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歌鉴赏的基本范畴:意义_诗歌论文

古典诗歌鉴赏的基本范畴:意义_诗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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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可忽略的是,在诗歌中出现的意象并不是单独的,而是群落性的、整体性的。意象的整体之美,并不是意象的总和,而是意象群落之间的有机结构。例如,“桂花”“春山”“月出”“山鸟”“时鸣”“春涧”本来是分散的,之所以能够统一为有机的整体,就是因为其中有一种意的脉络。

      在古典抒情经典中,意就是情,情的特点就是动,故汉语有动情、感动、触动、心动之说;情不是静止的,而是变动的,故《诗大序》曰“情动于中”,相反,则是无动于衷。情感要动,而且要在动中把意象贯穿起来,统一为有机的结构(这就是意境),在古典诗话中,叫作“意绪”或“意脉”。①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表层意象往往一望而知,而深层的意很容易被掩盖,被忽略,被遮蔽。在意象与意象之间的情意脉络则比之意象更为隐秘,故更不容易全面梳理。一些教师分析古典诗歌,言不及义,往往在于得象忘意,即使偶尔得意,也是片断之意,而非贯穿整体之意脉。

      得象忘意的毛病很普遍,原因在于:象是表层、显性的,而意脉是深层、隐性的,在文学上是不直接连贯的,潜在于空白之中,对一般读者来说,往往是可意会不可言传。

      比如,李白有一首很简单的乐府诗《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一线教师对此一望而知的经典诗作,几乎无法分析出其中的妙处来。其实只要按意脉之动,就不难迎刃而解。全诗的关键词乃第二句“疑是地上霜”中的“疑”:床前月光这么亮,但心有所“疑”,是月光还是霜光?这里有个因果关系,因有所疑,乃举头望明月,意在确定究竟是月光还是霜光。如果不是抒情,而是理性思维逻辑,举头而望的结果,无非“原来都是霜”,或者“原来是月光”。那就不是诗了,为什么呢?这是理性因果性逻辑。这首诗之所以成为诗,就是因为它不按照理性的逻辑,而是按照情感的逻辑。看到月亮这个表示家庭团圆的意象,原来的目的忘记了,潜意识里的乡愁被唤醒了,头就低下了。这说明,乡愁是多么深沉而且敏感。在有意无意间,它都会被触动,把原来的思路打断,意脉发生转折。类似的还有杜牧的《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细雨纷纷,让行人心生焦虑。绵绵不断的细雨,焦虑到接近“断魂”的程度。借问酒家何处,可能是要休息避雨。牧童遥指杏花村,虽然是“遥指”——酒家在远处,但是,那杏花村的鲜明色彩和雨纷纷的阴暗形成对比,使行人不由眼前一亮,心情为之一振。这就是意脉的瞬间的转折,也就是情绪的遽然转换。有时,意脉的转换不是隐藏在单纯的意象背后,而是在比较丰富的意象群落之中,这就是方东树所说“错综变化不见迹,及寻其意绪,又莫不有归宿”②。例如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人们往往把注意力仅仅聚焦在“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美好景观上。如此美好的春色,如此华彩的语言,感染力太强。尤其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并不需要太高的修养,就能感到视觉形象的冲击力,然而,满足于此就是满足于象,而失其意。其实,这里更精彩的应该是“浅草才能没马蹄”。用我提倡的还原法揭示矛盾:本来,春天一般先是“江南草长”,然后才是“杂花生树”,通常是草先茂盛,然后才是花开,此处却是花已经开得“迷人眼”了,而草才仅仅淹没马蹄。分析到这里,固然进入比较深的层次了,但还仅仅限于象。在象的更深处的意,是骑在马上的人对浅草的瞬间的发现,微妙的惊喜。分析到这里,只是意象的部分,还不是整体,还不是贯穿首尾的意脉,还不能解释最后两句“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的好处。论者的任务是在象的空白中,把贯穿首尾的意脉的动态、变动的脉络梳理出来。其关键就在发现“浅草”的惊喜到了如此程度,以致把它看得比乱花迷人更精彩。导致这个骑在马上(或者牵着马)的人,宁愿不骑马,在白沙堤上行走,和大地与浅草相亲。这个贯穿首尾的意脉完整心理出来了,草比花更可爱的情感特殊性也就一目了然。

