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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 1)06-0147-06
一、绝句是否为“唐题”与唐前的绝句观
在绝句文体批评史上,对于绝句是否为唐题,一直存在争论。
持肯定意见者,如白居易把元宗简的绝句称为“小律诗”,①并在自编文集时次绝句于律诗类;李汉编《昌黎集》也这样归类。宋代蜂起的绝句选本或总集,基本只收唐宋人的绝句。元代刘埙提出“有律诗而后有绝句”,[1](P375)范德机以绝句为截律诗二句而成(《诗法源流》引范德机语)。[2](P255)明代宋绪、吴讷基本认同元人的见解,徐师曾虽提出“绝句诗源于乐府”,但仍认为“唐初,稳顺声势,定为绝句。绝之为言截也,即律诗而截之也。”[3](P108)
持否定意见者,如宋代张端义曾提出陶渊明《四时咏》(“春水满四泽”)为绝句之祖,[4](P8008)明代杨慎发展其观点,重申《四时咏》为五言绝句之祖,②且编集《绝句衍义》,列梁武帝《白纻辞》(“朱丝玉柱罗象筵”)为开篇,称:“余观《玉台新咏》,齐梁之间,已有七言绝句,迥在七律之先矣。然唐人绝句……有四句皆韵,祖《白纻辞》。”[5](P203)以《玉台新咏》收录有绝句,作为绝句先于律诗的依据。清初冯班又以宋孝武言“吴迈远联绝”作为古人早有绝句之题的证据。[6](P39)
虽然持否定意见者提出《玉台新咏》、《南史》已有载录“绝句”,然而这种论据受到质疑。如明胡应麟言:“五言绝起两京,其时未有五言律。七言绝起四杰,其时未有七言律也。但六朝短古,概曰歌行,至唐方曰绝句。”又认为:“汉诗载《古绝句》四首,当时规格草创,安得此称?盖歌谣之类,编集者冠以唐题”。[7](内编卷六,P105)清施补华认为:“五言绝句,截五言律诗之半也。……谢朓以来即有五言四句一体,然是小乐府,不是绝句。绝句断自唐始。”[8](P995)
对这些质疑,罗根泽曾回应《玉台新咏》“是梁时的徐陵所编。徐陵根本不知有唐代,无从预先的‘冠以唐题’。所以梁时有绝句之名,实在无法否认”。[9](P218)结论似已无可辩驳。不过谈蓓芳指出赵均刻本《玉台新咏》有对诗题之篡改,如改徐幹“诗五首”之题为“室思”等,[10]表明版本传播过程中也有“改题”之可能。因此《玉台新咏》之“绝句”,是否刻者“冠以唐题”,仍然值得一问。
下文试图从考察入唐前后绝句体观念的差异着手,进一步解答这一问题。考今存“唐题”绝句作品,既有李白《江夏送倩公归汉东》那样五言四句的“小诗绝句”,也有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那样的七言四句体作品。可知“唐题”绝句可指七言四句和五言四句二体。而《玉台新咏》所载题曰“绝(句)”之作,却全是五言四句体。不仅如此,检《南史》、《艺文类聚》、《初学记》所载称曰“绝(句)”之作,也纯是五言四句体。其中所载的七言四句之作,如《艺文类聚》卷三二录梁简文帝《春别诗》(“别观蒲萄带实垂”)、梁元帝《别诗》(“昆明夜月光如练”),皆未见题为“绝(句)”,透露出唐前未将七言四句视为绝句的文体观念。
这种不以七言四句为绝句的观念,还可从《玉台新咏》的编排方式中得到进一步佐证。《玉台新咏》存世各种版本文字有小异,然而卷十开篇“古绝句四首”中之“绝”字却诸本皆存,其作为绝句的诗体类别一直明确。其余的五言四句体作品,有些或题“绝”字,有些无,都集中继列其后,示为同类。而那些后人视为绝句的七言四句体作品,却散在卷九中。如杨慎《绝句衍义》举为七言绝句始祖的梁武帝《白纻辞》收在卷九中,前后为时人所作的七三杂言体作品,而并未与同书所收其他七言四句的《春日白纻曲》、《秋日白纻曲》、《春别》等作集中排列。这显示出《玉台新咏》的编集者不以七言四句与五言四句为同类的意识,换言之,七言四句并非绝句之列。从名实相副的角度看,杨慎所言“余观《玉台新咏》,齐梁之间,已有七言绝句”是不准确的。
