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历史之“会通”与中国史学的转向(之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史学论文,之二论文,中国论文,中西论文,历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三 “经世文编”中的“西史”与“外史”
检讨史学在晚清的发展,王国维的审察也甚值重视。此一时期,乃王所揭示的有清一代“学术三变”之第三期:“道咸以降,涂辙稍变,言经者及今文,考史者兼辽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务为前人所不为,虽承乾嘉专门之学,然亦逆睹世变,有国初诸老经世之志。”(注: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王国维遗书》第2册,第582—586页。)所谓“考史者兼辽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正显示晚清史学成长的一道独特景观——关于边疆史地研究与外国史地研究大致是同步发展的。(注:瞿林东;《中国文化通志·学术典·史学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7—81页。另外,研究者还揭示出“经世致用”传统,尤其是明末清初思想家对国粹派史学观念的影响,见郑师渠:《晚清国粹派——文化思想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08—209页。)但这样的研究是否是在史学的自主意识下展开,却颇值斟酌。原因无他,这道景观的形成,只是“经世致用”思想作用下的结果。因之,也有必要考虑各种“经世文编”中,史学论著是如何呈现的,具体选择的文章又有怎样的差别。基于此,史学的定位,换言之,史学走向中心究竟预示着什么,也更了然。
史学论著在“经世文编”中的“呈现”,由于学科分类上的困难,或难以判定。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援据历史”本是各种“经世”主张基本的论述方式,如魏源代贺长龄撰写的《皇朝经世文编·叙》,就明示该书编撰的四项原则之一乃“今必本夫古”(其他三项为“事必本夫心”,“法必本夫人”,“物必本夫我”)。(注:魏源:《皇朝经世文编·叙》,贺长龄辑:《清朝经世文编》1,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1页。)并且强调要注重研究当代之典制及其历史沿革:“盖欲识济时之要务,须通当代之典章;欲通当代之典章,必考屡朝之方策。”(注:《皇朝经世文编五例》,《清朝经世文编》1,第7页。)这种“通经致用”的思想,阐明的是大义需直接面对经文始可获得,即所谓“经有奥义,有大义,研奥者必以传注分究而始精;玩大者止以经文汇观而自足。”(注:魏源:《论语孟子类编·序》,《魏源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45页。)这在《文编》中也随有体现,譬如“学术”类所选《衡王》一文,对此就有贴切发挥:“六经同体而异用,文中子因其用而识其体,识其体而达诸用。其述《易》也,于运行之智,有以知其时;其述《书》也,于变化之制,有以识其中;其述《诗》也,于兴衰之由,有以得其要;其述《礼》也,于三才之接,有以达其奥;其述《乐》也,于九变之治,有以观其成;其述《春秋》也,于王道之轻重曲直,有以取其衷。”(注:汪缙:《衡王》,《清朝经世文编》1,第107页。)
刘广京称魏源所撰《皇朝经世文编·叙》“不啻为晚清经世运动之宣言”,(注:刘广京:《魏源之哲学与经世思想》,《近世中国经世思想研讨会论文集》,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84年,第364页。)这算得上见道之论。晚清与民国初年,曾有多达20余种的“经世文编”相与赓续。这一现象的出现,固可说“经世致用”思想已深入人心,也是因为对“经世”之理解,代有不同。俞樾在为葛士濬辑《皇朝经世文续编》所作的序中说:“近来风会日辟,事变益繁。如洋务为今日一大事,非原书海防所能尽也;奉天、吉林、新疆、台湾各设行省,因地制宜,非原书吏治所能尽也;开矿自昔有禁,而今则以为生财之大道,非原书钱币所能尽也;军国之用,取给抽厘,非原书榷酤所能尽也;有轮船以行江海,近又有轮车以行陆,非原书漕运所能尽也;中西算学日新月盛,朝廷辟馆以造就人才,且宽其格以取之,非原书文学所能尽也。”(注:俞樾:《皇朝经世文续编·序》,葛士濬辑:《清朝经世文续编》9,台北:文海出版社,1972年,第1页。)正由于此,不同文本实际构成“呈现”“历史”的基本资源。(注:参见日本近代中国研究委员会编:《清朝经世文编总目录》,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无出版时间];冯天瑜、黄长义:《晚清经世实学》,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尤其是第11章“晚清‘经世文编’的编纂”。)
贺编《皇朝经世文编》计分8纲65目。由于立于传统学术架构,正可据此检验后出之各种“经世文编”如何因应风气之转移。葛士濬即慨于“世局既有变迁,议论因之日积”,1888年编成《皇朝经世文续编》刊行。其中最突出的是“洋务”思想纳入“经世文编”中。专设有“洋务”一纲,系以7目:洋务通论、邦交、军政、教务、商务、固圉、培才。内中文字除我们熟知的那些洋务官员,以及出使外洋的外交官的奏疏文章,还收有丁韪良(W.A.P.Martin)有关外交的文章15篇,而引人瞩目的是将“算学”列于“文学”目下。按葛的见解,“《贺编》学术文学类于经子史学大纲暨诸儒论文,采取略备,而仍不及算学。”同时“天文、乐律实古圣法治之本原,而制器、测地尤近今经纶之要务,非可以一艺目之,况其致用尚不止此。阙而莫载,遗憾实多。”(注:葛士濬:《皇朝经世文续编·例言》,《清朝经世文续编》9,第3页。)于是将有关天文算学的文章析为3卷,列入“文学卷”。认识到天文算学的重要性,已是“援西入中”的直接后果,这里还显示对于这些新知,该如何安置,实已构成无法避遁的问题,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且将新酒入旧瓶”。这一情况也反映在1897年出版的盛康编《皇朝经世文三编》中。该书体例袭自葛编,卷首即是“学术”,分别为原学上、原学下、法语、广论上、广论中、广论下(附医理)、测算上、测算中、测算下、格致上、格致下、化学。就此而言,可以明确的是“学术”的内容已有较大改观,然所做取舍,似乎又远不是那么一回事。譬如“学术”里列出“化学”,本已蹊跷,耐人寻味的是竟收有《中外化学名词异同考》、《物体凝流二质论》、《物体本原》、《电报》、《电学考》、《(问锻)煅炼金质试验熔度而电池之金何以必用一阴一阳方能生电说》等这样的文章。用不着特别指明,其中一些文章,归到“化学”,无论如何是不恰当的。
