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父子的文笔与史笔——读《梁书》、《陈书》札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札记论文,文笔论文,父子论文,梁书论文,陈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据说日本明历(德川光圀年号)三年(1657),江户(今东京)发生大火灾,德川时代初期著名儒学家林罗山(1583-1657)仓促逃难时,什么物品也未携带,只带了一本没有读完的《梁书》(注:[日]坂本太郎《日本的修史与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38页。)。林罗山所以如此耽嗜《梁书》等中国史籍,是因为受到日本古代对史书(指中国史籍)的传统态度的影响。8世纪时,日本已在大学寮里设了名为“文章道”的一门学科。文章道最初以《文选》、《尔雅》为教科书,后来加上“三史”——《史记》、《汉书》、《后汉书》。“文章道”(即文学)于是变成了“纪传道”(即史学)。这当然不只是名称的变化,它反映了日本古代对中国史书的态度,即所谓“读史书,学文章”,反映了一种认为历史与文学密不可分的观念。
这种观念的形成,与中国史书本身兼具文学表征有很大关系。姚察、姚思廉父子所撰的《梁书》和《陈书》,同其他中国古代史籍一样,也可以从文学角度加以讨论。因为两位史家不仅具有史才和史识,而且兼有“文心”与“诗肠”(即《文心雕龙·史传》所谓“腾褒裁贬,万古魄动”的情怀),两书皆包含一定的文学因素。
姚察字伯审,吴兴武康(今浙江德清县)人。他历仕梁、陈、隋三朝,陈后主时官至吏部尚书。为官清廉,自奉俭朴,不营生计,唯以读书和著书为乐。卒于隋炀帝大业二年,年七十四。姚察非常博学,“于坟籍无所不睹”(注:《陈书》察本传。本文以下引文凡未注明来源者,皆出此处。);文章也写得相当好,徐陵“名高一代,每见察制述,尤所推重”,自叹“弗逮”。
作为史学家,姚察“撰史”的实践活动早在梁末就已经开始。当时的中书侍郎领著作杜之伟,“表用察佐著作,仍撰史”。陈宣帝时,奉诏“知梁史事”。陈灭入隋,又奉敕“成梁、陈二代史”。可是直到他去世时,所撰梁、陈史皆未“毕功”。未竟之业只得由其“令子”来完成了。
姚思廉字简之(注:《旧唐书》卷七十三思廉本传。《新唐书》卷一百二则说“姚思廉名简,以字行”。),曾先后在陈、隋、唐三朝为官。唐太宗时官至散骑常侍。贞观十一年卒,年八十一。姚思廉与其父颇有类似之处。如他“勤学寡欲,未尝言及家人产业”;又如他“学兼儒史”(《旧唐书》卷七十三),十分博学。在史学方面,姚思廉更不愧是克绍箕裘的史家之子。《旧唐书》思廉本传说他“少受汉史于其父,能尽传家业”。鉴于他学行非凡,史学功底尤为深厚,姚察临终时寄以补续梁、陈二史的大事。但这种“补续”的工作,在隋炀帝时及易代之际是难以顺利进行的。直到贞观初,“诏与魏征共撰梁、陈书”,姚思廉才有机会全力以赴,“采谢炅、顾野王等诸家言,推究综括,为梁、陈二家史,以卒父业”(《新唐书》卷一百二)。虽然魏征“裁其总论”,但“编次笔削,皆思廉之功”(《旧唐书》卷七十三)。贞观十年,即姚思廉去世前一年,《梁书》和《陈书》终于撰成。如果从姚察梁末“撰史”时算起,姚氏父子为撰成这两部史书共用了约八十年的时间(注:据《陈书·文学传》,杜之伟于梁绍泰元年(555)任中书侍郎,掌国史。他表荐姚察“佐著作”“撰史”就在这时。自此至贞观十年(636),已是八十年有奇。)。
