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优美词的创作特点_苏轼论文

苏轼优美词的创作特点_苏轼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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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也使苏轼赢得了豪迈、雄放的千古美名。他那奔放不羁、意气横逸、气魄宏大的豪放词,被人们代代吟咏传唱,击节叹赏。苏轼也被人们尊为词坛豪放派的开山之祖。但仔细翻阅《东坡乐府》,发现在现存苏轼三百四十多首词中,其豪放词竟不足他全部词作的十分之一,而较多的却是明丽、妩媚的婉约词。

苏轼的婉约词不仅数量多,且多上乘之作,但却往往被人忽略。不过,一些独具慧眼的古人,对他的婉约词,早就有所称道。张炎在《词源》中赞誉苏轼的婉约词“清丽舒徐,出人意表”,为婉约词家“周(邦彦)、秦(观)诸人所不能到。”更有人具体指出:“‘枝上柳棉’,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孰谓坡但解作‘大江东去’耶?,”〔1〕“苏子瞻有铜琶铁板之讥。然其《浣溪沙·春闺》曰: ‘彩索身轻常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2〕。

其实,这并不奇怪。古往今来,文学史上的杰出作家,他们的作品都有独具有艺术风格,但也往往呈现着多种多样的艺术风貌,在其全部作品中表现出艺术风格独创性与多样性的统一。苏轼是位旷世奇才,不仅诗文书画样样精通,都有极高的造诣,就是在词的创作上也达到了“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3〕的境地,诸如咏物言情,写景记游, 怀古感旧,酬赠留别,谈禅说理,婉约艳科,几乎无所不包。风格则除豪放旷达之外,或呈空灵隽永、质朴简淡的风姿,或具明快疏宕、秀丽妩媚的神韵。

苏轼实在是位能豪能婉,能刚能柔的词坛多面手。他不仅开创了豪放一派,婉约词也写得辞情蕴藉,韵味深厚,有的还能熔豪放、婉约于一炉,使其婉约词独具苏轼的个人风采。

苏轼婉约词的特点之一是题材范围的广泛,突破了婉约词只写艳情的樊篱。

被宋人尊为“近世倚声填词之祖”的《花间集》,奠定了婉约词的基本风格。欧阳炯在《花间集叙》中说:“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这清楚地表明,晚唐五代的词人那些华美婉约的清词丽句,都是用来在花前月下,酒席宴上,供乐妓演唱,以饷达官贵人、文人学士之欢的,故多男女相思、倚红偎翠、闺中幽怨、伤离惜别的艳情之作。

宋代词坛承袭晚唐五代“花间派”词风,习惯上将词视为“艳科”“小道”,甚至将其发展到歌筵舞席上娱宾遣兴的工具这种狭窄的道路上去,就连北宋诗文革新运动领袖欧阳修也未能跳出男女恋情、离愁别恨的格套,吟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4〕之类的华艳闺情。北宋初期的词家,就是用这种艳词伤春悲秋,哀叹时光之易逝;恨别愁离,慨叹最难相聚易别离;惜花赏月,抒写男女相思怨慕之情。尽呈“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宛转之度”。

苏轼却一反常规,以抒情言志的诗法入词,使他的词象他的诗那样“左旋右抽,无不如志”〔5〕在题材上,则“开辟古今之所未有, 天地万物,嘻笑怒骂,无不鼓舞于笔端”〔6〕。 不仅在他开创的豪放词中完全冲破了文人词的传统规范,就是在他写的婉约词中,也摆脱了词为艳科的羁绊,拓宽了婉约词的题材范围。

首先,苏轼将咏物之作引入词中。托物言志本是我国古典诗歌的传统,晚唐五代词中却绝少咏物词。高水平的咏物词当是:借物言情,以物达志,达到物中有我,我中有物,咏物与寓意的高度融合。欲达此境界,则香草美人的婉约笔法最为适宜。