“历史知识”在“经世文编”中的“呈现”,是颇难厘清的。可以确定的是,对于历史的兴趣,始终还是在“洋务”层面。葛编《皇朝经世文续编》“洋务”一纲已有涉及外洋历史的内容,相较而言,《皇朝经世文三编》尤胜一筹。涉及外洋历史的内容大致包含在“洋务卷”中,分别是外洋沿革、外洋军政、外洋疆域、外洋邻交、外洋国势、外洋商务,以及外洋通论一至外洋通论六。1898年刊行的麦仲华编《皇朝经世文新编》,共计21卷,其中卷16为“外史”,分上中下3卷。涉及西方及日本各国何以强,及海外政策等方面的内容;纯粹为历史的内容,倒也不多。值得重视的是卷20之“学术篇”,收有《史学》一文;卷21“杂录篇”,则收有李提摩太《泰西新史揽要序》。这样的安置,不易理解,要么是没有将此书作为“史学”书籍对待,或也有中西之别。不管怎样,史著之被纳入各种“经世文编”中,明显传递的是这样的信息,“历史知识”构成“洋务”的重要组成部分,相应地也多以“外史”的方式命名。(注:可以补充的是,光绪二十三年点石斋印《时务通考》,总计31门中,卷22之“史学”分目为:“史学一俄罗斯”,“史学二英吉利”,“史学三法兰西”,“史学四德意志”,“史学五米利坚”,“史学六日本”,“史学七朝鲜”,“史学八印度、波斯、罗马、土耳其、希腊、埃及、阿刺伯”,“史学九荷兰、比利时、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史学十瑞玺、瑞典那威、丹麦、墨西哥、秘鲁、巴西、安南、暹罗、缅甸、吕宋、阿富汗、澳洲、智利、坎拿大、银国、巴拉圭、乌路圭。”同样显示史学被定位于“外史”。)
1901年邵之棠编《皇朝经世文统编》首次出现了“史学”的分类。该书卷1为文教部,分为学术、经义、史学、诸子、字学、译著、礼乐、学校、书院、藏书、义学、女学、师友、教法、报馆。史学所收文章,除传统史学样式文章,也收录了中国人所写的涉及外部世界的几部书:《答东洋近出古书问》(姚文陈)、《瀛环志略》(徐继畲)、《日本国志凡例》(姚文陈)。值得注意的“地舆部”,分列有地球事势通论与各国志。这些文章,再加上“地舆部”中“风俗”的部分文章,可以说汇集了关于外部世界历史、地理方面的文献。除此而外,“外交部”又分列有交涉、通商、遣使、约章、中外联盟、各国联盟、中外和战、各国和战、教案和外史。显然,这里出现了问题,且不论其他,“外史”与“各国志”如何区分?这说明,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该如何安置,对于中国知识界来说,构成突出问题。相较而言,涉及西方事务的其他方面,尤其是技艺层面的内容,均设有具体类目(如“船政”、“练兵”之类)进行安置。还设有“通论部”与“杂著部”,将以往的“时务策”、“自强策”,以及难以归类的文章,都置于此。而针对“历史”的安置,无论称为“外史”,还是将有关文章置于“地舆”部分,其理由皆如出一辙,所体现的均是对外部世界的关注,且紧扣于“富强”话题。实际上,稍后出版的多种“经世文编”,所体现的也是这一思想。如1902年刊何良栋《皇朝经世文四编》卷47至卷52的“外部篇”,区分为治道、学术、史传、商务、税则、钱币、盟约、游历、交涉、军政、战和、刑律、制造、铁路、矿务、地志、通论等类别。“史传”部分收有《俄皇大彼得传》、《论德皇》、《论比国王》,“地志”部分也收有论述西方国家和日本“缘起”和“疆域考”的文章。这里给出的信息仍然是,对于外部世界的了解往往是立足于“地理”展开,某些帝王也得到重视。1902年出版的甘韩编《皇朝经世文新编续集》,卷16分为“外史上”与“外史下”,所收也多为各国改革的文章。卷20的“学术篇”,则将梁启超《新史学》收入。(注:由于对“史学”的认知,主要立足于“经世致用”,再加之所关切之“外史”,主要是列国富强之缘,因此“史学”也有被置于“西政”的情形。这在梁启超、张之洞那里已有明确的论述,而在各种“经世文编”中也体现出来。1901年由求自强斋主人编辑的《皇朝经济文编》,就在《皇朝经世文编》基础上另加“西政”一门,分史略、交涉、制造等22目,介绍西洋各国政情。同年由上海广益书室印行的《皇朝新学类纂》,计分10卷:天学、地学、道学、政学、文学、武学、农学、工学、商学、杂学。编者自诩,“凡有关于世事而为今日之急务者,无不删繁而节取之,厘然井肰,有条不紊。吾知是书之出,虽无补于经济之学,而有志揣摩者,未必不因是书裨益也。”(吴宗玠:《新学类纂序》,《皇朝新学类纂》,第1—2页)从所收文章可看出,介绍各国情况的文章,皆收于“地学”类,而各国富强之道,尤其是对外事务方面的内容,则包含在“政学”类。可以看出,有关“史学”的内容是被这些类目所替代,反过来也说明“史学”定位于此。)
以上只是简单梳理各种“经世文编”中“西史”与“外史”的“呈现”方式。正如一开始就强调的,由于对“史学”的认知还处在模糊阶段,因此,究竟哪些文章体现的是对“史学”的认知,实难以确定。只能概说其中所呈现的基本趋势:“史学”是因为所体现的“洋务”思想而得以在“文编”中体现,主要通过“外史”的方式呈现出来。
实际上,史学在“经世文编”中以这样的方式“呈现”,本身即说明“西史”与“外史”地位的提升;同时,中史与西史之沟通也渐渐展现出来。《万国公报》曾称三湘人士将广学会译著各书普遍视为“枕中鸿宝”,还特别指出《泰西新史揽要》和《中东战纪本末》,为谈新学者,不得不备之书,“一倡百和,寝成风气。”(注:《三湘喜报》,《万国公报》第90卷(光绪二十二年六月),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第3册,第375—377页。)征诸有关事例,可知此言不虚。孙宝瑄在1897、1898年的日记中,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记载着“录外史”、“录西史”的活动。这既可推知“外史”,“西史”是当时普遍的称呼,也表明读“外史”构成事功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其中写道,“录外史中古纪终,计一千年。罗马衰灭,诸国强盛,皆略可见。”(注: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59页。)根据相关资料,大致可判明,孙关注的“外史”、“西史”,包括《圣武记》、《海国图志》、《中西纪事》、《万国史记》及李提摩太译《百年一觉》等。
