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唐诗选集中李杜之争_唐诗论文

明代唐诗选本中的李、杜之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选本论文,之争论文,明代论文,唐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518X(2013)09-0086-06

李、杜之争,唐宋以来久已有之。而诗选广收李、杜则始自明《唐诗品汇》。《五言古诗叙目》云:“夫诗莫盛于唐,莫备于盛唐,论者惟杜李二家为尤。”[1](P48)通过大量唐诗选本和李、杜别集的刊刻、出版,李、杜之诗在明代进入广泛的传播与接受中。“然治诗不一家,选诗不一例,排击相难,聚讼蜂起”[2](卷首),明代中、后期诗学思潮此起彼伏,各种诗学流派党同伐异,迭相更替。作为一种易于广泛传播和接受的诗学批评方式,唐诗选本受到各派论家的重视,成为他们借以标榜自我、攻击异己的诗学实践。选家对于李、杜各体诗歌的选录与评点,可以说是格调派与性灵派的审美思想、诗体观念交互作用的结果。

一、明代唐诗选本中的李、杜概况

关于历代唐诗选集中李白与杜甫的选录情况,清人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凡例》中有简要的评述:

唐人选唐诗,多不及老杜。蜀韦毂《才调集》,收李不收杜。宋姚铉《唐文粹》,只收老杜《莫相疑行》、

《花卿歌》等十篇,真不可解也。元杨伯谦《唐音》,群推善本,亦不收老杜。明高廷礼《正声》,收李杜浸广,而未极其盛。”[3](P1-2)

由此大致可见唐、宋、元唐诗选本中收录李、杜较少或不收。其实元代杨士弘编选《唐音》已对此有所关注,认为唐、宋选家“大抵多略于盛唐而详于晚唐”[4](卷首),且所选诗体较为单一,因此欲“专取乎盛唐者”、兼收众体。但在具体的选录上,盛唐诗的数量仍不及中、晚唐,以“李杜为宗”,却因“李杜韩诗世多全集,故不及录”[4](凡例),未能彻底贯彻选诗宗旨。

明初高棅编选《唐诗品汇》,深以为憾:“唯近代襄城杨伯谦氏《唐音》集,颇能别体制之始终,审音律之正变,可谓得唐人之三尺矣。然而李杜大家不录……每一披读,未尝不叹息于斯。”[1](P10)《品汇》选入李白402首、杜甫294首,遥遥领先于其他唐代诗人。为纠正《品汇》“博而寡要,杂而不纯”的缺点,“拔其尤”,又精选出《唐诗正声》,突出“详乎盛唐”的特点。然而,“收李杜浸广,而未及其盛”[3](P2)。李、杜在选本中的盛世是嘉靖、万历时期,当时推尊盛唐、尊奉李杜的唐诗选本大量出现,与流派论争、观念冲突的时代语境彼此呼应。如最著名的李攀龙《古今诗删》唐诗选部分,在规模和数量上远远不敌《唐诗品汇》,但选李白57首、杜甫93首,占选本总量740首的20.1%;唐汝询《唐诗解》收录1500首唐诗,其中选李白177首、杜甫175首,所占比例已高达23.5%;即便竟陵派钟惺、谭元春评选《唐诗归》,意在破除格调、回归精神,亦选李白98首、杜甫316首,占总量2243首的18.5%。

在明代众多的唐诗选本中,笔者试选取《唐诗品汇》、《古今诗删》、《唐诗解》、《唐诗归》、《唐诗镜》等作为考察的对象。它们不仅盛名远播、影响广泛,且代表着不同流派、不同诗学观念和审美倾向,反映了李杜之争的复杂性。而其各体兼收,也是我们细致分析李、杜选录情况的必要条件。五选本中李、杜各体诗歌选录数量如表1所示。

