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解森墓”_鲁迅论文

重读“解森墓”_鲁迅论文

重读《墓碣文》,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墓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鲁迅的散文诗《墓碣文》写于1925年6月17日,发表于1925年6月22日《语丝》周刊第32期。后收入散文诗集《野草》。诗作的全文仅有300余字: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诗作以梦境的方式和极具张力的语言,描写自己窥探古墓并与死尸对话的诡异情节和场景,营造出一种带有恐惧和神秘色彩的氛围,以“我”的所见所闻所感传达出极为丰富而又复杂的思想意蕴和文化内涵。也正是由于其形式的诡异神秘和思想意蕴的丰富复杂,给读者带来了理解上的困惑。而这种理解上的困惑在某种意义上又变成了走近鲁迅的一种诱惑。这就是艺术的魅力。这也是为什么解读《墓碣文》这道破解鲁迅的难题又成了鲁迅研究界最热门的话题之一。这也是笔者解读《墓碣文》最重要的诱因。

要理解《墓碣文》所表达的思想和情感,首先要搞清楚古墓和死尸象征的是什么,这是理解全文的前提:然后是理解墓穴的碑文即“墓碣文”所表达的意思,这是全篇的重点和难点。下面先来看第一个问题,即古墓和死尸象征的是什么,也就是说作者要解剖或批判的究竟是什么?

鲁迅自己在《写在〈坟〉后面》中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怎样。我有时也想借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①在写给李秉中的信中又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我之所以对于和我往来较多的人有时不免觉到悲哀者以此。”②受鲁迅自己说的这两段话的影响,以往的研究者在解读《墓碣文》时,多认为本篇是鲁迅自己对自己内心深处虚无阴暗思想与情绪的解剖。如冯雪峰认为:此文是“以自己解剖、批判和否定的态度描写了一种到了可怕程度的空虚的阴暗心境。”③李何林认为:“这篇作品中的死人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揭露他自己,解剖他自己的吧?最后并对这种思想表示决绝,也就是批判,和他一刀两断了。”④孙玉石认为:“鲁迅解剖自己思想的矛盾和阴影,就是在现实斗争中同旧我实行不断的决裂。因此,随着革命斗争形势的向前发展,他的这种解剖和决裂也迅速地加快了进程。散文诗《墓碣文》就是在这一进程中鲁迅埋葬自己思想阴影的一座小小的墓碑。”⑤甚至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全集》,在《墓碣文》的注释提示中写道:“作者在文中通过一个梦境,描写了墓中人内心的虚无与灰暗,以及意欲认识和摆脱这种心境而不能的焦灼和痛楚。最后以‘我疾走,不敢反顾’来表示对这种思想情绪的否定。它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作者当时深刻的思想苦闷和严格进行自我解剖的精神。”⑥以上均是从政治的角度,认为鲁迅的思想里存在着与先进的政治思想不协调不合拍的旧的思想意识,因而内心产生了矛盾和阴影,造成鲁迅一种虚无而苦闷的灰暗心境。鲁迅为摆脱这种心境而做自我解剖。总之,这些从政治或革命角度解读作品的研究者们的思维逻辑是,既然鲁迅自己说自己“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那么,这“毒气和鬼气”就是与先进的集体主义的政治思想不协调不合拍的个人主义的旧的思想意识,这些旧的思想意识造成鲁迅内心的虚无、灰暗与痛苦,鲁迅要摆脱和去除这种意识,于是就进行自我解剖和自我批判。如冯雪峰认为:“《墓碣文》中的痛苦的情绪,显然是由于个人主义思想所带来的空虚感觉以及作者同个人主义的意识作斗争而形成的。”⑦这种解读与论证,显然是受特定年代形成的批判与自我批判的斗争哲学思维模式与批评标准的影响。此外,李天明和胡尹强则从爱情婚恋角度解读《墓碣文》。李天明认为墓主人即诗人的自我解剖是一种自我道德的谴责。认为“散文诗的主体意象——主人公的死亡——都指向诗人的自我道德谴责。事实是鲁迅最终接受了许广平的爱而离弃了朱安……这一事实就是他负罪感的来源,它形象深刻地体现在《墓碣文》里,也不同程度地体现在一系列《野草》散文诗中。”⑧而胡尹强则认为诗人的自我解剖是对心爱的人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他说:“《墓碣文》表现的就是鲁迅无情的自我解剖……《墓碣文》的‘我梦见’的‘我’,无疑是暗示许广平。死尸象征作自我解剖的诗人,墓碣的阳文和阴文,则是诗人自我人格、品质和思维方式的浓缩的象征。”⑨从爱情婚恋角度解读作品的研究者把诗人矛盾苦闷的心境解释为诗人自我道德谴责的负罪感或诗人对心爱的人毫无保留袒露自己之后等待“爱情的判决”时的矛盾焦灼心理。

