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宋“疑孟”与“非孟”思想_儒家论文

论唐宋“疑孟”与“非孟”思想_儒家论文

试述唐宋间的“疑孟”、“非孟”思想,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唐宋论文,思想论文,疑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C91-09(2)=4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583-0214(2003)10-0026-06

早在1933年,周予同先生在《群经概论》一书中即指出唐宋间的经学更新有一“孟子的升格运动”,即孟子人成为圣、书奉为经的过程,“始于唐而完成于宋”。[1](p289-290)此后,陆续有学者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研究,其历程已大体澄清。如果作更进一步的考察,会发现与“孟子升格运动”相伴随的还有一个“疑孟”、“非孟”运动。对于这一问题,过去的学者也有提及,但大多将其视为尊孟运动的“逆流”。随着研究的深入,情况略有改变。如陈寒鸣《宋儒孟子观述论》一文认为,“宗孟”和“非孟”是宋人对待孟子的“二大思潮”,在肯定“宗孟”思潮为“儒林主调”的同时,也对时人的“非孟”主张给予了相当的重视。夏长朴的《李觏的非孟思想》、徐洪兴的《论叶适的“非孟”思想》等文则以个案研究的形式对李觏、叶适等人的“非孟”思想进行了分析。(注:陈寒鸣文载《中国哲学史》1997年第1期。夏长朴文载《孪觏与王安石研究》,台湾大安出版社1989年版。徐洪兴文载《浙江学刊》1994年第3期。)但总的看来,对该问题的注意还很不够,不仅缺乏全面的梳理,也未能对其成因予以深入的探究。本文旨在对唐宋间的“疑孟”、“非孟”思潮作一述论,试图分析时人“疑孟”、“非孟”的内容以及不同的表现态度,并回答这一思潮形成的缘由。

唐以前,孟子的地位并不高,《孟子》也只是作为诸子之书而流传。研究《孟子》的著作屈指可数,可考者共有六家,分别为程曾的《孟子章句》、高诱的《孟子章句》、郑玄的《孟子注》、刘熙的《孟子注》、赵岐的《孟子章句》和綦毋邃的《孟子注》。(注:程曾《孟子章句》见于《后汉书·儒林传·程曾》,《隋书·经籍志》未有著录,盖早亡。高诱《孟子章句》历代志书皆未著录,惟《吕氏春秋·序》言:“诱正《孟子章句》,作《淮南》、《孝经》解。”郑玄《孟子注》、刘熙《孟子注》、綦毋邃《孟子注》,《隋书·经籍志》皆有著录。)流传至今者,仅赵岐一家。赵岐十分尊崇孟子,誉之为“命世亚圣”,称赞《孟子》一书“包罗天地,揆叙万类,仁义道德,性命祸福,粲然糜所不载”,并为之作“章句”。[2](《孟子题辞》)批评孟子者主要有荀子和王充。(注:见《荀子·非十二子》以及《论衡·刺孟》。)但无论是尊孟的赵岐,还是抑孟的王充,其观点在当时都未能引起较大的反响。社会的普遍漠视正是《孟子》地位不高的反映。

唐中叶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唐代宗宝应二年(763),礼部侍郎杨绾上疏,要求把《孟子》与《论语》、《孝经》并列为“兼经”,作为明经考试的一个科目。[3](卷四十四,选举志)约半个世纪以后,韩愈又起而表彰孟子,认为孟子辟杨墨、斥异端,功“不在禹下”[4](《文集》卷三,与孟尚书书),并提出了一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世代相传的儒家“道统”[4](《文集》卷一,原道)。至晚唐,皮日休又请立《孟子》为“学科”。[5](卷九,请孟子为学科书)虽然杨绾、皮日休等人的请求未能实现,但在他们的揄扬之下,孟子其人其书却逐渐为人所重视。在这种情况下,中唐以后相继出现了多部研究《孟子》的著作,有陆善经的《孟子注》、张镒的《孟子音义》、丁公著的《孟子手音》、刘轲的《翼孟》以及林慎思的《续孟子》。(注:陆善经《孟子注》,《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皆著录为7卷,已佚。宋孙奭《孟子音义》中曾采用了一些陆的说法。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从其中辑录《孟子注》1卷,共16则。《崇文总目》称陆善经对赵岐分《孟子》为14篇、又在每章之末加章指的做法不满,“删去赵岐章指与其注之繁重者,复为七篇”。张镒《孟子音义》,《旧唐书·张镒传》中著录有是书,《新唐书·艺文志》以及《宋史·艺文志》也有著录,3卷,已佚;《玉函山房辑佚书》有辑录,1卷,共94则,多采自孙奭《孟子音义》。丁公著《孟子手音》,《宋史·艺文志》著录为l卷,宋以后亡佚。《玉函山房辑佚书》自孙奭《孟子音义》中辑录出214则。刘轲《冀孟》,朱彝尊《经义考》著录为3卷,宋以后亡佚。林慎思《续孟子》2卷,《崇文总目》以及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皆有著录,《四库全书》收有是书。)与本文有关者则为林慎思之《续孟子》。

