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与创新不是对立的——《戏曲回头不是岸》读后,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戏曲论文,对立论文,读后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读了刘云程先生《戏曲回头不是岸——与马建华先生商榷》(以下简称“刘文”)后, 又重读了一遍马建华先生写的《建立戏曲传统剧目精品工程》(以下简“马文”)。在马 文中,不难发现有一些过激的词语(如“零现象”和“绝大部分的传统剧目被禁演”)是 把事实片面夸大了。但看到两篇文章的末尾,争论双方最终得出的结论又似乎没有原则 分歧。也许是由于视角不同,难免会产生某些误解或偏见。为此,把几个重要问题的来 龙去脉梳理得更清晰些,看来是有必要的。
一、“戏改”尚未成功
刘文,开宗明义提出,与其他艺术门类不同,“唯独戏曲,继承与革新一直是困扰戏 曲实践的一个主要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应从“戏改”谈起。
从建国初期开始的“戏改”,方针是明确的:“戏曲改革的任务,不外:消灭封建的 文化毒素,和接受优秀的民族艺术遗产。……把戏曲从反动统治阶级的玩品变成教育人 民的工具”。(注:马少波:《戏曲艺术论集》第1-4页。)所以,“戏改”的第一个成 就就是“去掉了尘垢,现出了光彩”(注:张庚:《戏曲艺术论》,第222页。)。其典 型代表是梅兰芳把《贵妃醉酒》唱词中的“安禄山卿家在哪里”改为“杨玉环今宵如梦 里”,这一改动博得了海内外爱好者的一致赞扬。“戏改”的第二个成就就是融入了新 时代人民的爱憎,表现出鲜明的时代感。以上世纪30年代的《野猪林》和50年代改编后 的《野猪林》对比,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杨小楼演林冲是表现在封建淫威压迫下被扭 曲的人格,从忍而又忍到忍无可忍,在白虎堂上只说了“冤枉”二字,林冲内心中的愤 怒和痛苦只能在杨小楼的脸上表现出来,当时人称之为“内功”。解放后否定了逆来顺 受,李少春演林冲,通过大段念白,与高俅进行义正辞严的辩理,表现出被压迫人民英 勇不屈的抗争精神。同样,《白蛇传·断桥》“闷帘”倒板“杀出了金山寺恨如烈火” ,一句话把满腔怒火痛快淋漓地说了出来,正是对传统的“温柔敦厚”的“《诗》教” 的批判,被压迫人民扬眉吐气了。所以,《野猪林》和《白蛇传》被认为是解放后新编 改编剧目的成功代表作,是京剧现代化的先驱。“戏改”的第三个成就就是声腔、板式 (如汉调二黄)的创造和运用。
在当时,真正被“禁演”的传统剧目是很少的。但是,由于有了不经过整理、修改不 能上演的规定,同时又由于对传统戏要求过苛(如,姜维脸谱中的太极图应去掉,武大 应当“站起来”走路,甚至连《锁麟囊》也曾有过“禁演”的动议),以致延缓了“戏 改”的正常进行。尽管过“左”的倾向得到及时纠正,但“戏改”始终缺乏一个全盘规 划,未能有计划、有步骤、循序渐进地首先把各行当的代表剧目改编好。当时所说的“ 既要‘雪里送炭’,也要‘锦上添花’”,实际上是“锦上添花”有余(如《赤壁之战 》、《赵氏孤儿》),“雪中送炭”不足。例如,以铜锤为主的常演剧目现在已不到10 出戏了。其中,成功改编的剧目有《秦香莲》、《赤桑镇》;新编的历史剧有《敬德装 疯》,现代戏有《雪花飘》;而《白良关》、《御果园》、《黑风帕》因迷信内容未被 剔除,只能在晚会上听到其中的个别唱段。而且,在舞台上常能见到的剧目中,至今还 保留着文字不通的唱词,如《遇皇后》:“宋王爷坐江山人称有道。汉萧何造律法笔尖 如刀。我岂能袖手观装聋不晓,辜负了宋王爷爵禄功高。”
以上足以说明:第一,“戏改”的方向是正确的,成绩是显著的;第二,“戏改”的 工作并未结束,“戏改”的任务还远远没有完成。