二
父子两代历时如此之久写成的这两部史书,在十一部六朝正史中确实有其独具而显著的特色。这主要表现在语言风格方面。
六朝尤其是梁、陈已降,至于唐初,骈文非常流行。不仅文学作品,史书也受其影响。无论六朝人所修《晋书》、《南齐书》、《魏书》,还是唐初所修《晋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无不沾染上了骈俪的习气。且不说其他六朝正史,我们只要看一看在《梁书》、《陈书》里魏征(时为梁、陈、北齐、北周、隋等五代史的监修)所写的帝纪总论,就可以明白从沈约到李延寿等六朝及唐初史家们的文学风格了。如在梁纪总论中这样评议元帝:“其笃志艺文,采浮淫而弃忠信;戎昭果毅,先骨肉而后寇雠。虽口诵《六经》,心通百氏,有仲尼之学,有周公之才,适足以益其骄矜,增其祸患,何补金陵之覆没;何救江陵之灭亡哉?”这些议论确乎是“编字不只,捶句皆双”(《史通·叙事》),其中还有典型的四六对偶格式。又如在陈纪总论中对后主的批评,更用了一连串的四六文句。
《梁书》和《陈书》则能于六朝正史中独树一帜,文笔简洁、劲利、清新,受骈文影响较少。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称赞《梁书》行文“爽劲”(卷十一)。他在该书中甚至认为“古文自姚察始”,并以专章论之:
《梁书》虽全据国史,而行文则自出炉锤。直欲远追班、马。盖六朝争尚骈俪,即叙事之文,亦多四字句,罕有用散文单行者。《梁书》则多以古文行之,如《韦睿传》叙合肥等处之功,《昌义之传》叙钟离之战,《康绚传》叙淮堰之作,皆劲气锐笔,曲折明畅,一洗六朝芜冗之习。《南史》虽称简劲,然不能增损一字也。至诸传论,亦皆以散文行之。魏郑公梁书总论,犹用骈偶。此独卓然杰出于骈四俪六之上。则姚察父子可不可及也。世但知六朝之后,古文自韩昌黎始,而岂知姚察父子已振于陈末唐初也哉!(卷九)
赵翼的超卓之处在于,他不仅发现《梁书》在所谓“行文”上与别的六朝正史有异,而且认定姚察是最先振起“古文”旗帜的人。据笔者闻见所及,在赵氏以前,还没有史学家或其他学者指出过这一点。谨案:姚察早在梁末“撰史”时即已开始了“古文”的写作,而非赵翼所说的“陈末”。若是把姚察及姚思廉所写诸传论,与魏征所写总论略加比照,即可看出姚氏父子是如何在骈体最风行的时候脱出其窠臼的。在《梁书》及《陈书》中,甚至还能发现某些不含任何对偶词语的传论。如《梁书》卷四十二的史论:
陈吏部尚书姚察曰:夫举事者定于谋,故万举无遗策。信哉是言也。傅岐识齐氏之伪和,可谓善于谋事。是时若纳岐之议,太清祸乱固其不作。申子曰:“一言倚,天下靡”,此之谓乎?
在同书第十七、三十五、三十七、四十八、五十一等卷中,姚察的史论皆用纯粹的散体写成。《陈书》第二十五、三十四等卷中,姚思廉所写史论同样不露偶对的踪迹。他显然没有忘记其先考的临终“诫约”。此“诫约”对他续修梁、陈史很有约束力。为克承父业,其父步亦步、其父趋亦趋的姚思廉,行文时字斟句酌,十分谨慎,尽力避忌每一“对语”或“俪辞”。
为了加强史文的生趣,从骈文的呆板形式和沉闷气韵中解脱出来,或者也是特地与其他六朝诸史之文为异,《梁书》和《陈书》都引用了一些民间歌谣和时人俗说,来品题人物、评述史实。如《梁书》卷二十二叙及始兴王萧憺在荆州刺史任上冒雨指挥“筑治”江堤,募人救出因避洪水而“登屋缘树”的灾民,“又分遣行诸郡,遭水死者给棺槥,失田者与粮种”。由于他勤政爱民,老百姓很感激他。当他奉诏还朝时,“民为之歌曰”:
始兴王,民之爹(原注:徒可切)。赴人急,如水火。何时复来哺乳我?
