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出土文献阅读“楚辞”五篇_楚辞论文

利用出土文献校读《楚辞》五则,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楚辞论文,文献论文,五则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20世纪70年代以后,考古发现材料逐渐增多,尤其是与楚辞创作年代比较接近的楚简的大量发现,为楚辞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已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在利用这些新材料进行楚辞研究,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受此启发,我们也利用考古发现材料进行过楚辞研究,[1]本文是其中的一部分,祈请方家指正。

一、《九歌·云中君》:“极劳心兮。”

王逸注:“,忧心貌,屈原见云一动千里,周遍四海,想得随从,观望四方,以忘己忧思,而念之终不可得,故太息而叹,心中烦劳而也。或曰:君,谓怀王也。屈原陈序云神,文义略讫,愁思复至,哀念怀王暗昧不明,则太息增叹,心每,而不能已也。”“极”字,《楚辞》研究者一般是把它当作程度副词,训为“极端”、“极度”等,如郭沫若《屈原赋今译》、陈子展《楚辞直解》等注译本释“极”为“极其”或“甚”。文怀沙译此句为“我的心啊,永远在忐忑彷徨”,[2][p17]似解“极”为“永远”。曹海东认为此句中的“极”当是“亟”的通假字,应释作“屡次”。[3][p102]

按:“劳心”,金开诚释为“忧心”;,王逸注为“忧心貌”,可从。“劳心兮”,意同于《诗经·草虫》之“忧心忡忡”。“”已表示忧心之程度,再将“极”解释为程度副词,义嫌重复。文怀沙理解句意大致不错,但“极”无“永远”之义。曹海东将“极”解作“屡次”,从文意上看,也不是很贴切。因此,如果从“极”字本身去讲,很难解释通这句诗。我们注意到王逸注所引“或曰”中的“则太息增叹,心每,而不能已也”这句话,“每”有“经常”之义,如《玉篇·中部》:“每,事屡也。”《广韵·队韵》:“每,数也。”《字汇·毋部》:“每,常也,屡也,频也。”“心每”,即“心常”。根据王《注》的体例,“每”当是“极”字的注文,但“极”无“经常”之意。因此我们怀疑今本的“极”字原本可能是“”字。

楚文字“”字作(《郭店·老子甲》简6),“亟”作(《郭店·唐虞之道》简19)。古为见母蒸部,亟为见母职部,两个字字形和读音都很接近,楚简常用“”为“亟”,李学勤先生指出《郭店楚墓竹简》中有用为“亟”的“”字:

1.闻之曰:古之用民者,求之于己为。(《郭店·成之闻之》简1)

2.君子曰:唯又(有)丌(其)而可能,终之为难。(《郭店·成之闻之》简29-30)

上引简文中的“”字,李学勤先生认为都是亟(极)字。[4][p231]

裘锡圭先生在《是“恒先”还是“极先”》一文中详细介绍了“”用为“亟”的现象,在文章中裘先生总结说:“总之在我们所能看到的、数量不能算少的战国时代的楚简里,基本上是借‘’为‘亟’的。已有学者指出,‘亟’和‘’不但字形在楚文字中相似,而且上古音也相近,二者的声母皆属见系,韵部有职、蒸对转的关系,所以楚人会以‘’为‘亟’。”[5]还有一些学者讨论过这个问题。[6][p6]由于“”在楚简中常用作“亟”,而传世文献中“亟”又多写作“极”,因此,楚简中的某些“”在传世文献中被写作“极”,如:

1.至虚,也。(《郭店·老子甲》简24)

2.不克则莫知其。(《郭店·老子乙》简2)

上引简文中的“”,今本《老子》都写作“极”。[7][p289、p302]

因此我们怀疑,《云中君》原本当作“”,“”读为“恒”。“恒”可训作“常”。《书·伊训》:“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孔传:“常舞则荒淫。”“劳心兮”即“常忧心忡忡”。作“(恒)”不但文意通畅,而且还可与注文中的“每”相应。推测讹误的原因,可能是由于“”在楚简中常用作“亟”,人们误以为这个“”也用作“亟”,在传写过程中,先将“”转写为“亟”,后再将“亟”转写作“极”。古籍中有“恒”、“极”讹混的现象,已有学者根据战国文字“、亟相混”现象作了校读。[8][p53]

二、《天问》:“何启罹忧,而能拘是达?”