教育方面,中外史学的合流也甚为明显。1897年宋恕所拟《天津育才馆赤县文字第一级正课书目》,“史学”部分也颇有意味地分为“古史学”:《通鉴辑览》、《史通》、《史记》;“国史学”:《圣武记》、《湘军志》;“外史学”,《万国史记》、《泰西新史揽要》。(注:宋恕:《天津育才馆赤县文字第一级正课书目》,1897年2月25日,胡珠生编;《宋恕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53—254页。)梁启超回顾康有为在长兴学舍之教学,也指出课程主要按照“考据之学”与“经世之学”安排:前者包含中国经学史学、万国史学、地理学、数学、格致学;后者则包括有政治原理学、中国政治沿革得失、万国政治沿革得失、政治实应用学、群学。尤其还说明,康有为教授弟子,“以孔学佛学宋明学为体,以史学、西学为用”,而且,“每论一学,论一事,必上下古今,以究其沿革得失。又引欧美以比较证明之。”(注: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第62—65页。)史学与西学,同归于用,是极富意味的;多少表明中国史学与外国史学,由于皆定位于经世这一目标,沟通也有了可能。对此,梁启超也无异议,他同样看到,居今日而言经世,与唐宋以来之言经世者已有不同,必进退于古今中外,方可言经世,“必深通六经制作之精意,证以周秦诸子及西人公理公法之书以为经,以求治天下之理;必博观历朝掌故沿革得失,证以泰西希腊罗马诸古史以为之纬,以求古人治天下之法;必细察今日天下郡国利病,知其积弱之由,及其可以图强之道,证以西国近史宪法章程之书,及各国报章以为之用,以求治今日之天下所当有事。夫然后可以言经世。”(注:梁启超:《湖南时务学堂学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第23—29页。)而在改革科举的各种方案中,也不乏以中外史事作为考试内容的主张。张之洞、陈宝箴《妥议科举新章折》,即提出科举首场测试“中国史事、国朝政治论”,二场则试以“五洲各国之政、专门之艺”。(注:张之洞、陈宝箴:《妥议科举新章折》,朱有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1辑下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89—90页。这方面的系统研究可参见刘龙心:《学术与制度——学科体制与现代中国史学的建立》第2章“学制建立与历史教育系统化的出现”;又见罗志田主编:《20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史学卷》下册,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编“学科体制与近代中国史学的建立”(刘龙心著)。)有意思的是,《奏定学堂章程》的经、史各科还固守体用对立之雷池,文学科下之史学一门,仍是以“中国史学门”和“万国史学门”别立中西。而在《京师大学堂章程》及各级学堂章程中,历史教育则悉以“中外史学”的名目出现。如《京师大学堂中国通史讲义》开篇之《论读史法》,尽管仍强调“读史宜以正史及通鉴为最要”,但对所谓中国“无史学”的主张(详后),也持同情立场,“其言虽过,却有原因”,“盖西人之史,于国政民风社会宗教学术教育财政工艺,最为究心,所以推世界之进状,壮国民之志气。中国之史,重君而轻民,陈古而略今,正闰是争,无关事实。纪传累卷,有似志铭,鲜特别之精神,碍人群之进化。所以贻新学之诮,来后生之讥。学者宜自具理想,以特识读旧史,庶不为古人所愚乎。”甚至明确提出:“中国旧史,病在于繁,不适时用。日人新编,较为简要,且多新识。”“惟以外国人而编中国史,则又病于太略,且多舛误,有志者能自为一书,则善矣。”(注:其中还明确写道:“正史所载外国传,大都得诸传闻,非所亲历。故以今日东西诸史较之,疆域、政教风俗事实,舛误时出,昔耶律光曰,中国之事,我悉知之,我国之事,尔不知也。此言深中我国之旧病,故各国历史,极宜究心。就译本言,如《四夷编年表》、《欧洲史略》、《罗马志略》、《希腊志略》、《俄史辑译》、《大英国志》、《法国志略》、《联邦志略》、《米利坚志》、《英法俄德四国志略》、《泰西新史揽要》、《西洋史要》、《泰西史教科书》、《欧罗巴通史》、《埃及近世史》、《法史揽要》、《日本维新三十年史》、《十九世纪外交史》等,皆不可不一读。”见《京师大学堂中国通史讲义》,大学堂教习王舟瑶讲述,上海图书馆藏,第1—3页。)
因此,无论是“西史”之被接纳,还是史学在“经世文编”中的体现,皆说明了“经世致用”思想与史学走向中心的密切相关性,所凸显的是史学的“用”。立足于“用”对于中国现代学科的形成所具有的意味,恐需另文才能深入讨论,但在史学作为现代学科形成过程中,出现这一幕,无疑是大有深意的,重要的是“中史”与“西史”有了沟通的契机,影响到了20世纪中国史学的走向。周予同1941年所写《五十年来中国之新史学》便指出,晚清学术思想的转变,很长时间未能摆脱经学之羁绊。治史诸家中,梁启超、夏曾佑、崔适等都直接受到经今文学启示,“崔适只是以经今文学兼史学,夏曾佑只是由经今文学转变到史学,梁启超也只是逐渐脱离经今文学而计划建设新史学。”(注:周予同:《五十年来中国之新史学》,《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第513—573页。)除学术思想传统的影响,别的因素也不可忽略。这里的问题是,当史学被纳入“经世文编”中,史学的功用自然是清楚的,相应的其范围则是狭隘的。而随着史学走出“经世致用”之樊笼,另外的问题随之而来,史学的功用何在?或者说,离开了经世,史学是否还有其位置。实际上,20世纪中国史学的发展,从很大程度上所遭逢的正是这一幕,“新史学”诞生所预示的也是史学的领地大大拓展了,但史学的学科位置何在,尤其是社会功能如何定位,似乎也越来越不清楚。
四 “新史学”与史学作为现代学科