设若《玉台新咏》之“绝句”是编刻者“冠以唐题”,那么按照唐代的绝句体观念,应有七言四句题为“绝(句)”之例,然而并无这种例子存在。由此可以推断:《玉台新咏》乃至《艺文类聚》、《初学记》等书在载录唐前作品时,遵循的是唐以前的绝句体观念,即仅以五言四句为绝句,不可能是编刻者“冠以唐题”。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虽然《玉台新咏》的“汉诗《古绝句》四首”非后人“冠以唐题”,那么是不是“绝句”之题起自汉代呢?这又未必。从现存文献对这组诗的记录看来,诗题有称《藁砧诗》者(《艺文类聚》卷五六),有称“古乐府诗”者(《太平御览》卷七六二),有称“古诗”者(王观国《学林》卷八“大刀”条),表明这些诗作原无定题。此中被题为“古绝句”,当是《玉台新咏》编者所加。
包含“绝”或“绝句”等字眼的诗题,见于梁代吴均、刘孝威、江伯瑶、萧纲、萧绎等人的五言四句体诗中。《玉台新咏》将所有的五言四句体诗,无论是否曾题曰“绝”,皆汇同一卷,系在原无定题的“古绝句”之后,说明至迟在《玉台新咏》成书之时,“绝句”文体已经确立,指五言四句体诗。而以“藁砧今何在”作为绝句体的开篇,反映出时人对此体源流之认识。后世学者对绝句体起源的探索,多溯至乐府歌谣,《玉台新咏》实为导乎先路者。
二、绝句的名义及其文体特色
明申时行《校刻万首唐人绝句序》谓:“然而名绝句者何?或曰是截律之半而成者,或曰裁律首尾而取其中,或又曰古称黄绢幼妇谓妙绝也,然而非本指也。余窃意之:凡乐有卒章,赋有乱,歌曲有尾声,而绝句似之,如曰诗之终篇云耳。”[11](P205)提出“绝句”之“绝”字可能为“截”(“裁”)、“妙绝”、“诗之终篇”等三种内涵。胡应麟谓:“宋刘昶入魏,作断句诗云,此即今绝句也。绝句之名当如此,以仓促信口而成,止于四句,而篇足意完,取断绝之义,因相沿为绝句耳。”[7](杂编卷三,P282)提出绝句与断句的关联。清冯班又曰:“诗家常言,有联有绝,二句一联,四句一绝,宋孝武言‘吴迈远联绝之外无所解’是也。古人多有是语。四句之诗,故谓之绝句。宋人不知,乃云是绝律诗首尾,目不识丁之人妄为诗话,以误后学,可恨之极。”[6](P39)又提出绝句与联绝的关系,对绝(截)律说极表反感。究竟绝句体之名义,为何会与联绝、断句、截律等产生纠葛?又为何终以“绝句”之名传世?试释如次。
“绝”字本有“断绝”之义,诗称“断句”,潜藏了一种可联接、应联接却没有联接的语境,有着与“联句”的相对性。《玉台新咏》卷十载有《贾充与妻李夫人连(联)句诗三首》,夫妻人各二句,联成一首四句。《陶渊明集》卷四有其与愔之、循之联句,是人各四句,联成一首十六句,表明其时联句(连句)中有用四句体,不过由于是联诗之句,需考虑前后内容的衔接,故各人的四句未可谓“篇足意完”。
胡应麟所举刘昶“断句”,据《南史》卷一四所载,乃作于刘昶抗击前废帝不捷、仓皇奔魏之际,“慷慨为断句曰:‘白云满鄣来,黄尘半天起。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12](P403)径称断句,意境决绝,可能作者本人也料及无人联作之结局。今人李嘉言曾结合刘昶“断句”与《宋书》卷四四所载谢世基、谢晦的“连(联)句”,指出“‘联句不成’而产生了‘断句’这个名词”,[13](P190)颇有道理。如前文冯班提及的吴迈远,《南史》卷七二中宋明帝评之曰“此人连绝之外,无所复有”。[12](P1766)“连”、“绝”对言,正如“连(联)句”与“断句”。
刘宋以来文人越来越热衷于仿制江南民歌,其中的五言四句体,与“断句”、“绝”体式相同,可以“绝(句)”指称之。这种四句的五言诗篇幅短小,又有将其称为“短句”者。如《南史》卷四三载齐高帝之子萧晔,“与诸王共作短句诗:学谢灵运体,以呈高帝,帝报曰,见汝二十字,诸儿作中最为优者。”[12](P1081)以短句指代五言四句二十字之诗作。
由上述可见,在宋齐时代,“断句”、“短句”与“绝(句)”都曾用以指代四句之五言诗。那么,为什么在萧纲、萧绎与其周边文人的诗作中,仅有“绝”字入诗题,且《玉台新咏》用“绝句”来命名五言四句体呢?