达,王逸注为“通”。王夫之释为“逸出兴师”,[9][p53]马其昶曰:“能平服之,是谓能达。”曹耀湘认为:“达者,天下之人从之也。”程嘉哲说:“是达,古语汇,是有掌管的意思,达有权柄的意思。”闻一多、孙作云、谭介甫、游国恩、金开诚、汤炳正等人的说法大致相似,认为是“逃脱”、“逃逸”的意思。[10][p1113-1114]

按:根据文意,这两句连同上两句(启代益作后,卒然离)是说启代替益作了国君,将益驱逐出去,后来益反攻打败了启,并将启拘禁,启逃脱之后,又打败了益。“能拘是达”是问启是如何逃脱益的拘禁的。因此,将“达”释为“逃脱”、“逃逸”是正确的。但是,“达”并无“逃脱”之义。可能是考虑到这一点,闻一多、汤炳正据《方言》卷一三“,逃也”,认为“达”通“”。此说虽可通,但除《方言》、《集韵》等字典、韵书之外,文献中未见“”用为“逃”的例子。因此,将诗句中的达解释为“逃”,缺乏根据。因此我们怀疑“达”可能是个错字。在楚简中常见一个写作(《包山》简142)、(《郭店·老子丙》简11)形的字,我们将其隶定为。学者或释为“达”,或释为“”,或释为“逆”,[11][P96-97]或释为“迭”。[12][p350-353]赵平安先生联系甲骨文材料指出,这个字可能就是“逸”的本字。[13][p275-277]赵说可信。《说文·兔部》:“逸,失也。从辵兔。兔谩訑善逃也。”段玉裁注:“会意……兔善逃,故从兔辵。”逸的本义是逃逸、逃脱。

“达”字金文写作(《金文编》101页),篆隶阶段写作(《秦汉魏晋篆隶字形表》113页)。除“辵”部发生隶变以外,其余部分没什么变化。通过比较,我们可以看出,达、两个字只在右上部有细微的差别。赵平安先生在上引的那篇文章里还指出,从目前所掌握的材料看,“逸”始见于春秋时的秦子戈和矛,战国时已广为使用。但在不同地域,、逸继替的过程是不平行的,楚国至少战国晚期仍然只用“”。根据赵先生的说法,我们知道,屈原在创作《天问》时,楚国还是用“”不用“逸”的。秦统一中国后,书同文字,“罢其不与秦文合者”,这样在楚国地域通行的“”便被“逸”取代,以致最后销声匿迹。到汉人用当时通行字体转写《楚辞》之时,可能已经不知道“”字就是“逸”字,而根据自己的书写习惯将其误转写为“达”,正与今世学者将其释为“达”相类。

