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宗周的唯意志论——兼论阳明心学的终结,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意志论文,明心论文,论刘宗周论文,兼论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以“慎独”为刘宗周学说的宗旨,为一些学者所公认。(注:参见张岂之:《论蕺山学派思想的若干问题》,《西北大学学报》1980年第4期。衷尔钜:《论刘宗周的哲学思想》,《中国哲学史研究》1981 年第2期。张践:《刘宗周“慎独”哲学初探》, 《中国哲学史研究》1985年第4期。1991年第1期《孔子研究》,有董平的《论刘宗周心学的理论构成》一文。该文认为,刘宗周“全部学说”,“以‘诚意’为根基而以‘慎独’为宗旨。”)其实,“慎独”只是刘宗周中年的见解,其晚年已以“诚意”为核心。如其子刘汋所说:“先君子之学。学圣人之诚者,始致力于主敬,中操功于慎独,而晚归本于诚意。”(《刘子全书》卷四十《先君蕺山先生年谱》,下引该书只注卷数与篇名)刘汋在父亲在世时,随侍左右,在父亲去世后,筑起小楼,整理遗稿。对刘宗周思想演变之脉胳,刘汋自是一清二楚的。
刘宗周早年从许孚远游学。许孚远受程朱理学影响甚深,因而刘宗周未形成一个思想体系,基本上在“主敬”里打转。48岁那年,刘宗周标出“慎独”为宗旨而自成一家。59岁时,因上疏直陈时事为崇祯所不满,被革职为民。“自此专举立诚之旨,即慎独姑置第二义矣。”(卷四十《先君蕺山先生年谱》)61岁时,刘宗周将《传习录》加以筛选,选出内中他认为最切近阳明学说的,删定为《阳明传信录》,并加了按语说:“仆近时与朋友论学,惟说立诚二字。”清人李慈铭云:“蕺山以诚意之旨倡天下。”(注:李慈缦:《越缦堂读书记》第403页。 中华书局,1963。)对刘宗周的“诚意”说作一番反思,对进一步弄清刘宗周的哲学思想与阳明心学的发展历程,都是有所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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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意”,是“诚其意”的略称。出处在《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之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大学》这段话是孟子“思诚”说与荀子“慎独”说的综合。“诚”在儒家那里,既是一个哲学范畴,又是一个道德范畴。其本意是指履行道德规范时信实无妄、恳切笃实的心理状态。“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孟子·离娄上》)《大学》易“思诚”为“诚意”,以为“诚”是个人主体不欺骗自己、出自内心的真情实感,如同讨厌恶臭、喜欢美色一样。就此而言,《大学》所说与孟子相同。不同于孟子的是加上一个“意”字,增添了主体道德意志的坚定性。这样,不讲“慎独”就难以说明意志的坚定性,故又取荀子的“慎独”说。《大学》以为,主体缺乏道德意志的坚定性,伪善的行为必将暴露:“掩其不著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大学》所阐明的“诚意”,是要主体有高度的自制力,即使在一人独处时也做到问心无愧,一举一行符合封建的道德原则。
自韩愈推崇《大学》,到《大学》被列为“四书”之一,宋元明三代的儒者对“诚意”生发出许多新意来。内中最具创意的,当推刘宗周。刘宗周把原来只具有道德修养意义的“诚意”,发展为一种本体论的学说。他说:
独者,物之本也。(卷四十《大学古义约记》)
独即意也。(卷三十九《答史子复》)