这与“绝”字在当时文化语境中的特殊地位有关。“绝”字曾用作汉译佛经偈颂之名,这些偈颂最常见为四句式,③在今存南朝以前汉译佛经中,仍能见到“四句之绝”、“四句之偈”之说法。[14](P91-93、101)崇佛的萧纲、萧绎等梁代文人,或形成对四句一绝(偈)的体式认同,因以“绝”指四句之五言诗。④
然而,为什么选择“绝”字指代四句之五言诗,而非“偈”字呢?则当与“绝”字常用以形容艺境妙绝之意蕴有关。如申时行已言及的“绝妙好辞”,就是蔡邕评曹娥碑之语,载于《世说新语》,为南朝文人所熟知。又如《世说新语·文学》载“或问顾长康”,刘孝标注引宋明帝《文章志》:“世云有三绝:画绝、文绝、痴绝。”沈约评张衡“文以情变,绝唱高踪”(《宋书·谢灵运传论》),评萧衍诗文“兴绝节于高唱,振清辞于兰畹”(《〈梁武帝集〉序》)等,“绝”字在此皆为形容艺境之绝妙,“偈”则无此意蕴。其他“断句”、“短句”等称谓,仅能笼统形容诗意遽然断绝或诗体篇幅不大,既不具备形容绝妙境界之意蕴,也未能确指“四句”之体式。相较之下,“绝”字既能表明四句成篇的文体特色,且能传达出对诗作意蕴之期许:“短不伤于续胫,急不病于绞弦,词则简易径捷,而意则深长微婉。”[11](P205)因此不仅被采入诗题,且在《玉台新咏》中被确立为五言四句体诗的专名。
至于以“绝句”为“截句”,虽是宋元以来才涌现之观念,但具有较深的文化渊源,古人读书有摘句嗟赏之习惯,南朝乐府有摘唱歌辞。至唐人歌诗,也常见截取长篇诗作中的四句来歌唱者,且形成一种读者(批评者、传播者)的再创作。如薛用弱《集异记》“王涣之”条旗亭画壁故事中,伶人所歌高适之作“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是截全篇二十四句之古诗《哭单父梁九少府洽》中前四句,也被画为“一绝句”。[15](P8-9)而被宋人定为“绝句之祖”的陶渊明《四时咏》,在《艺文类聚》中著录为晋顾凯之《神情诗》,且注明为“摘句”。[16](P42)宋人刘斯立评此诗:“当是凯之用此足成全篇,篇中惟此警策,居然可知。或虽顾作,渊明摘出四句,可谓善择。”[17](P313)可见由读者所裁截、摘取而成的四句之绝,盖是读者心目中原诗最警策绝妙的部分,表明“绝句大旨,则又已精而益求其精,已简而益求其简,欱四句如一句,绎稠情于单词”[18](P8)的文体特色。
绝句至为精简绝妙的文体特色,使其往往成为仓促乃至决绝场合的抒情首选。如梁萧正德“奔魏初去之始,为诗一绝”(《南史》卷五一),又如梁元帝萧绎在国破家亡之时“制诗四绝”(《南史》卷八),皆与刘昶断句的产生场合相似。梁桥《冰川诗式》言绝句“草成而就速,达意宣情而已,……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他诗固多,而七言绝句为甚,句少而意专”,[19](P1603)颇可说明绝句文体与其流行性的关系。现代学者曾指出绝句产生多在仓促和不得已的场合,⑤也是由其精简体式容易应对场合要求所造就的。
三、从“绝句”至“截句”及其文体史意义
如前所述,绝句文体的确立,是在南朝梁代。清诗话《师友诗传录》载张历友(笃庆)言:“古体之限句,非古也。”而“绝句”之名,恰恰表明其文体特色在于“限句”,这当是绝句往往不归入古体范畴的原因之一。
“绝句”一体之出现,反映出人们对文章体式的关注,在“诗之流也,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20](P1018)的句言视点之上,增加了对句限的关心。这在南朝梁代的作品中有突出表现,如梁武帝《拟长安有狭斜十韵》,梁简文帝《艳歌篇十八韵》、《蜀国弦歌篇十韵》、《和湘东王三韵二首》、《戏作谢惠连体十三韵》、《倡妇怨情十二韵》,湘东王绎《寒宵三韵》等等,其篇题明标韵数,一韵含二句。这是五言诗隔句韵已臻定型的表现,诗题中“几韵”,能表明诗篇的句限。在这些命篇中,未见题曰“二韵”者,这并非因为其时没有二韵之作品,而是由于二韵之诗已用“绝句”表示了。如王僧孺《春思绝句》、简文帝《夜望浮图上相轮绝句》、纪少瑜《咏残灯绝句》,皆是二韵“四句之绝”的例证。
