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商代的“皇帝”看所谓的“黄帝”_黄帝论文

由商代的“帝”看所谓“黄帝”,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商代论文,黄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黄帝,传说是生活在距今四五千年前的中华民族的共同祖先,现在一般中国人都说自己是黄帝的子孙。但是,早在20世纪20年代,顾颉刚先生就指出,“黄帝”一称是在距今两千数百年前的战国时期才出现的①;“帝号的作为职位和称谓始于秦”②;秦以前的“《诗》、《书》里的‘帝’都是‘上帝’(帝尧、帝舜等不算)”③;“黄帝是西北民族的神话人物”④,“看《封禅书》便可知道是秦国所奉的‘上帝’之一,到战国时竟变成了‘人帝’,做《世本》的又拿古帝王的世系一个个牵引上去,于是黄帝就成了中国人公共的祖先”了⑤。胡适同意顾先生的意见,他说:《诗》、《书》里的“帝”是指“天帝”,“看《郊祀志》,可见许多‘帝’为西方民族(秦民族)的天神”⑥。总之,顾、胡二先生都认为秦以前的“帝”是指天神“上帝”,黄帝是西北秦民族的天神,而不是指的人帝⑦。笔者认为,顾颉刚、胡适先生关于秦以前的“帝”是指天神上帝,战国时期才出现的“黄帝”不是指人帝的说法,是极为正确的。这由距今三千年前的商王朝的甲骨文和金文中的“帝”字的用法可以得到坚实的证明。在商代甲骨卜辞和金文中有不少“帝”字,这些“帝”字绝大多数作“”形和“”形。陈梦家先生曾总结卜辞中的“帝”字有三种用法:“一为上帝或帝,是名词;二为禘祭之褅,是动词;三为庙号的区别字,如帝甲、文武帝,名词。”⑧陈说基本正确。下面分别论述这三种用法。

一、“帝”作祭祀动词——禘祭

作祭祀动词用的“帝”主要出现在甲骨卜辞中,其写法多作“”形,极少数有作“”形的。作祭祀动词用的“帝”是指“禘”祭。何为“禘”祭?自汉代以来有三种说法:一曰时祭,即四时之祭;二曰殷祭,即大祭;三曰郊天之祭,即郊祭昊天。这三种说法都不符合商代禘祭的内容。近年来,甲骨学者严一萍、王辉曾先后通过对甲骨文中“帝”字的字形的分析来探讨商代“禘”祭的内容。严一萍说:“按帝与燎为一系,柴为束薪焚于示前,燎为交互植薪而焚,帝者以架插薪而祭天也。三者不同处,仅在积薪之方式与范围。故辞言‘帝一犬’,犹他辞之言‘燎一牛’也。”⑨王辉在全面归纳、研究了卜辞中的帝字的字形以后,认为:“我们可以把帝字看作是由头上的一和下部的(或)二部分所组成……祭是柴祭,乃是束祭,也是柴祭的一种,所以从字形上看,禘必然是火祭的一种。问题是帝字上部的一究竟代表什么?一在甲文中可以代表各种意义,但在帝字顶部,我们认为它是一种指示符号,代表天空。……帝字从一从(或),表示柴祭,一指明祭祀的对象为居于天空的自然神。”⑩二位学者所论有得有失。笔者接受他们关于褅祭是火烧柴薪之祭的考证,但不接受他们关于禘祭是祭天和只祭居于天空的自然神的说法。首先,遍查殷墟甲骨卜辞可知,商人是不祭祀天的。卜辞表明,商人确有天神崇拜,他们把居于天上的神称作“上帝”或简称作“帝”(见下文),但绝不称作“天”。卜辞中的“天”字都不是指天空,也不是指天神,而是与“大”字的意义相同,如商人把商都称作“大邑商”,又称作“天邑商”,把商王“大乙”(即商汤)又称作“天乙”等等,这表明,在商人的意识中,尚没有“天”的概念。其次,禘祭也不只是祭祀居于天空的各种自然神,而是还用来祭祀其他自然神,如祭祀土(即社神)(《合集》14773)、川(《合集》14363)、鸟(《缀合集》168,即《合集》14360+《英藏》1225)、虎(《合集》21388)等。值得注意的是,禘祭几乎不适用于祭祀祖先神,祭祀祖先神用燎祭,褅祭与燎祭虽然都是烧柴薪以祭,但二者“积薪之方式与范围”不同,“燎为交互植薪”,“帝者以架插薪”(上引严一萍言),但其范围究竟如何不同,我们是不得而知的。

二、“帝”作名词——指天神上帝

从商代甲骨卜辞和金文中可以看到,商人有天神崇拜。他们把居于天上的神称作“上帝”,多数时候就简称作“帝”,但绝不称作“天”。下面是几版记有“上帝”一称的卜辞:

(1)□□卜,争[贞]:……上帝[不]降

《合集》10166

(2)五鼓……上帝若,王[受]又=。

《合集》30388

(3)□□[卜],出[贞]……上帝……祝……

《合集》24979

这三条辞中都有残掉的字。第(1)辞卜问上帝不会“降”吧。“”,唐兰先生读为“嘆”,即今“旱”字(11),该辞是卜问上帝不会降下旱灾吧。第(2)辞卜问“上帝若,王受又=”,“若”之义,饶宗颐先生说:“按《尔雅·释言》:‘若,顺也。’又《释诂》:‘若,善也。’《汉书·礼乐志》:‘神若宥之。’注:‘若,善也。’殷时习语‘若’与‘不若’习见。”(12)因此,该辞的“上帝若,王[受]又=”是卜问上帝是否保佑商王,使商王顺利。第(3)辞残缺过甚,辞意不明。卜辞中有“上帝”一称的辞例较少,商人绝大多数时候是将“上帝”简称作“帝”的。将天上的神称作“上帝”或“帝”,在古文献中也有记载,如:《礼记·曲礼》曰:“天神曰帝。”又《字汇·巾部》说:“帝、上帝,天之神也。”(13)

在商人的心目中,上帝(或帝)是高高地居于天上的神灵,这由下面几点可以得到证明:

(一)上帝或帝可以降下祸福

商人在说上帝或帝时,往往都是卜问它是否“降”下什么灾祸。上举的第(1)辞是卜问上帝不会降下旱灾吧,下面再举两版卜辞证之:

(4)戊申卜,争贞:帝其降我旱。一月。

戊申卜,争贞:帝不我降旱。

《合集》10171正

(5)贞:帝不降大旱。九月。

《合集》10167

第(4)版的两辞从正反两面卜问帝是否给我(商王)降下旱灾。第(5)辞卜问帝不会降下大旱灾吧。同是卜问降旱灾的,前举的第(1)辞写的是“上帝”,而这两版卜辞写的是“帝”,这确凿无疑地证明了“帝”是“上帝”的简称。

(6)癸亥卜:翌日辛帝降,其入于。在

《合集》30386

(7)□□卜,贞:我其巳宾作,帝降若。

□□[卜],贞:我勿巳宾作,帝降不若。

《合集》6498

(8)贞:帝不隹降

贞:帝隹降

《合集》14171

(9)贞:卯帝弗其降祸。十月。

《合集》14176

(10)……[来岁]帝不降永。

……来岁(戌)帝其降永。在祖乙宗。十月卜。

《屯南》723

以上五版卜辞都是卜问上帝是否降下什么的。第(6)辞中的“翌日”指未来日(14);“”的“”为地名,“大”之“”,陈梦家先生说:“字从大,与作者或是一字。‘’‘昃’古与‘侧’相通……疑所谓夹室、侧室在大室的两旁,大室在正中。”(15)则“大”是指宗庙里的大的侧室;“在”的“”为地名。则该辞是于癸亥日卜问,问在未来的辛日(应是距癸亥日最近的辛未日)上帝是否降入于在地的宗庙里的大侧室,该辞是在地占卜的。第(7)版上的两条辞卜日均残掉,是由贞人从正反两面卜问“我其巳宾作,帝降若”、“我勿巳宾作,帝降不若”。“我”指商王;“巳宾作”不太好解释,知是卜问商王做某事上帝是否会降下顺利。第(8)版上的两辞从反正两面卜问“帝不隹降”、“帝隹降”。“隹”为语气词,没有具体意义;“”字,于省吾先生读作“摧”,指摧毁性的灾害言之(16)。则该两辞是卜问上帝是否降下摧毁性灾害。第(9)辞卜问“卯帝弗其降祸”,“卯”,指卯日,是单用地支记日,“弗”是“不”的意思,即该辞是卜问在卯日上帝不会降下祸患吧。第(10)版上的两辞从反正两面卜问来岁上帝是否降永。“来岁”(包括“今岁”)之“岁”,陈梦家先生认为是指季节(17),笔者通过梳理“今岁”、“来岁”的卜辞,论证了“今岁”、“来岁”的“岁”是当年岁解(18);“永”,典籍中训为长、训为久,即长久之意。因此该版卜辞是卜问上帝是否在来年降下长久的福祉。以上列举的卜辞说明,商人在说到上帝(或帝)时,往往是说帝是否降下什么,如“降旱”、“降大旱”、“降入”、“降若”、“降”、“降祸”、“降永”等,正如《尚书·伊训》所说“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上帝能够降下福祸,能够降入庙室,说明上帝是个高高地居于天上的天神,而不是居住在地上的人帝。

(二)上帝的权能

由上帝所拥有的权能也可看出上帝是个高高地居于天上的天神。

1.上帝主宰气象

卜辞表明,商人心目中的天神上帝能够统领雨、雷、雹、风、云等自然神,它拥有主宰这些自然现象的权能。下面列举卜辞证明:

①帝令雨

卜辞中有不少“帝令雨”的卜问,即卜问上帝是否命令雨神下雨。卜问帝是否令雨的辞例最多,下面选录几条略见一斑:

(11)贞:今一月帝令雨。

《合集》14132正

(12)今二月帝不令雨。

《合集》14134

(13)□□[卜],贞:今三月帝令多雨。

《合集》14136

(14)辛未卜,争贞:生八月帝令[多]雨。

贞:生八月帝不其令多雨。

《合集》10976正

(15)来乙未帝其令雨。

来乙未帝不令雨。

《合集》14147正反

(16)自今庚子[至]于甲辰帝令雨。

至甲辰帝不其令雨。

《合集》900正

以上六版卜辞都是卜问上帝是否“令雨”的,“令”是命令之意,即都是卜问上帝是否命令雨神下雨(或多下雨)的,这些辞中的“雨”都是作动词用的。第(11)辞卜问“今一月帝令雨”,“今”即现在,即问在现在的一月上帝会命令下雨吧。第(12)辞卜问在现在的二月上帝不会命令下雨吧。第(13)辞卜问在现在的三月上帝会命令多下雨吗。第(14)版上的两辞是从正反两面卜问“生八月”即下个月八月(19),上帝是否命令多下雨。第(15)版的两辞从正反两面卜问在未来的乙未日上帝是否命令下雨。第(16)版的两辞从正反两面卜问“自今庚子至于甲辰”这段时间内(共五天)上帝是否命令下雨。以上辞例表明,在商人的心目中,上帝操纵着下雨与不下雨,多下雨与少下雨的大权。下雨是一种天空中的自然现象,只有天上的神才能够操纵这些自然现象,因此这些辞中的帝应是指的天上的神,人间的王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权能的。同时,我们由这些卜辞又可以看到,商人是不能祈求上帝下雨或不下雨,多下雨或少下雨的。卜辞中卜问下雨的辞例最多,因为下雨的多少,在什么时候下,在什么时候不下,都关系到商人的生产和生活,因此,他们总是在战战兢兢地卜问,通过占卜去揣摩上帝的意志。

②帝令雷

(17)癸未卜,争贞:生一月帝其弘令雷。

贞:生一月帝不其弘令雷。

贞:不其雨。

《合集》14128正

(18)壬申卜,贞:帝令雨。

贞:及今二月雷。

《合集》14129正

(19)贞:帝其及今十三月令雷。

帝其于生一月令雷。

《合集》14127正

以上三版卜辞是卜问帝是否命令打雷的。第(17)版上的三条辞卜问的是一件事,前两辞是于癸未日从正反两面卜问“生一月”帝是否“弘令雷”,“生一月”即下个月一月,“弘”字作“”,于省吾先生释,他解释该辞说:“按弘训大,此言帝其大令雷也。”(20)因此这两条辞是卜问上帝是否在下个月一月份大令雷神打雷;雷和雨往往是相连的,故第三条辞卜问“不其雨”,即问不会下雨吗。第(18)版上有两条辞,第一条辞于壬申日卜问上帝会命令下雨吧;第二条辞卜问在现今的二月份会打雷吧,由此知第一辞的壬申日也应是在二月。总之,该版卜辞是卜问上帝是否在二月份命令雷神打雷,雨神下雨的。第(19)版上有两辞,第一辞贞问帝会在现今的十三月命令打雷吗,第二辞卜问帝会在“生一月”即下个月一月份命令打雷吗。商代武丁、祖庚时期多将闰月加在岁末称“十三月”,“十三月”的下一个月就是下一年的岁首一月。以上三版卜辞表明,在商人的心目中,上帝是主宰着打雷、下雨的权力的,天空中是否雷雨交加,由上帝说了算;这些卜辞也反映出商人是不能祈求上帝打雷、下雨与否的,他们只能通过占卜贞问上帝是否会命令打雷下雨。打雷往往伴有雨水,只有有了充足的雨水农作物才会获得好收成,所以商人卜问上帝是否命令打雷也是为了有个好年成。