由以上分析可以知道,无论从政治角度还是从婚恋角度解读作品的研究者,尽管看问题的角度和评判的标准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但是,他们都认为古墓中的死尸象征的是鲁迅自己或鲁迅灰暗的思想意识,而墓碣上的刻辞是对自己内心的解剖或对自己灰暗思想及心理的批判。这些研究者立论的前提就是鲁迅有阴暗的心理和灰色的思想,而要摆脱这阴暗心理和灰色思想就要进行痛苦的自我解剖和批判。笔者认为这样的认识是为了解读作品而预设和夸大了鲁迅的阴暗心理和思想缺陷。鲁迅作为一个从旧营垒中走出来的坚定而清醒的启蒙主义思想家,在对封建旧文化的揭露和批判中当然也会反思自己所受的封建文化的影响,就像他在《狂人日记》中让狂人清醒地意识到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自己妹子的几片肉。但这种反思本身就是对封建旧文化的彻底清算与批判,不会造成鲁迅的阴暗心理和灰色思想。当时的鲁迅确实内心感到虚无与苦闷,但这种虚无与苦闷不是“由于个人主义思想所带来的空虚感觉以及作者同个人主义的意识作斗争而形成的”,更不是诗人自我道德谴责的负罪感或诗人等待“爱情的判决”时的矛盾焦灼心理,而是鲁迅在与封建旧文化的战斗中感到封建旧文化的强大和个人战斗的无力。我们知道,鲁迅在反封建文化的战斗中无比的清醒与豪勇,他以其犀利的笔锋借“狂人”之口揭出了封建礼教仁义道德背后掩盖的“吃人”本质,以细腰蜂残害小青虫的比喻揭破统治者愚民政策的真相,以治乱交替的史实论证出封建文化主导下的全部历史是“想作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作稳了奴隶的时代”的循环等等。这些振聋发聩的揭露和批判可谓正中封建旧文化的命门与要害,然而,鲁迅与封建旧文化的战斗又犹如他描绘的《这样的战士》中左冲右突执著战斗的战士,他虽然真理在手且无比的坚毅、清醒与豪勇,然而所面对的是“使猛士无所用其力”的“无物之物”和“无物之阵”,即几千年来形成的以封建礼教为基础的强大的封建专制文化和由这些被封建礼教文化浸润入骨的各式各样的人组成的社会。虽然他准确地把投枪掷中了他们的心窝,即从他们仁义道德的表面,揭穿了他们“吃人”的实质。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而战士却“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这个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的战士心中隐忍着的忧愤与悲哀,也正是当时鲁迅自己的写照。所以当时鲁迅心中的虚无感是一种精神文化的荒原意识,而他心中的苦闷与痛苦则是感到封建旧文化的强大和个人战斗的无力。鲁迅作为一个普罗米修斯式的思想的盗火者,一个以俯视的姿态启蒙人们做有独立人格和独立意识的“真的人”的思想先驱,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阴暗心理和灰色思想值得作者这样痛苦的自我解剖和批判呢?况且,什么样的阴暗心理和灰色思想值得诗人把自己比成这样令人恐怖厌恶的破败的坟墓中的丑陋的僵尸呢?所以笔者认为,古墓中的死尸象征的不是鲁迅自己或其灰暗的思想意识,墓碣上的刻辞也不是鲁迅对自己内心的解剖或对自己灰暗思想或心理的批判。鲁迅当时正以解剖和批判传统封建文化为当务之急,所以笔者认为,破败的古墓中的僵尸象征的是传统的封建旧文化,而墓碣上的刻辞是对这种旧文化的解剖与评判。这样理解不但与鲁迅此时期批判封建旧文化作品的主题具有一致性,而且从逻辑上讲也顺理成章。因为在鲁迅那一代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们看来,维护封建专制制度的旧的思想文化是制约社会革新前进的最深的根源。他们是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站在民族生死存亡的角度来批判旧道德和旧文化的。在他们看来,延续几千年的封建传统旧文化早已成了破败的坟墓中的僵尸,已经毫无生机和活力。专制统治者和守旧的“国粹派”还要对其美化和赞颂,力图使这一僵尸文化死而不僵,用这所谓“固有文明”来钳制和束缚人们的思想,就犹如要活人永远拜倒在已经进入坟墓的死人的偶像前一样的无聊和荒唐。