卷二十七《陆襄传》记传主为鄱阳内史时,郡民鲜于琛起义,波及邻郡。邻郡守宰“案治党与,皆不得其实,或有善人尽室离祸”。而陆氏比较注意策略,使其郡内“枉直无滥”。因此“民作歌曰”:
鲜于平后善恶分。民无枉死,赖有陆君。
该传还褒美陆氏善于处理民事纠纷,普施德化,使“郡中大治”。有彭李二家因“忿争”而互相诬告,“襄引入室内,不加责诮,但和言解喻之”,于是“二人感恩,深自咎悔”,襄又“为设酒食,令其尽欢”,酒罢,“二人同载而还,因相亲厚”。为此“民又歌曰”:
陆君政,无怨家,宴既罢,雠共车。
他如《梁书》卷十六“时称之曰”,卷十八“北方童谣曰”,卷二十“戏为诗曰”,卷二十六“时称之曰”,卷二十八“百姓歌之曰”,卷三十二“洛阳童谣曰”,卷三十三“时人为之语曰”,卷三十七“世人为之语曰”,卷三十八“省中为之语曰”,卷五十“时人语曰”、“世人语曰”,卷五十三“百姓为之谣曰”,卷五十六“童谣曰”、“有释宝志曰”,以及《陈书》卷二十一“时人为之语曰”等世俗之语,都在不同程度上使典重、刻板的史文增添了一些活气,甚至有了某种爽利腾踔、藻发韵流的风致。
在某些历史人物的言谈里,还夹杂着诸如“吴儿”、“阿爷”、“乃公”、“城内是谁”、“是王领军”等口语。如《梁书》卷三十五所载武帝萧衍“引见”萧子恪兄弟时的一席话,恰似家人常语,颇亲切有味。按:子恪兄弟之父,即齐高帝次子豫章王嶷。萧衍平建康时,朝廷内外都劝他“宜行处分”(所谓“处分”,指杀尽前代宗枝)。萧衍没有同意,而是向子恪兄弟表明心迹,要他们“少待”一时,必将得到任用。在萧梁“帝业”草创的刀光血影中,这些略显絮叨的话语,不仅使子恪兄弟惊魄稍安,千载之下的读史者也会受到某种震撼。口语的运用,使两史书的语言,尤其是人物语言,更显得质朴、清新,更合乎“凡记言之体,当使若出其口”(注:裴松之语,见《三国志·魏书·陈泰传》。)的要求。
三
姚氏父子所以在其史著中坚持某种与当世不同的文字风格,这与他们对时俗(包括文风)的态度有一定关系。
《梁书》卷三十七记尚书令何敬容勤政尽职,受时人耻笑。姚察在该卷的史论中,完全把同卷人物谢举撇在一边,专门就何敬容“勤庶务”的个性大做文章:“魏正始及晋之中朝,时俗尚于玄虚,贵为放诞,尚书丞郎以上,簿领文案不复经怀,皆成于令史。逮乎江左,此道弥扇。惟卞壶以台阁之务,颇欲综理,阮孚谓之曰:‘卿常无闲暇,不乃劳乎?’宋世王敬弘身居端右,未尝省牒。风流相尚,其流遂远……呜呼!伤风败俗,曾莫之悟。永嘉不竞,戎马生郊,宜其然矣。何国礼(敬容字)之识治,见讥薄俗,惜哉!”他对魏晋以来“宰相皆文义自逸”的流弊作了沉痛的针砭。姚思廉在《陈书·后主纪赞》里也说过类似的话。很明显,姚氏父子对于尚玄虚、贵放诞、沉迷诗文而忽视甚至鄙薄“庶务”的时代风气相当反感。
与这种风气相联系,不问庶务、终日“以文学相处”的君臣们,有许多“闲暇”讨论音律及文字技巧,从而形成了骈文为代表的浮艳文风。姚察在《梁书·江淹任昉传赞》里说:“观夫二汉求贤,率先经术,近世取人,多由文史。二子之作,辞藻壮丽,允值其时。”所谓“允值其时”,是强调江淹、任昉有幸遭逢重文之世。在梁氏三帝的倡导奖挹下,轻艳浮华的“宫体”风靡一时。《梁书》最早记录了“宫体”这一文学现象的产生:“(徐摛)属文好为新变,不拘旧体……摛文体既别,春坊尽学之,‘宫体’之号自斯而起。”(《徐摛传》)姚察最先对“宫体”现象提出批评,说它“伤于轻艳”(《简文帝本纪》)。姚思廉在史论里也指摘简文帝“文则时以轻华为累,君子所不取焉”。江总号称陈朝文坛领神,又与姚察“尤笃厚善”(《陈书》卷二十七),同样受到严厉的批评。史家借孔奂之言,指出江总是“文华之人”,“有潘、陆之才而无园、绮之实”,不宜“辅弼储宫”(卷二十一)。总本传又指责他“属文伤于浮艳,故为后主所爱幸”。