③帝令雹

(20)丁丑卜,争贞:不雹,帝隹其。

丁丑卜,争贞:不雹,帝不隹。

《合集》14156

该版上的两辞是于丁丑日卜问的,先问“不雹,帝隹其”,再问“不雹,帝不隹”,是正反两面的卜问,“不雹,帝隹其”是问上帝不会命令下雹子吧,“不雹,帝不隹”是说上帝不会不命令下雹子吧。下雹子会损害农作物,会给人们的生产和生活带来灾害,商人担心降雹会造成灾害,所以有此卜问。卜问降雹的卜辞也说明,在商人的意识中,上帝掌握着降雹与否的大权,人们不能祈求上帝不降雹,只能战战兢兢地卜问上帝是否降雹。

④帝令风

(21)贞:翌癸卯帝其令风。

翌癸卯帝不令风。夕雾。

《合集》672正

该版上的两辞从正反两面卜问在第二天癸卯日(“翌”指未来日,多指第二天)上帝是否命令风神刮风,验辞说“夕雾”,“夕”指夜间,即癸卯日夜间下雾了(当是没有刮风)。大风会给农作物和人们的生产、生活带来灾害,所以商人要卜问。该辞不但表明商人不能向上帝祈求不要刮风,而且表明下雾也是由上帝控制的。

⑤帝云

(22)贞:燎于帝云。

《合集》14227

该辞卜问用燎祭即火烧的方法来祭祀上帝的史臣云可以吗(21)?该辞的“帝”字不能作祭祀动词“禘”解,因为前面已有祭祀动词“燎”了,燎祭与禘祭的祭祀方式一样,都是烧柴薪以祭,因此“燎于帝云”的“帝”应是名词,指上帝,“帝云”是指上帝的使臣云。该辞透露出了三个问题:一是有云与无云由上帝说了算;二是商人可以对上帝的使臣云进行祭祀。商人为什么要祭祀上帝的使臣云呢?这是因为云多才会有雨水,有足够的雨水才能保证农作物有好收成,所以商人祭祀云是与祈求雨水有关的。三是说明对于上帝所控制的气象神人们是可以进行祭祀的,人们对某一种神灵有所祈求,才会对其进行祭祀。如祭祀上帝的使臣风的卜辞:“于帝使风,二犬。”(《合集》14225)“燎帝使风,牛。”(《合集》14226)这两辞分别卜问用二条犬和烧一头牛来祭祀上帝的使臣风。殷墟甲骨卜辞记录,上帝有五个使臣,称作“帝五臣”、“帝五丰(工)臣”、“帝五丰(工)”,或省略“五”字,简称作“帝臣”、“帝工”、“帝史(使)”。据笔者研究,天神上帝的五个使臣分别是风神、云神、雨神、日神、四方神(详细论证待见《商代宗教祭祀》一书)。由上帝帝廷组织中的臣工也可以看出上帝是天神而不是人帝。

由以上卜问上帝是否令雨、令雷、令雹、令风、(下雾)、燎帝云来看,在商人的心目中,天神上帝是个凌驾于天上其他诸气象神之上的主神,它主宰着自然界的气象变化,它有权命令诸气象神是否下雨、打雷、下雹、刮风、下雾、出云等等。它高高地居于天上,世间的人们对其是既不可望也不可及的,人们不能向它祈求满足自己的各种愿望,即不能祈求它给予充足的雨水,不能祈求它不要使雨水过多而造成涝灾,或不要使雨水过少而造成旱灾;不能祈求它不要降下雹灾、风灾等等,对于这个威力无穷的天神,人们是既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所以人们只能是通过占卜来揣摩它的意志,揣测它是否会给人间带来各种灾祸,人们所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但是人们对于上帝的使臣雨、风、雷、雹、云、雾等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人们将其所祈求的愿望寄希望在这些上帝的使臣即诸气象神身上,他们对这些气象神进行着各种各样的祭祀,以祈求它们满足自己的各种愿望。上帝能够操纵雨、雷、雹、风、云等气象神,反映出上帝是个天神而不是人帝,人间的帝王是绝对没有这样的威能的。

2.上帝支配年成

①帝令雨足年、帝令足雨

(23)贞:帝令雨弗其足年。

帝令雨足年。

《合集》10139

(24)帝令雨足。

《合集》14141

以上两版卜辞中,第(23)版的两条辞从反正两面卜问“帝令雨弗其足年”、“帝令雨足年”,“足”是丰足之意,“年”是年成的意思,甲骨文中的“年”字从禾从人,《说文》:“年,谷熟也”,是“年”的本义指收成,“足年”就是指丰足的年成;“弗”义为不会;“其”在该辞中应是指“雨”;因此,第(23)版的第一辞是从反面卜问上帝命令下雨,这个雨不会使年成丰足吧,第二辞是从正面卜问上帝命令下雨,这个雨会使年成丰足吧。可见,商人年成的好坏全在于上帝是否合理地给予足够的雨水。第(24)辞卜问“帝令雨足”,“雨足”即充足的雨水,是卜问上帝是否命令给予充足的雨水。由“帝令雨”的语句我们可以看到,雨不是由上帝自己直接下的,而是祂命令有此功能的使臣雨神去行使的。

②帝降旱

前文曾举出第(1)、(4)、(5)三版卜问上帝是否降旱的卜辞,这里再举三条辞作说明:

(25)丑卜,贞:不雨,帝隹旱我。

《合集》10164

(26)己酉卜,亘贞:帝不我旱。

贞:帝其旱我。

《合集》10174正

(27)庚戌,争贞:雨,帝不我[旱]。(正)

王占曰:不旱。(反)