言及“新史学”的诞生,或有必要稍稍虑及19、20世纪之交学术界围绕“有史”与“无史”的争论。如同王巩森所揭示的,问题之实质,或需援据晚清同时发展的政治概念才能很好把握,但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深厚史学传统的国家争论这样的问题,却无疑意味着人们对历史的理解逸出了传统范畴,重新提出了“历史是什么”的问题。(注:王汎森:《晚清的政治概念与“新史学”》,收入氏著:《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65—196页。瓦格纳也曾撰文论述中国“新史学”的诞生,并特别论述了罗振玉及日本因素的重要性。见Rudolf G.Wagner,“Importing a‘New History’for New Nation:China 1899,”in Glen Most(ed.).Historization-Historisierung,Aporemata,Kritische Studien zur Philologiegeschichte,vol.5,Gttingen:Vandenhoeck & Ruprecht,2001,pp.275—292.)有一点是清楚的,20世纪初年“新史学”的催生,紧扣的是对“史学”新的界说,用梁启超的话来说,“欲创新史学,不可不先明史学之界说。欲知新史学之界说,不可不先明历史之范围。”(注: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第7页。)梁氏不只是在《新史学》将“新史学”之界说与“历史之范围”紧密联系在一起,稍前发表的《中国史叙论》,紧接“史之界说”,关心的也是“中国史之范围”。(注:梁启超:《中国史叙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第1—12页。)所谓“史学之界说”与“历史之范围”,这些明显立足于“学科”意识生发的问题,自有其深意在,也促使我们在现代学科的背景下思考史学的走向。
关键在于,“新史学”特别关注于“历史之范围”,正与梁启超对中国旧史弊端之批评互相表里,所谓“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即表明梁尤其重视历史领地的拓展。他特别提到昔之史家的两项弊端:其一,“知有一局部之史,而不知自有人类以来全体之史”。明确指出欲求人群进化之真相,必当合人类全体而比较之,通古今文野之界而观察之。“内自乡邑之法团,外至五洲之全局;上自穹古之石史,下至昨今之新闻,何一而非客观所当取材者。”其二,“徒知有史学,而不知史学与他学之关系”。在梁氏看来,地理学、地质学、人种学、人类学、言语学、群学、政治学、宗教学、法律学、平准学,“皆与史学有直接之关系”;其他如哲学范围所属之伦理学、心理学、论理学、文章学,及天然科学范围所属之天文学、物质学、化学、生理学,“其理论亦常与史学有间接之关系,何一而非主观所当凭借者。”这两点正对应着历史学科形成的关键。如从学科背景上考虑,检讨的当是史学研究的对象,以及历史学学科位置的问题。
如何拓展历史研究的范围,确可看作20世纪初年思考史学发展的一个重要趋向。除梁启超外,严复译《群学肄言》,不仅提出审视过去当关切于“一群强弱治乱盛衰之故”,同时也指出,前史体例,“于帝王将相之举动,虽小而必书,于国民生计之所关,虽大有不录。”(注:斯宾塞:《群学肄言》,严复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8页。)围绕“有史”与“无史”的争论,晚清论辩史学极有代表性的国粹派,也清楚表达了对此的关切。邓实指出中国“无史”,即是期望于中国产生新的“史家”和新的“史识”,“非无史也,无史家也;非无史家,无史识也。”(注:邓实:《史学通论》,《政艺通报》第11、12号,1902年。)马叙伦则提出这样的疑问,“若是推史,则何必二十四史而为史?何必三通、六通、九通而为史?更何必六经而为史宗?”他还阐述了“史学大同”主张:“凡四库之所有、四库之未藏、通人著述、野叟感言,上如老庄墨翟之书,迄于水浒诸传奇,而皆得名之为史。于其间万其名,则饮者饮史,食者食史,文者文史,学者学史,立一说成一理者,莫非史。若是观史,中国之史亦伙矣,而史界始大同。”(注:马叙伦:《史学大同说》,《政艺通报》第16号,1903年。)如论者所说,国粹派主张国学,其主要内容就是史学,只是他们虽看重历史,却又深感中国旧史学实难“当意”,其缺陷即表现在范围太过狭窄。(注:参见郑师渠:《晚清国粹派——文化思想研究》第5章。)
如果说这些见解还主要围绕中国学术内部展开论辩,无非是在“六经皆史”的基础上再进一步,以扫清经史子集的畛域,那么还当重视的是,“中史”与“西史”之会通,也成为促使史学范围得以拓展之重要因素。因为“西方”乃至“万国”历史进入中国历史的书写,本就意味着历史范围之拓展;而当西方书写历史的方式也援引进来,则如何书写历史,也将面临改变。(注:参见杨联昇:《从历史看中国的世界秩序》,收入氏著:《国史探微》,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3年,第1—19页。书写周边民族乃至国家的历史与文化,也算得上中国史书的一个传统。各代史书大多以“列传”或“志”的形式,介绍了其他民族乃至国家的情况(主要偏重周边国家,特别是有贡属关系的国家)。但总的说来,所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庄子·齐物论》)的观念,还是有着很大影响。至中外发生直接交往,这种局限性就明显表现出来。如姚莹所批评的,“自来言地理者,皆详中国而略外夷。《史记》、《前后汉书》凡诸正史外夷列传,多置不观,况外夷书乎?”(《康輶纪行·华人著外夷地理书》)问题在于,以“天朝上国”自居的有清一代,要接受对等的政治实体的存在,并非易事。别的且不说,明末清初西方传教士带来的地理新知,就难以被接受。一旦接受天下“万国”之事实,书写“万国”历史,也不可避免构成历史书写的一部分。而且,如何书写的问题,也随之产生,涉及历史编纂中的诸多问题,如纪年方式、编纂体例,甚至还会涉及对世界秩序的理解,衍生出对文明发展程度的考虑。参见章清:《“普遍历史”与中国历史之书写》,杨念群等编:《新史学——多学科对话的图景》,第236—264页。)