至宋代,随着《孟子》地位的提高,研究著作骤增,著录于《宋史·艺文志》以及《宋史·艺文志补》的有28部,见于朱彝尊《经义考》者则多达100余家,在文集、笔记中援引《孟子》或发挥《孟子》思想者,更是不计其数。[6](p193)在如此众多的《孟子》研究中,“尊孟”固然是主流,但“疑孟”、“非孟”也绝非罕见。仅《邵氏闻见后录》中著录的“非孟”著作就有10家:王充的《刺孟》、司马光的《疑孟》、苏轼的《论语说》、李觏的《常语》、陈次公的《述常语》、傅野的《述常语》、刘敞的《明舜》、张俞的《论韩愈称孟子之功不在禹下》、刘道原的《资治通鉴外纪》以及晁说之的《奏审皇太子读孟子》。其中除王充一人外,其他九家皆为宋人。(注:邵博,字公济,河南洛阳人,所著《邵氏闻见后录》30卷。他认为,“大贤如孟子,其可议,有或非、或疑、或辨、或黜者,何也?予不敢知。具列其说于下方,学者其折衷之”。因此,该书十一至十三卷中详引了诸多的“非孟”言论。)

余允文所著《尊孟辨》以及《尊孟续辨》,其主旨是为《孟子》辩护,但为了驳斥的需要,也援引了大量的“非孟”言论,“凡辨司马光《疑孟》者十一条,附《史剡》一条,辨李觏《常语》者十七条,郑叔友《艺圃折衷》者十条……辨王充《论衡·刺孟》者十条,辨苏轼《论语说》者八条”(注:见《四库全书·尊孟辨·提要》。余允文,字隐之,建安人。余氏著书的目的在于“辟邪卫道”,对种种“非孟”言论予以批驳,成《尊孟辨》以及《尊孟续辨》。书中保存有大量宋人“非孟”、“疑孟”的材料。例如李觏之《常语》,四库全书本李觏《旴江集》中多有删改,其“非孟”部分仅保留“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及伊尹废太甲、周公封鲁三条”,而余允文所引则比较完整地体现了李觏的“非孟”主张。中华书局1981年版《李觏集》所附录之《常语》,即是根据余允文的《尊孟辨)所补。)。

此外,可考的具有“非孟”或“疑孟”主张的,至少还有冯休的《删孟子》、苏辙的《孟子解》、李蓍的《楚泽丛语》、黄次伋的《评孟》、叶适的《习学纪言序目》等,(注:冯休《删孟子》1卷,《宋史·艺文志》有著录,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三载:“冯休撰。其序云:‘观孟轲书,时有叛违经者,殆轲之没其门人妄有附益耳,将删去之,惧得罪于独见,遂著书十七篇,以别其伪。’其后温公、苏子瞻皆尝疑轲之言有与经不合者,盖始于休云。”苏辙《孟子解》1卷,见《栾城后集》卷六。李蓍《楚泽丛语》8卷,防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载:“其书专辟孟子,绍兴中撰进。”黄次伋的《评孟》,周密《齐东野语》卷十六中曾有提及,赵与时《宾退录》卷二则著录曰:“黄次伋者,不知何人,赋《评孟》十九篇,极诋孟子,且及子思。”叶适之“非孟”言论甚多,《习学纪言序目》为其较集中的体现。)至于在个人文集或议论中偶尔表露出不满于《孟子》者则更多,不一一列举。

