文上面所说登国年间贺赖头徙龙城,贺讷兄弟徙“东界”,其中的贺染干又徙中山,都是贺兰部被分割离散的几件大事。稍后贺力眷叛于阴馆,贺卢远走南燕,看来是对离散贺兰部落的抗拒表示,但他们所统从此也在历史上消失了。最后就是对贺讷、贺悦的处置。贺兰部被分割离散的过程,在前燕、后燕和北魏时期都在进行,不过决定性的行动是北魏道武帝采取的。
从北魏历史看来,离散部落是拓跋部落联盟发展为专制国家所不可少的一个措施。如果拓跋部不是处在这一向专制国家飞跃的阶段,如果拓跋本身也只是作为一个部落而存在,就无需离散从属诸部落,也没有从属部落需要离散。离散部落之举更要求被离散的部落具有相应的社会条件,使部民能够改变世代相承的游牧习俗而定于农耕或半农半牧,使部落帅能够全部或部分放弃部落特权而同于编户齐民。对于所涉部落来说,这是一次社会大变革,不大可能由哪一个君主任意地以一道政令加以实现。复国之初的道武帝,也不具有这种权威。从另一方面来说,并不是所有部落都具有转向农耕的最必需的社会发展条件,都可以分土定居而不再图迁徙。六镇兵起以后,有那么多部落领民酋长参与活动,浮现到社会表层,例如秀容尔朱荣,说明以前道武帝离散部落之举,范围毕竟是有限的。这只要读一读周一良先生《领民酋长与六州都督》的著名论文就可明白。还有,部落离散也往往不能一次完成,而是需要武力监督,反复较量,对强大的部落尤其是这样。上举贺兰部落离散就是一个典型个案。
贺兰部本来“有部众之业,翼成皇祚”[①g],因此贺讷得列入《魏书·外戚传》之首。但以后几经分割离散,势力削除殆尽。《魏书》所见此后的贺兰部人,如贺狄干,“家本小族”[②g],出使后秦而得习读书史,返魏后被道武杀害,其弟亦死。还有太武帝贺皇后,“少孤,无父兄近亲”[③g],只有从父贺迷以外戚赐爵食封而已。看来贺兰部的孑遗都破落了。
贺兰部落离散以后,在一个时期内,部民大概还是聚族而居,昔日的部落贵族也可能在墟落间继续享有威信,暂时保有某些特权。高柳郡的安阳(今山西阳高)是贺兰部落离散后其部民在代北的一个聚居点。安阳贺兰部民从何而来,难于确言。一种可能是贺讷或贺悦原来的部民,另一种可能是天兴元年(398年)“徙山东六州民吏及徒何、高丽杂夷”[①h]于京师时将原徙中山的贺染干部徙来。也可能还有别的来源,或各种来源都有[②h]。在往后的历史中,贺悦的后人与安阳的贺兰部民有过关系,所以我疑贺悦部民被指定定居于此。
据《魏书》卷一六《清河王绍传》,天赐六年(409年)道武帝死,“肥如侯贺护举烽于安阳城北,故贺兰部人皆往赴之,其余旧部亦率子弟招集族人,往往相聚。”肥如侯护,即《贺讷传》的肥如侯泥,为贺悦之子,贺讷从侄。贺护袭爵居平城,当然同贺讷一样无所统领。《贺讷传》谓道武帝死,“京师草草,泥(护)出举烽”云云,当然是指自京师外出。绍传所说“其余旧部”,似指在安阳附近的原贺悦部民以外的贺兰旧部,也可能还有贺兰以外被徙于此的其他部民。
同明元帝拓跋嗣争位的清河王拓跋绍,是道武帝贺夫人所生,此贺夫人亦出贺兰部,而且是道武帝母献明贺皇后的胞妹。《清河王绍传》云:“初,太祖如贺兰部,见而悦之,告献明后,请纳焉”。天赐末年,此贺夫人有谴被幽禁,道武将杀之。这是清河王绍为乱的直接原因。据《资治通鉴》,绍乱时年十六,则绍生于登国九年(394年),其时贺兰部已多有分割迁徙。贺护举烽火,不论从什么角度看,都与贺兰部有重大关系。举烽的目的可能是为了助绍,也可能是为了助嗣。我认为从事件的前前后后看来,贺护在当时朝野汹汹人怀异志的情况下举烽于贺兰部民聚集的安阳,更像是为了保护贺兰部而采取的戒备措施,所以贺兰部民一时云集。由于局势迅速得到澄清,举烽聚族也就立即罢散。后来明元帝赐绍及其母贺夫人死,贺护却没有因此事被追究。