在刘宗周之前,“慎独”仅是一种修养工夫,朱熹与王阳明也不例外。刘宗周把“独”提升为产生宇宙万物的本原,即“独者,物之本”。他用“独”这一字眼,是为了表示宇宙本原的唯一性、至上性和绝对性,是一个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实存者。他的学生陈确说:“独者,本心之谓,良知是也。”(《陈确集》上册第240 页)这一理解是对的,说清了刘宗周的“独”,是从王阳明的“良知”那里衍化而来的。从刘宗周讲“独”即是“意”来看,“独”已从属于“意”。刘宗周的“意”,兼有道德意志与宇宙本体的含义。
这样的理解,同朱熹与王阳明是有分歧的。他的学生黄宗羲说:“故其为说,不能不与先儒牴牾。先儒曰:意者心之所发,师以心之所存。”(《黄宗羲全集》第十册《先师蕺山先生文集序》)类似的话,黄宗羲在概括其师的学术宗旨时,重复不下四五次。“存”与“发”仅一字之差,但表明了刘宗周与“先儒”在“心意”关系上的重大区别。“先儒”是指朱熹与王阳明,而主要是针对王阳明的。他们均以“心”为体、“意”为用。朱熹主张,“意者,心之所发也。”(《朱子语类》卷五)王阳明说:“心之所发便是意。”(《传习录》中)刘宗周以“意”为“心”之本根:“心之主宰曰意,故意为心本。”(卷十二《学言》下)“意者,心之所存,非所发也。”(卷十一《学言》中)朱熹与王阳明均以“意”从属于“心”,而刘宗周则以“心”从属于“意”,“心”为“意”的主宰者。
对刘宗周与王阳明的分岐,可以从本体论与道德论上作些剖析。从本体论上看,王阳明的“意”无定向的、具体的意念,是“良知”发动后的结果:“其虚灵感觉之良知感应而动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而无意矣。知非意之主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传习录》下)王阳明以“意”为“良知”向外发动后形成的意念,因意念而产生与之相应的事物。王阳明常说的“心外无物”,就是准此而言的。在王阳明那里,“意”是已发的事项,属经验之域;刘宗周则不同,“意”为“心”之本根,属超经验之域。刘宗周于66岁所作的《良知说》,是他晚年评论阳明心学的最后一篇系统的文章。他在文章中说:“只因阳明将意字认坏,故不得不退而求良于知;仍将知字认粗,又不得不退而求精于心。”(卷八《良知说》),如何才能不“将意字认坏”呢?刘宗周举了两个形象的比喻来说明:
意者,心之所以为心也。止言心,则心只是径寸虚体耳。著个意字,方见有了定盘针,有子午可指。(卷九《问答·答董生心意十问》)
心如舟,意如舵。(卷十三《会录》)
“心”与“意”的关系,如同盘子与定盘针、舟与舵,能够作主的是“意”而不是“心”。这样的比喻,突出了“意”对“心”的主宰能力。如果说,王阳明的思维途径是“心”(良知)——“意”——“物”(事);那末刘宗周的思维途径,则为“意”——“心”——“万类”、“五常”。刘宗周早年是深受王阳明影响的,他有“心”为产生天地、四气、万类、五常的话:“只此一心,自然能方、能圆、能平、能直……际而为天,蟠而为地,运而不已,是为四气;处而不坏,是谓四方;生而不穷,是为万类;建而有常,是为五常。”(卷二十三《心论》)不过,更应该注意的是,他在“心”之上还放了个主宰的“意”:“天下、国、家之本在身,身之本在心,心之本在意。”(卷十《学言》上)在刘宗周看来,“意”才是产生天地万物与人类社会的始基。