鲁迅的《墓碣文》,以一种“复调”式的写法,用三种不同的形象或声音来表现批判封建文化的主题。首先是已经进入坟墓还故作姿态死而不僵的僵尸,这是封建旧文化的象征:此外是窥探或凭吊古墓中的僵尸的“我”,通过“我”所见的古墓的阴森破败和死尸的恐怖丑陋营造出恐惧和神秘的氛围,表达出对古墓与死尸(封建旧文化)的恐怖和厌恶的情感:而第三种声音则犹如电影的画外音似的墓碣刻辞,以客观的盖棺论定的姿态对墓主人(封建旧文化)进行解剖和评判。以上我们解决了本文开头所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即《墓碣文》中古墓和死尸象征的是什么和诗人要解剖或批判的是什么的问题。下面来看第二个问题,也就是墓穴的碑文即“墓碣文”所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的问题。

墓碣的碑文分为阳面的阳文和背面的阴文两部分。我们先来看阳文。阳文主要是以下的两段话。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对于以上两段话,以往的研究者有各种各样的解释,可谓众说纷纭。不过,在众多的观点中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认为这段碑文是鲁迅对自己或自己灰色思想的解剖与批判。如李何林把这段话解释为:“当别人在浩歌狂热中生活着的时候,我感到人世的寒冽。……当别人把现实社会看作是天上的乐园,颇为满意的时候,我看见这是地狱似的深渊。当别人认为现实的一切都是好的,我却对什么也看不上眼,认为一切都应该否定,在我眼里是‘无所有’的,一切都是空虚。我认为只有否定现实,对现实‘无所希望’,才能‘得救’,也就是超脱于现实之外,实质上是绝望。以上这些消极悲观思想,是我的精神世界的游魂,化为一条口有毒牙的长蛇,不咬别人,咬了自己,我终被自己的消极悲观思想害死了。”⑩孙玉石则解读为:“他在热情地浩歌呐喊的时候,突然中寒得病,感到了周围环境的冷冽;昏迷的病中思想很乱,在追求天堂一般美好未来中看到了地狱般的深渊:在现存的一切事物中看到了一无所有的虚无:最后终于无法救治,在无所希望的绝望之中,由死亡而得到了超脱尘世苦闷的结果。……死去的游魂,化成一条口有毒牙的长蛇,这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这段文字蕴含着鲁迅的寂寞和痛苦之感。……他决心要像毒蛇自啮一样,对这些思想进行痛苦的解剖和批判。”(11)以上是从社会政治角度解读作品的学者对这段碑文所做的解释。下面再看从婚恋角度解读作品的学者的观点。李天明在解读《墓碣文》时没有对全部的碑文进行逐一的分析和解读,而只把碑文的前四句解释为:“在爱情的浩歌狂热之中,我在道义上患病:我在幸福的天堂窥见了他人痛苦的深渊。既然我得到了爱,我已一无所缺:我在无所希望的时候感情上获得了新生。”(12)胡尹强则把整段碑文解释为诗人复杂的恋爱心理。他把前四句做了如下的解读:“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浩歌狂热”是指“他和她自然陶醉在爱情的甜蜜和幸福中”:而诗人的“中寒”则是意识到爱情的前途充满无比的艰难和凶险:“于天上看见深渊”则是热恋中的两人有着生活在天上似的陶醉,然而却意识到了横在他们爱情前途的种种暗礁、陷阱和危机;“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则是,虽然诗人处于幸福的热恋中,诗人却从社会上所有人们眼神中看到“无所有”,即对这爱情的否定;“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则是,如果把爱情前途上所有的艰难险阻“都充分估计到,都摆出来,面对如此多的内在的和外在的阻力,我们的爱情好像几乎无法继续了,然而,这正是我们爱情得救的希望所在”!(13)而对“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几句话,则解释为:“就是鲁迅‘全露出我的血肉来’的执著的自我解剖精神的具象化。……如此无情地尽可能往坏的方向解剖自己,就仿佛毒蛇用毒牙‘自啮其身’,把自己啮得鲜血淋漓、不成人样,也就等于‘殒颠’了。”(14)以上无论从社会政治角度还是从婚恋角度对墓碣碑文的解读,均认为碑文是鲁迅对自己的自我解剖与批判,也就是说,均把墓主人看成了作者自己。笔者认为,启蒙是五四时期文化的主流,而鲁迅是当时启蒙文化的主将和先驱,所以以启蒙的视角来研究鲁迅这时期的作品可能更符合或接近鲁迅所要表达的思想和情感。如果从启蒙的角度看,用破败的坟墓与丑陋的僵尸象征毫无生机和活力的封建旧文化是恰当的。而诗中的“我”对其表现出的恐怖、厌恶及决绝地“离开”的情感和心态也是合于情理的。那么墓碣的刻辞,就是对封建旧文化的解剖和评判。以这样的思路我们先来解读一下刻辞的阳文。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这是鲁迅对封建旧文化主导下几千年的中国历史进行的总体把握、解剖和评判。在1925年4月29日,也就是在作《墓碣文》的一个多月前,鲁迅写了《灯下漫笔》。