这里还有一个考据成果可以利用。清河王绍弑其父道武帝,闭宫门,从门扉间谓群臣曰:“我有父,亦有兄,公卿欲谁从也?”群臣惊愕,“唯阴平公元烈哭泣而去。”这是《魏书·清河王绍传》的说法。元绍公布道武帝死讯,要挟群臣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继承人中拥护他继承帝位。因此,“我有父”之说不可解。《资治通鉴》录此,作“我有叔父”,而叔父即指下文“哭泣而去”的阴平公烈。阴平公烈是卫王仪之弟、秦王觚之兄,据考与道武帝同为贺后所生的兄弟[③h]。因此,元烈、元绍都是贺兰部之甥。元烈、元绍之母,在贺兰部是亲姊妹;元烈、元绍,在拓跋部则为亲叔侄。元绍视元烈为道武帝可能的继承人,是因为元绍知道拓跋本有兄弟传承的旧俗;而元烈“哭泣而去”,则是由于他面临道武被害的事实和他自己的尴尬处境感到震动的缘故。
道武帝死亡前后的宫内事变,牵涉的人物多与贺兰部有关:元烈、元绍之母均出贺兰部,贺后之侄贺护举烽以召贺兰部民。这些都使我联想到过去道武帝对贺兰部的处置。由此类推,元绍母贺夫人有谴,道武幽之于宫,将杀之,也可能是道武处置贺兰部的一系列举措中的一个。从拓跋、贺兰矛盾和贺兰潜在力量看来,贺护举烽是部落离散后贺兰部民的自我保护行动,不过适时而止,未酿成新的事端。至于元烈,他既居嫌疑之地,为了免于获咎,不得不以策略处理此事。所以《魏书》卷一五本传说:“元绍之逆,百僚莫敢有声,惟烈行出外,诈附绍募执太宗。绍信之,自延秋门出,遂迎立太宗。以功进爵阴平王。”
如果贺兰部落被强制分割迁徙之事果然就是《魏书》所指的离散贺兰部落的主要内容,那么贺兰部落主要部分被离散的时间可定在登国五年、六年,此二年中贺讷兄弟与其部落徙于代北“东界”,贺染干部更再徙中山,贺兰部落离散,大体已成定局。依此类推,《高车传》所谓“太祖时分散诸部,唯高车以类粗犷,不任役使,故得别为部落”,也当是登国四年、五年道武大破高车诸部并多掳获之时的事。《官氏志》把道武离散部落之事定在登国初年,我认为说得早了一点。至于许多适于离散的小部落,慑于拓跋威力,闻风而服,接受迁徙和定居,也当是有的。
强徙部落自十六国以来就是常有的事,包含离散部落,但并非都是离散部落。道武帝在完成帝业的过程中从总体上意识到离散部落的深层意义,理解其必要性和可能性,因而采取更主动更连续的措施,不只是迁徙部落,而且还离散部落。这是他与十六国君主的不同之处。他掀动了这一具有时代意义的浪潮。不过,过程是复杂的,而且有反复。贺兰部就是这样。贺讷败徙“东界”时仍然领有部落;当慕容麟破贺讷于赤城并降其部落数万时,慕容垂还命慕容麟归还贺讷部落。贺讷部落终被离散,是较后的事,但却是不可免的事。从贺兰部个案来探究,道武帝离散部落问题的内容大体就是这样。
注释:
①a 参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2—38页。案《晋书》卷九七《匈奴传》入塞匈奴十九种,有贺赖部,如果就是神元时内入的贺赖部,则可知其与匈奴关系很深,至少曾役属于匈奴,后来进入拓跋部落联盟。《贺讷传》讷弟卢,《宋书》卷一《武帝纪》、《晋书》卷一二七《慕容德载记》、卷一二八《慕容超载记》皆作贺赖卢,可知贺兰即是贺赖。