从道德论上看,王阳明以为,至善的“良知”产生邪念,是接触具体物象后有了私欲的结果。对“致良知”来说,“存理灭欲”的修养工夫是必不可少的。未发的是无“私欲”的“良知”,已发的是与物象接触后形成有善有恶的无定向的念头。“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的,可以为不善的。”(《传习录》下)王阳明区别了超善恶的本体与有善有恶的念头,使“存理灭欲”的修养工夫有了下手处。刘宗周强调,“意”是至善无恶的:“意者,至善之所止也。”(卷十二《学言》上)他认为,阳明“四名教”中的错误,就是把“意”当作有善有恶的念头:“有善有恶意之动。”刘宗周认为,如果等到具体的念头有善有恶之后,再去进行修养工夫,那是事后诸葛亮,放马后炮。刘宗周强调,必须把修养工夫再向主体内心深处推进一步,在邪念未产生之前就加以“诚”的工夫,落实到“意”的本体上。这样道德意志的坚定性,就有了可靠的保证,能使之专一不移,以防患于未然。把“意”作为“心”的已发状态是错误的,这不利于道德意志的坚定与专一。这样,刘宗周就把阳明心学发展成为一种具有唯意志论色彩的学说了。
对此,刘宗周的学生是觉察到的。其门人董说:“子以意为心所存,其论似创,为当时学者如董标、史孝复辈,敬为异说。”(《刘子全书抄述》)黄宗羲的认识更为清楚:“先生于新建之学凡三变,始而疑,中而信,终而辨难不遗余力。”(《黄宗羲全集》第十册《子刘子行状》)“始而疑”,是说早年受程朱理学影响,在“主敬”里打转:“中而信”,是说把王阳明的“致良知”与“慎独”看作为一回事:“终而辨难”,是说不相信阳明心学,而迳自悟出“意”为“心”之本的唯意志论。由此,黄宗羲得出一个结论:“先师所以异于诸儒者,正在于意。”(《黄宗羲全集》第十册《答恽仲升书》)恽仲升完成《刘子节要》后,要黄宗羲写个序。两入同学于刘宗周,黄宗羲是没有理由不写的。黄宗羲一生为他人的文集、诗集、著作写了数量众多的序,却拒绝了同窗恽仲升。这种一反常态的缘由,是恽仲升篡改了刘宗周学说的宗旨,企图对“先师”的“意”作“稍为通融”的理解,不懂得“殊途百虑之学”的真正意蕴。(注:参见黄宗羲:《明儒学案原序》。为说明不肯写序理由的文字,几占该序的1/5。按理说,写进自序常常是最重要的。时下论著,于此事是不予探索的。本人对此作了些分析,参见《黄宗羲与中国文化》第四章。该书在年内,将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
刘宗周所要“诚”的“意”,是心中固有的、能够支配后天念头的最初的意志。刘宗周与弟子的问答,很能说明这一点:
问:一念不起时,意在何处?先生曰:一念不起时,意恰在正当处也。念有起灭,意无起灭也。又问:事过寂灭后,意归何处?先生曰:意渊然在中,动而未尝动,静而未尝静也。(《明儒学案》卷六十二《蕺山学案》)
具体的念头起灭不定,“意”是无起灭的;念头随起随灭,并无定向的主宰力量,“渊然在中”的“意”是超动静的、形而上的恒在。刘宗周的“意”,是具有本体论色彩的道德意志。刘宗周与王阳明的分歧,是形上与形下、先天固有与后天形成、定向与无定向的分歧。刘宗周要“诚”的“意”,就是时人所说的:“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国家所以长久弗坏,恃此纲纪法度而已。”(注:李清:《三垣笔记》第147—148页。中华书局,1987。)刘宗周要求人人内心自觉地确立这种意志,是同晚明社会的深刻危机相照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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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考察刘宗周唯意志论出现的社会历史背景。晚明时期,中国社会进入了自我批判阶段。马克思认为,人类历史的发展行程中,“很少而且只是在特定条件下才能进行自我批判”,而自我批判阶段“当然不是指作为崩溃时期出现的那样的历史时期。”(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第108页。)这里强调的是, 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到自我批判阶段需要有特殊的条件——社会矛盾相当激烈并空前尖锐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但该社会还没有达到崩溃的时刻。