如果认为“达”是“(逸)”字之误,还需要解决一个押韵的问题。如果原文作达,达和同为月部韵,相押毫无问题。如果原文如我们所说作(逸),(逸)为质部韵,则是月质合韵。古音月部和质部关系很近。《庄子·庚桑楚》:“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释文》:“窃窃,崔本作察察。”[14][p625]窃为质部字,察为月部字。《诗·豳风·东山》:“有敦瓜苦,烝在栗薪。”郑玄笺:“古者声栗裂同也。”《周礼·考工记·弓人》:“菑栗不迤意,则弓不发。”郑玄注:“栗,读为裂繻之裂。”栗为质部韵,裂为月部韵。《墨子·尚同中》:“疾菑戾疫。”孙诒让《墨子间诂》说:“戾疫,即《兼爱下篇》之‘疠疫’,戾、疠一声之转。”戾为质部韵,疠为月部韵。《荀子·正论》:“称远近而等贡献,是王者之至也。”王念孙《读书杂志》:“至当为制,上文云:‘彼王者之制也……’下文云:‘则未足与王者之制也。’皆其证。”至为质部韵,制为月部韵。《潜夫论·边议》:“传子孙者,思安万世;寄其身者,各取一阕。”汪继培笺:“阕,读为缺。”阕为质部韵,缺为月部韵。《诗·曹风·蜉蝣》:“蜉蝣掘阅,麻衣如雪。”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此诗掘阅,亦当训穿穴矣。”《文选·宋玉〈风赋〉》:“空穴来风。”李善注引《庄子》:“空阅来风。”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楼椑矢阅”,“阅”读为“穴”。阅为月部韵,穴为质部韵。马王堆帛书《老子》乙本《德经》:“塞其,闭其门,终身不勤。”,通行本作“兑”,俞樾认为“兑”当读作“穴”。,从兑得声,兑为月部韵,穴为质部韵。马王堆帛书《老子》乙本《德经》:是以方而不割,兼(廉)而不刺,直而不绁,光而不眺(耀)。”通行本绁作肆。绁为月部字,肆为质部字。马王堆帛书《老子》甲本《德经》:“使我有知也。”,乙本及通行本皆作介。为质部韵,介为月部韵。马王堆帛书《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十六经·姓争》:“夫天地之道,寒涅燥湿,不能并立。”涅读为热。涅在质部,热在月部。[15][p751]上举诸例,足以证明月、质二部关系密切。《楚辞》中合韵的例子很多,其中有真元合韵的例子,如《九歌·湘君》以元部的“浅”、“闲”与真部的“翩”合韵,《九章·抽思》以元部的“愿”与真部的“进”合韵。[16][p15]、[p43]月部为元部的入声,质部为真部的入声,既然真、元两部可以合韵,质、月两部也应该可以合韵。因此我们认为(逸)和相押是没有问题的。

三、《天问》:“比干何逆,而抑沈之?雷开阿顺,而赐封之?”

根据屈原作品的韵例,若两句句尾皆为“之”字,则“之”字的上一字为韵。如《天问》“皇天集命,维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戒”、“代”为韵。若一句末为“之”字,一句不为“之”字,则“之”字入韵。如《离骚》“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之”、“疑”为韵。据上述韵例,“沈”、“封”当押韵,“沈”为侵部,“封”为东部,王力认为是侵、东通押。[16][p32]但有学者认为侵、东两部距离较远,“沈”、“封”不能押韵,而另求别解。刘永济怀疑“而抑沈之”的“之”字是衍文,“而赐封之”的“之”当从一本作“金”,“沈”、“金”押韵。徐仁甫认为“抑沈”当作“沈抑”,“赐封”当作“封赐”,“抑”与“赐”相协。[10][p1216-1217]何剑熏根据王逸注“乃杀之剖其心也……乃赐之金玉而封之也”,认为此四句当作“比干何逆,而剖之心?雷开何顺,而赐之金”,“心”、“金”古音同在侵韵,故可相协。[17][p74-75]

今按:当从王力通押之说。上引刘永济、徐仁甫、何剑熏三家立说的前提是认为侵、东两部距离较远,不能协韵。而实际上,侵、东两部在上古关系并不远,在楚方言里关系更为密切。

首先,从通假异文看,侵、东两部的关系是比较近的。《文选·七命》:“驾红阳之飞燕。”李注:“或曰《骏马图》有含阳侯骠,疑含即红,声之误也。”[14][p2]“含”为侵部,“红”为东部。《尚书·禹贡》“九江孔殷”,《史记·夏本纪》作“九江甚中”。孔,东部;甚,侵部。古文字资料里也有侵部和东部相通的例子。1977年河北平山县中山王墓出土的战国早期的壶有下列铭文:隹(唯)送先王,茅(苗)蒐畋(田)猎。于皮(彼)新(土)。其会女(如)林。(《集成》15·9734)根据文例,铭文中的“送”明显应该读作“朕”。送,东部;朕,侵部。