苏轼婉约词中的咏物之作并不很多,却达到了咏物词的极致,吟咏范围也很广泛。在他笔下,有凌霜傲雪,催人奋发的青松;有令人赏心悦目,梦回酒醒的白芙蓉;有“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的梅花;有“骨细肌香,恰似当年十八娘”的荔枝;甚至还有“斗赢一水,功敌千盅,觉凉生两腋清风”的清茶……通过咏题,苏轼含蓄地将自己的品格、理想和情趣溶入了松、梅等物的精神之中,达到了物我交融的咏物极境。例如《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本词写于黄州。当时苏轼因“乌台诗案”遭贬,只身寄寓于凄凉的定惠院。因刚刚出狱,惊魂未定,又“郡中无一识者”,故常策杖江边,望云涛而茫然,心境孤寂苦闷。这种幽独孤愤之思,在其时写的诗中多有表现。如《海棠》诗云:“只有名花苦幽独”;《月夜偶出》云:“清诗独吟还自和”等。上述这首词则是苏轼于深夜难寐、月下独步之际,偶见孤鸿掠影,一时情与物会,遂将满腹幽愤,尽借孤鸿形象和盘托出。孤鸿惊起却频自回首者,乃抒发诗人猝遭迫害,一腔怨恨无可倾诉之孤愤。而拣尽寒枝却终宿沙洲者,正表现了他虽处穷厄却不屈身随人的孤高自守的情操。词以拟人化手法写得语近意远,含而不露,很切合苏轼当时的心境。王安石变法前,苏轼亦是主张变革的。王安石变法后,在变法内容与方法上,他与王安石不和,又更多地看到新法的弊端,而站到了王安石的对立面,因而遭到贬斥。在外放期间,苏轼勤于政务,也确实看到新法于民不利的一面,遂作诗托事以讽,本是希望君主能察知民隐,“庶几有补于国”,竟被诬陷为“诽谤时政”而下狱、远贬。后来,苏轼回首这些往事时说,如果他当时稍加俯就,凭他的地位和名望,是可以得到重用,甚至飞黄腾达的。但他却自甘幽独,誓不苟合。这不正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最好的注脚吗?再如《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轻薄杨花逐水流”本是陈腐的题目,但到了苏轼手里却翻出了新意。在这首和词里,他借杨花的“抛家傍路”抒发了自己贬谪黄州时的飘泊之感。杨花漫天飞舞,纷纷飘坠,竟无人怜惜,忍看酿就春色、装点春光的美好事物凋零、陨落。字里行间正寄寓了词人那种万感丛集、内中无主的深广忧愤。“抛家傍路”既是杨花的真实写照,也映现着作者才难为用、一任飘泊的迁客逐臣的现实处境。全词以迷离惝恍之笔,写郁塞彷徨之感,既抓住了杨花之神,又摄取了人的魂魄。由人体物,心与物游;借物写人,神与人合,达到了情景交融、物我难辨的境界。诚如沈谦所说:“东坡‘似花还似非花’一篇,幽怨缠绵,直是言情,非复赋物。”〔7〕王国维也对之推崇备至:“咏物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8〕。

描绘田园景色和农村风光,也是古典诗歌中常见的题材。而在词中描写农村风光,苏轼堪称第一人。农村题材的词作,约占全部苏词的十分之一,可见他对农民和农村生活的关注。他写农村的词作风格多样,其中一部分写得清丽妩媚,词情宛转,当属婉约词之列。最有名的是他在徐州任上所作的五首《浣溪沙》。这是为去徐州城东石潭谢雨而作。苏轼以清新明丽之笔,写出了农村的秀丽风光,讴歌农民繁忙的劳作和雨后喜悦的心情。在词人笔下,有黄童、白叟、采桑姑、卖瓜者等勤劳、质朴的农民形象;有春末夏初,麦收在望的农村风光;还有缫丝、赛神、观使君等农村风情。词中充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泥土芳香。读来象风物画那样令人神住,也如抒情乐曲般沁人心脾。词中含蓄、蕴藉之处,颇能诱发读者的遐思与想象。其四云: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在一般文人眼中,枣花既无丽色,又无馨香,且屑细如粉,难入诗词。但在苏轼笔下却颇有生气,落在衣巾上竟能簌簌有声!这正反映了苏轼对农村风光的热爱和普降喜雨后的怡悦心情。结尾也很发人深思:“野人”尚能赐我一杯粗茶,解我之渴,而我“使君”当赐农家何?