      意象与意象之间从字面上看有时有联系(如流水对),但没有联系的更多,这是由于近体诗对于句中和句间联接虚词的省略。意象有如水中之岛,存在于若隐若现的空白之中。就在这些空白中,象断意连,潜藏着情致的脉络,这就是意脉。

      意脉贯通,达到某种整体性,使整首诗有机统一,远近相对,息息相通,不可句摘,增一字则太多,减一字则太少,构成中国古典诗论所津津乐道的“意境”。

      意境美既有整体的美,也有意象群落的空白中意脉潜在之美。意在境中,情景交融,融情入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如司空图所说:“‘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③“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就是潜在的隐性的言外之意,意境的精彩往往在语言是不可穷尽的空白中。

      意脉是隐性的,意境是潜在的,风格常常是婉约、含蓄的,直接抒发豪情壮志不属于意境。不管《离骚》还是唐诗中的歌行体,大量的直接抒情都不能以意境取胜,与西方浪漫主义诗歌“强烈的感情的自然流泻”一样全是显性的。直接抒情和意境相比,虽然同为诗歌艺术,但是在艺术方法和风格上属于不同范畴,如物有阴与阳之别,人有男性与女性之分。

      意境其表现形态是多样的,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至少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最常见的,有统一的意脉贯穿其间。有了统一的意脉贯穿首尾,意象与意象具有某种隐约的线性的相关性,在性质和量度上精密相应,以开合、正反、因果的逻辑构成完整的统一体。这种意脉,有时是转折性的。

      绝句最擅长表现诗人情绪的瞬间转换,如杜牧的《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凭直觉判断,一望而知,最后一句“霜叶红于二月花”最精彩。因为这个比喻出奇制胜,属于朱自清先生提出的“远取譬”。远取,相对于近取,这里是双重的远。一是叶子比花美,二是秋叶比春花艳,都不仅仅是时间上的远,而且是心理上的远,越远越新颖,双重的远取,构成双重的新异,触动读者的审美惊异。光是分析到此,还只是意象之美。分析的难度在于,以局部为索引,透视整体。如果没有前面三句的铺垫,则此首诗还是构不成统一的意脉。开头“远上寒山”“白云深处”两句,意象都是大远景,情感随目光向远处延伸,越是遥远,越是有凝神观照之美。后面两句则恰恰相反。转折点在第三句,本来是一边行车一边从容观赏,突然车子停了下来,也就是停止了远方白云深处的凝神,转向近处,车边、身边的枫林。视线的转移也就是意脉的变化,显示枫林之美超过了远方白云深处之美,心灵触发了一种震惊。震惊的原因又是枫叶色彩之鲜艳胜过春花。意象的前后对比,意脉的前后转换,完成于一瞬间。“霜叶红于二月花”,正是这个意脉的高潮,使得意境在前后对比中完成统一。

      在唐诗绝句中,关键就是这种瞬间的情致转换的潜隐性。在情致转换上不够潜隐,就会影响意境的圆融。孤立的分析往往难以深入,这时就用得上比较。有比较才能有鉴别,叶绍翁的《游园不值》因为有前承的诗作,提供了现成的可比性,有利于分析的深化。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苍苔”说明没有什么人来,可以说是幽径。诗人很细心,怜惜苍苔,就是怜惜这种宁静的环境的心情。“小扣柴扉久不开”,“小扣”,轻扣;“久不开”,不仅仅是很有耐心,而且很文雅,非常有修养。表面意象下面隐藏着的情意,第一个层次是宁静心情的持续性。接下去是第二个层次,“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突然这种持续性被打破了,发现一枝红杏,这是一个惊喜。这个层次的精彩在于,那久扣的门开不开,已然全忘记了,因为一枝红杏的美的效果。第三个层次,惊喜还在于“春色满园”,让诗人激动的不仅是一枝红杏的色彩,更在于想象中满园比眼前这一枝要精彩得多。这个“一枝”,乃是对诗人想象的触动,引发了情致的转换。最后,精彩还在于“关”字。“一枝”是说少,“满园”是说多,“春色”是说丰富,“关”是说隐藏。光凭这一枝,一刹那间,就让诗人的感知变化了:少变成了多,隐藏变成了丰富。这就是说,由一朵红杏这个意象的刺激,满园春色已经藏不住了,朋友在不在无所谓了。情致的转折,瞬间的意脉的转折,也完成了意境的圆融。