晚明基本上具备了这一条件,且看文学家冯梦龙的描述:“方今时势,如御漏舟行江湖之中,风波正急,舵师揖手,兢兢业业,同心共济,犹冀免溺,稍泄玩必无幸矣,况可袖手而间诟谇乎!庙堂隐忧,无大于此。”(《甲申纪事·自序》)汹涌澎湃的波浪中,一只苦苦挣扎但尚未倾覆的“漏舟”,以此来象征晚明社会的动荡不安,是最为合适的了。(注:冯梦龙于崇祯年间所说的情况,在万历年间就已由士人陶望令揭示出了:“今天下之势,如漏舟泛江湖,濡衣褐,解幞被,叫呼狂顾,塞此溃彼。”(《歇庵集·因旱修省陈言时政疏》))
具体地说,三股社会潮流——尖锐的阶段斗争与严重的民族危机的并存、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的滋生与增长、作为官方哲学的宋明理学腐朽性的充分暴露——互相交织、前后激荡所形成的“天崩地解”的社会现实,就是晚明社会进入自我批判时期的标志。这是时人喜用“天崩地陷(顾宪成)、“天崩地坼”(刘宗周)、“天崩地解”(黄宗羲)、“土崩瓦解”(朱舜水)来概括这一时期特征的原委所在。
在这一特定条件下,一方面产生了众多的启蒙学者,另一方面也有众多的卫道士。前者以其敏锐的眼光,对以往的历史文化与当前的现实,作了认真的反思,得出比较合乎实际的见解。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傅山、方以智等人,为其中的佼佼者。后者中的一部分人,是富于正义感的,但他们抱着卫道的目的,力图挽狂澜于既倒,欲使明王朝摆脱举步维艰的窘迫处境。说刘宗周是此类人物的楷模,是决不过誉的。他明知“不能胜任”,而又“欲以垂尽之躯,扶天崩地坼之业。”(卷四十《先君蕺山先生年谱》)在刘宗周看来,造成明王朝“塞此溃彼”社会危机的根子,不是社会的、物质的,而是由于人心不正。
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整顿人心:“今日急务,当以收拾人心为本。”(卷十六《痛切时艰疏》)这是刘宗周所提供的、使晚明社会转危为安的方案,主要内容是让人心由假、伪归于真、诚。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地主阶级对待纲常名教的态度一直是两重化的。一方面,善于构造理论的思想家们,以不同形式的学说来论证纲常名教的合理与必然;另一方面,处于实际生活中的普通成员们,又以自身的行为去践踏纲常名教所规定的准则与规范。当两者处于相对平衡时,名教危机还不会爆发;相对平衡一旦被破坏,就会造成名教危机。东汉末年名教危机的产生,就是由于社会上出现了许多假名士、伪名士。如王符所指出的,“乱孝悌之行”,“伤道德之至实”的人,比比皆是。(《潜夫论·符本》)其所造成的结果是,“邪夫显进,直士幽藏。”(《后汉书·赵壹传》)东汉的名教危机,不久即为旷放玄思的玄学所掩盖。到晚明,名教危机已成为活生生的现实:“万历以来,掩败饰功,所以欺君者何所不止。”(《明夷待访录》)“饰功掩败,鬻爵欺君,种种罪恶,罄竹难书。”(《朱舜水集》第3页)黄宗羲、朱舜水的揭露, 是出于对纲常沦丧的忧虑,而刘宗周则出自对明王朝的绝对忠诚:
士大夫平日相聚而谋,亦必曰真心真事功,谁甘居假者!而孰知良心掩覆之下,往往千层万节,不可推讨。近而为声色,远而为官爵,浊而为货利,清而为声名……无不足以陷溺其心而趋之假,假之极并假者而真,亦何真而不假?(卷十七《再披愚悃以资匡济疏》)
今天下世道交丧矣,士大夫容容苟苟,不知忠孝节义为何事,平居以富贵为垄断,临难以叛逆为捷径。(卷十四《中兴第一要义疏》)