表1中数据,纵向表示李、杜同一种诗体在不同选本的入选情况,横向表示李、杜不同诗体在同一选本的入选情况。从纵向上看,在明代激烈论争的诗学语境中,李、杜的选入状态并不稳定,相对于李诗从明初《唐诗品汇》独领风骚而后逐渐下降之态,杜诗的入选量虽在《唐诗品汇》后也有一个下降趋势,但其由《古今诗删》开始超过李白,呈现出由低到高的上升走势。究其原因,主要是七子派倡导下崇杜之风的兴起。李梦阳、何景明倡言:“今体必初盛唐,必杜,舍是无诗焉”[5](P311),“学歌行、近体有取于二家,旁及唐初盛唐诸人”[6](P304)。故而,“至李、何二子一出,变而学杜,壮乎伟矣”[7](P774)。谢榛也说:“国朝何大復李空同,宪章子美,翕然成风。”[8](P1139)除表1中的唐诗选本外,尚有大量尊格调之旨的唐诗选本,广选杜诗,与七子派相呼应,形成崇杜的主流。如胡缵宗《唐雅》选李白129首、杜甫136首,黄德水《唐诗纪》选李白960首、杜甫1422首等。

当然,对于杜甫的推崇,不同的选家可能站在不同甚至对立的诗学立场。如钟、谭编选《唐诗归》,独以“幽深孤峭”、“孤怀孤诣”为宗,对抗七子派的格调论,亦奉杜甫为“第一诗人”,选杜诗316首,与李诗相差218首,是所有诗选中差额最大的。

从横向来看,选家最为青睐李白的诗体是五古(402首),下面依次是七古(236首)、七绝(128首)、五绝(69首)。其中,五绝、七绝方面,李白在各选本中都超过杜甫,是选家公认的正宗。选家最看好杜甫的诗体是五律(345首),后面依次是五古(338首)、七古(224首)、七律(182首)。在各个选本中,杜甫的五律和七律都超过李白,占有绝对的优势。五排、七排方面,杜甫也远远超过李白。这与七子派的评价基本一致,王世贞《艺苑卮言》云:“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五七言绝,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圣矣;五言次之。”[9](P1006)胡应麟《诗薮》也说:“李杜才气格调,古体歌行,大概相埒。李偏工独至者绝句,杜穷极变化者律诗。”[10](P69)

选家较有争议的是五言、七言古诗。《唐诗品汇》云:“太白天仙之词,多率然而成者……长篇短韵,驱驾气势,殆与南山秋色争高可也,虽少陵犹有让焉。”[1](P267)选录李白七古76首,杜甫仅53首。晚明陆时雍也极爱李白古诗的骏逸,认为“少陵何事得与执金鼓而抗颜行也”[11](P9)。《唐诗镜》选李白古诗214首、杜甫古诗180首。《古今诗删》、《唐诗解》和《唐诗归》与高棅、陆时雍的取向相反,杜甫入选的古诗远远多于李白。

无论是对杜甫的一致推崇,还是对李、杜诗体成就的认同与争议,选家各自所据的诗学立场都可能存在巨大差异。选家的评选往往是出于对某一诗学流派的依违,而流派内部的嬗变、派别间的论争也深深影响着不同时期选家的诗学观念。因此,相对于静态的理论区分,我们更需要将李、杜论争放到动态的诗学语境中加以考察。明代诗坛论争激烈,不仅不同流派有本质的差异,相互对立抗争,甚至同一流派内部之间也存在激烈的论辩,如七子派对格与调的不同侧重,性灵派对性灵与才情的各异理解。下面着重从这两方面进行论述。

二、格与调视角下的李、杜选录

受到前、后“七子派”的复古思潮影响,明代选家对李、杜的选录大多是在格与调的视角下进行的。随着诗派内部的流变,选家对格、调的理解和接受在不同时期也各有侧重。首先,从元代杨士弘《唐音》到高棅《唐诗正声》,已经表现出重调与重格之分。胡缵宗《刻唐诗正声序》云:

三复之,伯谦其主于调,廷礼其主于格乎?汉诗无调与格,而调雅、而格浑;唐诗有调与格,而调适、而格隽。五代而下,调不谐而格不纯,未见其有诗也。[12](卷首)