在文中,鲁迅以几千年的封建文化主导下的中国历史史实为依据,揭示了中国历史发展的“一治一乱”的恶性循环规律,把过去整个中国的历史概括为“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所谓“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就是社会矛盾集中爆发,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的时代。而“纷乱至极之后,就有一个较强,或较聪明,或较狡猾,或是外族的人物出来,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厘定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怎样颂圣。而且这规则是不像现在那样朝三暮四的。于是便‘万姓胪欢’了;用成语来说,就叫作‘天下太平’”。这就是所谓“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为什么会形成这种“一治一乱”的历史的恶性循环,根本上还是由封建的奴隶道德文化所决定的。鲁迅说:“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予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三千余年古国古’的中华,历来所闹的就不过是这一个小玩艺。……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假使真有谁能够替他们决定,定下什么奴隶规则来,自然就‘皇恩浩荡’了。”也就是说,正是由于维护封建等级专制制度的封建文化“将人不当人”才导致了这种历史“一治一乱”的恶性循环。“万姓胪欢”,“天下太平”时,社会问题和社会矛盾并没有真正解决,新的社会问题和社会矛盾又开始潜生暗长,到一定时期又开始总爆发。即《三国演义》所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以在这种封建专制文化的主导下,“万姓胪欢”的“浩歌狂热”之际已经“中寒”,即埋伏着再次“发病”——“动乱”的病根;于“天下太平”的“天上”已经看见了“动乱”的深渊。鲁迅在作《墓碣文》的前一天写的《失掉的好地狱》中也表达了类似的思想。作品描绘鬼魂们失掉了自己的好地狱。先是魔鬼战胜天神,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建立起由魔鬼主宰一切的统治秩序。后鬼魂们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于是“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执言,与魔鬼战斗。……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然而,“当鬼魂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的使者已临地狱,坐在中央,用了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人类完全掌握了地狱统治权且威凌在魔鬼之上。“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看,当鬼魂们反狱成功,如登天堂般一齐欢呼的“浩歌狂热”之际已经“中寒”,跌进了被迁入剑树林的中央,受永久沉沦之罚的“深渊”。这就是鲁迅对封建专制文化主导下的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钱理群认为:“在一般人看作是社会历史发展运动终点的地方,鲁迅看到的是新的斗争的起点;在一般人认为无限光明的‘黄金世界’里,鲁迅看见了新的矛盾,新的黑暗,新的危险;在一般人以为将获得永恒的‘天堂’里,鲁迅看见了‘死’。这就是:‘于天上看见深渊’。”(15)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这句话被一些研究者认为是鲁迅当时表现出虚无主义思想的根据。实际上这句话表现的仍然是鲁迅当时的精神文化的荒原意识,即对封建传统文化的认识、解剖与批判。就像在《这样的战士》中把封建传统专制文化看成是“无物之物”一样。表面上看,封建传统文化是那样深邃、威严而神圣。它打着仁义道德的虚伪的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而实质上除了“吃人”之外,“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鲁迅从总体上否定了过去与现存的社会制度、文化系统,‘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他就最大程度地卸去了沉重的历史包袱,在最大可能范围内,摆脱了古老鬼魂的纠缠,获得了‘创造’的相对自由。”(16)