尽管宋明理学一再强调“穷天理”、“致良知”,但士大夫们在声名、官爵、货利的诱惑下,还是阳奉阴违。忠孝之类的道德准则,仁义礼智信等道德规范,口头上说是要遵循的,但实际的行为已趋于“假之极”,达到“不知忠孝节义为何事”的地步。要改变“世道交丧”的现象,人心由“假”返“真”,就得坚定自身的意志。“收拾人心”的前提,是要做到“诚意”:“诚以体言,正以用言,故正心先诚意,由末以之本也……谓心为用、意为体亦得。”(《刘子全书遗编》卷二《来学问答》)刘宗周的“意”,相当于今天说的意志:“心之所向曰意,正如盘针之必向南也……凡言向者,皆指定向而言。离定字,更无向字可下可行,意为心之主宰矣。意,志也,心之所之曰志。”(卷九《问答·商疑十则答史子复》)意志不是人的认识的直接表现,而是人采取行动、决定行动的前导力量。(注:恩格斯说:“外部世界对人的影响表现在人的头脑中,反映在人的头脑中,成为感觉、思想、动机、意志,总之,成为‘理想的意图’,并且通过这种形态变成‘理想的力量’。”(《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288 页))意志具有专一与坚定的双重品性,是排斥了多元化选择的。“意”为“心”中的指南针而“必向南”,便是强调“意”的专一品性;于“意”上又突出一个“定”字,是点明了“意”的坚定品性。刘宗周的“意”,是指人们在践履自己行为时的专一与坚定,以及战胜困难的勇气与力量。对此,刘宗周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人有生以来,有知觉便有意向,意向渐尝而渐熟,则习与性成而志立焉。人虽为匹夫,必有志也。志于货利者,唯知货利而已,举天下之物无以易吾之货利也。志于声色者,唯知有声色而已,举天下之物无以易吾之声色也。若志于道,亦复如是。”(卷八《立志说》)刘宗周以为,许多人不能践履封建道德准则与规范,是由于在物质利益、名誉地位诱惑下,难以正确选择并坚持下去的意志与决心。刘宗周一生所作的努力,是为了弥补朱熹与王阳明的学说在巩固纲常名教方面的不足。他以“诚意”去唤起人心,要求人们坚定不移、自主专一地确立起践履忠孝节义的意志。
“收拾人心”的希望,刘宗周寄于君主的“诚意”上。他要崇祯帝接受“诚意”说,以匡救晚明社会的内忧外患:
臣以为天下治乱之际,总关系人主之一心……陛下第自信此心为天命人心维系之本,主上以诚而出之以正,无为一切好题目所动,一切新议论所移,则臣济时艰之第一义也。(卷十七《再披愚悃以资匡济疏》)
此疏草于崇祯十五年(1642),正值明亡前夕。他拯救社会危机的药方,是儒家传统的帝王心术决定论。这种理论,是儒家圣人史观在封建社会后期的主要表现形态。它以帝王方寸之间的刹那念头,为决定社会治乱、国家安危乃至社会历史进程的主要因素。程颐、朱熹都有这方面的主张,而程颐为此还落得个悲剧的下场。刘宗周一生,历经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内乱外患远较程、朱所处时代来得严峻。面对清兵雄视中原的局势,刘宗周以为解救之法在于崇祯帝践履“正心诚意”之学去化解之:“今者剿与抚两穷矣,计莫若化之,而化之术仍本陛下父母天地之心,推诚而致之。”(卷十七《不能以身报主疏》)(注:事实上这是办不到的,唐甄的记载是能说明问题的:“昔者庄烈帝尝曰:我岂不知刘宗周之为忠臣哉!必欲我为尧舜,当此之时,我何以为尧舜为?”(《潜书·良功》))从历史上看,崇祯并不是一个坏皇帝,而是一个劳而无功的皇帝。他主观上的努力,是无法挽救明王朝这只“漏舟”倾覆命运的。就是崇祯帝,也觉得刘宗周的主张太迂阔了:“迂哉!刘某之言也。”(《明儒学案》卷六十二《蕺山学案》)但执著于唯意志论的刘宗周,并不改变己见:“主上以诚,而出之以正……意诚则念念诚,事事实。兵为实兵,饷为实饷,人才为真人才,守为实守,战为实战,官为真官,吏为真吏,百姓为真百姓,一真无不真者。”(卷十七《再披愚悃以资匡济疏》明末兵不成兵、官不成官、无将无帅的现象,是封建专制制度的腐朽性造成的。如果说,顾炎武、黄宗羲、朱舜水等启蒙学者,把它归罪于科举制度与八股文,还有一定道理的话,那末,刘宗周看成是帝王意志不“诚”的产物,只能是一种主观的空想了。