      这么高级的艺术品,很可惜却有盗版的嫌疑,盗自很有名的诗人陆游的诗:

      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

      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

      盗版的好还是原版的好?盗版的比较好。当时因为没有版权的法律,可以修改别人的作品,越改越好。陆游的“平桥小陌”“淡日穿云”,好像挺漂亮,可好像又不是很漂亮。这样的意象群落在宋朝诗人那里是一般水准,作为一幅山水田园图画也缺乏特色,内含的情绪也同样缺乏个性。如果就这么写下去,难免显得平庸。而接下去两句,就有点不同了。“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平桥小陌,淡日穿云,翠霭碧柳,美景本来是主体,一下子变成了背景,红杏一枝变成了主体。杨柳再茂密,再美,挡不住一枝红杏,红杏更美。精彩在于一枝红杏,而不是数枝,数枝跟一枝有什么区别?一枝是刚刚这么一点点,有更大的冲击性,一枝红杏比之满眼杨柳更动人,但是有一个缺点,本来就有茂密的杨柳,本身就是“春色”,这于内在逻辑也就是意脉上有些问题:诗人本来就感觉到了春天,只是红杏一出来墙,就觉得这个才是春色,杨柳再茂密也遮挡不住。这里当然有诗人心情的变化,但只是某种量的比较。少量的红,比满眼的绿更动人。

      叶绍翁的改作比陆游的原作好在意脉有四个层次的反差:第一,开头没有杨柳,没有平桥小陌,没有浮云翠霭,没有春天的任何信息,只有地上的苍苔,发现红杏,是突然发现的春色信息;第二,这个信息只是一个看得见的有限信号,冲击出想象中比之丰富得多的“春色满园”;第三,更重要的是,敲门良久,门还不开,突然发现一枝红杏,惊喜之情转移了关注的焦点,情绪反差更强烈,朋友的在与不在,门的开与不开,被遗忘了;第四,“关”门的“关”有了双关的意义,增添了遮挡不住的意味,比之陆游的“遮不住”仅仅限于视觉内涵要丰富、精致得多。

      有时读者虽然意识到象背后的意,但是,往往只注意到单个意象背后的意,就忽略了意脉整体的微妙转换。

      中国古典诗歌意境的微妙,是多样的。意脉贯穿以情绪转换取胜,也丰富多彩,有时,其妙处恰恰不在情致从静态向动态的迅速转换,而是相反,从动态向静态转换,如王昌龄的诗: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意象群落的感性方面是有变化的,从琵琶乐曲的听觉意象,转换到月亮的视觉意象。精彩其实不仅仅在视觉转换,而在转换是从听觉动态(心烦意乱),变成了一幅静态的图画:高高秋月提示有一双目光在持续注视,凝神;反复翻新关山离别的音乐,听得心烦,突然变成了对月亮看得发呆,提示其思乡情愫的取代,从心灵的动态转换到静态。这种转换,有一种持续感,是不结束的结束,正是这首诗意境所在。

      这就是古典诗歌意境的第二种形态:不是以情绪的瞬间转换取胜,而是相反,以情绪的潜在的持续性见长。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也是这样: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诗中的意脉是一贯的,写的是目送友人远去。离别之情不但没有结束,没有转换,恰恰相反,仍然没有改变。这里有几个关键字。一是“孤帆”,写目送的选择性,盛唐之时,长江上可能千帆竞发,并不只有友人之帆,但诗人只看见友人的,其他的似乎都不存在。二是“远影”,写目送的持续性,从近的选择,到远的不变,表现目光的凝聚。三是“碧空尽”,友人之帆本在水上,却说碧空尽,说明已经在天水交接之水平线,不可复睹,但是目光仍然凝聚。四是“天际流”,明明友人之帆已经消失了,目光仍然不变在看着向远方流去的江水。这说明,诗人看呆了。这有点像现今电影,空镜头不空,主观性更强。以镜头之空,表现目光之呆,在这方面,唐诗似乎是拿手好戏。岑参的“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也是这样的空镜头。