贬官黄州后,苏轼又写了五首吟咏农村风光的《浣溪沙》。但时过境迁,词的情调不复从前那样欢悦。如“翠袖倚风萦柳絮,绛唇得酒烂樱珠。樽前呵手镊霜须。”虽然似“哀高丘之无女”的情调,不失苏轼的风流儒雅,但实际上是恢谐其外,内寓凄苦。这种游戏谑浪之语,虽符合传统的婉约词风格,反映的却是苏轼对农民疾苦的关怀:“雪晴江上麦千车,但令人饱我愁无。”此种题材,此等胸襟,苏轼之前的婉约词中是没有的。

苏轼之所以能写出如此开倡新风的词章,是因为他怀有同情农民疾苦之心和抱病事农桑的宏伟气识:“嗷嗷万族中,唯农最辛苦。”“身杂老农间”“抱衰业耕桑”。他又历任地方官,饱览各地风土民情;特别是他政治上连遭贬谪,有机会接触社会下层,故多以耳闻目睹之农村风光和风土人情入词。这些宛转明丽的农村风光风情词,是对婉约词题材的拓展,也给婉约词注入了新鲜血液,带来了清新的气息和活泼的生机。其后南宋的辛弃疾就是继承了苏轼这一传统,写了许多清新、妩媚的以农村为题材的词作。

苏轼婉约词的第二个特点是情真意切,格调高雅。

北宋词坛盛行婉约词,苏轼的婉约词多数也是袭用传统的题材。诸如男女之情、羁旅伤别、饮宴酬赠等等,但他写得清丽流畅,情趣高雅,大大提高了婉约词的格调。

以《花间集》为代表的晚唐五代爱情词,多写男欢女悦,幽会密约,其词情浮艳,充满“脂粉气”。擅长写都市风光与市民生活的柳永,虽开拓了词的表现领域,但其艳情词亦往往寄情声色,陶醉于依红偎翠,故情趣不高。苏轼却与之不同,他的爱情词体现了“天工与清新”的格调,表现的是青年男女爱恋的纯真和伉丽的情深意笃,以至生死不渝。仅以被王士祯称赞连柳永缘情绮靡未必能过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为例,抛开词人以香草、美人手法寄寓自己的政治失意不说,只看那“多情却被无情恼”的儿女情,它也是健康、纯洁,充满活力的。在《南乡子·双荔枝》中,苏轼以咏双荔枝的象征手法,深情地歌颂了“自小便相随”,苦恨被分拆的青梅竹马式的纯真爱情。

苏轼十分珍重夫妻之情,为后世留下了感人至深的爱情诗篇——悼亡词《江城子·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诗以悼亡,始自西晋的潘岳,使“悼亡”几成悼念亡妻的专指。词以悼亡,则始自苏轼这首《江城子》。在这首被誉为“心思之曲”〔9〕的词中,苏轼用白描的手法,通过典型性的事物和迷离恍惚的梦境描写,抒写了对亡妻王弗的刻骨怀念,表达对亡妻生死不渝的爱情。

“中国爱情诗大半写于婚媾之后,所以最佳者往往是惜别、悼亡。”〔10〕这是中国古代爱情诗歌的民族特色和时代特征。封建时代的文人又向有写悼亡作品的传统,其中潘岳的《悼亡诗》和元稹的《遣悲戚》都是古今传诵的佳作。和这两首诗比较,苏轼的悼亡词,既不像潘岳那样单纯写追忆当年比目鸳鸯的双飞双栖生活,也非元稹那样写富贵显达后对亡妻的追念,而是写仕途坎坷、政治怀抱难以施展时,对曾在政治上、生活上关心体贴他的贤德亡妻的怀念。这种久郁于胸的哀愤之情,通过梦境潮水般宣泄出来。比之潘岳、元稹之诗,感情更为真挚,忧愤尤为深广,遂成千古绝唱。这首词之所以有如此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还在于它带有浓重的“怀人”成分。亲人的死亡对生者来说是精神上最大的打击和摧伤,因为死者不能复生,绝了生者与之再见之望。但苏轼却顽固地不肯绝此再见之望,亡妻在他心里依然是十年前活灵活现的娇妻。他是以“怀人”的心思来写悼亡的,总企盼有一天能与妻子相聚,向她诉说这几年的凄凉。但死者不能复生,相聚已成绝望,满怀凄凉更无处诉说。这样,企望与无望,希冀与失望构成了尖锐的矛盾,把词人推向了无可自拔的痛苦深渊。他在这尖锐而不能缓解的矛盾中煎熬,伤痛沉积心中,日积月累,长达十年之久,一旦发而为词,情感的抒发自然深挚、凄恻、哀婉、缠绵。