《合集》10165正反

第(25)辞卜问“不雨,帝隹旱我”,即上帝不命令下雨,是要给我(指商王朝)降下旱灾吧。第(26)版上有两辞,从反正两面卜问“帝不我旱”、“帝其旱我”,“我旱”是“旱我”的倒装句。第(27)辞卜问“雨,帝不我[旱]”,即(上帝命令)下雨了,是上帝不给我商王朝降下旱灾吧,商王视兆后的占辞说“不旱”,“”,是地名,即地不会有旱灾。殷墟甲骨卜辞中,这种卜问降旱与否的卜辞数量不少,说明商人担心旱灾的心情是经常的,因为发生旱灾会影响农作物的收成。

③帝

(28)贞:隹帝我年。二月。

贞:不隹帝我年。(正)

王占曰:不隹帝,隹。(反)

《合集》10124正反

(29)□寅[卜],……帝弗年。

《补编》4065

第(28)版上的前两条辞从正反两面卜问上帝是否“我年”,“”为伤害之意(22),“隹”为语气词,即这两条辞是卜问上帝是否伤害我(商王国)的年成,第三辞是商王视兆后的占辞说:“不隹帝,隹”,是说上帝不会伤害我们的年成,而是会有“”。“”,郭沫若释为“古”,读为“故”(23);杨树达认为“古与蛊二字古音同”,“古亦当读为蛊也”(24),蛊为表示灾害不祥之意的字。第(29)辞贞问“帝弗年”,“弗”为不会之意(25),即卜问上帝不会伤害年成吧。这两版卜辞贞问上帝是否“年”,但没有说上帝所要降下的灾害是什么,估计也就是水、旱、风、雹等灾害。

以上七版卜辞反映出在商人的心目中,上帝是个支配农业生产年成好坏的最高神。上帝是否命令给予充足的雨水来保证有丰收的年成,是否降下旱灾、大旱灾,以及降下其他灾害来伤害商人的年成,都是商人经常担心和忧虑的。上帝支配年成的功能说明它是个具有自然力的天神,而人帝是绝不可能具备这样的功能的。

3.上帝左右城邑安危

商人以为上帝高居于天上,可以随时降落人间,左右着人间的城邑建设。如卜辞:

(30)庚午卜,内贞:王乍邑,帝若。八月。

庚午卜,内贞:王勿乍邑,兹,帝若。

贞:王乍邑,帝若。八月。

贞:[王]勿乍邑,帝若。

《合集》14201

该版卜辞两次从正反两面卜问“王乍邑,帝若”,“王勿乍邑,帝若”。“乍”即“作”,《尔雅·释言》曰:“作,造、为也。”《诗经·大雅·文王有声》:“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祟,作邑于丰。”即“乍邑”是建造城邑之意,“勿乍邑”是不要建造城邑;“若”,即顺利之意;“兹”,即在兹,是在此地之意。即该版卜辞是卜问:商王要建造城邑,上帝会保佑顺利吗?商王不建造城邑,上帝会保佑顺利吗?

(31)壬子卜,争贞:我其乍邑,帝弗左若。三月。

癸丑卜,争贞:勿乍邑,帝若。

癸丑卜,争贞:我宅兹邑大宾,帝若。三月。

癸丑卜,争贞:帝弗若。

《合集》14206正

该版上有四条辞:第一辞于壬子日卜问“我其乍邑,帝弗左若”,“我”指商王,即商王要建造城邑,上帝不会保佑顺利吧?“左”即“佑”之意;第二辞于第二天癸丑日卜问,说商王“勿乍邑,帝若”,即商王不建造城邑,上帝会保佑顺利吗?正反两问在前后两天内卜问;第三辞也是于癸丑日卜问,说“我宅兹邑大宾”,即商王要住在这个城邑举行大宾之祭,上帝会保佑顺利吗;第四辞于同一天卜问,是上一辞的反问,问“帝弗若”,即上帝不会保佑顺利吧。

(32)丙辰卜,贞:帝隹其终兹邑。

贞:帝弗终兹邑。

贞:帝隹其终兹邑。

贞:帝弗终兹邑。

《合集》14209正

该版的四条辞从正反两面两次卜问“帝隹其终兹邑”、“帝弗终兹邑”。“终”字,卜辞作“冬”,“冬”即“终”,“终”字在卜辞中有多种意义。对于“终兹邑”的意义,于省吾先生说:“终字应训为终止或终绝……帝隹其终兹邑和帝弗终兹邑,是就上帝是否终绝兹邑言之。”(26)即“终兹邑”是灭绝此座城邑的意思。

(33)戊戌卜,争贞:帝兹邑。

贞:帝弗兹邑。

《合集》14211正

该版的两辞是从正反两面卜问“帝兹邑”,“帝弗兹邑”。“”字,从矢从子,学者多认为是灾害字,因此,“帝兹邑”当是问上帝要降灾害于此城邑吧,“帝弗兹邑”当是问上帝不会降灾害于此城邑吧。

(34)癸巳卜,宾:帝毋其既入邑摧。

《合集》9733正

该辞于癸巳日卜问“帝毋其既入邑摧”,“摧”卜辞作“”,于省吾先生释作“推”,读作“摧”,“指摧毁的灾害言之”(27),证之卜辞,此说甚确。则该辞是卜问上帝不会在它降入城邑之后,给该城邑以摧毁性的灾害吧。

总之,商人在建造城邑时要贞问上帝是否保佑其顺利,建成后又要担心上帝是否伤害、灭绝、摧毁其城邑。因此,在商人的心目中,上帝是左右其城邑的建设和安危的。值得注意的是,商人也只是揣摩上帝是否保佑、伤害其城邑,而不能祈求上帝保佑或不伤害其城邑。上帝能摧毁、灭绝城邑,说明上帝是个具有巨大威力的自然神。其降入城邑又说明它是个居于天上的神灵。

总而言之,从以上所述的上帝的权能可以看到,在商人的心目中,天神上帝(或简称帝)是个主宰着天上、人间一切事物的至上神,它有着至高无上、威力无比的权能:它主宰着自然界的气象变化,它呼风唤雨,决定着雨、雷、雹、风、云等自然现象的发生和程度;它支配着商人的农业生产,商人年成的好坏要由上帝来决定;它左右着商人城邑的建设和安危,左右着商王的福祸;它还左右着商王战事的胜负(此处从略)。总之,商人的生产和生活以及安危都要由上帝来决定。而商人也只能是战战兢兢地揣测着上帝的意志。仅此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在商人的心目中,上帝权力无上,主宰着人间的吉凶祸福,但卜辞表明,商人却从来不向上帝祈求,从来不对上帝进行祭祀(28)。这种现象,令许多学者,包括一些宗教界的学者,不得其解,甚至不可思议。那么,对这种现象应该作何种解释呢?陈梦家先生说这是因为“上帝与人王并无血统关系”的缘故(29),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这也证明了上帝是个自然神,不是人帝。笔者认为还可能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商人敬畏上帝,认为上帝高高地居于天上,太虚无缥缈了,凡人对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的意志都是通过它的臣使来实现的,所以只要祭祀贿赂好它的臣使,人们所期望的和所祈求的就会由其臣使来实现。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实际情况还有待于今后作进一步的研究。