章太炎对此的思考,颇有代表性。他在《訅书·尊史》中指出:“自唐而降,诸为史者,大氐陈人邪!纪传泛滥,书志则不能言物始,苟务编缀,而无所于期赴。”原因何在?“中夏之典,贵其记事,而文明史不详,故其实难理。”(注:章太炎著,徐复注:《訅书详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85页。)在致吴君遂信函中,他进一步指出,作为“史之弁旃”的司马迁、班固、孔颖达、陈寿、郑樵,也各有阙失,实难“当意”:“太史知社会之文明,而于庙堂则疏;孟坚、冲远知庙堂之制度,而于社会则隔;全不具者为承祚,徒知记事;悉具者为渔仲,又多武断。”(注:章太炎:《致吴君遂书八》,1902年7月29日,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41页。)不难看出,同样是指出中国旧史范围狭隘,章太炎明显是援引了重视文明、社会发展的史学理论。在所著《哀清史》附录之《中国通史略例》中,他不仅指出:“史职范围,今昔各异,以是史体变迁,亦各殊状。”章氏还特别提到:“今日治史,不专赖域中典籍。凡皇古异闻,种界实迹,见于洪积石层,足以补旧史所不逮者,外人言支那事,时一二称道之,虽谓之古史,无过也。亦有草昧初启,东西同状,文化既进,黄白殊形,必将比较异同,然后优劣自明,原委始见,是虽希腊、罗马、印度、西膜诸史,不得谓无与域中矣。若夫心理、社会、宗教各论,发明天则,烝人所同,于作史尤为要领。道家者流,出于史官,庄周、韩非,其非古之良史邪?”(注:章太炎:《中国通史略例》,《訅书详注》,第857—871页。可以补充说明的是,太炎在讨论“中国通史”书写体例的文章中表达这样的看法,还有特别意义。20世纪“通史”构成历史书写突出一环,很大程度即是史学范围较之以往有了较大突破,才会突出一个“通”字。)这明显是就历史书写所面对的新的局面(西方因素),书成己见。陈黻宸1902年所发表的《独史》一文,也表达了相似的看法:“五洲通道,各帝一方,例无高卑,义殊华狄,史固不能详中而略外,为年月以统之,而以外从中,庶几次第秩然,案籍可索。”他还表示,若华盛顿、林肯、威廉、维多利亚诸君,功施当时,泽流后裔,其德可称,其名可贵,“亦附之列传之中”,“与我国帝王同垂”,“此又邦交之厚义,而史界中之一大剧观也”。同时又强调,“我以谓史于古今理乱,中外强弱,宜求知其所致此之故,而作一比例发明之。”这也是“今泰西史学所以独绝于一球者矣”。反观中国,自嬴秦以降,“惟迁作为独绝,其于理乱强弱之事,固亦审之必精,辨之必详矣。”(注:陈黻宸:《独史》,原载《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2期,见陈德溥编:《陈黻宸集》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562—563页。前揭《西史通志》也表达了相似的意思,“大地犹全身也,五洲犹五体也。体有贵贱,洲有先后。”试图强调,“亚洲为人类始生之地。中国为文明首出之邦。堂哉皇哉其元首哉,余若欧美斐澳,犹四支也。洲列多国,犹臂生多指也,国有大小,犹指分拇食也。”于是,“按五洲之次第以志各大国”。陶钧:《西史通志序》,《西史通志》,第1—4页。)上海通雅书局1903年编印之《新学书目提要》,也提供了不少新的信息。该书卷2为历史类,以“历史一门最切于今日学界,亦莫杂于今日学界。”其中所收著录,即将中外史学汇于一起。(注:其所收书为:《万国历史》、《万国兴亡史》、《世界近世史》、《万国史纲目》、《西史纲目》、《世界史要》、《欧罗巴通史》、《泰西通史上编》、《东洋分国史》、《支那近三百年史》、《特兰斯法尔》、《飞猎滨独立战史》、《义大利独立战史》、《苏格兰独立志》、《英国维新史》、《佛国革命战史》、《美国独立战史》,《印度灭亡战史》、《希腊独立史》、《南阿新建国史》、《近世海战史》、《东方兵事纪略》、《国民同盟会始末》、《可萨克东侵略史》、《俄国蚕食亚洲史略》、《清俄关系》、《近世露西亚》、《腓尼西亚史》、《亚西里亚巴比伦史》、《犹太史》、《希腊史》、《埃及史》、《波斯史》、《阿刺伯史》、《土耳机史》、《日本维新慨慷史》、《德意志史》、《亚美利加洲通史》、《英兰觇国记》、《埃及近世史》、《法兰西近世史》、《成吉思汗少年史》、《亚历山大》、《彼德大帝》、《拿破仑》、《恺撒》、《讷耳逊传》、《可莱武传》、《加里波的传》、《俾斯麦传》、《戈登将军》、《吉田松阴》、《日本维新百杰传》、《世界十女杰》、《岳飞》、《释迦牟尼传》、《东亚将来大势论》、《支那问题》、《现今世界大势论》、《泰西政治学者列传》、《未来世界论》、《史学通论》、《历史哲学》、《教育学史》、《东西洋伦理学史》、《罗马文学史》、《中国学术史纲》、《支那文明史》、《中国文明小史》。见《新学书目提要》卷2,上海:通雅书局,1903年,引文见《历史类总叙》。)
用不着特别指明,历史范围的拓展,是由于接受了对史学新的认知。所谓新的认知,既反映在书写内容的拓展,也体现在对史学学科地位新的认识上。前已述及,梁启超、章太炎等对旧史之批评及对新史学的展望,已明显援引了新的学科意识,甚至《新史学》开篇就联系现代学科对中国史学进行了评断。然而,这或许只能看作中西学术沟通的重要征象,却不能因此而忽略两者之间存在的差别。史学作为现代学科在中国之确立,同样是20世纪初年中国史学面临的问题。对此,实有必要结合学科视野,作进一步分析。
认识到中西文化竞争最终是一场“学战”,是逐渐为晚清士人接受的观念。(注:关于“学战”观念的起源及影响,参见王尔敏:《商战观念与重商思想》,收入氏著:《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198—322页;罗志田:《新的崇拜:西潮冲击下近代中国思想权势的转移》,《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第18—81页。)立足于学科来检讨中西学术,也是逐步形成的。个中之复杂情形仍可讨论。这里想强调的是,史学学科意识的提升,自与此密切相关;然史学之学科位置,却陷入了难局。