《少年游·代人寄远》写于杭州通判任上。苏轼到润州赈灾,久不得归,为怀念在杭州的妻子王润之(王弗表妹)而作。词中运用了回文格:“去年相送,馀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以“代人寄远”的方式悬想妻子对自己的思念。由于“飞雪似杨花”和“杨花似雪”的意念不同,就写出了居者由冬景到暮春深感离别之久的心态。又用居者的错觉——面对“杨花似雪”的情景,勾起了她对“飞雪似杨花”时送别的苦涩回忆,从而深化了词境,造成一种缠绵悱恻之感,令人回味无穷。苏轼这些婉约词都不同于花间词人那些香词艳语,而是用白描手法,注之以真情,抒写纯洁、深沉的爱情。这就大大提高了婉约词中言情词的格调。

晚唐五代和北宋初期的婉约词中,举凡送别寄远、赠答念旧之词,多写男女柔情,很少涉及朋辈之间的友情。苏轼在这些场合,常利用婉约词长于抒情、手法细腻的特点,将自己充沛深挚的肺腑之情融入词中,极少陈词浮调,开了婉约词作歌咏友情的新风。

有人曾讥笑“眉山公之词短于情”,这不仅把“情”仅仅局限于“脂粉之情”,而且也不符合苏轼的实际情况。不说他对妻子的挚爱深情,对弟弟子由的手足之情,感动了多少读者为之动容落泪,就是他与朋辈间的友谊,也是至真至诚,感人肺腑,这从他为后人留下的那些感人的词作中,亦可见一斑。

苏轼一生爱惜人才,广交朋友,而且心胸豁达,待人朴厚真诚,可谓朋友天下。但宦海浮沉,官场常有不测。他与朋友常因升迁、贬谪而辗转江湖。所以,苏轼十分珍重朋友间的欢聚与重逢,一旦与朋友分别,怅然之绪便油然而生:“一曲阳关情几许?知君欲向秦川去。”〔11〕“可恨相逢能几日,不知重会是何年?”〔12〕其惜别之情深致精微,可见苏轼对友情的珍重。分手后,他更一往情深,每当想念朋友时,总认为朋友也一定在思念自己:“凭杖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13〕甚至在送走朋友后,夜不能寐时,还设想朋友因思念自己而“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14〕如果没有朋友之间的深切了解和真诚的信赖,怎能写出充满如此深情厚谊的词句?

“多情自古伤离别”〔15〕,似乎离情别绪之词,就一定得哀婉凄切。苏轼与友人话别时,虽也难免生惆怅之情,但因他始终怀有政治抱负和理想,看重个人的操守与名节,加之性格乐观开朗,所以即使在叹离伤别、怀人念旧之词中,也能灌注一种积极进取精神,或以富有思致的豁达之情,给朋友以激励。在《浣溪沙·赠陈海州》中,苏轼劝慰朋友莫以仕途得失为念,而要象汉代廉吏朱仲卿那样勤政爱民:“升沉闲事莫思量,仲卿终不忘桐乡。”这就在赠答之词中,寄寓了积极的思想内容。当朋友因长年飘泊异乡而忧思时,他写词予以开导:“尘心消尽道心平。江南与塞北,何处不堪行。”〔16〕只要清除世俗之念,纯于一心,忘却个人的升沉得失,无论是在江南,还是塞北,都能安之若素,处之泰然。苏轼这种通达的观念和对人生的思考,具有一定的思辨力量,能给朋友以情绪上的鼓舞和哲理上的启迪。