      意境的第三种形态,则更为空灵。同为婉约的、潜隐的、和谐的、蕴藉的,王维的《辛夷坞》就有所不同: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里当然可以感到意境,感到意象之下的主观意味的微妙,却似乎没有线性的意脉。诗中点明“无人”,意脉应该是人的。这里的意象群落高度统一,红萼是鲜艳的,开在山中,本该有欣赏的目光赋予它情志价值,却没有。然而,红萼并不受“无人”的影响,兀自花开花落,生命自然运行。与人的喜怒哀乐的情志毫无关系,这里的精粹在于表面上的“无人”的感知,实际上还是有一种目光,坦然的、淡定的目光,看着生命的生长和消逝的过程,心境似乎微波不起。

      这也是一种意境,这种意境并不以线性的情感的变动为特点,而是相反,以情感的不变为特点。这种情感的不变,却有更深的意味,那就是某种带着禅意的哲学。万物皆自然,人的情志只能遵循大自然的时序,才是自然的、自由的,这本身超越了世俗的观念,进入人生更高的哲理境界。王维的《白石滩》与这一首有异曲同工之妙。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

      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清浅白石滩”,说明水是清净的、透明的,因为看得见白石。与白石相对是绿蒲,刚刚生长,并不强调其茂盛。色彩净而不丽,人物动而平静。晚上出来浣纱,这一笔,似乎不是写水和月。但如果不是这样透明的水、透明的月光,而是黑暗的,女孩晚上就不可能出来浣纱。有了水的透明,再加上月光,境界就更统一于透明了。在这平凡的透明的世界中,浣纱女和诗人一样有着平静的心情,在这一点上,外景与内心高度统一,构成宁而净的意境。

      总结起来说,中国诗歌的意境大致有三种。第一种,以意脉的或强或弱的变化转折取胜,情感处于一种动态,其意脉为线性的曲折状态。第二种,意脉不是处于动态,而是处于持续性凝神状态。从视觉来说是目光的静止,从听觉来说是听觉处于静止状态(此时无声胜有声)。第三种,以意味的渗透、扩散为特点。情感处不但是静态,而且有虚态,意象则自在、自为,不加修饰。弱化、虚化的情感之所以动人,原因在于感知越过情感直达理念,水乳交融,表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心与物的融合,意与境的高度统一。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应该更符合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理念。这里往往有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神品,也许是中国特有的,与西欧的“强烈的情感自然流泻”相比,并不因其情感不强烈而降低其品位,也不像西欧玄学派和浪漫主义诗歌那样,直接诉诸理念,而是理在无情有感之中。这种境界是最中国的,在理论上却往往被忽视。

      原标题:古典诗歌欣赏的基础范畴(三):意脉

      ①据陈一琴先生考证,“意脉”作为诗论的范畴有一个形成的过程,最早可能是北宋范温在《潜溪诗眼》中说:“古人律诗亦是一片文章,语或似无伦次,而意若贯珠。”(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本上册第318~319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此则又见清吴景旭《历代诗话》卷四十一,上册第506页,中华书局1958年版。)后来见于南宋魏庆之(1196—1273)《诗人玉屑·命意》卷六“意脉贯通”中(王仲闻校勘本上册第133页,中华书局1963年版)。(清)方东树又有阐发,他推崇汉、魏、阮公,“错综变化不见迹,及寻其意绪,又莫不有归宿”;批评不才之诗作,“非平铺挨叙,冗絮可憎,即缺略无头绪,寻其意脉,不得明了”。又云:“大约古人于题事作意,无不交代明白,寻其绪脉,无不一线到底,有归宿者。”批评:“小才之人”,“往往支离杂乱,不能成章”。(《昭昧詹言·通论五古》卷一,汪绍楹校点本第2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

      ②[清]方东树.昭昧詹言·通论五古:卷一[M].汪绍楹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22。

      ③比喻很有名,后来反复为诗家所引。语出司空图表圣《与极浦书》:“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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