三、“帝”作庙号——商王不称“帝”

殷墟甲骨卜辞中,有几条子称死去的父王为“帝某”的辞例。如:

(35)甲[戌卜],[王]曰贞:……父丁……又。

甲戌卜,王曰贞:勿告于帝丁。不

《合集》24982(《粹》376)

这是一版祖庚或祖甲卜辞,上面有两条辞。第一条辞虽然残掉数字,但知是于某甲日卜问祭祀“父丁”的;第二条辞于甲戌日由商王祖庚或祖甲亲自卜问“勿告于帝丁”,即是卜问不要对帝丁举行告祭吧。两条辞,一辞卜问祭祀的对象写的是“父丁”,二辞卜问祭祀的对象写的是“帝丁”,“帝丁”与“父丁”应该是指的同一个人,祖庚和祖甲的父亲是武丁,所以这里的“父丁”和“帝丁”应该是指的武丁,“帝丁”是祖庚或祖甲对死去的父王武丁的另一个称呼。两条辞是在同一日甲戌日就告祭死去的父王武丁一事从正反两面进行卜问的。“帝丁”与“父丁”同版,并在同一日被祭祀,这证明“帝+日干”是子对死去的父王的称呼。

(36)□酉卜,[贞]:帝甲祊,其牢。

《合集》27438(《戬》5·13、《续》2·18·9)

(37)贞:其先帝甲,其弘。

《合集》41214(《库》1772)

(38)己卯卜,贞:帝甲□其及祖丁……

《合集》27439(《后·上》4·16)

(39)贞:其自帝甲,又延。

《合集》27437(《粹》259)

这四条有“帝甲”称谓的卜辞都是康丁卜辞(30)。第(36)辞卜问用牢,即经过特殊饲养的牛祭祀帝甲(31)。第(37)辞卜问先祭帝甲(“先”为祭名)。“帝甲”是康丁对其死去的父王祖甲的称呼。第(38)辞卜问祭祀帝甲及祖丁,帝甲是指祖甲,祖丁是指康丁的祖父、祖甲的父亲武丁。第(39)辞卜问祭祀帝甲,并“又延”,意指祭祀的对象又延续到其他祖先,由第(38)辞知应是延续到祖丁即康丁的祖父武丁。第(38)辞、(39)辞祭祀的祖先的世次是由近世向远世排列的,是所谓的逆祀。

(40)乙卯卜:其又岁于帝丁,一牢。

《合集》27372(《南·辅》62)

这是一条武乙卜辞,于乙卯日卜问用割杀(“岁”作祭名时为割杀之意)一头经过特殊饲养的牛来祭祀帝丁。武乙的父亲是康丁,所以“帝丁”是武乙对其死去的父王康丁的另一个称呼。

对于以上卜辞所显示的商王对其死去的父王称“帝某”的现象,陈梦家先生说“帝某”的“帝”是庙号的区别字(32),即《礼记·曲礼下》的“措之庙立之主曰帝”的帝,“帝即庙主。卜辞帝丁、帝甲之帝,其义与示相似”(33)。此说很有道理。在殷墟甲骨卜辞中,上甲、报乙、报丙、报丁、示壬、彖癸六俭先公的庙号就是在日干名前加庙名设置的。商朝第一王商汤在灭掉夏朝,建立了商王朝以后,就建立了祭祀祖先的制度。这一点由商先公上甲、报乙、报丙、报丁、示壬、示癸和示壬、示癸的配偶的庙号的建立就可以得知。上甲的庙号,卜辞作“”,晚期卜辞又作“”、“”,“报乙”、“报丙”、“报丁”的庙号,卜辞分别作“”、“”、“”,这几位先公的庙号的写法反映出他们是有宗庙的,是受到祭祀的。杨树达先生说:“甲文字所从之□为何字乎?曰:此即经传之祊字也。《国语·周语》云:‘今将大泯其宗祊。’韦注云:‘庙门谓之祊,宗祊犹宗庙也。’《诗·小雅·楚茨》云:‘祝祭于祊。’毛传云:‘祊,门内也。’《礼记·郊特牲》云:‘索祭祝于祊。’郑注云:‘庙门外曰祊。’余谓韦注‘宗祊犹宗庙’之说最为得之。盖祊即是庙,其训庙门,又或训庙门内,或训庙门外,皆庙义之引申也。《国语》曰:‘上甲微,能率契者也,殷人报焉’……报为祭名,韦昭释为报德之祭,义或然也。行此报祭,必有其所,于是特为立庙焉。故从□从十者,谓特起一庙行报祭之甲也。从乙丙丁在中者,亦为特起一庙见祭之乙丙丁也。何祭?殆亦报祭也。后人释为报乙报丙报丁,正谓被报之乙丙丁也。盖字之从,举其祭所,释义作报,称其祭名,其意一也……上甲与报乙报丙报丁皆为特庙:与乃特庙之标符。”(34)由杨先生之所论,知上甲、报乙、报丙、报丁是各有其宗庙的,是享受后人的祭祀的。示壬、示癸庙号中的“示”,《说文》谓“神事也”,卜辞中“示”字的字形“象以木表或石柱为神主之形”,“示即主,为庙主、神主之专用字”(35)。据于省吾先生研究,上甲、报乙、报丙、报丁的庙号因为年代久远是由后世追定的,而成汤的祖父和父亲示壬、示癸及他们的配偶示壬之配妣庚、示癸之配妣甲的庙号则是有典可稽的(36),是成汤立国之后建立的。这就是说,卜辞中对死去的父辈祖先称“帝某”即“帝+日干名”,其“帝”字的意义为神主之义,与上甲、报乙、报丙、报丁、示壬、示癸庙号中的□、、示所表示的意义是相同的。