而对于“属辞不好轻华,甚有骨气”(《梁书》卷五十五)的武陵王萧纪,“为文典而速,不尚丽靡之辞”(卷三十)的裴子野,以及作文“不尚浮华”的杜之伟等人,姚氏父子则尽力予以阐扬。在《梁书》卷三十中,既有“属文好为新变”的徐摛的传,又有“制作多法古”的裴子野的传。可是卷后论赞独褒美“了无篇什之美”、“质不宜慕”(萧钢《与湘东王书》,见《梁书·文学传上》)的裴子野,而对简文帝的文学侍从兼启蒙师徐摛则只字不提。姚氏父子对当流行文风的态度,以及他们的文学观点,于此例可见一斑。
四
刘向、扬雄评价司马迁时,都赞许他“善叙事”,“有良史之才”(《汉书·司马迁传赞》)。后来刘知几把“史才”视为历史编纂学范围的才具,也就是驾驭史料和叙述史实的才能,并说“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史通·叙事》)。西方史学家径称史书是“叙述体的孩子”,认为“撰写历史就是讲故事”(注:《八十年代的西方史学·从叙事史学到面向问题的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通常所谓史笔,即叙事的笔法或技巧。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史笔也是一种文笔。
姚氏父子二人都用“古文”修史。而“古文”不拘声韵,其语句长短不齐、伸缩自如,它完全不受骈四俪六一类死板格式的羁缚,便于曲折尽意地把历史事件的纷繁复杂之处表述出来。姚氏的叙事之笔因此显得劲挺而流美。赵翼所称道的《梁书》有关“淮堰之作”的记叙,就是一个较好的例证。梁武帝接受北魏降人建议,在淮河上筑堰蓄水,以灌寿阳。史家历叙筑堰的起因,工程的规模,役人的辛苦,生命财产的消耗,以及堰成后的情况,又以童谣、神话传说插入其间,笔致简明、生动、劲锐,确实如赵氏所言脱尽了“六朝芜冗之习”。
对于不易把握的历史事件,姚氏父子则善用“互见”和“曲笔”(指委婉叙事的文章技法)。如《陈书》对皇位传承的记叙,就颇见史家笔法的宛妙。武帝陈霸先死后,继承皇位的不是他的嫡长子,而是其兄之子陈蒨。《武帝纪》称“遗诏追临川王蒨入纂。”《文帝纪》也说,“高祖崩,遗诏征世祖入纂”。但在《高祖章皇后传》里则说“高祖崩,后与中书舍人蔡景历定计,密不发丧,召世祖入纂”,至于陈霸先是否有征陈蒨入纂的“遗诏”,史家未赞一词。在有关人物的各传中,也未涉及“遗诏”或暗示其可能存在。《杜稜传》说:“高祖崩,世祖在南皖。时内无嫡嗣,外有强敌……朝廷宿将唯稜在都,独典禁兵,乃与蔡景历等秘不发丧,奉迎世祖。事见景历传。”《蔡景历传》中有“宣后呼景历及江大权、杜稜定议,乃秘不发丧,急召世祖”的话。皆无“遗诏”二字及相关记载。《侯安都传》却暗示了似乎并不存在所谓“遗昭”:
高祖崩,安都随世祖还朝,仍与群臣定议,翼奉世祖。时世祖廉让弗敢当。太后又以衡阳王故,未肯下令。群臣犹豫不能决。安都曰:“今四方未定,何暇及远?临川王有功天下,须共立之。今日之事,后应者斩!”便按剑上殿,白太后出玺。又手解世祖发,推就丧次。