在众多言论中,即便同样是“疑孟”或“非孟”,由于受个人、学术等因素的影响,所表现出的态度不尽相同。余允文在《尊孟辨》中指出:“本朝先正司马温公与夫李君泰伯、郑君叔友皆一时名儒,意其交臂孟氏而笃信其书矣。温公则疑而不敢非,泰伯非之而近于诋,叔友诋之而逮乎骂。夫温公之疑,疑信也,俟后学有以辩明之;彼二君子昧是意,其失至此,人之讥诮不恤也。岂以少年豪迈之气攻呵古人而追悔不及欤?”[7](《原序》)将司马光与李觏、郑叔友作了区分。

早期的“疑孟”著作,如林慎思的《续孟子》,其怀疑思想表达得比较隐晦。《崇文总目》载:“慎思以为《孟子》七篇,非轲自著书,而弟子共记其言,不能尽轲意,因传其说演而续之。”[8](卷五)这样,林慎思不仅否定孟子是《孟子》一书的作者,且认为《孟子》中有不忠于孟子原意的部分。当然,这里涉及到一个问题,即到底什么才是孟子原意?既然《孟子》不能作为完全的根据,那么能“尽轲意”的只有林慎思本人的观点了。所谓的未“尽轲意”处也就是不符合林慎思见解的地方。正是从这一角度,林慎思委婉地表达了对《孟子》的不满。林氏并没有径直改正他所认为的《孟子》中的不当之处,只是“因孟子之言推阐以尽其义,独其不自立论,而必假借姓氏,类乎《庄》、《列》之寓言”[9](《提要》)。

同样是为了表达自己怀疑的观点,在苏轼、苏辙那里就有所变化:一方面他们仍采取发挥孟子思想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主张;但另一方面则据孔子之言直接驳斥孟子,可视之为与《孟子》在学术上的争辩。苏轼自言:“吾为《论语说》,与《孟子》辨者八,吾非好辨也,以孟子为近于孔子也,世衰道微,老庄杨墨之徒同出于孔子而乖离之极至于胡越。今与老庄杨墨辨,虽胜之其去孔子尚远也,故必与孟子辨,辨而胜则达于孔子矣。”[10](卷下,苏轼《论语说》)值得注意的是,苏轼对《孟子》并非是一味的批评,还有许多推崇之处,认为孟子“可谓深于《诗》而长于《春秋》者矣。其道始于至粗,而极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必计。至宽而不可犯,至密而可乐者,此中必有所守,而后世或未之见也”[11](《孟子论》)。相对而言,苏轼还是以肯定孟子居多,与司马光相近,同属“疑信”的行列。因此,郑叔友认为,“近世欧阳永叔、王介甫、苏子瞻之徒僻好其书(指《孟子》——引者)”[7](卷下,郑叔友《艺圃折衷》),把苏轼划入了尊孟者的行列。

李觏一方面大声宣布“孟子者,名学孔子而实背之者。……孙吴之智、苏张之诈、孟子之仁义,其原不同,其所以乱天下一也”[12](《附录一·常语》)。与苏轼、司马光相比,李觏的态度要激烈得多。但他也有另外一面。杨升庵曾力辨李觏并不反对孟子,言:“小说家载李泰伯不喜孟子,非也。泰伯未尝不喜孟子也。何以知之?曰:考其集知之。《内治论》引仁政必自经界始。《明堂制》引明堂者王者之堂。……由是言之,泰伯盖深于孟子者也。古诗《示儿》云:‘退当事奇伟,夙驾追雄轲’,则尊之亦至也。”[12](《附录一·李泰伯不喜孟子》)四库馆臣也称,宋人多言李觏非孟,但其文中,“亦颇引及孟子,与宋人所记种种相反”;认为李觏之文“格次于欧、曾,其论治体,悉可见于实用……不喜孟子,特偶然偏见,与欧阳修不喜《系辞》同”。[13](《提要》)表明“非孟”只是李觏思想的一个方面。

至于郑叔友,由于其《艺圃折衷》已经亡佚,只有《尊孟辨》中保留有10条,就此10条内容来看,其“非孟”言辞在诸家中最为激烈。试引一例:“(孟轲)徒以口舌求合,自媒利禄,盍亦使务是而已乎。……轲,忍人也,辨士也,仪秦之雄也。其资薄,其性慧,其行轻,其说如流,其应如响,岂君子长者之言哉?其自免于苏、张、范、蔡、申、韩、李斯之党者,挟仲尼以欺天下也。”[7](卷下,郑叔友《艺圃折衷》)这已不是学术上的辩论,而是采用了人身攻击的方式。难怪余允文言其“诋之而逮乎骂”,朱熹也言“诋孟子,未有若此言之丑者”,强调郑氏并不能真知孟子,其所言只是“好为太高之论以骇世”。[7](卷下,朱熹《读余氏〈尊孟辨〉说》)