其次,从谐声偏旁看,侵、东两部的关系也是比较近的。“同”字,甲骨文、金文、战国文字从“凡”从“口”,学者认为“同”字乃从“凡”得声。[18][p153]“凡”为侵部,“同”属东部。裘锡圭根据甲骨文、金文及楚简材料,认为朕、送等字的声旁“关”是从针的初文“|”得声的,“关”的读音与“朕”相同。[19][p1-8]“朕”属侵部,而从“关”得声的“送”为东部。可见,侵、东两部的关系是比较近的。

第三,侵、东两部字可以协韵。《九辩》:“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韵脚“中”,冬部,“湛”,侵部,“丰”,东部,王力认为冬、侵、东合韵。[16][p71]《易经》里也有侵、东合韵的例子。[20][p3643]黄耀堃据李零校订本银雀山汉简《唐勒》赋,[21][p349-350]分析了该赋的押韵情况,认为其中的“骋若飞龙,兔若归风”两句的韵脚“龙”和“风”是东、侵通押。尽管对这篇作品的作者是谁,各家观点不同,如饶宗颐、谭家健、廖名春等认为是唐勒,李学勤、朱碧莲、汤漳平等认为是宋玉,但为战国时期楚人的作品则是各家比较一致的看法。[22][p33-34]这说明在战国时期楚方言里侵、东两部是可以协韵的。

综上所述,侵、东两部关系比较密切,完全可以协韵,没有必要另求新解。

四、《九辩》:“又未知其所从。”

今按:其,当读为己。其,古音为群纽之部,己,为见纽之部,韵部同为之部,声纽同为牙音,古音极近,经常通用。《诗·王风·扬之水》:“彼其之子。”郑笺:“其或作记或作己,读声相似。”《诗·郑风·羔裘》:“彼其之子,舍命不渝。”《韩诗外传》二、《新序·义勇》、《烈女传》五引“其”作“己”。[14][p378]不但古书中二字可以通用,在上博简、郭店简里也有二字通用的例子。上博一《性情论》简6“快于其者之胃(谓)兑(悦)”一句在郭店《性自命出》简12中作“快于己者之胃(谓)兑(悦)”。上博简中的“其”,郭店简正作“己”。上博一《孔子诗论》简8-9“伐木,(贵)咎于其也”,其,根据文意当读作己。《缁衣》简10-11“未见圣,女(如)亓(其)弗克见”,郭店《缁衣》简19“未见圣,如其弗克见”,两句中的“其”,今本作己。由此可见,“其”与“己”相通是毫无问题的。故“又未知其所从”当读作“又未知己所从”,这样读不但文意通畅,而且又可与上文“愿自往而径游兮”之“自”相对应。

五、《九辩》:“恐时世之不固。”

固,朱熹认为当作同,叶通、从、诵、容为韵。[23][p125]陆侃如从朱熹说,认为是形讹。[10][p2090]

今按:朱熹、陆侃如主要从押韵的角度考虑,以为“固”与下文的“凿”一为鱼部,一为药部,二部相隔,不能相押,而校改为“同”,以与上文之“通”、“从”、“诵”、“容”协元韵。实际上,下文的“凿”当为“错”字,早已有学者指出。[24][p102]“固”为鱼部,“错”为铎部,二字为鱼铎通韵。故朱、陆之说未必可信。“固”当读为“古”。“古”、“固”古通用。《老子》三十六章:“将欲歙之,必固张之。”汉帛书甲、乙本固作古。[14][p862]郭店《尊德义》简17“因亘(恒)则古”的“古”,整理者读为固。[25][p173]上博一《孔子诗论》简16、20、24“民眚(性)古然”的“古”,整理者都读为固。[26][p145]“恐时世之不固”即“恐时世之不古”,言恐时世不和以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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