要是真有“遗诏”,岂能容侯安都与群臣“定议”?在陈蒨“廉让”、太后未肯下令、群臣犹豫不决之际,侯安都慷慨陈辞,还能不拿“遗诏”为自己壮胆吗?侯氏何以不用“遗诏”作为拥立陈蒨的最有力典证呢?当他“按剑上殿,白太后出玺”,并亲手“解世祖发”,将其“推就丧次”时,仍然不曾提到“遗诏”及有关事体。
前文提及的“皇嗣”“衡阳王”,即高祖第六子陈昌。昌于梁末被西魏虏去,至高祖崩时仍未得还。世祖陈蒨纂位后第三月才得以“入境”。当时“百僚上表”,建议封陈昌为衡阳王。表文中有如下一段话:“及圣祖升遐,王师远次,皇嗣迥隔,继业靡归,宗祧危殆,缀旒非喻。既而传车言反,公卿定策,纂我洪基,光昭景远,民心有奉,园寝克宁。后来其苏,复在兹日。物情天意,皎然可求。”这里同样记录了陈蒨入纂是由“公卿定策”的事实。表文反复强调“皇嗣”远隔未归而“宗祧”危胜缀旒的情形,又一再为陈蒨说好话并认为他的纂基是“物情天意”。如果真有“追陈蒨入纂”的遗诏,就用不着在意于“皇嗣”归否的问题;如有遗诏,也用不着多方为陈蒨辩护了。
鉴于“尊贤隐讳”的古训,两位史家总是在帝纪里把帝位的传承记得十分“合理”。而在一般人物列传乃至皇后列传里,则有意识地把事件的真相点破或暗示出来。
衡阳王陈昌的死因,也是一个敏感而难于确定的问题。《世祖纪》云:“(天嘉三年)丙子,衡阳王薨。”但据《南史》卷五十六昌传,他是在江心被弄死的,凶手受命以溺水而死上报,所谓“于中流殒之,使以溺告”。谁“殒之”?谁“使以溺告”?两句皆无主语,含糊其辞。高祖嫡子、“皇嗣”陈昌尚在返国途中,而从子陈蒨已登上帝位。后者于此时此际如何处置“将入”的“太子”(《陈书·侯安都传》),其一言一动都属最高机密。即令董狐复生,也难以将实情记录下来。就算某一“国史”偶然获得“独家情报”,他又怎么敢如实记载,并能在记载之后不被“削去”呢?究竟是姚氏父子所说的“以溺薨”,还是李延寿父子说的“中流而殒之”,那是除了极个别知情而又绝对不会或不敢外泄的人外,没有谁能知晓的。
对这种不易判明的事,史家最好客观、具体地描述有关情节或细节,从而作出或然性的判断。姚氏父子正是这样做的。与陈昌之死关系最大的,莫过于拥立陈蒨最力的侯安都了。安都本传不仅生动记述了他一手导演“世祖即位”的闹剧(已如前引),而且披露了他“请自迎昌”的背景及由此引出的不难想象的后果:
(安都)别奉中旨,迎衡阳献王昌。初,昌之将入也,致书于世祖,辞甚不逊。世祖不怿。乃召安都从容而言之曰:“太子将至,须别求一蕃,吾其老焉!”安都对曰:“自古岂有被代天子?臣愚,不敢奉诏。”因请自迎昌。昌济汉而薨。
虽然,侯安都有杀害陈昌的嫌疑,或然率是很大的。但姚氏父子并没有用“侯安都杀陈昌”那样的直言判断(《南史》卷六十六安都传称其“因自迎昌,中流而杀之”,即属于这种判断),而是以轻妙的笔触提供相关“旁证”,由此烘托或暗示某一可能的结论。用这种方法来叙述某些模糊不清的史事,既比较客观,又诱人思考,笔意还显得宛曲多姿,有一种朦胧的美。
陈蒨死后,虽其嫡长子伯宗得以继位,但登基两年即被废黜,史称废帝。为暗示陈蒨胞弟陈顼(宣帝)的篡夺之嫌,姚氏同样用了微婉的史笔。
