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精神与知识分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知识分子论文,人文精神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近来,一些杂志又开专栏,大谈特谈“人文精神”,颇有“热”人文精神之势。照我粗浅的理解,人文精神主要体现为对人的终极关怀,是对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的思考。时下呼唤人文精神,当然不是空谷来风,而是当今社会现实在这方面让人忧心忡忡。
今日之中国,社会发展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商品经济大潮汹涌澎湃,到处弥漫着拜金主义的气息。在这种“向钱看”的实利心态占主导地位的风气里,仁义道德之类的古人遗训,多被当作“迂腐”之言嗤之以鼻。以文史哲三大学科为核心的人文学术,也多被看作“无实用价值”而备受冷落。不少大学为适应市场经济发展的需要,中文系里分出了旅游专业、新闻专业,哲学系里新设了行政管理班、公共关系班,历史系开始发秘书专业文凭,甚至办起了古董商店。人文学术研究的处境,同样危机重重。许多严肃的学术论著发表难、出版难自不必说,就是手稿变成了铅字,也很少有人去认真阅读,当然更谈不上产生什么社会影响了。至于普通大众的人生追求,更是越来越趋向物欲享乐一面。财富的增加,物质生活的提高,没有使他们的人格得到提升,反而降低了他们的人生境界。
面对这种人文精神严重失落的局面,我们确有必要大声呼唤:发扬人文精神,重建价值体系。因为在一个以经济“进步”为主要目标的社会里,没有人文价值的弘扬,拜金主义就会成为人们的最高信条,整个社会就会迅速变成奸商的天下;不给人文精神以应有的地位,实利和物欲就会成为人们追逐的目标,华夏大地就会变成物欲横流的场所;丢弃先辈的人文传统,悠久而灿烂的中国文化就会在经济变革中被截断,以消遣享乐为主要内容的俗文化就会泛滥成灾。对中国这样一个文化大国来说,如果经济的发展以牺牲精神文明为代价,那无疑是极大的损失,也是极大的悲剧。以上所说只是人文精神失落的一个方面,即社会方面。那么,作为人文文化承传和创造的主体——人文知识分子,其情形又怎样呢?
由于商品经济大潮的强力冲击,从事人文学科的知识分子起码已有相当一部分被分化瓦解。有的完全离开本行,下海经商;有的脚踏两只船,亦学亦商或名学实商;有的身在曹营心在汉,虽然占着知识分子的位子,却整日里为捞钱而奔波;还有的感叹于出版难甚至自己掏钱出书的现象,干脆卷纸封笔,乐得个逍遥自在——反正干与不干一个样,都能领到吃“大锅饭”的饭票。知识分子队伍的分化,其实不一定是坏事。中国要繁荣富强,缺少的不是摇唇鼓舌的文人,而是生财有道的赚钱能手。本来已嫌拥挤的人文领域,如果潜伏着误入其中的实业才子和商场俊杰,早该扬长避短,迷途知返,去做发展经济这篇更难做也更有意义的大文章。说不定有朝一日发了财,还能捐出个图书馆或设立个人文研究基金,为保存祖国文化,发展人文学术,作出彪炳史册的贡献。退而言之,即便发不了财,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也不错,多少可以减轻些国家行政经费的负担。至于那些著书难为稻粮谋的人,三天两头地客串到公司或商场去“练摊”,似乎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起码在挣些生活补助费的同时,还可补上如何谋生这重要一课。
然而,赚钱是好事,但赚到钱者或赚不到钱者,都不应从钱眼里看人。时下的情况是,有些能赚到钱的人往往自鸣得意,从钱眼里把无钱者看得过小;而有些挣不到钱的人则常常自惭形秽,从钱眼里把有钱者看得过大。作家张贤亮是少数离开文坛下海成功者,但他的一段名言却难以让人苟同:一流人才经商,二流人才搞科技,三流人才搞行政,文人则不是白痴就是绝顶天才。绝顶天才当然寥如晨星,大部分文人只能自认白痴。这可说是文人自轻自贱的典型“话语”,究其根源,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从钱眼里看人。
很多执着于学问或艺术的人文精神创造者,与实业巨子和商场大腕比起来,自然免不了相对清贫,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人生价值和意义就低于后者。别说中国古代向来就有淡泊金钱、重视精神的传统,就是在欧美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社会对知识分子的重视程度也并非低于实业界人士。我在英、法访学时,曾有意留心学者和作家的生存方式,发现他们都非常非常爱惜自己“知识分子”的名称,坚守自己守护“人类精神家园”的天职,不仅不愿向政界要人接受写作指示,而且也绝少去工商界领取创作指标。西方汉学家常常慨叹:中国的知识分子多是可以让人随意雇用的“脑力劳动者”,而不是真正意义上有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我想,之所以有这一说法,原因就在于中国知识分子太容易被学术之外的东西所左右。
回顾建国以来中国人文知识分子的表现,虽然也出现过马寅初这样顶住政治高压讲真话的学者,但总体说来,多数学者文人在政治潮汐中都曾随波逐流。一段时间里,我们写了许多强调人文学术和文学艺术独立性的文章,清算了政治专制对人文学术文化的压抑。可今天,我们是否意识到,另一种新的专制主义,即金钱专制主义正在相当程度上控制着人文学术文化的发展?
我所说的“金钱专制主义”,是指由金钱而生发出来的一种强大的对社会的控制力量。这种专制主义决不比政治专制显得宽容和温柔。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支配各种舆论,在相当程度上让报纸、杂志、广播、电视等等,都按照它的意愿发出某种声音。它不仅可以掀起股票热、债券热,刮起涨价风或降价风,让千千万万人莫明其妙地到大街上瞎起哄;也可以以很强的诱惑力,让许多有头脑的学者文人放弃自己的思想或贱卖自己的人格,去向企业界或商业界的老板们低眉折腰。中国知识分子在早些年政治专制面前曾纷纷趴下,面对今天拜金主义潮流能不能稳稳地站住呢?
我觉得,首先反省一下知识分子自身的人文精神,是我们呼唤人文精神的重要方面。如果知识分子对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没有冷静的远瞩,对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没有深刻的理解,在商品经济大潮滚滚而来之际,自己先成了拜金主义的俘虏,又如何向别人大谈人文精神呢?千万别以为哪儿钱多哪儿才有时代特色,才有自我价值,才有学术文化的发展,如果真是这样,马克思当年就得到伦敦金融街去开银行,鲁迅当年就得去上海十里洋场办公司了。人的精神财富决非功名利禄能够轻易换来,更不是富豪的支票,恰恰相反,高品位的学术著作和文艺作品往往需要创作者甘于相对清贫和寂寞——因为在很多时候,只有这样才能维护作者的心灵自由和人格独立,才能获得一种超越现实功利的态度去审视社会和人生,从而创作出优秀的精神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