史之为学何?向来都是问题。王闿运论学文字,于此就留下不少令人费解的地方。他区分经史倒也有所洞见:“经学以自治,史学以应世。”认为世之人事,皆非情理,如以经义绳之,则不过是自入荆棘。但他又明确指出“史不必读”,而且“与学术远也”,“为学但当治经。读子、史者,失学之人也。”理由是“史论成败,尤无所益。望其得失,乃是机权。事后论事,何关损益”。而“今之读史,但知体例耳,乃是作文之一端,亦无关学。学能通经,自知文体”。(注:王闿运:《王志·论经史之分》、《王志·论为学当治经》,马积高主编;《湘绮楼诗文集》第2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514、523页。)王闿运或许有其“成见”,但史学汗漫无边,难以为学,却也是共同的问题。1869年江宁、苏州、杭州、武昌四书局有会刻二十四史之举,俞樾与闻其事。期间何子贞曾对俞言,治经使人静细,治史使人躁浮,并且指出经有学,史无学。而俞则曰:“经学无底,史学无边。经学深,故无底;史学太汗漫,故无边。”(注:俞樾:《春在堂随笔》卷3,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3—34页。)实际上,陈寅恪提出清代经学发展过甚,转致史学之不振,其中也述及史学为学之难这一原因:“清代之经学与史学,俱为考据之学,故治其学者,亦并号为朴学之徒。所差异者,史学之材料大都完整而较备具,其解释亦有所限制,非可人执一说,无从判决其当否也。经学则不然,其材料往往残阙而寡少,其解释尤不确定,以谨愿之人,而治经学,则但能依据文句各别解释,而不能综合贯通,成一有系统之论述。”其结果是,“往昔经学盛时,为其学者,可不读唐以后书,以求速效。声誉既易致,而利禄亦随之。于是一世才智之士,能为考据之学者,群舍史学而趋于经学之一途”,而“虽有研治史学之人,大抵于宦成以后休退之时,始以余力肄及,殆视为文儒老病销愁送日之具。当时史学地位之卑下若此,由今思之,诚可哀矣。”(注:陈寅恪:《〈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9—271页。)
对“历史是什么”的探问,也将史学的学科地位问题明确提了出来。国粹派对此尤为重视。邓实有言,“学以立国,无学则何以一日国于天地?”如本国无学,则势不能不求诸外国,于是“外学之来有其渐矣”。(注:邓实:《古学复兴论》,《国粹学报》第1年第9期,1905年。)具体到史学,刘师培则这样来界定“史”:“史也者,掌一代之学者也。一代之学,即一国政教之本,而一代王者所开也。”就古学而论,不仅“六艺出于史”,“九流出于史”,而且“术数方技之学出于史”,总之“史为一代盛衰之所系,即为一代学术之总归。”(注:刘师培(署名刘光汉):《论古学出于史官》,《国粹学报》第1年第1期,1905年。)不能说邓刘之见识有什么问题,但前者未曾涉及古学与现代学术的区别,后者仍未能解决史学学科位置问题,却也甚为明显。倒是前述梁启超论述“史学与他学之关系”,提出了史学作为现代学科的关键。事实上,诸多学人也往往是从与他学之关系探求史学的学科地位。陈黻宸1902年发表的《地史原理》,谈的是地理,但学科意识已很明显:“夫地理史者,必合历史学、政治学、人类学、物理学、生理学及一切科学、哲学、统计学而后成者也,抑必系之于民,而后当者也。地理之无与于民者,盖阙之可也。”(注:陈黻宸:《地史原理》,《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4、5期,《陈黻宸集》下册,第601页。)后来言及史学,也是自觉从学科背景出发对史学进行界定,陈这样写道:“史者天下之公史,而非一人一家之私史也。史学者,凡事凡理之所从出也。一物之始,而必有其理焉;一人之交,而必有其事焉。即物穷理,因人考事,积理为因,积事为果,因果相成,而史乃出。是故史学者,乃合一切科学而自为一科者也。”不只强调人各有学,学各有科,而且将史学作为科学复兴之起点,“科学不兴,我国文明必无增进之一日。而欲兴科学,必自首重史学始。”(注:陈黻宸:《京师大学堂中国史讲义》,《陈黻宸集》下册,第675页。)黄节著《黄史》,也特别提到新兴学科对于史学大有裨益:“吾以为西方诸国,由历史时代进而为哲学时代,故其人多活泼而尚进取。若其心理学,政治学、社会学、宗教学诸编,有足裨吾史科者尤多。”(注:黄节:《黄史·总叙》,《国粹学报》第1年第1期,1905年。)而宋恕1905年所撰《粹化学堂办法》,不仅在课程安排上突出史学的重要性,还明确表示:“有一学必有一学之史,有一史必有一史之学,数万里之原案咸被调查,数千年之各断悉加研究,史学极盛,而经、子、集中之精理名言亦大发其光矣!”(注:宋恕:《粹化学堂办法》,《宋恕集》上册,第380页。)这里所说的“有一学必有一学之史”甚为关键,这也意味着,随着学科观念在中国的确立,史学的学科地位也获得新的认识。
按照金毓黻在《中国史学史》一书对现代中国史学发展脉络的描绘,清末至民国三十年前后为“史学之革新期”(即其所谓之第五期):“本期学者,如章太炎先生,论史之旨,已异于前期,而梁启超氏,更以新史学相号召,而王国维氏,尤尽瘁于文字器物以考证古史,其他以西哲之史学,灌输于吾国者,亦大有人在,其势若不可遏,有中西合流之势,物穷则变,理有固然,名以革新期,未为不当。”(注:金毓黻:《中国史学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44年,第281、327—328页。)以此而言,讨论史学作为现代学科的形成,还要更多照顾到以后的情况。然而,民国时期之史学,实非这篇短文所能涉及。不过就史学之现代遭遇来说,诸多问题实已有所展现,据此探讨史学学科形成所涉及的问题,或并无不妥。
五 余论
学科是特定历史时空的形式,透过曼海姆(Karl Mannheim)及知识社会学,我们可以了解知识可能建构于意识形态或利益的基础上;而傅柯又率先让人意识到学科/规训是“生产论述的操控体系”和主宰现代生活的种种操控策略与技术的更大组合。(注:沙姆韦、梅瑟-达维多:《学科规训制度导论》,黄德兴译,收入华勒斯坦等:《学科·知识·权力》,刘健芝等编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12—42页。)如华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所揭示的,我们今天已经习惯了把有关社会进程和社会结构的知识,给予不同类别的学科称谓,其中最重要的有人类学、经济学、历史学、政治科学和社会学。当中最少有三个学科在19世纪以前是没有的。在19世纪的后半叶及20世纪初,有三种主要方法把这些学科制度化:大学以这些学科名称设立学系(或至少设立教授职位),成立国家学者机构(后来更成立国际学者机构),图书馆亦开始以这些学科作为书籍分类的系统。(注:华勒斯坦:《超越年鉴学派?》,张馨文译,《学科·知识·权力》,第213—226页。)即以史学来说,西方史学传统从名义上发轫于两千多年前,但直到18世纪,历史研究也才取得一种文艺类别、学科和“科学”的地位,拥有自己复杂的历史,并取得一种职业地位。(注:唐纳德·R.凯利:《多面的历史:从希罗多德到赫尔德的历史探询》,陈恒、宋立宏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474页。)