而七言诗此时未见被题曰“几韵”,七言四句诗亦未被归在绝句之列,与其体式的发展状况有关。其时七言诗仍处于隔句韵与句句押韵并用的阶段,⑥一方面无法用“几韵”表明其篇幅,另一方面也没有成熟的偶句成篇体制,未能充分地表现“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的声律美感。在追求声律美的创作中,五言两句“十字之文”成为展示“曲折声韵之巧”的最基本体式,势必促进五言四句诗的涌现。《玉台新咏》七言四句诗仅22首,而五言四句诗达185首。可见七言尚不足附五言翼尾。入唐之后七言诗创作日益发达,七言四句也渐渐增多,依循五言诗以四句为绝的旧例,七言四句也自然而然被视为“绝句”了。
唐代伶人歌诗,也多为四句之体。而文人长篇,被截出四句而唱者,也被称为“绝句”,如前文所举旗亭画壁故事中所歌高适“一绝句”,著名的例子还有李峤《汾阴行》,其诗末四句被割出一再歌唱。[21](P335-336)王士祯评曰:“唐乐部所歌多剪截,四句歌之如高达夫‘开箧泪沾臆’,本古诗,止取前四句;李巨山‘山川满目泪沾衣’,本《汾阴行》,止取末四句是也”。[22](P100)这是四句诗之名从“绝句”到“截句”的原因所在。
这种截句歌诗的做法,显示出裁截者与传播者的文化眼光,甚至影响及一般意义上的文学批评。相传为王昌龄所作《诗格》言:“陶渊明诗:‘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歌竟长太息,持此感人多:明明云间月,灼灼叶中花,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从‘明明’以下便是所歌。”[23](P180)这显示出唐人读诗的一种眼光:在原来完整的长篇诗歌中,可以截出别一神足意完的篇章。在宋代的诗学批评中,还出现了剪截前人诗作成更精粹篇章的评论。如释惠洪《冷斋夜话》载苏轼评柳宗元诗“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上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云:“此诗有奇趣,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24](P51)后来姚宽《西溪丛语》卷上、程大昌《演繁露》卷三引及此诗,则仅录前面四句了。程大昌更有考云:“《元次山集》有《款(欸)乃歌》五章,章四句,正绝句诗耳。……如《竹枝》《柳枝》之类。其谓‘款乃’者,殆舟人于歌声之外,则出一声,以互相和其所歌也耶?今徽岩间舟行犹闻其如此,顾其诗非昔诗耳,而‘款乃’之声可想也。《柳枝》《竹枝》尚有存者,其语度与绝句无异,但于句末随加‘竹枝’或‘柳枝’等语,遂即其语以名其歌,‘款乃’殆其例耶。”[25](P308-309)这其实是把柳宗元的全篇六句之《欸乃》截成四句之绝句了。因此,我们可以理解,洪迈《万首唐人绝句》何以收入那些“律去首尾”、“析古一解”[18](P8)成篇之作。
既然“截句”可成“绝句”,兼以“截”与“绝”字音相近,“截句”与“绝句”也混用起来了,如宋周弼编《三体唐诗》中,将“七言截句”等同“七言绝句”;金赵秉文《滏水集》,目录中文体名作“截句”,正文中作“绝句”。此后的文体批评,如元人诗法称“五言短古……乃只是选诗结尾四句,所以含蓄无限意,自然优长”,[2](P160)明宋绪称“绝句五言……盖亦只是律诗结尾四句,谓之小律”,[26](P672)清吴乔称“七绝与七古可相收放,如骆宾王《帝京篇》,李峤《汾阴行》,王冷然《河边枯柳》,本意在末四句,前文乃铺叙耳。只取末四句,便成七绝”,[27](P531)此所谓“选诗结尾四句”、“只是律诗结尾四句”、“只取末四句”,皆为“截句”之意。