“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句话表现的是对封建传统旧文化彻底否定、彻底推倒后的文化重构。即摒弃旧的文化传统,创建新的文化传统。这和五四时代的批判旧文化,提倡新文化的时代精神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只有破旧立新,中华民族的文化才能“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即“将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谈全部扫除,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都撕掉,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总而言之,就是将华夏传统的所有小巧的玩意儿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17)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前面我们谈到,以往的研究者都把“游魂”看成鲁迅的思想或鲁迅自己,把长蛇“自啮其身”看成是鲁迅自我解剖与自我批判。笔者认为,这里的“游魂”应该是封建传统文化的化身。古代《易经》中就有“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其中的“游魂”就是指思想文化的精神层面的东西。封建传统文化的主体儒家学说,自西汉以来与封建专制帝制的社会体制紧密结合,衍变为封建专制体制的思想理论基础并借助体制的力量得以大大推广和传播。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使“三纲五常”等儒家教条丧失了体制的依托和保障。所以,鲁迅把与体制割断的旧文化看成“游魂”是合于情理的。中国古代以“龙”作为图腾,中国人自称龙的传人,中国古文化称为龙文化。龙的形状犹如长蛇,蛇也称小龙。鲁迅等五四启蒙思想先驱们认为封建传统文化是“吃人”的,是扼杀人生机活力的精神的毒素。所以鲁迅这里把封建传统文化的“游魂”化为口有毒牙的长蛇是很形象很贴切的。“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这三句话仍然是对封建旧文化的本质特点和最终命运的剖析和批判。封建旧文化教化或说施以精神毒害的目标是对内不对外的。封建统治者的愚民政策就是利用封建旧文化对自己的臣民进行精神的毒害和虐杀。在诸如“君叫臣死臣得死,父叫子亡子得亡”,“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等等旧封建文化教条的教化或荼毒下,有多少鲜活的生命实施了自我的虐杀。所以这种腐朽残酷的吃人文化终于由于它对自己民众的荼毒而走到了尽头,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被摧毁,即“殒颠”。

以上我们对碑文的阳文进行了分析和解读。下面我们来看碑文背面的阴文。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对以上此段话,以往研究者多理解为表现的是鲁迅自我解剖时矛盾痛苦的心理状况。如李何林解释为:“就是挖抉自己的心灵状况,了解自己,并且予以评价。但是,挖抉时很痛,酷烈的伤痛压倒了味觉,我品味不出是怎样的心肝(思想),更谈不到评价。……那么,就过些时候,等不痛了,再不慌不忙地来品味、评价吧!又由于过了些时候,挖出来的心(思想),业已陈旧,已经成为过去,事过境迁了,又如何品味、评价呢?”(18)孙玉石则认为这段话写出了鲁迅“解剖自己的痛苦而矛盾的心境。鲁迅以设问的方式告诉人们,像他那样‘全露出我的血肉来’的‘更无情面’的解剖自己,是十分痛苦的事情,其中所咀嚼的‘本味’,是无论在创痛酷烈或痛定之后,都无法知道的。因为在创痛酷烈时,不能冷静地去认识‘本味’;而在痛定之后,已经事过境迁,这‘本味’就不复存在了。这‘本味’,指的是解剖自己时的思想认识和感受”。(19)李天明则认为这是鲁迅道德自省的一种隐喻。他说:“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从表面上看,这是因为他抉心自食,毁了心肝。然而,这是一个双关,暗含鲁迅的自责。……‘无心肝’就是没有良心的形象的表达式。”(20)

以上解读或认为此段碑文表现的是鲁迅自我解剖的矛盾与痛苦的心境,或认为表现的是鲁迅自己道德的自责,但均把墓主人看成了鲁迅自己。笔者还是愿从把墓主人看成封建旧文化僵尸的角度来对这段刻辞进行分析和解读,认为这段话仍然是作者以第三者的超然姿态对封建传统文化的审视、剖析与评判,是作者力图客观审慎地探究和追问传统文化的病根在哪里,其价值究竟是什么?我们知道,陈独秀、鲁迅、李大钊等五四反封建文化的先驱们,虽然当时以激进的反传统姿态来批判旧文化,甚至陈独秀决绝地表示:“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之。”(21)然而,他们又都是自小吸吮着传统文化的奶汁成长起来的一代知识分子。他们对传统文化可以说是又爱又恨,甚至有一种爱之愈深,恨之愈切的复杂心态和情感。他们理智上接受了西方文化中尊重和张扬人的独立个性的合理性,发现了中国传统文化所包含的奴性的不合理性,而他们自小所接受的传统文化已经内化为集体无意识的道德情感,这就使他们对待传统文化在理智与情感上产生了矛盾与纠结。他们当时的反传统,是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站在民族生死存亡的政治角度来批判维护封建专制制度、制约社会革新前进的旧道德和旧文化的。就像陈独秀所说:“若夫别尊卑重阶级,主张人治,反对民权之思想之学说,实为制造专制帝王之根本恶因。吾国思想界不将此根本恶因铲除净尽,则有因必有果。无数废共和复帝制之袁世凯,当然接踵应运而生,毫不足怪。”(22)可以看出,五四反封建文化先驱们要全面摧毁的是被统治者体制化了的诸如“三纲五常”“三从四德”这些禁锢人的自由思想、扼杀人独立精神的信条以及由此训育出的国民的奴隶性格,即鲁迅着力批判的“落后的国民性”,而不是原始的儒家思想。对此,吴虞在给陈独秀的信中说得明白:“孔子自是当时之伟人,然欲坚持其学说以罩天下后世,阻碍文化之发展,以扬专制之余焰,则不得不攻者,势也。”(23)李大钊在《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中更道出了问题的本质:“故余之抨击孔子,非抨击孔子之本身,乃抨击孔子为历代君王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非抨击孔子,乃抨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24)