苏轼写给歌妓的应酬之作,也富真情实感,有较高的艺术品位。宋代有蓄妓的社会风习。苏轼虽器识宏伟,品格高尚,但毕竟是封建文人而难免不受影响。他晚年十分钟爱的朝云,就是从歌妓中所收的爱妾。苏轼在与同僚、文友的酒宴歌席上,常给歌妓写词,以助酒兴。但苏轼的歌妓词却少香艳之气,更无浮浪之语。与温庭筠、柳永那些失之媟黩的歌妓词,迥然有别。这是他同情歌妓们的不幸遭遇,爱其才艺,重其人格的缘故。

更难能可贵的是,苏轼对被侮辱、受损害的歌妓们能平等相待,并寄予深切同情。当他将她们的命运与自己四处飘零的坎坷一生联系在一起时,往往引发出“樽前一杯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17〕的慨叹!多历磨难的苏轼深知,这些歌妓们比之官场势要更有真情,更富正义感。所以在《醉落魄·苏州阊门留别》一词中,他把殷勤留别的佳人,看作比旧交新贵还要可亲可佩的知己:“旧交新贵音书绝,惟有佳人,犹作殷勤别。”临别时,苏轼动情地劝那些伤心的佳人,干脆痛快地哭一场,连眼泪也别擦,都弹在衣衫上,以便日后有缘相见时,再叙友情:“泪珠不用罗巾浥,弹在征衫,图得见时说。 ”写得情真意切。正因如此,苏轼受到歌妓们普遍的尊敬,爱戴和信赖。苏轼同情并爱护这些处于社会下层的歌妓,正是他的歌妓词有别于温、柳歌妓词的原因所在。

苏轼婉约词的第三个特点是,不以词意就声律,而是让形式服从于内容。

婉约词一向讲究音律。古人曾说苏轼的豪放词是“横放杰出,自是曲中缚不住者。”〔18〕陆游也说:“先生非不能歌,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19〕其实,何止豪放词,苏轼的婉约词也是如此。他在创作婉约词时,一方面尽量发挥它固有的音乐美、形式美;同时为了使词作“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他在句法、平仄、韵律诸方面都有所革新,而不拘于词律的规定。例如,词韵一般要比律诗韵宽些,但上声字与去声字通常不能互押。苏轼为了反映特定的生活内容和思想感情,增加词的表现力,常把口语乃至俚语引入婉约词中,这就出现了上声、去声互押的现象。如《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就将上声字“小”、“绕”、“少”、“草”、“道”、“恼”等与去声字“笑”互押了。苏轼的《归朝欢·和苏坚伯固》与柳永词同属一体,但平仄却有微异处,也是为了音律之清浊与内容相合。再如,词的断句,在词律中也有明确规定。但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最后三句的点断就与词律不合。章质夫原词最后三句的断句是合词律的:“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若按此点断,苏词应断为:“细看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显然不合苏词之意。于是,苏轼就打破词律,点断成:“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20〕这样一改,不仅词意畅达,语气也十分明快有力。

这些实例表明,苏轼主张写词当以词意为主,音乐不过是达意的工具。《猗觉寮杂记》中记载了苏轼论琴的一段话,形象地阐释了他对这一问题的看法:“东坡论琴云:平生不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窖中雉登木。”〔21〕这表明,苏轼崇尚的是天籁。既然宫、角之调是由听地而来,源于自然音响,那么琴声也不该受乐调限制,只要能适情达意就行了,必要时可以突破音律的束缚,甚至可以自行度曲。苏轼对填词亦做如是观。

作为协乐文学,词从诞生之日起,就与音乐配合,或依辞谱曲,或按谱填词,这样才便于歌唱。故称之为“曲子”、“曲子词”。它是“歌者之词”,而非“诗人之词”。苏轼“以诗为词”的主张突破了词必合乐的传统观念。他说:“微词宛转,盖诗之裔”〔22〕,又说词是“古人长短句诗”〔23〕。他欲变“歌者之词”为“诗人之词”。当然,苏轼并非不懂音律;而是因为他性格豁达豪放,往往将新题材、新内容引入婉约词的创作。这样,原来为歌妓们轻歌曼舞而谱的乐曲,也就与之不相适应了。于是,苏轼在创作婉约词时,常常打破词律的束缚,谱写出许多内容健康活泼,形式清新爽朗的词章,为宋代词苑增添了鲜艳的奇葩。苏轼的创作主张与艺术实践意义深远,它使词逐渐摆脱对音乐的依赖,演变发展为一种抒情诗,特别是在词的曲调失传而至于今日,人们按词牌填词,正是对苏轼“以诗为词”的主张及其实践的延续和发展。