除了上举的祖庚或祖甲称其父武丁为“帝丁”,康丁称其父祖甲为“帝甲”,武乙称其父康丁为“帝丁”外,在帝乙卜辞中,还有“文武帝”一称。笔者曾通过对卜辞文例特征的分析,详细论证了“文武帝”一称的日干名是“丁”(“文武帝”应是“文武帝丁”的省称),“文武帝”是指丁名王文武丁即文丁(37),“文武帝”是帝乙对其父文丁(典籍称“文丁”(38),卜辞中称作“文武丁”,又简称作“文武”、“文”)的称呼。另外,在商末铜器“四祀邲其卣”铭文中以及1977年在陕西省岐山县凤雏村发现的西周甲骨文中(H11:1)有“文武帝乙”一称,“文武帝乙”即是指典籍中的帝乙,是帝辛(即商纣王)对其死去的父亲帝乙的称呼(39),加在“帝乙”之前的“文武”是美称。在商纣王时,商王朝被周武王灭掉了,因此,商纣王的庙号在殷墟甲骨卜辞中是不可能出现的,后世的文献中称其为“帝辛”,“帝辛”的称谓也是“帝+日干名”,这或许是纣王之子,也或许是后世的人们根据商人的习俗而追加给他的称谓。

以上关于“帝某”的卜辞和铜器铭文证明,商代盛行着对死去的父王在其日干名之前加“帝”字的习俗,“帝某”之“帝”不是指商正称帝,它的意义即如《礼记·曲礼下》所说是“措之庙立之主曰帝”的帝。这样,引起顾颉刚、胡适、刘起诸先生所疑的商代最后两王帝乙、帝辛的“帝”的问题,就有了明确的解释。

胡厚宣先生对上引子称父为“帝某”的卜辞却有不同的解释,他说:“殷人于天帝称帝,于祖先亦称帝。甲骨文中贞卜殷王祭祀祖先,于其生父每亦称帝。”这是没有弄清“帝+日干名”的“帝”字的意义的缘故。他还认为商王对已死的生父还称“王帝”(40)。陈梦家先生虽然认为“帝某”之帝是庙号的区别字,其义与示相似,但他也指称卜辞中有“王帝”的称呼,不过,陈先生与胡先生不同,他认为“王帝”不是指人帝而是指上天或天神上帝(41)。胡、陈二先生所举的关于“王帝”的卜辞完全相同,都是举的下面三条卜辞:

(41)□□王卜,曰:兹下,[不]若,兹王,帝[不]见……

《合集》24980(《续存·上》1594)

(42)隹王,帝亡不若。

《合集》24978(《续》4·34·7,《南·诚》75)

(43)……[东]爯王,帝今日……

《合集》30389(《宁》1·515)

这三条辞中两条有缺字。陈梦家先生在1956年,胡厚宣先生在1959年的释文均有错误,今更正如上。对第(41)辞,陈先生没有释出“王卜”,并主观地将“兹下”后残掉的字补作“上”,将“兹王,帝”错释成“兹求于王帝”,之后的“见”也没有释出,并将“王”与“帝”字连读。胡先生将该辞的叙辞读成“兹下若兹求于王帝”,“见”二字也没有释出。陈、胡二先生分别将叙辞释读成“兹下[上]若,兹求于王帝”,“兹下若兹求于王帝”,这里的错读关键是将虚字“”读成“求”,并在“求”字后多加一“于”字,并将“王”字与“帝”字连读,变成了“求于王帝”。笔者重读后的叙辞释文是“兹下,[不]若,兹王,帝[不]见……”,一看即知该辞仍是一条卜问上帝是否不干什么会使下界人间和商王不顺利吧(“若”之意为顺意;据他辞和下辞[第(42)辞]知“若”字前面残掉的字应是“不”字,即应释成“不若”)。该辞是将“帝[不]见……”放在了“兹下,[不]若,兹王”之后,并且“[不]若”又放在了“兹王”之前,是重复倒装句(卜辞中这种倒装句并不少见),该辞如按常规写法应是“□□王卜,曰:帝[不]见……兹下,兹王,[不]若”。所以该辞中并没有“王帝”一称。陈梦家先生将该辞释成“兹求于王帝”,将“王帝”又认成是上天或天神上帝,这就造成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对“王帝”举行求祭,就与他所说的商人对天神上帝不举行祭祀的说法相矛盾;第二个是商人尚没有天的概念,何以会有对天的祭祀?对第(42)辞,陈先生、胡先生都释作“贞隹王帝人不若”,“贞”字原无,是二位先生根据卜骨的蚀痕臆测上去的;对释的“人”字,陈先生说:“‘人’字正在残缺处,是否人字尚待考订,但它的地位应是动词。”陈先生认为“帝”字后的字应是动词是对的,但他释作“人”字就不是动词而是名词了,这是自相矛盾的;二位先生都将“王”与“帝”字连读。笔者仔细审视了拓片,发现“帝”字后的字是“亡”字,甲骨文中“人”字作“”形,“亡”字作“”形,陈、胡二先生错将骨上的蚀痕当成了一横划与“亡”字的左部小竖划连接,同时又忽视了“亡”字中间的横划,结果将“亡”字释成了“人”字,读该辞为“隹王帝人不若”,这样释读卜辞是不通的。笔者重释后的释文为“隹王,帝亡不若”,是卜问上帝不会对商王降下不顺利吧,即该辞中也没有“王帝”的称呼。第(43)辞残缺过甚,“爯”上有一字只存下半部,陈、胡二先生均未释。笔者审视拓片,疑该残字应是“东”字的下半部,现存的残辞是“……[东]爯王,帝今日……”,“爯”字在卜辞中可作祭祀动词,为举义;在战争卜辞中多有“爯册”一词,作“称述册命”解,也有举兵,指军事行动之意(42)。准此,则笔者认为该辞应是卜问商王在东边举兵,上帝在今日是否保佑其胜利。即该辞中也没有“王帝”一称。总而言之,上述三条残辞中的“王”与“帝”都不能连读成“王帝”,连读成“王帝”不仅会使卜辞读不通,而且辞意也相矛盾:如将第(41)辞释成“求于王帝”,是求祭王帝,按胡先生的说法“王帝”是指死去的商王,则是对死去的商王举行求祭;而又将第(43)辞释成“……[东]爯王帝,今日……”,则“王帝”是指的活着的商王,两辞中所指的“王帝”一死一活,显然是矛盾的。因此,上述三条残辞中的“帝”仍然都是指的天神上帝,不是指的人帝。

商王不称“帝”,不称“王帝”,还可由大量的在同一条卜辞中“帝”与“王”同时对举的辞例得到直接的证明。下面举几条辞作示例:

(44)庚午卜,内贞:王乍邑,帝若。八月。

庚午卜,内贞:王勿乍邑,兹,帝若。

贞:王乍邑,帝若。八月。

贞:[王]勿乍邑,帝若。

《合集》》14201

(45)己卯卜,争贞:王乍邑,帝若。我从之唐。

……[王乍]邑,帝弗若。

《合集》14200正

第(44)版上的四条辞是两次从正反两面卜问商王要建造城邑,上帝会保佑顺利吗;商王不建造城邑,上帝会保佑顺利吗。第(45)版上的两辞是从正反两面卜问商王要建造城邑,上帝是否保佑顺利。在这两版卜辞中,“王”是指商王,“帝”是指上帝,王是王,帝是帝,

两者是不同的所指,商王绝不称“帝”,也不称什么“王帝”。下面所举的辞例皆如是,不再作重复解释。

(46)□午卜,贞:今春王循方,帝受我[又]。

《合集》6737

该辞卜问“今春王循方”,叶玉森说:“循即巡,《左》庄二十一年传‘巡者循也’循巡古通。”(43)则该辞是卜问今春商王要巡视方国,上帝是会授予我(指商王)保佑吧。

(47)丙辰卜,争贞:沚啓,王比,帝若,受我又。

贞:沚啓,王勿比,帝弗若,不我其受又。

《合集》7440正

该版上的两辞从正反两面卜问“沚啓,王比,帝若,受我又”,“沚啓,王勿比,帝弗若,不我其受又”。“啟”在卜辞中除了作人名、地名之外,还有两种用法:一是在气象卜辞中作开启讲,即雨止云开天晴;另一种是在征伐卜辞中有在前的意义。于省吾先生曾就第二种用法作过详细论述,他说:“甲骨文的征伐方国,往往用联盟方国的将领率军在前,而商王或妇好则比次在后以督阵,因而称前军为启。”(44)准此,则该版第一辞的“沚啓,王比”,是说由沚打前军,商王(武丁)在后督阵,“帝若,受我又”,即(这样做)上帝是会保佑我(商王),使战事顺利吧。第二辞说“沚啓,王勿比”,是说由沚打前军,商王(武丁)不在后督阵,“帝弗若,不我其受又”,即(这样做)上帝不会保佑我(商王),战事不会顺利吧。该版卜辞是就战争时商王是否督阵的问题进行卜问,问商王怎样做上帝才会保佑使战事顺利取得胜利。

(48)贞:隹帝肇王疾。

[贞]:隹帝肇王疾。

《合集》14222正乙、正丙

这两辞卜问的是同一件事,都是卜问“隹帝肇王疾”,“隹”为语气词,“肇”字诸家训作“启”,训作“开”(45),“‘帝肇王疾’,即‘帝启王疾’,谓疏导王疾”(46)。即该两辞是卜问上帝会疏导商王的疾病,使其好起来吗。

(49)壬寅卜,贞:帝弗左王。

壬寅卜,[]贞:[帝]其[左]王。

《英藏》1136

该版上的两辞从反正两面卜问上帝是否“左王”。陈梦家先生说“左”即“佐”,“义为佐助”(47);胡厚宣先生说:“甲骨文字,因对称关系,常左右不分。”(48)准此,则该版卜辞是从反正两面卜问上帝是否佐助商王。

(50)帝弗缶于王。

《合集》14188

该辞卜问“帝弗缶于王”,陈梦家先生说:“缶即保,《韩非子·难势篇》‘而势位足以缶贤者也’。”(49)准此,则该辞是卜问上帝不保佑于商王吧。

(51)贞:不隹帝咎王。

《合集》902反该辞卜问“不隹帝咎王”,“咎”之意,《说文》谓“灾也”,故该辞是卜问上帝不会降灾害于商王吧。

(52)帝其乍王祸。

《合集》14182

该辞卜问上帝会给商王制作祸患吗?由前文知,上帝给商王和商王朝制作的祸患是有很多种的,如有风、雨、雹、旱等自然灾害,有摧毁城邑之灾,有让方国侵犯之灾,疾病之灾等等。

在以上九版卜辞中,“王”与“帝”是对举的,“王”指商王,“帝”指上帝,说明卜辞中的“王”与“帝”是两个不同的所指。胡厚宣先生说商王称“帝”,又称“王帝”,陈梦家先生说上天或天神上帝又称“王帝”,二位先生均将“王”与“帝”连读,这都是没有根据的臆读。历史事实表明,不止在商代,就是到了周代,周王仍是称“王”,而不是称“帝”或什么“王帝”的,如西周时期的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等等。

由本文对商代甲骨文、金文中“帝”字的用法的分析,可以看到,即使在三千年前的商王朝,“帝”字在作名词用时,仍然是指的“上帝”,即是指属于自然神的天神上帝,而绝不是指人间的帝。这证明《诗》、《书》里的“帝”指上帝、指天帝是有所本的。商王对死去的父王有时称“帝+日干”,此时的“帝”是作庙或庙主解的,日干名是人死后所追加的。商王无论在生前或是在死后都不加称有帝王意义的“帝”;所谓“王帝”的称谓在卜辞和金文中是不存在的。

既然在三千年前的商王朝,商王都不称帝,那么,所谓生活在四五千年前的黄帝,又怎么会是指人帝呢?又从传说中可以看出,所谓黄帝生活的时代,还处于父系氏族社会的原始部落时期,原始部落时期的首领又怎么会称帝呢?本文的论证至少可以证明,在三千年前的商王朝以前,是根本不可能发生有人王称帝的现象的,这也就是说,传说中四五千年前的所谓人帝——黄帝是根本不存在的。顾颉刚、胡适先生已指出黄帝本是西北秦民族的天神和神话人物,到了战国时期却变成了人帝,“做《世本》的又拿古帝王的世系一个个牵引上去,于是黄帝就成了中国人公共的祖先了”。黄帝一成人间之共祖,就广为民间所接纳,其原因正如顾先生所说:“当时各国以疆土之开拓,交通之频繁,经济之联系,人民心胸开广,皆欲泯除旧日种姓之成见而醖釀民族统一运动,故假黄帝之大神为人间之共祖,此固我国民族史上一嘉话矣。”(50)笔者还推测,战国晚期之人所以选择秦民族的天神黄帝作为人间之共祖,很有可能是因为在那时的列国中以秦国最为强大的缘故。秦国灭掉其他六国完成统一之后,秦王也取天神的称谓“皇帝”自称(西周金文《师询簋》、《吕刑》有“皇帝”,皆指上帝(51)),即秦始皇帝。西汉时期的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中,在商五太乙(即成汤)之子外丙起的每位商王名前,都加了一个“帝”字,这显然是受了秦以后的影响所致。