不过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无论周弼的《三体唐诗》还是赵秉文的《滏水集》,均将“截句”列在“律诗”之前,这表明他们所理解的“截句”,不是截律诗。至元明二代,学者们才越来越把“截句”落实为“截律诗之中四句”,如范德机“绝句者,截句也。后两句对者,是截律诗前四句;前两句对者,是截律诗后四句。四句皆对者,是截律诗中四句。四句皆不对者,是截律诗前后四句”(《诗法源流》引范德机语)[2](P255)之说。刘埙甚至提出“有律诗而后有绝句”,这显然有乖史实。然而对文体源流辨别颇用心的徐师曾等仍采纳其说。
应该说,这种截律的观念,与绝句的发展之路伴随着诗歌声律化的进程有关。齐梁人在绝句中尝试声律平仄协调之美,唐人对于诗体艺术的探索,也主要延续齐梁风气。《文镜秘府论》西卷“论病”言:“(周)颙、(沈)约已降,(元)竞、(崔)融以往,声病之论郁起,病犯之名争兴。家制格式,人谈疾累。”[28](P887)在这种风气下兴起的绝句文体,很自然地走向声律化之路,成为讲究声病的近体诗的先声。在今存齐梁诗作如《玉台新咏》中可以推见,五言四句体的合律比例远较他体为高。[29]而后起的七言绝句,未见有《古绝句四首》那样不讲究声病的源头,其创作更是几乎全盘走向声律化,甚至有“五言用韵不拘平仄,七言则平韵为正”[30](P784)之论。唐人编集时将绝句归入律诗类,正反映出他们视绝句为近体诗的观念。他们所创作的绝句,也以合律居多。清钱良择系统考察唐代诗歌文体,编《唐音审体》时,甚至说“唐人绝句多是二韵律诗”。[30](P783)
又因为唐代的绝句诗成就极高,故唐人绝句的独特魅力愈发引起后人的巨大关注。如洪迈自称58岁后“身入老境,眼意倦疲,不复观书,惟时时教稚儿诵唐人绝句”,这可视为宋代文人世家教养的例子;不仅如此,洪迈还“取诸家遗集、一切整汇”,编出“五、七言五千四百篇”之绝句专集。[31](P10)这项工作得到宋孝宗的嘉许,最终洪迈编成《万首唐人绝句》,影响极大。此后绝句编集前所未有地发达:柯梦得有《唐绝句选》;林清之又据洪氏绝句钞取其佳者为《唐绝句选》;吕祖谦《宋文鉴》专立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体;赵蕃、韩淲辑《选唐绝句》;刘克庄则不仅有唐代绝句、本朝绝句那样的通代之选,还有《宋氏绝句》那样的专人之选;刘埙更有《禁题绝句》那样极致之选。当然,所入选者基本都是经过声律规范熏陶的唐后之作,这一方面是因唐诗成就之巨大,另一方面也与唐代以来复古运动对齐梁诗的否定有关,此非关本文主题,不赘。总之宋代以来人们所熟知的绝句,近体风貌占有压倒性的优势,也就难怪元明的诗论家有绝句乃“截律”之说了。
注释:
①《白氏长庆集》卷一五《江上吟元八绝句》:“大江深处月明时,一夜吟君小律诗。”见《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14页。
②学界谈及绝句源于《四时咏》者,大抵标举杨慎为该观点的主张者,似未明乃张端义先发,今特为标出。
③孙尚勇曾统计过中古翻译佛偈,发现四句式占46.13%,八句式占12.87%。详见孙尚勇《佛经偈颂的翻译体例及相关问题》,《宗教学研究》2005年第1期。
④绝句与佛偈还有在音乐文体层面上的关联,详参李小荣、吴海勇《佛经偈颂与中古绝句的得名》,《贵州社会科学》2000年第3期。
⑤王达津语,转引自陈江敬《魏晋南北朝古绝句研究》,见2009年河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第12页。
⑥如《玉台新咏》卷九载梁元帝所作《燕歌行》、《乌栖曲》为句句押韵,而《别诗》二首则隔句押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