空想不是凭空产生的,空想的萌生也有其真实的社会背景。明末内乱外患交叉的情况,使深受儒家帝王心术决定论影响的士人们,把兴亡的重任推到了君主一人身上。吕坤说:“人心者,国家之命脉也。”(《明史·吕坤传》)东林党人赵南星认为,“唯在至尊一念转移,太平可立见。”(《味檗斋文集》卷四)刘宗周不同于他们的是,他把人心、一念、一心,落实为君主的个人意志上:“意志定而后天下之治成。”(卷十六《三申皇极之要疏》)靠帝王一个人的“诚意”,来挽救社会的劫运,不走向唯意志论才是咄咄怪事呢!刘宗周的唯意志论,是晚明社会普遍弥漫着帝王心术决定论的政治升华。社会现实是人们逻辑思维转变的生长点,刘宗周的唯意志论,是中国封建社会进入自我批判阶段的必然产物。哲学体系在历史中更迭的次序,同范畴的演变是同步行进的。刘宗周唯意志论的出现,标志着包括阳明心学在内的宋明理学,已经走向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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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刘宗周本人而言,他不仅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学者,而且是开创了一个学派的思想家。他创立的蕺山学派,在晚明时期的东南地区有着重要的影响。弟子中如黄宗羲、陈确、陆世仪、张履祥等,都是著名的学者。清初史学家邵廷采称,刘宗周“粹然集宋明理学诸儒之大成。”(《思复堂文集》卷一《刘子蕺山先生传》)台湾著名哲学史家劳思光,有一个较为公允的评价:“刘氏原属东林人士,然其立说至中年后而别有规模,乃阳明后宋明儒学中能自立系统者,亦可谓宋明儒学之殿军。”(注: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第三册,第566页。 台北三民书局,1984年增订版。)
宋明理学的发展,其发展历程可概括为下面一条线路:客观唯心主义(朱熹为代表)——主观唯心主义(王阳明为代表)——唯意志论(刘宗周为代表)。与此相应的,是“理”、“心”、“意”这三个范畴被推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要注意的是,前者隐藏着向后者转化契机的。朱熹思想中,存在着“心”与“理”合一的倾向:“心固是主宰底意,所谓主宰者,即是理也。”(《朱子语类》卷一)其间的主观唯心主义气息是极浓郁的。他又说:“心与理一,不是理在前面为一物,理便在心之中。”(《朱子语类》卷五)把“理”归于“心”,同王阳明所主张的“心外无理”,实无多大区别。从朱熹到王阳明,由客观唯心主义转向主观唯心主义,只是举步之劳。朱熹在诠释《大学》中“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时说:“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大学章句》)王阳明在解释时,改为“虚灵不昧,众理具,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传习录》上)“应万事”成了“万事出”,虽仅一字之差,但内涵却截然有别。“应万事”的“理”,与“万事出”的“心”,是客观唯心主义与主观唯心主义的不同。