刘文中说,经过“戏改”,“文本更完整了,删去水词,文学性得到加强”。诚然如 此,只不过,头一功应记在梅兰芳大师的功劳簿上。过去的老戏多是根据民间传说,内 容难免有迷信色彩,唱词也往往粗俗不堪。梅兰芳在齐如山等人的协助下,在上世纪20 年代,把历史文学作品引入京剧中来,而成为戏剧文学。如《霸王别姬》来自《史记· 项羽本纪》,《西施》根据《吴越春秋》,《廉锦枫》取材于《镜花缘》,《太真外传 》则是一本稗史的书名。梅兰芳的新戏丰富了文学要素,唱词向古典诗词靠拢了,同时 又通过舞活跃了舞台,深化了诗境。于是,无论在思想深度上还是在表演技巧上都实现 了一个新的跨越。在他的影响下,他的弟子和竞争者程砚秋也做了同样的努力。如梅兰 芳根据唐人小说《红线传》编成《红线盗盒》,程砚秋也立即委托罗瘿公根据唐人小说 《虬髯客传》,并参照元杂剧《风尘三侠》,编写了《红拂传》,成为程砚秋早期的代 表剧目。可是,由于新编改编剧目长期占领了舞台,这些原有的无可挑剔的艺术瑰宝反 而遭到了冷遇。如在十几出程派新编戏中,目前能够上演的只有《锁麟囊》、《荒山泪 》、《春闺梦》(还不是全部)。尽管解放后新创作了程派戏《陈三两爬堂》和现代戏《 江姐》,但濒临失传的却不止《红拂传》和《鸳鸯冢》这两出。
由此可见,如果从静止的观点来评价“戏改”的功过得失,那必然是各执一端,不欢 而散,而且这场争论也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从动态的观点看问题,焉知《白良关》 等三出戏今后不能改编成好戏?程砚秋的嫡传弟子王吟秋去了,但另一位嫡传弟子李丹 林先生还健在,焉知《红拂传》等剧一定会失传?寄希望于未来,寄希望于万一,这也 许正是马建华先生写这篇文章的心愿吧!
遗憾的是,多年来舆论界流行的说法是,解放后改编剧目“少说已数以千计,哪一出 不比原有传统戏更精彩”(注:见《中国京剧》,2000年第6期,第16页)!既然如此,“ 戏改”的任务早就该胜利完成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舞台上上演的不是“数以千计”, 而是几十出戏?直到2003年末,在佛山举行的“当代戏剧之命运”研讨会上,才有了比 较公正的说法:“中国戏曲高度的技艺性以及传统的口传身授的传承方法,要求其承袭 过程的不可中断,一但中断,这笔遗产就会失去而无法挽回。然而,我们多年来奉行的 是改造传统剧目的政策,而改造过程又十分缓慢,致使多数剧目长期停滞于记忆中,这 是十分危险的。10年前,人们已经意识到这种危险性的严重,曾经呼吁在戏曲发展战略 中应体现先继承、后改造的方针,以抢救为主,先把传统剧目保存下来,然而未能引起 重视。”(注:廖奔:《戏剧怎么了——关于戏剧现状、本质与生命力的思考》)倘若10 年前就能“引起重视”,也就无需马建华先生今天还在大声疾呼了。
二、说得太轻巧了
目前,“经典”二字已成了常用词,于街头广告或电视屏幕随处可见。但真要探讨“ 经典”的确切含义,还是应以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的权威论述为准。马 克思认为,希腊艺术和史诗“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作为 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1995年 版,第29页。)。这就是说,第一,它是永垂后世的规范的范本;第二,它是高不可及 的范本;第三,它具有超时空的永久魅力。