古人认为,“为尊者讳”的《春秋》之教,与“温柔敦厚”的《诗》教是相通的。孟子曰:“《诗》亡而后《春秋》作。”(《孟子·离娄下》)章学诚发挥孟子之言说:“必通六艺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文史通义·史德》)作为博学、严谨而近于保守的历史编纂家,姚察及其子思廉对《诗》和《春秋》之教是烂熟于心并恪守不违的。在举世皆用骈体写作甚至史书编纂者也未能免俗的时候,姚氏父子独以“古文”修史,不矜炫浮艳的辞采。他们更能不恣情,不使气,不以怨诽及于君父,而借助“互见”和“曲笔”把史事的真相及史家的“微意”曲折宛转地表述出来,并以此达到“谲谏”的目的。姚氏之叙事,用章学诚的话说,“其中有《春秋》之直笔,亦兼诗人之微婉”,而温柔敦厚,以“《诗》教为深”(注:《文史通义·永清县志六书例义》。)。
五
姚氏父子之善于叙事,还表现在描述激烈战争场景方面。
无论在《梁书》还是在《陈书》里,都有不少记述战争的精采文字。《梁书》所描述的战事有小岘城之战、合肥之战、邵阳洲之战、钟离之战、涡阳之战、台城守卫战、建康增援战、巴陵之战等,《陈书》也载录了发生在交州、冶城、莫府山、兽槛洲、秦郡诸地的战争。
一般说来,姚氏父子善于用晓畅、清新的语言,把战争经过特别是其中激烈的攻守场面,描写得历历如画。如“邵阳洲之战”(《韦睿传》)就是史家凝聚心力的佳作。邵阳洲,在今安徽风阳县东北淮水中。梁武帝天监五年,北魏中山王元英率军包围钟离城(今凤阳县城),萧衍派征北将军曹景宗、豫州刺史韦睿会师于邵阳洲。梁、魏百万大军聚集在这个小洲附近,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搏战。史家按时间顺序记录了战争的全部过程。先写战前形势:钟离危急,奔驰赴援,二将和睦,神速立营。接着写攻守场面:韦睿日夜麾军,镇定自若;睿众拔栅斫桥,大败魏军。再写战绩——“斩获不可胜纪”。最后交代被救者的感激和劳军者的嘉许。叙述得井然有条。“明旦”至“脱身独去”写战斗场面一节,笔势腾踔飞扬,文辞尤为劲挺。此外,用“二将和,师必济矣”的话预示战争的胜利结局,用元魏主帅“大惊,以杖击地曰,是何神也”的神情、动作和呼叹,衬托韦睿军队行动的神速等,也都是精爽飞动之笔。
“巴陵之战”(《王僧辩传》)也写得比较出色。侯景先后攻陷建康、郢城(今湖北武昌)之后,又溯江而上,企图进寇荆州。萧绎派王僧辩拒敌。僧辩闻郢州已没,于是据守巴陵(今湖南岳阳市)。侯景至巴陵城下,一再诱降不成,便发起猖狂进攻。巴陵一役,是萧梁与侯景大战的转折点,是侯景溃败的开始。据《侯景传》载,“自是,(梁)众军所至皆捷”。对于这场具有关键意义的战事,姚氏作了较为说明的记载。描述的重点,则是梁众“固守”、景军“苦攻”的情形。城内“同时鼓噪,矢石雨下”,城外“鸣鼓吹唇,肉薄斫上”;城上“放木掷火爨雷石”,城下“竖木桔槔,聚茅置火”。一幅有声有色、激烈而热闹非凡的攻守图活现在读者的面前。战前的紧张气氛,则通过围城内外的对话烘托出来。侯景逻骑的一再发问、王僧辩的诡辞及“不答”,都饶有趣味。而对话近于口语,又使人觉得真切可信。