从逻辑思维的衍变看,王阳明的“心外无理”,是朱熹的“心与理一”的顺理成章的发展。“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传习录》上),由此不难知道,客观唯心主义向主观唯心主义的转化,并无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在王阳明思想体系中,也有着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而集中体现在阳明晚年“四句教”中:“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王阳明认为,心之本体是超善超恶的绝对,与具体物象接触后而产生的意念便有善有恶了。“良知”是知善知恶的,“格物”是道德修养工夫。王阳明的学生钱德洪与王畿,对此发生了分歧。钱德洪以为,这是教人的定本;王畿觉得,仅是权宜之法,若“心”是无善无恶,那么意也就是无善无恶的了。此即明代学术界中有名的“天泉证道”。王阳明对二人的争论作了调和:“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传习录》下)王阳明的调和是缺乏说服力的,故王畿力主“心”与“意”合一的说法:“若懂得心是无恶之心,意即便是无善无恶之意。”(《龙溪全集·天泉证道记》)王畿进而提出,“先天心体上立根”的主张:“心本至善,动于意始有不善。若能在先天心体上立根,则意所动自无不善,世情嗜欲自无所容,致知工夫自然简易有力。”(《明儒学案》卷十二《浙中王门学案二》)这是说,决不能等具体意念有了不善之后再加以检查,再去做一番省察克治的工夫,必须从“先天心体上立根”。这一主张与刘宗周的“诚意”,并无二致。两人都要求在具体念头未发之前,亦即不良的动机产生前予以抹杀之。
刘宗周对王阳明批评得最厉害的就是“四句教”,断言“阳明将意字认坏”的根子,在于“四句教”对“意”的曲解。刘宗周认为,“心”的本体是“意”,“意”是先天就具备好善恶恶的意向的,是至善无恶的。如果说“无善无恶心之体”,那就是否认心体中有着好善恶恶的“定向”的“意”。“有善有恶意之动”的错误更甚,是把意志等同于念头,把未发同已发混为一体。“知善知恶是良知”,虽说无大错,但无善无恶的“心”,怎么判别念头之善恶呢?主宰善恶的“意”已经失却了,又如何能保证所格者善恶不误呢?“为善去恶是格物”,自然也就成了无本之木了。对“四句教”的批判,使刘宗周得出“良知为第二义”的结论来:“仆近时与朋友论学,惟说立诚二字。杀人须就咽喉上著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虽私欲之萌,真是洪炉点雪,天下之大本立矣……看来良知犹是第二义也。”(《刘子全书遗编》卷十一《阳明传信录》)“立诚”是要求人们立下坚定不移的意志,不为声色、名利所惑。虽有私欲萌生,但只要“诚意”,如同洪炉中的烈火点化冰雪一样,私欲会即时消失。“诚意”是“天下之大本”,“良知”只得退居第二位了。于是,主观唯心主义便走向了唯意志论了。黄宗羲对阳明心学的演变有个精到的概括:“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一》)阳明学说,能在晚明广为流行,以致于“家孔孟而人阳明”(王士性:《广志绎》卷四),是由于王艮与王畿的缘故;同时也因他们二人学说的传播,使王阳明的学说失去其本来面目。王艮与王畿对阳明学说的矫正与发展,正可从主观唯心主义向唯意志论转变的角度去理解。
在这一转化中,关键人物是王楝。王楝,字隆吉,号一庵,是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从弟。他与刘宗周一样,持“意”为“心”之主宰的见解:“自身之主宰而言,谓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谓之意。心则虚灵而善应,意有定向而中涵,非谓心无主之,赖意主之。自心虚灵中确然有主者而名之曰意耳……圣狂之所以分,只争这主宰诚不诚耳!若以意为心之发动,情念一念,便属流行……意是心之主宰,慎即诚之用力者耳。”黄宗羲摘引了上述材料后认为,“一庵先生所论”,同刘宗周的主张“若合符节”。(《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一》)刘宗周与王楝,均以“意”为“心”的主宰,而非“心”之发动,此其一也。两人都以为,“意”是有定向的,不是非随感而应的,此其二也。他们视“意”为至上的形而上实体,把“慎独”归属于“诚意”,此其三也。刘宗周晚年虽主“诚意”,但并未放弃“慎独”,而是将“慎独”划归于“诚意”。崇祯十五年(1642),叶廷秀问“诚意”,刘宗周答以“慎独之功必归于斯为至。”(卷十九《答叶润山第四书》)同王楝“慎即诚之用力”,只是表述上的不同。