苏轼婉约词独特风格的形成,首先在于他对词这一文体艺术传统的继承和革新。苏轼二十几岁就以诗文成就斐然而名扬天下,发表第一首词时已三十七岁。此时,北宋词坛和晚唐五代一样,是婉约词的一统天下。生活在这种艺术氛围中的苏轼,自然要受到婉约词的薰陶和影响。苏轼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没有囿于词的传统规范,而是在接受婉约词的文学渊源,充分吸收其艺术传统营养的基础上,扬弃其“脂粉气”,加进新内容,凭着他超人的天才、学识和独特的气质、经历,不仅开创了豪放一派,而且也给婉约词注入了新的活力,为北宋的婉约词坛吹来一股温馨的春风。

苏轼独特的个性、理想和政治上所处的险恶环境,也是其婉约词独特风格形成的原因。苏轼自幼就“奋厉有当世志”〔24〕,且自视很高,说自己“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25〕他又为人豪爽,性情直率,为诗为文皆无所顾忌,常常是“满心而发,肆口而成”〔26〕。这种高尚人格和进取精神,正是苏词以豪放风格为主流的思想基础。但现实却逼得他“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27〕四十年的官场生涯中,他一直夹在新旧两党斗争中,大半时间被贬谪于外。面对政治上一次次打击,苏轼以儒家对理想的执着,以佛老处世的达观和超然,与恶劣的现实周旋。自我保护意识,使他选用了婉约词这种形式,用比兴手法,含蓄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理想与抗争,从而创作了大量的婉约词,且为婉约词带来了新的面貌。

但言为心声,苏轼狂放不羁的个性岂是小词能束得住的!他胸中的郁勃之气时时喷礴而出,常常在细腻宛转的抒写中,透露出雄壮之势和豪放之气,正如在雄奇奔放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中镶嵌着“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这种柔美的词句一样。这种“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28〕的词风,兼有阴柔之美和阳刚之美,是苏轼一部分婉约词特有的风格。

通过对苏轼婉约词粗浅的分析,不难看出,不读苏轼的婉约词,难以窥见苏词的全貌,亦难以全面了解苏轼的思想和为人。苏轼的婉约词确有超越前人,开启后人之处。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即使没有使他赢得巨大声名的豪放词,单就他的婉约词,苏轼也能高高地站在北宋词坛的高峰上。

注释:

〔1〕王士祯:《花草蒙拾》。

〔2〕贺裳:《皱水轩词筌》。

〔3〕刘熙载:《艺概》卷四。

〔4〕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5〕赵翼:《瓯北诗话》。

〔6〕叶燮:《原诗》卷一。

〔7〕沈谦:《填词杂说》。

〔8〕王国维:《人间词话》。

〔9〕杨振纲:《诗品解》,释“委曲”。

〔10〕朱光潜:《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编:《中国比较文学研究资料》(1919—1949),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209—210页。原载《申报月刊》第1卷第12期,1934年。

〔11〕苏轼:《渔家傲·送张元康省亲秦州》。

〔12〕苏轼:《浣溪沙》(白雪清词出坐间)。

〔13〕苏轼:《蝶恋花》(簌簌无风花自堕)。

〔14〕苏轼:《南乡子·送述右》。

〔15〕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

〔16〕苏轼:《临江仙·辛未离杭至润,别张弼秉道》。

〔17〕苏轼:《醉落魄·席上呈杨元素》。

〔18〕《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

〔19〕陆游:《老学庵笔记》。

〔20〕朱靖华:《苏轼新论》,齐鲁书社,1983年,第90页。

〔21〕据《管子·地员篇》讲,要想知道各种土质的性质,可以用五音加以鉴别。牛鸣窖,鸡上树,都是用来比喻测听土地深浅时所获得的音响。

〔22〕苏轼:《祭张子野文》。

〔23〕苏轼:《与蔡景繁简》。

〔24〕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

〔25〕苏轼:《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26〕张耒:《东山词序》。

〔27〕苏轼:《行香子》(清夜无尘)。

〔28〕苏轼:《和子由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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