①b 《魏书》卷一三《皇后传》中不见平文帝有妻贺兰氏的记载。但卷一《序纪》炀帝二年(327年)“时烈帝居于舅贺兰部,〔炀〕帝遣使求之,贺兰部帅蔼头拥护不遣”。烈帝为平文帝长子,故知其母为平文帝妻贺兰氏。
②b 《周书》卷二○《贺兰详传》:“其先与魏俱起,有纥伏者为贺兰莫何弗,因以为氏。”纥伏当即贺讷祖父贺纥。
③b 《魏书·序纪》谓贺兰部帅蔼头拥护翳槐,翳槐立,以“不修臣职”为由杀蔼头。贺兰蔼头不知与贺纥是何关系。
①c 见中华书局点校本《魏书》卷一五《昭成子孙·秦王翰传》校勘记。
②c 见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崔浩国史之狱”条,中华书局1985年版。
③c 《魏书·序纪》,昭桓穆三帝并立时,国分为三部,东接上谷、濡源的宇文部,中经代郡,西至盛乐。平文、昭成都曾据此地带向东向西扩展。拓跋诸帝多次沿此路线东与宇文、慕容交通。慕容同样重视这一地区,所以有前燕徙贺赖部扼守之事,见下。慕容垂与拓跋圭也多次在此一线交兵。
①d 《晋书》卷一一○《慕容儁载记》。该篇于稍后两年记有“塞北七国贺兰、涉勒等皆降”,当与贺赖头之事有关系。
②d 《魏书》卷二四《张衮传》。
③d 《资治通鉴》此事,《魏书》卷二四《许谦传》及《晋书》卷一二三《慕容垂载记》均无记。案许谦被燕赵王麟击破后,贾闰还为代郡太守;395年参合陂之役,贾闰与从弟贾彝同时被俘降魏,事见《魏书》卷二《太祖纪》及卷三三《贾彝传》。彝传谓闰降时官为代郡太守,但闰作润,《太祖纪》误作闺。
④d 参〔日本〕前田正名《平城历史地理学研究》“北魏时代的壶流河流域”一节,中译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
①e 刘眷继其兄刘库仁“摄国部”在383年,见《太祖纪》。刘眷破贺兰部于善无,见《刘库仁传》附眷传,其事系385年,见《资治通鉴》。
②e 《水经·漯水注》牧牛山,“山在县东北三十里,山上有道武帝庙”。县,杨守敬《水经注疏》谓即居庸县,是。居庸县城,今北京延庆,其时为上谷郡治。道武帝一生行踪与这一地区有关的,只有登国二、三、四年几次东幸赤城。所以牧牛山上道武帝庙的修建,必与此数年中道武帝东幸赤城事有关系。
①f 《魏书》卷八三上《贺讷传》:“其先世为君长,四方附国者数十部。”高车当在此“四方附国者”之中。
②f 《魏书》卷八三上《贺讷传》。
③f 此事《资治通鉴》卷一○七记载比《贺讷传》详。贺讷兄弟内讧,拓跋拟加征讨,请慕容为向导。慕容则迳发兵击破讷、染干,拓跋又救讷、染干,事罢未果。牛都,所在不详,《资治通鉴》胡注谓“其地当在牛川”,似无根据。
④f 附力眷,《魏书》卷一五《昭成子孙·毗陵王顺传》作贺力眷,音译不同而已。
①g 《魏书》卷八三上《外戚传·序》。
②g 《魏书》卷二八《贺狄干传》。
③g 《魏书》卷八三上《贺迷传》。
①h 《魏书》卷二《太祖纪》。
②h 《魏书》卷四《世祖纪》太延元年(435年)乐平王丕等军至和龙,“徙男女六千口而还”。《南齐书》卷五七《魏虏传》“佛狸(案:即世祖太武帝)破梁州、黄龙,徙其居民,大筑郭邑。”和龙、黄龙,即前文贺赖头部所徙之龙城,今辽宁朝阳。自和龙(黄龙)徙民代北,也可能包括一部分贺兰(贺赖)部民,不过这是较晚的事。
③h 李凭:《北魏明元帝以太子焘监国考》,《文史》第三八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