既然是在中西交流的背景下审视史学的遭遇,因此参照现代学科形成所涉及的诸多环节检讨其中的得失,也有其必要性。一如将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脉络描绘为器物、制度、文化三个层面的递进,西学之引入中国,通常也认为遵循着实用科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逻辑顺序。无论从哪方面说,梁启超都堪称这些见解的始作俑者,具体到现代学科在中国之确立,梁氏即有这样的看法:“吾中国之哲学、政治学、生计学、群学、心理学、伦理学、史学、文学等,自二三百年以前皆无远逊于欧西。而其所最缺者则格致学也。”(注:梁启超:《格致学沿革考略》,《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第3—14页。而将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脉络描绘为器物、制度、文化三个层面的递进,则肇端于其所著《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一文,见《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九》,第39—48页。)这类天马行空式的理论,并无补于揭示相关的复杂问题,但对于确立问题的起点,倒也有所裨益。正如本文一开始就强调的,中国悠久的史学传统,在现代中国学术面临分类转化及整合之际,或许只是增加了“会通”的复杂性。关键在于,“中史”与“西史”的区分,滥觞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背景,在这样的思想格局下,中学与西学本有差位顺序,即所谓的“西学必先由中学”。在张之洞那里,“今日学者,必先通经以明我中国先圣、先师立教之旨;考史以识我中国历代之治乱、九州之风土;涉猎子集以通我中国之学术文章,然后择西学之可以补吾缺者用之、西政之可以起吾疾者取之。”(注:张之洞:《劝学篇》,《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9725页。)梁启超也强调“学者于中国经史大义,悉已通彻。根底既植,然后以其余日肆力于西籍。夫如是乃可谓之学。”(注:梁启超:《湖南时务学堂学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第23—29页。)如此一来,同样是历史,中国与西方,畛域立现。两者之“会通”,无疑也是意味深长的。
“中史”与“西史”之“会通”,意义何在?尤其是在多大程度上决定着20世纪中国史学之走向,也许不是本文尽可辨析的,但很多问题成形于此,却可略加说明。
前已述及,梁启超阐述“新史学”的几篇文字,颇关注“历史之范围”。有意思的是,梁晚年留下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开篇提出的仍是“史之意义与范围”:“欲创新史学,不可不先明史学之界说。欲知史学之界说,不可不先明历史之范围。”以此而言,我们确可感到,“史学之范围”构成中国史学转化之枢机。梁注意到,“中国古代,史外无学,举凡人类智识之记录,无不丛纳之于史。”因此他也试图在学术分科意识渐成共识的背景下重新思考史学范围,不仅提出史学范围当“重新规定”,而且力主“以收缩为扩充”,“学术愈发达则分科愈精密;前此本为某学附庸,而今则蔚然成一独立学科者,比比然矣。”(注: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2页。)显然,梁试图区分历史学科和其他学科的工作(各专门史的书写即代表着这一趋向)。稍后,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梁启超又进一步表示:“历史范围极其广博,凡过去人类一切活动的记载都是历史。古人说:‘一部十七史,何从说起?’十七史已经没有法子读通,何况由十七史而二十二而二十四呢?何况正史之外,更有浩如烟海的其他书籍呢?”因此,无论有多大的天才学问和精力,想要把全史包办,绝无其事。他坦言:“我年轻时曾经有此种野心,直到现在,始终没有成功。此刻只想能够在某部的专史得有相当成绩,便踌躇满志了。”据此他也提出:“我们应该在全部学问中划出史学来,又在史学中划出一部分来,用特别兴趣及相当预备,专门去研究它。专门以外的东西,尽可以有许多不知。”(注: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国历史研究法》,第160页。)这似乎是较为可行的解决办法,却未必能解除史家为此产生的困惑。“一部廿四史,从哪里读起?”20世纪40年代翦伯赞撰写《略论中国史研究》,就仍发出了这样的浩叹:“一部廿四史还不过是九牛之一毛。所谓廿四史,只是历代增凑起来的一部官史,此外在史部之中还有汗牛充栋的私人著作,并未收入。若广义的说,则六经皆史,诸子皆史,乃至历代以来私人的文集、诗集、画集、政府的文告、官吏的奏议,地方的志书等无一非史。再广义些说,一切历史的遗留现存者与再发现者,亦无一非史。”(注:翦伯赞:《略论中国史研究》,吕振羽等:《中国历史论集》,重庆:东方出版社,1945年,第31页。)
一切历史的遗留现存者,无一非史,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或者还并不构成严重问题,毕竟一旦进入历史书写,历史学家自有选择之余地。然而当需要为史学安排恰当的学科位置,问题却随之而来。以往按照四部进行学术分类,实际已是歧义迭现。王闿运曾明确表示:“经、史、子、集,号为四部。此藏书家名目,非有四种学也。”(注:王闿运:《王志·论学》,《湘绮楼诗文集》第2册,第522页。)朱一新《无邪堂答问》也涉及此:“问:编书目列义理为一类,以为读书之权衡。此外分经、史、经济、词章四门可否?答:四部分目,承用已久,亦无大失,何必纷纭改并?经济之学,皆在四部中,而读四部之书,又须权以义理。经济归史学,特举其多且重者言之,实则古来大经济有外于六经者乎?经济不本于义理,求粗疏而不可行;义理不征诸经济,亦空谈而无用。”(注: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卷4,第159页。)在现代学科背景下,探求史学的学科位置,更是疑惑丛生,1928年郑鹤声编《中国史部目录学》时即感叹:“我国史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本于《春秋》,故谓我国史学之精神,俱本《春秋》可也。《七略》俯类,良非偶然。惟史书记录,体例日繁,方式既殊,无所同归,故《隋志》不得已,立为十三门。嗣后时有损益,不能出其范围。”在郑看来,这个分类也是矛盾抵牾,类例不清,即便晚出之《四库总目》,其分类条例,最为详精,然歧误之处,亦不能免。“故吾人欲研究史部范围,将从前一切分类法,尽行抛弃可也。”(注:郑鹤声编:《中国史部目录学》,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234—235页。)