黄宗江先生曾写过一篇短文《梅、杨、余之不可再》。他说:“说是‘不可再’,不 是不可再发展,……各类艺术有其高峰(此处甚至称顶峰亦无不可),如诗经、楚辞、唐 诗、宋词、元曲……”(注:《戏剧电影报·梨园周刊》2000年第8期)。例如,杨小楼 和梅兰芳在《霸王别姬》和《长坂坡》这两出戏中,把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和视死如归 的献身精神,交相辉映展现在京剧舞台,而达到了诗化的极致。又如,余叔岩的“18张 半”唱片至今在京剧老生唱腔中仍是不可逾越的高峰。老一辈京剧艺术家不但实现了唱 、念、做、打的和谐统一,而且既表现了人,又表现了环境。人们记忆犹新的是,侯喜 瑞1957年10月,在老长安戏院两次表演了《战宛城》的马踏青苗。曹操的战马看见斑鸠 飞起而受惊,在麦田中一路狂奔。侯喜瑞下半身表现的是马的奔驰咆哮,上半身表现的 是马背上的曹操前仰后合,真是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厚重的文化积淀和高超的艺术 造诣,对于京剧的传承来说,既是优势,又是难点:既是宝藏,又是包袱。
相对年轻的地方剧种也有本剧种的“经典”。如评剧《刘巧儿》和吕剧《李二嫂改嫁 》,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在继承与革新之间似乎没有多大的矛盾。因此,川剧的《 金子》黄梅戏的《徽州女人》,很自然地得到了举世的赞誉;新编的京剧剧目则没有这 样的好运。由于近百年京剧史上矗立着无数“高不可及”的丰碑,相形之下,这些新编 的获奖剧目就很难取得多数爱好者的认同。
现在的问题就发生于,在某些人眼里,把继承看得非常容易,十分简单,如刘云程先 生所说,“那很好办,我们用不着费大力气,全面回归传统就是了”。斯人已驾鹤西归 ,艺术也成了“广陵散”,这条“回头路”该怎么走?正因为把继承看得太简单了,因 此才产生所谓的“急功近利”或“急于求成”以及流传在首都京剧界的口头禅:“三并 举,一头沉”等。也正因如此,才产生了“困扰戏曲实践的”继承与革新之争。
今天,包括已成为中坚骨干的中青年演员,大都感到自己根底薄弱,会的戏太少,他( 她)们怀着“补课”的愿望进了研究生班。但是,在革新与现代化的强流冲击下,实际 上很难得到深造的机会。而堪称良师的老一辈,如王金璐先生、李金鸿先生等,身体虽 尚称康健,但已到了耄耋之年。一些公认的优秀传统剧目(如武生的《五人义》、《状 元印》,武旦的《取金陵》、《夺太仓》)至今仍然停留在他们的记忆中。因此,一些 青年演员的急切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马建华先生的言词过激也是可以原谅的。
三、何谓“博物馆艺术”
刘文中说,“把传统剧目的经典保存下来,使之成为博物馆艺术”。也就是说,只对 少数研究者才是有用的。请看一段来自大西洋彼岸的相关报道:
“通过对演奏会和交响乐的观众人数和唱片的销售情况的调查,很快就能显示出巴赫 、莫扎特和贝多芬现在仍然是最受欢迎的古典音乐作曲家。……不过,前不久,评论家 警告说,‘交响乐队、歌剧团这类久负盛名的团体正濒于灭绝,它们只被视为只保存着 旧时作品的博物馆’。然而,交响乐和歌剧仍是生机勃勃,受到公众的全力支持,久演 不衰,观众与日俱增。”(注:威廉·弗莱明:《艺术和思想》,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 002年第1版,第8页。)
以上可见,生活在“后现代国家”的人们并没有对巴赫、莫扎特和贝多芬进行过什么 “革新”。《费加罗的婚礼》首演于1786年,比《霸王别姬》早生了135年。然而,《 费加罗的婚礼》至今在西方“久演不衰”,为什么偏要把“梅兰芳体系”送进博物馆? 据说,这是因为“梅兰芳体系”是“农耕文明的产物”。这不禁使人想起2003年全国统 一高考语文试卷中有一个问答题:“指出‘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的‘诗眼’,并 说明为什么”。