杨士弘编选《唐音》“主于调”,标举“审其音律之正变,而择其精粹”。“《正音》以五、七言古律绝各分类者”,也是因为“体制声响相类,欲以便于观者”。[4](卷首)可见其对诗歌体制的划分是以声调、音响为主的。《唐诗品汇》进一步完善诗体等级的划分,界定各种诗体的体质特征、格式规范,即胡氏所言“主于格”。继而,胡氏从格、调并重的角度,把诗歌分为三个等级:调雅格浑、调适格隽、调谐格纯。这里的“格”,即体格,各体皆以音调和谐雅正为衡量准则。“予于欲协欲谐而取之。故乐府必典则,古体必舂容,绝句必隽永,近体必雄浑,铿然如金,琤然如玉。”[13]即使“杜公音律非唐调”[14],重其音律雄浑,《唐雅》选杜甫五、七律51首,李白仅16首。同时,音调、体格又须以古体为高标。如评七律“音调体格似与古体不同”[13],五律则选录“其音调纯粹者,以其近古而不纯古也”[13]。杜甫古体可以说是“意兴隽逸、理趣浑涵”[13],但就浑朴近古、音调古雅而言,李白略胜一筹,故而,《唐雅》选入李白古体90首,杜甫仅73首。此与何景明据汉、魏以来的古诗传统判定杜甫七古为“调失流转”、“风人之义或缺”的“变体”[15](P122)是一脉相承的。

至嘉靖后期,李攀龙编选《古今诗删》“唯格是准”,以体格、气格为选录标准,且对体制格调的要求愈加精严,《选唐诗序》云:

七言古诗唯子美不失初唐气格,而纵横有之。太白纵横往往疆弩之末,间杂长语,英雄欺入耳。至如五七言绝句,实唐三百年一人。盖以不用意得之。即太白亦不自知其所至,而工者顾失焉。五言律、排律,诸家既多佳句。七言律体,诸家所难,王维、李颀颇臻其妙,即子美篇什虽众,愦焉自放矣。[16](卷十)

所谓“愦焉自放”、“间杂长语”,正是基于诗体之“格”的角度批评李、杜破体之处。杜甫七律的特异之处,选家多有侧目,如高棅云:“少陵七言律法独异诸家。”[1](P706)陆时雍也说:“多径意一往,潦倒太甚,色泽未工。”[11](P678)皆有此意。而批评李白七古“疆弩之末”,不合体式规范,着实可见其严苛。所谓“大家气格,务在浑雄”[8](P1181),以雄浑论气格是七子派在唐诗批评中的普遍现象。而李攀龙此处从诗歌体制着眼,气格乃是偏重严正齐整之意。如清人贺贻孙《诗筏》指出:“于鳞辈论诗,专尚气格,而钟、谭非之。盖于鳞所谓气格,皆从华整处看,易堕恶道。使皆以浑老二字论气格,又谁得而非之哉!”[17](P173)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亦云:“所选唐诗数百首,俱冠冕整齐、声响宏亮者,未尽各家精髓,至所定五言古,尤蠡测管窥。”[18](P937)这里所言“华整”、“整齐”,即有拘泥诗体格式规范、过于强调整齐划一之意。杜甫七古在音韵格调、篇章构造等方面与初唐判然有别①,但篇制宏大、结构严整、脉络分明、有法可依,是它们的共同体制特点。如《古今诗删》所选杜甫《丹青引》、《饮中八仙歌》、《渼陂行》等,“虽极沉深横绝,格律尚有可循”[10](P49)。李白七古多长短句间杂,变幻莫测,无法可循,背离范式。胡应麟所谓:“阖闢纵横,变幻超忽,疾雷震霆,凄风急雨,歌也;位置森严,筋脉联络,走月流云,轻车熟路,行也。太白多近歌,少陵多近行。”[10](P48)故而,《古今诗删》七古选录杜甫21首,李白8首,是表1各选中差距最大的,在很大程度上肯定了杜甫七古的正体价值。

但作为李攀龙价值判断的关键,“初唐气格”并未得到论家的普遍认同。清代著名的诗论家、选家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论七古时特别指出:“初唐风调可歌,气格未上。”[3](凡例)认为“对仗工丽,上下蝉联,此初唐七古体”[3](P152),“四语一转,蝉联而下,特初唐人一法,所谓‘王、杨、卢、骆当时体’也”[19](P535)。总结唐代七古共有四体,初唐不在其列。而明代格调派论家共同认定初唐七古为七古体式的典范。何景明尝谓:“而四子者虽工富丽,去古远甚,至其音节,往往可歌。”[15](P119)从诗歌的音乐性方面判定杜甫七古在初唐四杰之下。胡应麟也立足七古流变的高度评价初唐七古:“垂拱四子,一变而精华浏亮,抑扬起伏,悉协宫商,开合转换,咸中肯綮。七言长体,极于此矣。”“至王、杨诸子歌行,韵则平仄互换,句则三五错综,而又加以开阖,传以神情,宏以风藻,七言之体,至是大备。”[10](P46)至明末周珽辑注《唐诗选脉会通评林》“持论以高棅《唐诗品汇》、李攀龙《诗删》为宗”[20](卷末),录其曾祖周敬言:“宾王《畴昔》、《帝京》二作,不独富丽华藻极掞天之才,而开合曲折尽神工之致。莫言中晚,即盛唐罕有与敌,歌行长篇绝技,舍两作更何格调可法。”[20](P699)以初唐七古为格调不二法式。由此可见,李攀龙强调的“初唐气格”,不止是一个时期的美学风格,而是格调派共同构建的七古标准范式。