需要说明的是,刘宗周并不了解王楝的观点。“先儒曰:意者心之所发,师以心之所存,然泰州王楝已言之矣……师未尝见泰州之书,至理所在,不谋而合。”(《黄宗羲全集》第十册《先师蕺山先生文集序》)“不谋而合”之原委,实着的耐人寻味。至少有一点是无疑的,那就是唯意志论在晚明的出现,是学术界具有客观必然性的一种社会思潮。社会思潮,是在某一个时期里,席卷一定阶级或阶层的许多人的,具有普遍性的思想倾向。现代新儒家的贺麟,对之有精辟的论述:“至于‘思潮’也与个人的‘思想’不同。思潮是一社会在某一时期中所共有的思想蔚为风气,个人被其影响而不自觉。所以被称为思潮的思想,便成为一个社会现象,能支配各个人的行为。思潮不是少数人的思想,而是社会共有的思想。而在这思想的大潮流中,往往有其少数人为其代言人。”(注:贺麟:《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第62—63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89。)唯意志论的出现,是宋明理学的归宿,是阳明心学走向终结的标志。刘宗周的学说,并无什么真正的继承者。如李慈缦所说:“蕺山门下多气节之士,而契其微旨者寥寥。”(注:李慈缦:《越缦堂读书记》第403页。中华书局,1963。 )蕺山学派在刘宗周在世时,门徒甚众,但不象程朱、陆王那样,死后均有不少弟子,以不同程度的创意在弘扬师说。虽说有黄宗羲与陈确,一直以发扬师门宗旨为己任,但他们的哲学思想与政治观点,均与刘宗周有极大的区别。后者是以维护纲常名教为己任的,是一个封建时代的完人;前者是得时代风气之先的启蒙学者,是封建专制制度与意识形态的批判者。任何一种学说,在它的继承者以实际行动来践履之,那就是再也出不了创意迭出、自成体系的思想家的时刻了。于是,这种学说,也就去了新的生长点与进一步发展的动力了。就阳明心学而言,清代已无独创性的大家了。清代最著名的学者,当为戴震了。戴震锋芒毕露地指责理学“以理杀人”,并从主观意见与客观真理的区分上作了有力的论证。至于那些理学名臣,如李光地、熊赐履等人,并无哲理上的创新。他们在清初帝王重奉理学为正宗的官方意识形态的过程中,所尽的责任只是维护封建专制统治罢了。近来出版的一部比较完整研究清代哲学的专著,有这么一段话:“心学思想的发展,合乎逻辑地沿着两个方向发展:一方面是崇尚人的主观意志的力量,凸现人的主观能动性,以致于走上唯意志论;另一方面是注重习行工夫,经世致用,在现实的社会生活和活动中追求实理实益。前者有代表为何心隐、李贽,后者有代表就是陈确。这两种倾向都必然以破坏王门心学的固有框架为标识,因此也就标志着王门心学的终结。”(注:王茂、蒋国保等:《清代哲学》,第 49页。 安徽人民出版社,1992。)何心隐与李贽,是否和刘宗周一样也是唯意志论者,笔者对此三人未作过比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唯意志论的面世,是阳明心学走到了死胡同了。晚于何心隐和李贽的刘宗周唯意志论的出现,是阳明心学终结,也是宋明理学终结的标志。至于自龚自珍、谭嗣同等思想家,在晚清力倡阳明心学,并对它作了新发展而重视它的活力,那是近代社会特殊情况下的事情了。这是不同于古代社会的古今中西文化之冲突与融合的情境下的产物,是不可混为一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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