考察上述各家的“疑孟”、“非孟”言论,其批判的侧重点不尽相同。

其一,否定孟子为《孟子》一书的作者。

关于《孟子》一书的作者,历来有不同的说法。《史记》记载,“(孟子)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14](卷七十四,孟轲荀卿列传),认为该书由孟子及其学生共同完成。赵岐则认为“此书孟子所作,故总谓之《孟子》”[2](《孟子题辞》)。两种观点虽有差异,但皆肯定孟子曾亲自参与了该书的编撰,能较准确地反映孟子的思想。至唐,出现了第三种观点,即认为《孟子》一书是在孟子死后,其弟子乃至再传弟子根据其生前言行整理而成。最早提出这一看法的是韩愈。韩愈强调:“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殁,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耳。”[4](《文集》卷二,答张籍书)否定孟子为《孟子》一书的作者,也就开启了“疑孟”的缺口:既然《孟子》一书是其弟子在孟子死后所记录,它能真实地反映孟子思想的原貌吗?这一点,或许是韩愈所始料未及的。林慎思正是认为《孟子》一书不能“尽轲意”,而作《续孟子》!最初的“疑孟”思想正是以这种曲折而隐晦的形式表现出来。

其二,对《孟子》所载内容的质疑。

以《孟子》对舜的记载为例。舜是儒家理想中的古代君王,孟子更是把他描绘成孝子以及仁君的典型。但《孟子》中关于舜的事迹,如“完廪”、“浚井”、“不告而娶”等,皆引起了“非孟”者的质疑,认为这些只是“齐鲁间野人之语”[15](卷十一,苏轼《论语说》)、“闾夫里妪之言”[16](卷七十二,疑孟),不可信。李觏指出,征诸上古典籍,并无“瞽象杀舜”之事,如果“瞽象欲杀舜,刃之可也”,何必要通过完廪、浚井等迂阔的方式?这只能是“委巷之说而孟子之听不聪也”。[12](《附录一·常语》)苏轼也强调,“自舜已来,如瞽瞍者,盖亦有之,为人父而不欲其子娶妻者,未之有也”[15](卷十一,苏轼《论语说),认为《孟子》的记载大可怀疑。

孟子对“瞽瞍杀人”一事的回答,也成为批判的标的。刘敞指责孟子之言“察而不尽理,权而不尽义”,认为如果“舜为天子,瞽瞍必不杀人”;即使杀人,根据“为亲者讳”、“为尊者讳”的原则,为子者必讳其父,为臣者必讳其君,舜不会追究瞽瞍杀人的罪责,皋陶也不会过问舜袒护父亲的过失。[15](卷十三,刘敞《明舜》)司马光也对此进行了层层批驳,指出,“所贵于舜者,为其能以孝和谐其亲,使之进退以善自治,而不至于恶也。如是则舜为子,瞽瞍必不杀人也”。如果瞽瞍真的杀了人,并被皋陶所执,“舜恶得而窃之”?如果说皋陶“外虽执之以正其法,而内实纵之以予舜,是君臣相与为伪以欺天下也!”[16](卷七十二,疑孟)刘敞与司马光的批评言辞虽有不同,但不满于孟子的解释则是一致的。