顾颉刚先生说:“战国时不但随便编造‘伪事’,而且已在著作‘伪书’。”(52)“从战国到西汉,伪史充分的创造。”(53)如传说中的“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就首见于战国末期的《五帝德》中,并先后出现过八种不同人物组合的五帝说(54)。司马迁在《史记》的开篇虽然写有《五帝本纪》,但看得出他对所谓的黄帝也是将信将疑的。顾先生曾指出:“史迁之作《五帝本纪》也,其词恧焉:一则曰‘《尚书》独载尧以来’,明不当超出孔子而上溯至黄帝;再则曰‘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明黄帝传说虽丰富而多不可信。然而犹为此纪者何?盖《五帝德》、《帝系姓》二篇,儒者尚多传之,其曰‘儒者或不传’,可证不传其书者居少数,故向一般儒者看齐,便不得不为,一也。迁足迹既远,所至均闻长老称道黄帝,既黄帝之说徧于寰宇,故信其有实际之人格,择其尤雅者而成篇,二也。自今日观之,则《五帝德》、《帝系姓》及此本纪都从神话中汰濯而来,如无神话,即无史事,强别之为二而取其雅,则真神话被摈而伪史事登场,反两失之矣。”(55)两千多年来的古史传说,一直流传到今天,其影响是深远的。前辈学者对辨古书、辨古史已做了大量的工作,我们要继承他们未完成的事业,将辨古书、辨古史的科学研究工作进行到底,还历史以本来面目。

注释:

①顾颉刚:《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努力》增刊《读书杂志》第9期,1923年5月6日。收入《古史辨》第1册中编,第60页。此处引自朴社(北平)1933年影印本。下同。

②顾颉刚:《论〈今文尚书〉著作时代书》,《古史辨》第1册下编,第205页。

③顾颉刚:《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努力》增刊《读书杂志》第9期,1923年5月6日。收入《古史辨》第1册中编,第62页。

④顾颉刚:《讨论古史答刘胡二先生》,《古史辨》第1册中编,第121页。

⑤顾颉刚:《论伪史及〈辨伪丛刊〉书》,《古史辨》第1册上编,第20页。

⑥胡适:《论帝天及九鼎书》,《古史辨》第1册下编,第199页。

⑦还有一些学者如刘半农、魏建功、刘起等也都认同顾先生的说法。见魏建功:《读〈帝与天〉》,《古史辨》第2册上编,第28页。顾颉刚、刘起:《尚书校释译论·尧典》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8页。

⑧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62页。

⑨严一萍:《美国纳尔森艺术馆藏甲骨卜辞考释》,台北:艺文印书馆,1973年,第8页。

⑩王辉:《殷人火祭说》,《古文字研究论文集》(《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10辑),1982年,第271页。

(11)唐兰:《殷虚文字记》,转引自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64页。

(12)饶宗颐:《殷代贞卜人物通考》上册,香港:香港大学出版社,1959年,第220页。

(13)转引自《汉语大字典》“帝”字解,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1995年。

(14)“翌日”指未来日。卜辞中多指次日,但也有一些是指九日以内的,极个别有指十日以后的。见常玉芝:《殷商历法研究》,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年,第241页。

(15)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72页。

(16)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释》,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27页。

(17)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224页。

(18)常玉芝:《殷商历法研究》,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年,第344-352页。

(19)“生月”指下一个月,由陈梦家先生最先考证。见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17-118页。

(20)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释靁》,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1页。

(21)云是上帝的五个史臣之一,详待见常玉芝《商代宗教祭祀》一书。

(22)裘锡圭:《释》,《古文字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1-16页。

(23)郭沫若:《卜辞通纂·考释》,北京: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570页。

(24)杨树达;《积微居甲文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7页。

(25)裘锡圭:《说弜》,《古文字研究》第1辑,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21页;又收入其《古文字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17页。

(26)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释“帝隹其冬兹邑”》,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88-189页。

(27)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释》,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27页。

(28)殷人不祭祀上帝,前人已有指出。如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77页。[日]池田末利:《商末上帝祭祀的问题》,《东洋学报》第72卷第1、2期,1992年。

(29)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80页。

(30)《史记·殷本纪》说康丁之兄廪辛也曾即位为王,但在卜辞中并未见到有“廪辛”的称谓。

(31)姚孝遂:《牢、考辨》,《古文字研究》第9辑,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5-35页。

(32)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62页。

(33)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40页。

(34)杨树达:《积微居甲文说·释》卷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3页。

(35)引自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示”字条,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5年,第11页。

(36)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释自上甲六示的庙号以及我国成文历史的开始》,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93-198页。

(37)常玉芝:《说文武帝——兼略述商末祭祀制度的变化》,《古文字研究》第4辑,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05-233页。

(38)《史记·殷本纪》称其为“太丁”(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04页),显误。

(39)“文武帝乙”是指帝辛之父帝乙,丁山先生已早有所论,见丁山:《邲其卣三器铭文考释》,《文物周刊》(上海)1947年第37、38期。但在该文中,丁山先生又说“文武帝乙”就是卜辞中的“文武帝”,现在看来是不对的。

(40)胡厚宣:《殷卜辞中的上帝和王帝(下)》,《历史研究》1959年第10期。

(41)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79页。在该书中,陈先生对“文武帝”之“帝”,一说与“帝甲”之“帝”相同,是庙号的区别字(第562页),又说是“实有帝王之义”(第422页)。两种说法相矛盾。

(42)于省吾主编:《甲骨文字诂林》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3138-3139页。

(43)叶玉森:《殷契钩沈》,转引自于省吾主编:《甲骨文字诂林》第三册“循”字条,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2251页。

(44)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释启》,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89页。

(45)刘钊:《卜辞所见殷代军事活动》,《古文字研究》第16辑,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

(46)于省吾主编:《甲骨文字诂林》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2314页按语。

(47)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69页。

(48)胡厚宣:《殷卜辞中的上帝和王帝(上)》,《历史研究》1959年第9期。

(49)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69页。

(50)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黄帝》,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80页。

(51)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79页。

(52)顾颉刚:《论孔子删述〈六经〉说及战国著作伪书书》,《古史辨》第1册上编,第42页。

(53)顾颉刚:《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古史辨》第1册中编,第65页。

(54)顾颉刚、刘起:《尚书校释译论》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8页。

(55)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黄帝》,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76页。

标签:;  ;  ;  ;  ;  

从商代的“皇帝”看所谓的“黄帝”_黄帝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