前、后七子从格、调的维度考察李杜,对后来的选家影响很大。如唐汝询编选《唐诗解》提出要“收其二美”,即高棅《唐诗正声》之“体格綦正”与李攀龙《唐诗选》之“风骨綦高”,目的是“令观者架格于高而标奇于李”[21](凡例)。后唐汝询又合编诸选为《汇编唐诗十集》,别收李选特出者为一集,所谓“体主气格者”[22](引言),颇能代表晚明诗家高、李之选的共识。

格调派注重体式规范的格调思维,不仅表现在古体,律体也是如此。杜甫的近体格律谨严、有法可循,为喜好创作律诗的明人提供了最佳范本,胡缵宗甚至说:“今世读律而遗古者众矣。……宋以前,称诗者必曰唐,称唐诗者必曰李杜。而今世多读杜诗,岂以杜诗近体多于李诗,适中今时之好邪!”[23](P378)说明时人爱赏杜甫律诗的风气,杜律评点、笺注本的大量出现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②。而在绝句方面,格调派则树立起李白为正体的观念。如高棅在《七言绝句叙目》提出绝句应“词简而意味尤长”,“兴象声律一致”,“盛唐绝句,太白高于诸人”[1](P427),“杜少陵所作虽多,理趣甚异”[1](P428)。李攀龙以“不用意得之”推李白绝句为唐人第一。此与杨慎《升庵诗话》所言“杜子美诗,诸体皆有绝妙者,独绝句本无所解”[7](P903)和王世贞“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间为之可耳,不足多法”[9](P1006)的论述相互呼应。即使竟陵派意在别出手眼、破除格调,批评格调诗选“止取其音响稍谐者数首”,强调杜甫“笔力自高,寄托有在,运用不同耳”[2](卷二十二),竭力维护杜甫绝句的独创性,《诗归》中选入七绝11首,与李白数量相当,但杜甫五绝一首未选,选入李白12首,由此足见格调派影响之深。

三、性灵与格调论争下的李、杜诗选

格调派由音调、气格而至体格,师法途径愈加偏执和狭隘,尤其是对杜甫的模仿,已走到形式主义的绝路。随之而起的性灵思潮中,以《唐诗归》为代表的选本对格调的反驳尤为激烈。万历时期,竟陵派钟惺、谭元春评选《唐诗归》,别出手眼,以“引古人精神,接后人心目”为旨归。但依然秉承《唐诗品汇》、《古今诗删》主推盛唐的宗旨,选盛唐诗1161首,占选诗总量的51.8%。针对七子派的格调理论,竟陵格外标举诗人的“性情”、“本色”。总评杜甫绝句云:

看诗者仍以本色求之,止取其音响稍谐者数首,则不如勿看矣。[2](卷二十二)

指责格调派选家仅取“音响稍谐者”,特别强调关注诗人“本色”,即杜甫在诗歌中流现的本真性情,竟陵评语中一再赞叹的“圣贤悲悯”之心、“豪侠壮烈”之情。竟陵认为:

老杜第一诗人,又是第一高人,人不第一,恐诗亦不能第一也。[2](卷十七)

先有“第一高人”,然后有“第一诗人”,高人性情才是决定诗人等级的根本,诚如清人沈德潜所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19](P524)这种源于传统的“知人论世”的思维方式,在与格调派“悦其声响”的区分与对抗中,更加突出了以人为本、以性情为尚的性灵思想,与袁宏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主张一脉相承。如钟惺评杜甫《后出塞》其二云:

出塞前后,于鳞独收此首,孟浪之极。应为“落日照大旗”等句与之相近耳。盖亦悦其声响而风骨或未之知也。[2](卷十七)

《古今诗删》选录唐诗尊崇峭拔的气格、雄浑的音调,此诗“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等句描绘出雄壮的意象、豪迈的情怀,且音韵铿锵,确实符合此种审美标准。相比李攀龙“悦其声响”而风骨未知,竟陵则着重指出“豪杰志概,圣贤心肠”,“仁义节制之师”[2](卷十七)等。由此出发,《诗归》选杜诗但求本真性情,不忌雅俗、不限人物,农活杂务、家常琐事,“草区禽族、庶品杂类”,无所不包,在题材上与格调派选本有很大的区别。如《唐诗归》集中选录十五首专以促织、萤火、白小等细微小物为主题的咏物诗。“每一小物,皆以全副精神,全副性情入之,使读者不得不入。”“十五首中,有似‘如来度众生’者,有似‘慈吏悯疲民’者,有似‘真人念旧友’者。万物在其胸中,群动森于笔下。”[2](卷二十一)其他诗选皆未见选录。

其次,竟陵的诗评滤除以往杜诗评点、释注中的政治附会、意义衍伸,仅从诗人本真情怀言说,追寻心之“深”、情之“幽”。如评《覃山人隐居》云:

深心高调,老气幽情,此七言律真诗也。此老杜真本事,何不即如此作律,乃为《秋兴》、《诸将》之作,徒费气力,烦识者一番周旋耶?[2](卷二十二)

《秋兴八首》、《诸将五首》是杜甫著名的七律联章组诗,“不废议论,不弃藻绩,笼盖宇宙,铿戛韶韵”[19](P540),对国家的动乱现实有着弘阔的反映、深切的感怀,如明代著名评点家郝敬评《诸将五首》云:“此以诗当纪传议论时事,非吟风弄月登眺游览可任兴漫作也,必有子美忧时之真心,又有其识学笔力,乃能斟酌裁补,合度如律。其各首纵横开合,宛是奏议训诰,与三百篇并存可也。”[24](P33)又评《秋兴八首》:“秋兴八首,富丽之词,沈浑之气,力扛九鼎,勇夺三军,真大方之家如椽之笔。……由其才大而气厚,格高而声宏,如万石之钟不为喁喁细响;河流万里,得不千里一曲。”[24](P31)但竟陵看来是徒费气力,不以为然。《诸将》一首未选,《秋兴八首》仅取一首,并且强调“此诗不但取其雄壮,而取其深寂”[2](卷二十二)。《登楼》一诗同样具有深广的政治内涵,饱含着杜甫对国家命运的忧虑与憧憬,沈德潜评云:“气象雄伟,笼盖宇宙,此杜诗之最上者。钱笺谓代宗任程元振、鱼朝恩,致蒙尘之祸,故以后主之任黄皓比之。”[3](P455)此诗首句“花近高楼伤客心”,谭元春评:“常人以‘花近高楼’,何‘伤心’之有?心亦有粗细雅俗,非其人不知。”钟惺评:“对花伤心,亦诗中常语,情景生于‘近高楼’三字。”[2](卷二十二)仅仅讨论情景心境,并不涉及现实政治。

从这样的“深心幽情”出发,飘逸雄快的李白也被重新定位。钟惺总评李白云:“古人虽气极逸,才极雄,未有不具深心幽致而可入诗者。读太白诗,当于雄快中察其静远精出处,有斤两,有脉理。”[2](卷十五)谭元春亦云:“取太白诗,贵以幽细之语,补其轻快有余之失。”[2](卷十五)而“杜妙于李”[2](卷八),雄逸轻快的李白终不敌厚气深心的杜甫。评杜甫《雨》云:“此等作,在少陵为轻秀,若入太白集中,已为气厚矣。存之以见身分。”[2](卷十五)评杜甫《幽人》:“绝妙游仙诗,非为无瓢笠丹药气,并无云霞气矣,觉太白语滥而易。”因此《唐诗归》中杜甫名列榜首,入选316首,遥遥领先于选诗98首、位居第三的李白。

明末陆时雍评选《唐诗镜》,同样注重真性情,但以“神韵”为宗,推举李白为优,《诗镜总论》云:

王摩诘之清微,李太白之高妙,杜子美之雄浑,三者并称,然而太白之地优矣。[11](P678)

李白的“高妙”代表了陆时雍标举的纯粹天然“情韵”,反驳格调、竟陵追求的“高大”、“奇异”。

世以李、杜为大家,王维、高、岑为傍户,殆非也。……世之言诗者,好大好高,好奇好异,此世俗之魔见,非诗道之正传也。体物著情,寄怀感兴,诗之为用,如此已矣。[11](P8)

诗之可以兴人者,以其情也,以其言之韵也。……是故情欲其真,而韵欲其长也,二者足以尽诗道矣。而后之言诗者,欲高欲大,欲奇欲异,于是远想以撰之,杂事以罗之,长韵以属之,俶诡以炫之,则骈指矣。此少陵误世,而昌黎复恿其波也。心托少陵之藩,而欲追《风》、《雅》之奥,岂可得哉?[11](P9)

世之言诗者,“欲高欲大”,即七子派;“欲奇欲异”,即竟陵派。陆氏力矫两派之弊,斥过求之病、取折中之论,提出“诗之所以病者,在过求之也,过求则真隐而伪行矣。然亦各有故在,太白之不真为材使,少陵之不真也为意使”,无论欲求“高大”,还是偏好“奇异”,皆是过求之病的表现,违背“情真”、“韵长”的诗道。参照“绝去形容,独标真素”的“诗家最上一乘”[11](P9)标准,二者都是对诗歌素朴自然之美的破坏。

陆氏着重批判杜甫古诗的“为意使”。《诗镜总论》云:“夫一往而至者,情也;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无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即而情生,意近而情远,意伪而情真。少陵精矣刻矣,高矣卓矣,然而未齐于古人者,以意胜也。假令以《古诗十九首》与少陵作,便是首首皆意。假令以《石壕》诸什与古人作,便是首首皆情。此皆有神往神来,不至而自至之妙。太白则及之矣。”[11](P9)情、意被划分为正反相对的两个概念,李、杜各执一端。这里的“意”既是指杜甫“苦于摹情,工于体物”[11](P9),又是隐刺格调派刻意模范体式格调,因为格调派学杜的弊端之一就是过度描摹情色、刻画事物。故而,在肯定李白“雄情逸调”[11](P650)、“气骏而逸,法老而奇,音越而长,调高而卓”[11](P9)的同时,极力痛斥杜甫“琢削磨砻,力尽此矣”、“苦意摹情,遇于悲而失雅”、“穷工造景,逼于险而不括”[11](P9)。“作意好奇”被认为是杜甫苦雕细琢、以意为之的主要动机。“子美之病,在于好奇。作意好奇,则天然之致远矣。”[11](P10)而追求孤异奇险也正是竟陵被指斥的主要方面。所以,《唐诗镜》中杜甫五、七言古诗仅入选180首,李白则有214首。

综上所述,与前代选本相比,李、杜在明代的唐诗选本中得到空前的重视,入选数量远远超过其他诗人。通过比较李、杜各诗体的数量分布,并结合选家的评点、序跋,可以大致了解李杜之争与明代诗学流派间论争的密切关系。关于李、杜诗歌的优劣之争,已超越其本身的是非意义,在实质上成为不同流派选家标举一己诗学观念的另一种表达。由于诗学立场的不同,格调派与性灵派对李、杜的接受和阐释各有侧重,从气格、声调到性灵、神韵,呈现出多元化的理论批评视角;而李、杜自身的艺术特点也在选家富有理论性、论争性的评选中获得越来越深入、细致的剖析,大大加强了对李、杜理解和接受的深度、广度。

①关于这方面的论述,可参看葛晓音《初唐七言歌行的发展》,《文学遗产》,1997年第5期。

②如嘉靖时期有张《杜工部七言律诗本义》、王维桢《杜律七言颇解》、赵大纲《杜律测旨》、颜廷榘《杜律意笺》等,万历时期有陈与郊《杜律注评》、黄光升《杜律注解》、谢杰《杜律詹言》、郭正域批点《杜子美七言律》、邵傅《杜律武妍集解》、《杜律七言集解》、范濂《杜律选注》、温纯辑评《杜律一得》,崇祯时期还有薛益《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等。参见查清华《明代唐诗接受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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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唐诗选集中李杜之争_唐诗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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