其三,对孟子思想的驳斥。

1.人性论。性善说是孟子思想的重要内容,也是理学家大力推崇的观点,程颐即称“孟子有大功于世,以其言性善也”[17](《孟子序说》)。对于人性问题,孔子只是笼统地认为“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没有涉及人性之善恶。苏轼认为“夫子之文章,非有意于为文,是以未尝立论也。所可得而言者,唯其归于至当”[11](《子思论》),“其言平易正直,而不敢为非常可喜之论,要在于不可易也”[11](《荀卿论》)。也就是说,关于人性问题,孔子没有“必然之论”是有原因的,是为了使其言“归于至当”。孔子殁,诸子“欲为书以传于后世者,其意旨存乎为文,汲汲乎惟恐其汩没而莫吾知也,是故皆喜立论”[11](《子思论》),于是有孟子性善之说。故孟子之性善说,其本身即与孔子的主张相悖。在苏轼看来,“性不可以善恶命之”,苟可以谓之善,也可以谓之恶。“孟子既已据其善,是故荀子不得不出于恶。人之性有善恶而已,二子既已据之,是以扬子亦不得不出于善恶混也”。立论不求其精,而务求有异于人,是“三子之争,起于孟子”。更为严重的是,由于孟、荀、扬等人的内部纷争,不能继承“圣人之微言笃论”,加上释、老、申、韩等学说攻乎其外,致“夫子之道,千载之后,学者愈众,益晦而不明”,[11](《子思论》)则孟子之罪大矣!

苏辙与其兄有着类似的观点。他认为,人不仅仅有“善端”,也有“恶端”,所谓“忍人之心,不仁之端也;无耻之心,不义之端也;争夺之心,不礼之端也;蔽惑之心,不智之端也”。此“四端”与孟子所言“四端”,“均出于性而已……孟子则别之曰:此四者,性也;彼四者,非性也。以告于人,而欲其信之,难矣!”[18](卷六,孟子解)

在人性问题上,司马光倾向于扬雄的观点,对孟子的性善说也有非议。《疑孟》中即专有一条评论孟子与告子关于人性的争论。司马光认为,告子言“性犹湍水”,固然有失,但“孟子云人无有不善”,也有错谬之处,丹朱、商均之不善,尧舜不能移,当然是“人之性染有不善”之处。[16](卷七十二,疑孟)

2.尊王。孟子十分注重《春秋》,认为“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2](卷六,滕文公下)。《春秋》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尊王”。孟子生活的时代,周天子虽失去了天下共主的身份,但依然存在。孟子游说列国,皆劝诸侯称王,绝无尊周言辞。这就与《春秋》“尊王”之意相悖。“非孟”者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矛盾,对孟子进行了严厉的指责。李觏指出,孟子当周显王之时,显王未闻有恶行,“特微弱尔”,孟子不尊之,“视周室如无有”,“苟有人性者,必知其逆顺耳”。[12](《附录一·常语》)郑叔友的言辞更为激烈:正如父亲病危,为人子者当竭力挽救,“如之何直置诸不救之地哉”?“孟轲非周民乎?履周之地,食周之粟,常有无周之心,学仲尼而叛之也……忍人也,辨士也,仪秦之雄也……安得为仲尼之徒欤?嗟乎!孔子生而周尊,孟轲生而周绝”。[7](卷下,郑叔友《艺圃折衷》)

3.王霸之辨。孟子主张行“王道”,强调王霸之辨,所谓“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而在《论语》中,孔子曾称赞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19](卷十六,宪问第十四)。孔子赞扬管仲的话遂成为“非孟”者批驳孟子的经典依据。而且在叶适、李觏等人看来,孟子的主张“语治骤”、“涉世疏”,不切合实际。“徒讲经界井田,何益治乱哉”?从心术出发来判断为政之得失,也无益于现实政治,“夫指心术公私于一二语之近,而能判王霸之是非于千百世之远,迷复得失,焕然昭苏,宜若不待尧舜禹汤而可以致唐虞三代之治”。[20](卷四十四)因此,孟子之学说在当时即被视为“迂阔”也就不为无因。况且,滕文公行“仁政”不闻其王天下,也在实践层面证明了孟子“仁政”说不可行,仅仅是“无验”之辞。故“霸者岂易与哉,使齐桓能有终,管仲能不侈,则文王太公何恧焉?”[12](《附录一·常语》)