姚氏还善于用简洁的语言,比较生动地勾画出战争的全貌或全过程。两书中都有不少记录战事的小段精采文字。如只有150字的“小岘城之战”:“(天监)四年,王师北伐,诏睿都督众军,睿遣长史王超宗、梁郡太守冯道根攻魏小岘城,未能拔。睿巡行围栅,魏城中忽出数百人阵于门外。睿欲击之,诸将皆曰:‘向本轻来,未有战备。徐还授甲,乃可进耳。’睿曰:‘不然。魏城中二千余人,闭门坚守,足以自保。无故出于外,必其骁勇者也。若能挫之,其城自拔。’众犹迟疑。睿指其节曰:‘朝廷授此,非以为饰。韦睿之法不可犯也。’乃进兵。士皆殊死战,魏军果败走。因急攻之,中宿而城拔。”(《韦睿传》)这是梁朝初年北伐元魏时在小岘城(今安徽合肥市东)进行的一场遭遇战。史家精简明晰地交代了战事的起因、经过和结果,而又特别着重地描述韦睿面对突然发生的情况,如何作出准确判断,并迅敏捉住战机,果决指挥进兵的生动情节。
又如写陈霸先在冶城(今南京市朝天宫一带)抗击北齐的“冶城之战”(《高祖纪》):“丙辰,高祖尽命众军分部甲卒,对冶城立航渡兵,攻其水南二栅。柳达摩等渡淮置阵。高祖督兵疾战,纵火烧栅,烟尘涨天。贼溃,争舟相排挤,溺死者以千数。时百姓夹淮观战,呼声震天地。军士乘胜,无不一当百,尽收其船舰,贼军慑气。”不足百字的篇幅,就展示了战场的全貌。陈霸先火攻时“烟尘涨天”的气势,北齐兵溃败时“争舟相排挤”的狼狈、纷挐,以及“百姓夹淮观战,呼声震天地”的喧闹、沸腾而有威慑力的场面,都一一写出。
有时,史家并不十分关注战争的进程,而对将帅们在战争中的表现比较感兴趣。如“台城守卫战”(《羊侃传》)。侯景举兵反叛后,羊侃向萧衍进“据采石”、“取寿春”之策,未被采纳。景兵逼近京师,他受命协助宣城王萧大器“都督城内诸军事”,负起指挥保卫台城的重任。由于羊侃的精当部署、指挥,景兵“频攻不捷,乃筑长围”。权臣朱异等主张冒险出击。他们不听羊侃劝阻,派千余人出战。结果是“未及交锋”,便“望风退走”,“以争桥赴水,死者大半”。台城危在旦夕之际,史家忽于百忙中插叙一段评述性质的文字:“初,侃长子为景所获,执来城下示侃,侃谓曰:‘我倾宗报主,犹恨不足,岂复计此一子,幸汝早能杀之。’数日复持来,侃谓曰:‘久以汝为死,犹复在邪?吾以身许国,誓死行阵,终不以尔而生进退。’因引弓射之。贼感其忠义,亦不之害也。景遣仪同傅士哲呼侃与语……士哲无以应,乃曰:‘在北之日,久挹风猷,每恨平生,未获披叙,愿去戎服,得一相见。’侃为之免胄,士哲瞻望久之而去。其为北人所钦慕如此。”这段插叙,鲜明表现了羊侃的忠义品格(“风猷”),同时也渲染出某种诗意和悲剧气氛。
在“合肥之战”(《韦睿传》)中,史家也通过插叙及补叙的方法,来展示统帅的风采。合肥之役初战失利后,北魏军气势很盛,直逼韦睿营前(肥水堰堤下)。军监“劝睿退还巢湖”,诸将“又请退保三叉(其地在今合肥市东南)”。韦睿严辞拒绝说:“‘将军死绥’,有前无却。”并且“令取伞扇麾幢,树之堤下,示无动志”。史家这时插叙道:“睿素羸,每战未尝骑马,以板舆自载,睿厉众军。”都督众军的韦睿,虽体质瘦弱,但毫不失其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攻取合肥城后,史家还补叙道:“睿每昼接客旅,夜算军书,三更起张灯达曙。抚循其众,常如不及,故募之士争归之。所至顿舍修立,馆宇藩篱墙壁,皆应准绳。”作为战争过程的追加文字,这个补叙进一步表现了韦睿勤恪爱士的品质及突出的治军才能。