在古人的山林隐居生活与今人的衣食住行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反差,为什 么偏偏要当代人去解读王维所营造的远离尘世的诗境或禅境?而这份考卷是面向全国数 百万高中毕业生的,不是为少数研究者服务的。显然,这就是要求,至少是希望新时代 的青年人能多少懂一点中国传统的古典意境美,即“空灵”之美。所以说,如果某考生 能够回答了以上的提问,他(她)就具备了欣赏中国古典戏曲的基本能力,他(她)就完全 有可能随着戏曲的音乐化的语言,被引入一个想象的美好空间。至于他(她)究竟能不能 成为一位京、昆爱好者,那就看今后有没有接触的机会了。
至于戏曲尤其是京剧的危机,从内因来讲,根本的在于演员整体水平的下降和剧目的 极度贫乏。正是针对以上两个问题,才提出建立戏曲传统剧目精品工程的建议,这既是 当务之急,又是百年大计。
四、经典也能创新
刘文为了论证《牡丹亭》不能入选精品,不惜搬来了古代的名人和名著。我们当然不 能给古人颁奖。但马文中所说的《牡丹亭》,并非指汤显祖的原著,而是因为编剧王仁 杰根据“不改一字”的原则进行了缩编,拉近了汤显祖与当代观众的距离,使古老的剧 种焕发出新的活力。经典名著即使没有改编,单是演员的表演也未尝不能获奖,因为任 何继承都是对人物的再创造。
文艺复兴时期一位西方哲人有句名言:“美即是各部分之谐合,不能增一分,不能减 一分。”凡是观看过梅兰芳大师舞台演出的人都曾有类似的感受。然而,童芷苓对梅兰 芳的经典名著《宇宙锋》却不是亦步亦趋地去模仿。可能她感到今天的剧场大了,舞台 远了,梅先生的“淡入淡出”不太适合当代观众的口味,于是,她用浓墨重彩把赵艳蓉 的轮廓更清楚地勾画在观众面前,而成为“移步不换形”的典范。又如,谭(余)派名剧 《洪羊洞》在垂危病人应不应“甩髯”的问题上至今还有争论。后继者总是不断地努力 寻求唱念和做表之间的和谐统一,以求更完美地表现装疯或病危的人物的心态和神态。 从这个意义上讲,艺术总是新新不已的,从不存在什么“回头路”。只是,我们所说的 是限于在“梅兰芳体系”指导下所进行的创新,而不是向那些对古典文艺的思维方式格 格不入的人所做的让步。因为你无论怎样迁就,他(她)还是不喜欢京剧或其他地方戏。
刘文中说:“你要大胆革新,就必然要舍弃一部分传统”,于是,把继承与创新完全 对立起来。请看已故戏剧大师张庚是怎样解读“革新”或“现代化”的:
“要表现现代生活,戏曲就免不了要向现代的艺术学习,从它中间吸收一些东西,如 向话剧学习。……向外国艺术学习和吸收他们的经验,当然比向本国艺术学习更不容易 。……这个工作是艰巨的。既不能害怕和拒绝新东西,又不能生搬,而是要按戏曲的特 点来吸收溶化它,驯服它,使它能为我们所用。”(注:张庚:《戏曲艺术论》,第232 页)
也就是说,在守住民族的根的前提下,经过一个吸收溶化的过程,做到洋为中用,既 不是生拼硬凑,更不是“以夷变夏”。
在这里,另一位已故大师黄宾虹为我们做出了表率。黄宾虹的画古色古香,简直就是 明、清文人画,完全是平面的;但实际上,空间关系已发生了变化,其中包含着明暗、 光感,适合现代人的审美爱好。他的画“舍弃一部分传统”了吗?没有。能看出“两下 锅”的痕迹吗?也没有。至于为什么黄宾虹能做到的而别人做不到呢?一句话,功夫到家 不到家的缘故吧。由此可见,“既要适应当代审美,又能保持传统神韵”,并非是不可 能做到的。只不过,对于今天的多数青年演员来说,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企图不经 过一个消化的过程就能立见成效,就只能是不中不西,不伦不类。所以,我倒是十分赞 同刘云程先生最后的结论:“当然,革新一定要遵循戏曲美学精神,要研究传统,把传 统吃透,然后再摸着石头过河,循序渐进地改。”说到这里,又和马文中所说“不能演 传统剧目,怎能上演新戏曲”不谋而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