其四,否定孟子在“道统”中的地位。

自韩愈提出“道统”说之后,宋儒,尤其是理学家,多继承了这一观点。(注:宋儒多继承了韩愈所提出的“道统”说,但理学家一般不承认韩愈在“道统”中的地位。程颐在为其兄程颢所作的《明道先生墓表》中称:“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先生生于四百年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先生出,倡圣学以示人,辨异端、辟邪说,开历史之沉迷,圣人之道得先生而明,为功大矣!”(《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一《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不仅确立了孟子在道统中的位置,也奠定了其兄在道统中的地位。程颐之说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黄百家言:“自斯言出,后人群然无异辞也。”(黄百家《明道学案》案语。见黄宗羲著,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卷十四,中华书局1986年版))“非孟”者虽不一定反对“道统”说,但对孟子在“道统”中的位置有不同的看法。张俞的观点颇具代表性,他强调孔子之道甚大,“衣被天地,陶甄日月”,周代末年,其说“偶不行于一时,亦犹天地之晦,日月之蚀,运之常也,复何伤乎”?即使孟子不能辟杨墨、攻异端,也无损于孔子之道,“若使圣人之道遭杨墨之害而遂衰微,则亦一家之小说尔,又乌足谓万世之法哉?轲虽欲张大其教,天下可从而兴乎?是圣人之道不为一人而废,一人而兴,又昭昭然矣”。[15](卷十三,张俞《论韩愈称孟子之功不在禹下》)

叶适虽赞成有“道统”存在,但认为道始于尧,次舜,次禹,次皋陶,次汤,次伊尹,次文王,次周公,次孔子,“然后唐虞三代之道,赖以有传”。他坚决反对有所谓孔、曾、思、孟“道统”的提法。他首先否定了曾参继承孔子之道的观点,指出:“按孔子自言,德行颜渊而下十人,无曾子,曰:‘曾也鲁’。……曾子之学,以身为本,容色辞气之外不暇问,于大道多所遗略,未可谓至。”进而又否定子思对曾子有所继承的提法,认为“若以《中庸》为孔子遗言,是颜、闵犹是足告,而独密其家,非是;若子思所自作,则高者极高,深者极深,宜非上世所传也”。“言孔子传曾子,曾子传子思,必有谬误”。[20](卷四十九)既然否定曾子、子思是孔子之道的继承人,当然也就否定了孟子作为孔子“道统”传人的地位。

以上所举只是当时“非孟”思想的大概。事实上,唐宋间的“非孟”思想十分繁复,对孟子的指责全面而具体,囿于篇幅,不一一详述。

由于“非孟”者甚多,加上个人因素的影响,就使得他们“非孟”、“疑孟”的出发点和原因各不相同。总结起来,约有如下数端。

第一,怀疑思潮的必然体现。

唐初,随着《五经正义》以及《五经定本》的修订与颁布,并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教科书,经学走向了统一。经学统一的一个负面影响就是严重束缚了人们的思想,从而走向了另一端——统死。加上科举和佛教的冲击,作为统治学说的经学,其地位却在下降。这样,“必定引起儒者的不满,这种不满情绪,化为实践,便出现唐宋间的经学更新运动。它的特色,就是怀疑传统经典,怀疑官方的经义”[21](p114)。韩愈的“道统”说事实上已经否定了孟子以下对经典解释的合法性,不仅否定了两汉经学,也否定了以《五经正义》为代表的唐代经学,从而开启了怀疑之风。晚唐以后,这种怀疑风气逐渐蔓延开来。其中,以啖助、赵匡、陆淳为代表的《春秋》学最为突出,其治《春秋》,不但不拘泥于《五经正义》,且对“三传”也表示怀疑,“务在考三家得失,弥缝漏阙,故其论多异先儒”[22](《经部·春秋类》)。韩愈所言“《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4](《诗集》卷七,寄卢仝),正是这一风气的反映。除《春秋》外,其他诸经也有类似的现象,如施士匄的《诗》学,仲子陵、袁彝、韦彤的《礼》学,蔡广成的《易》学以及强蒙的《论语》学等,皆不再拘泥于官方注疏。发展到北宋庆历年间,怀疑之风大盛。陆游曾言:“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23](卷八,经说)司马光也对这种风气有所描述:“新进后生,未知臧否,口传耳剽,翕然成风,至有读《易》未识卦爻,已谓《十翼》非孔子之言;读《礼》未知篇数,已谓《周官》为战国之书;读《诗》未尽《周南》、《召南》,已谓毛、郑为章句之学;读《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谓‘三传’可束高阁。循守注疏者,谓之腐儒;穿凿臆说者,谓之精义。”[16](卷四十二,论风俗札子)既然作为官方科举考试的经典注疏,甚至经典本身都可以被怀疑,《孟子》被怀疑、被非议也就在情理之中。