所以五四先驱者们表面上激进甚至偏激地反传统,实质上反的是传统文化中被体制化的维护封建专制和等级制度的封建信条,而不是对传统文化的整体否定。他们这些“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思想先驱们,对传统文化爱恨交织的复杂心态和情感是可以理解的。在这种意义上,鲁迅把五四新文化运动时对传统文化的剖析与批判形象地说成是“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批判自己自小就已接受的本民族的传统文化,无异于“抉心自食”。而“欲知本味”就是探究传统文化的病根在哪里?它的价值又在哪里?“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在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的疾风暴雨式的批判中,这样的问题又怎么能够轻易地搞清楚呢?“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五四落潮之后,对这些问题慢慢地思考,然而,传统文化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非常复杂,所以这些问题还是不容易搞清楚。而“答我。否则,离开!”则是墓主人说的话。也就是说,在不能搞清这些问题的时候,作者进行了换位思考,让墓主人——传统文化对剖析和批判他的人进行拷问。你们不是批判我吗,那我的病根在哪里?你们批得我一无是处,那我为什么能发展延续到现在?我的价值究竟是什么?回答不了,就免开尊口吧——离开!因为“我”回答不了这些问题,所以感到紧张和汗颜。于是“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以上我们对《墓碣文》从启蒙和文化批判的立场和角度进行了分析和解读,认为古墓中的死尸象征的不是鲁迅自己或其灰暗的思想意识,墓碣上的刻辞也不是鲁迅对自己内心的解剖或对自己灰暗思想或心理的批判。作品用“复调”式的手法,以三种不同的形象或声音来表现批判封建文化的主题。墓碣刻辞的阳文是作者在对封建专制文化主导下的“一治一乱”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和把握基础上,从总体上否定了过去与现存的社会制度和文化系统,表现出彻底推倒封建旧文化而重构新文化的诉求,揭示出封建统治者的愚民政策就是利用封建旧文化对自己的臣民进行精神的毒害和虐杀。而墓碣刻辞的阴文仍然是对传统文化的解剖和评判,是作者力图客观审慎地探究和追问传统文化的缺失与优长、病根与价值。

注释:

①《鲁迅全集》第一卷,第28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②鲁迅:《致李秉中》,《鲁迅书信集》第6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

③⑦冯雪峰:《论〈野草〉》,见《冯雪峰忆鲁迅》第171页、第179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④⑩(18)李何林:《鲁迅〈野草〉注释》,见《李何林全集》第2卷,第134页、第132页、第133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⑤(11)(19)孙玉石:《〈野草〉研究》,第62页、第63—64页、第64—65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⑥《鲁迅全集》第2卷,第20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⑧(12)(20)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野草〉探秘》,第173—174页、第172页、第16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⑨(13)(14)胡尹强:《鲁迅:为爱情作证——破解〈野草〉世纪之谜》,第216页、第217页、第218页,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

(15)(16)钱理群:《心灵的探寻》,第17页、第10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17)《鲁迅全集》第3卷,第9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1)陈独秀:《答胡适之》,载《新青年》3卷3号。

(22)陈独秀:《袁世凯复活》,载《新青年》2卷4号。

(23)《鲁迅研究资料》第24辑,第159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年版。

(24)守常:《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载《甲寅》日刊,1917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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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解森墓”_鲁迅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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