这还不算什么,确定史学之范围已是困难重重,倘要进一步追问历史学科本身的“自主性”,则更是无从下手。前已论及,刘师培曾撰文肯定“史”为“一代学术之总归”。既如此,则史学的学科位置何在,也并不因此而解决。实际上,刘氏差不多同时发表的《周末学术史序》,就将此问题显露出来。按照刘之自诩,此书之作,乃“采集诸家之言,依类排列,较前儒学案之例,稍有别矣。”并且解释说,“学案之体,以人为主。兹书之体,拟以学为主。义主分析,故稍变前人著作之体也。”岂止是“稍有别矣”,“以学为主”的结果,是依照西学分类的方式重新梳理中国学术,所列序目包括心理学史、伦理学史、论理学史、社会学史、宗教学史、政法学史、计学史、兵学史、教育学史、理科学史、哲理学史、术数学史、文字学史、工艺学史、法律学史、文章学史等。(注:刘师培:《周末学术史序》,《国粹学报》第1年第1—5期,1905年。实际上,早在1898年《格致新报》所登载的一篇讨论学问之源流、门径的文章中,因为未尝述及史学与地舆志,故特别指出此二者,比诸他学,又作别解,“然正不必另立门户,且史学与地舆,往往夹杂于诸学之中,各学皆有史,凡古今渐进之次序,列国所尚之异同,皆可作史学地志读也。”已明确提到了“各学皆有史”的问题。见《学问之源流门径》,《格致新报》第1册,1898年3月13日,第9—12页。)这样的分科之论,或有可商之处;所持之论,也烙上其“中国文化西来说”之印痕,然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诸多学科中,“史学”反而不复存在了。刘师培所面对的,正是分科观念兴起过程中史学所遭遇的处境。学科观念的产生,或有利于催生各种今日所谓之“专门史”,但“专门”的史学其位置何在?却成了问题。事实上,在别的地方,刘论述南北学派的不同,也有类似的困惑。所论及的包括有诸子学、经学、理学、考证学、文学,也不及于史学。(注: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国粹学报》第1年第2、4、6、7、9期,1905年。在论述“南北考证学不同论”时,刘注曰:“近代之儒所长者,固不仅考证之学。然戴东原有云:‘有义理之学,有词章之学,有考证之学。’则训诂、典章之学,皆可以‘考证’一字该之。袁子才分著作与考据为二,孙渊如作书辨之,谓著作必原于考据,则亦以考据该近代之学也。若目为经学,则近儒兼治子史者多矣,故不若‘考证’二字不该括也。”据此可知刘是如何理解考证学的。)关键正在于,既然“史”为“一代学术之总归”,哪里还有专门之史学。国粹学堂刊布的“学科预算表”,也说明此问题。所安排的课程中,诸多学科倒有了历史,甚至已按照时代划分安排教学,如“社会学”安排的是:“古代社会状态”、“中古社会状态”、“近代社会状态”及“社会研究法”;“心性学”安排的则是“古代心性学”、“中古心性学”、“近代心性学”。反倒是“史学”,只留下这样一些内容:年代学、大事年表、历代兴亡史、外患史、政体史、外交史、内乱史、史学研究法。就是这些内容,仍还有不少可以被别的学科分割。(注:《拟国粹学堂学科预算表》,《国粹学报》第3年第26期,1907年。实际上,“国学”构成清末民初思想言说的中心,即可看作中国传统学问本身的学科定位产生了问题。这方面详细的讨论参见罗志田:《国家与学术:清季民初关于“国学”的思想论争》,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
问题仍然是困惑梁启超的“史外无学”。如果说“史外无学”造成了在传统学术架构中史学地位的模糊,那么在现代学科的背景下,同样的因素仍然遮蔽着史学的学科位置。最明显的例证是,在国学兴盛的年代,如何讲史学,便成了问题。1922年章太炎在上海讲国学,一开篇就表示了这样的意思:“国学很不容易讲,有的也实在不能讲,必须用心去读去看。即如历史,本是不能讲的;古人已说‘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现在更有二十四史,不止十七史了。即《通鉴》等书似乎稍简要一点,但还是不能讲;如果只像说大书那般铺排些事实,或讲些事实夹些议论,也没甚意义。”在讲授国学的派别时,也只安排有经学、哲学、文学之派别,而未涉史学。并且强调,讲“国学”而不明派别,将有望洋兴叹、无所适从之感,“但国学中也有无须讲派别的,如历史学之类。”(注:章太炎演讲,曹聚仁整理:《国学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18页。需要说明的是,太炎曾多次主持国学演讲,每一次内容并不相同,如在日本期间主持的国学讲习所,内中也曾包括“中国历史”。)照通常的看法,这是章秉承古文经学的观点,袭于“六经皆史”之说。这固有相当的说服力,却也未尝不是因为史学之“汗漫无边”。柳诒徵1947年所写《中国文化史·弁言》,也说到这层意思:“史非文学,非科学,自有其封域。古之学者治六艺,皆治史耳。故《汉志》有六艺,不专立史目。刘宋以史俪文儒玄三学,似张史学。而乙部益以滋大,顾儒学即史学。而玄又出于史,似四学之并立未谛。”对近世以来围绕史学进行的学科安置,他也大不为然。认为以史学隶属文科,乃“与吾国邃古以来史为政宗异趣”;属之科学,则“人文与自然径庭,政治、经济、社会诸学皆产于史,子母不可偶”。于是柳氏有创设“独立史学院”之议,“今之大学,宜独立史学院,使学者了然于史之封域,非文学、非科学。”且相信中国最有条件成就此事,“三二纪前,吾史之丰,且函有亚洲各国史实,固俨有世界史之性。丽鲜、越倭所为国史,皆师吾法。夫以数千年丰备之史为之干,益以近世各国新兴之学拓其封,则独立史学院之自吾倡,不患其异于他国也。”(注:柳诒徵:《中国文化史·弁言》上册,南京:正中书局,1947年,第1—2页。)
用不着过多考虑此议之可行性如何,只是史学学科自主性问题愈发不清楚,却也可见一斑。这里的意味是,中西历史之“会通”,直接导致“历史之范围”的拓展,然“历史之范围”毫无边界可言,则也影响着历史学的学科定位或学术认同。这或也说明,史学作为现代学科在中国之确立,仍有其“未完成性”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