第二,对“孟子升格运动”的反动。

肇端于中唐的“孟子升格运动”发展至宋,形成了一股洪流。孟子由原来儒家中的普通一员变成了仅次于孔子的“亚圣”,配飨孔庙;《孟子》一书也由诸子而升为经典,与《论语》、《大学》、《中庸》一起构成“四书”体系,取代了原来的“五经”系统。这种变化,引起了许多正统派儒者的抵制。晁说之曾在多种场合表达了其质疑的态度:“予不知世所谓孔孟云者孰自而得耶?其尊孔子欤?其尊孟子欤?盖天下万世之尊师者,孔子一人而止耳,容孰偶之耶?学者于是乎权有度无,欲挽二子以并驾,又无乃甚耶?”[24](卷十四,辨诬)李觏也对《孟子》被尊为经而不满:“今之学者雷同甚矣,是孟子而非六经,乐王道而忘天子,吾以为天下无孟子可也,不可以无六经。”[12](《附录一·常语》)此外,陈次公、傅野等人也纷纷指责孟子悖孔子而叛六经,表达了自己对《孟子》“高出六经”的不满。[15](卷十三,述常语)

第三,政治因素的影响。

作为中世纪统治学说的经学,其本身即与政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经学的发展变化以及学术争论的背后总会隐藏着政治的因素。正如朱维铮所言,王安石是“尊孟的第一功臣”,在“孟子升格运动”中,王安石的贡献绝不亚于叔孙通在“儒术独尊”的转变中所起的作用。[21](p116)王安石之尊孟不仅仅限于学术上,更重要的是他利用自己的政治地位,在实际行动中尊孟。早在熙宁四年(1071),经过王安石的努力,《孟子》被列为科举考试的科目。元丰六年(1083),孟子配飨孔庙。虽然此时王安石已经退隐,但当时掌握朝政的却是“新党”,因此朱熹后来也承认,“孟子配享,用荆公之请”[25](卷九十,礼七·祭)。作为王安石的政敌,司马光指出,“介甫于书无所不观,而特好孟子、老子之言”[16](卷六十,与王介甫书)。司马光之所以作《疑孟》,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针对王安石之尊孟。关于这一点,前人早已指出:“王安石假孟子大有为之说,欲人主师尊之,变乱法度,是以温公致疑孟子,以为王安石之言,未可尽信。”(注:南宋倪思语,元白珽《湛渊静语》引。转引自徐洪兴《唐宋间的孟子升格运动》,《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5期。)晁说之也与其师司马光有着类似的观点,所作《儒言》即“力诋荆舒之学”[24](《提要》)。南宋初李蓍也因认为“王氏之学出于孟氏”而著《楚泽丛语》一书“专辟孟子”。(注: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载:“其书专辟孟子,绍兴中撰进,大意以为王氏之学出于孟子。然王氏信有罪矣,孟氏何与焉。此论殆得于晁景迂之微意。”)可见,因反对王安石而反对孟子的大有人在。需要指出的是,反对王安石政治主张者不一定皆反对其尊孟的主张。如朱熹,虽是王安石的政治反对派,但在尊孟问题上,两人的观点却颇为近似。

第四,个人好恶的缘故。

周密曾言:“人各有好恶,于书亦然。……王充作《刺孟》,冯休著《删孟》,司马文公作《疑孟》,李泰伯作《非孟》,晁以道作《诋孟》,黄次伋作《评孟》,若酸卤嗜好,亦各有所喜。”[26](卷十六)虽然周密把王充、冯休等的“非孟”都归之于个人“性所不喜”有可商榷之处,但至少指出了一点,即个人之好恶也发挥了重要作用。许多学者都指出,造成“孟子升格运动”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孟子自身的思想适应当时的需要,如讲仁政、主性善、谈心性、辨王霸、别义利等。但不可否认的是,并非所有人皆欣赏这些观点,因不好孟子学说而非之者也并非罕见。在这一点上,司马光颇具典型性。在孟、荀、扬之间,司马光倾向于扬雄,称赞“扬子云真大儒者也。孔子既没,知圣人之道者,非子云而谁?孟与荀殆不足拟,况其余乎?”[16](卷六十八,说玄)他对扬雄的著作也有很深的研究,著有《太玄集注》、《法言集注》,还仿照《太玄》著《潜虚》一书。司马光之“疑孟”,除了是在政治上反对王安石外,其个人不喜孟子也是一重要原因。

【收稿日期】2002-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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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宋“疑孟”与“非孟”思想_儒家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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