总之,姚氏所记每一场战争,都有其自身的特点,面貌各各不同,从而给人留下较深的印象。如“钟离之战”(《昌义之传》)写一次出色的城防战。“交州之战”(《高祖纪》)以突显陈霸先的勇气和表率作用为主。“莫府山之战”(《高祖纪》)则以生动记录陈霸先军与北齐军在莫府山的战前对峙为特色:“其夜大雨震电,暴风拔木,平地水丈余。齐军昼夜坐立泥中,悬鬲以爨。而台中及潮沟北水退路燥,官军每得番易。”“兽槛洲之战”(《侯瑱传》)的独特之处,是景物描写。史家记述此战时,能以自然景物烘托战场气氛,如“春水稍长,舟舰得通”,“及夕,东北风大起,吹其舟舰,舟舰并坏,没于沙中,溺死者数十百人,浪大不得还浦”,“夜中又有流星坠于贼营”,“将战,有微风至自东南”等语句皆是。“秦郡之战”(《萧摩诃传》),更是一段别具特色的精采文字:
(宣帝)太建五年,众军北伐,摩诃随都督吴明彻渡江攻秦郡。时齐遣大将尉破胡等率众十万来援,其前队有“苍头”、“犀角”、“大力”之号,皆身长八尺,膂力绝伦,其锋甚锐。又有西域胡,妙于弓矢,弦无虚发,众军尤惮之。及将战,明彻谓摩诃曰:“若殪此胡,则彼军夺气,君有关、张之名,可斩颜良矣。”摩诃曰:“愿示其形状,当为公取之。”明彻乃召降人有识胡者,云胡著绛衣,桦皮装弓,两端骨弭。明彻谴人觇伺,知胡在阵,乃自酌酒以饮摩诃。摩诃饮讫,驰马冲齐军,胡挺身出阵前十余步,彀弓未发,摩诃遥掷铣,正中其额,应手而仆。齐军“大力”十余人出战,摩诃又斩之,于是齐军退走。
全文除首尾二三句外,都是写萧摩诃如何击毙西域胡的事。对于战争的全程如战场的全景,史家皆不甚在意,而聚焦于萧摩诃个人的行动、气度和神采。当年发生在秦郡(今江苏六合县)的这场战争,似乎只是萧摩诃一人的特技表演。
六
《梁书》和《陈书》作为以人为纲的纪传体史书,在描述历史人物的活动、命运和性格方面也自有其优美之处,不独在记事载言方面是如此。
在许多传记中,著者往往只用一二实例或小故事,就活现了传主的面貌,并把他们的个性或精神面貌揭示出来。《梁书》里的《陈伯之传》(卷二十)一开篇便是如下的小故事:
年十三四,好著獭皮冠,带刺刀,候伺乡里稻熟,辄偷刈之。尝田主所见,呵之曰:“楚子莫动!”伯之谓田主曰:“君稻幸多,一担何苦?”田主将执之,伯之因仗刀而进,将刺之,曰:“楚子定何如!”田主皆反走,伯之徐担稻而归。
接着又叙传主成年后数为劫盗,“尝授面觇人船,船人斫之,获其左耳”。陈伯之发迹前的面貌,读之一目了然。这位声名显赫的将军,原先曾是一个无赖窃贼。《陆杲传》(卷二十六)写一位刚强而“无所顾望”的执法者。陆杲任御史中丞后,曾“以公事”纠弹其从舅、领军将军张稷。张稷向萧衍告状说:“陆杲是臣通亲,小事弹臣不贷。”按,领军将军在梁代掌天下兵要,职权相当于左右仆射。陆杲却无所畏忌,果断加以弹劾,决不因为是“通亲”而宽贷。其“纠绳不避权幸”的刚直个性,还表现在另一事例中:
山阴令虞肩在任,脏污数百万。杲秦收治。中书舍人黄睦之以省事托杲,杲不答。高祖闻之,以问杲,杲答曰:“有之。”高祖曰:“卿识睦之不?”杲答曰:“臣不识其人。”时睦之在御侧,上指示杲曰:“此人是也。”杲谓睦之曰:“君小人,何敢以罪人属南司!”睦之失色。
按,中书舍人在梁、陈时实权很大,常能代行宰相职务。对于正侍立在“御侧”的权宠,陆杲非但毫不惧怕,而且当面斥之为“小人”,并令其惊慌“失色”。他确实称得上“正色”执法的“邦之司直”(卷末史论引《诗经·郑风·羔裘》句)。《明山宾传》(卷二十七)记传主在一件小事中的表现:
山宾性笃实。家中尝乏用,货所乘牛。既售受钱,乃谓买主曰:“此牛经患漏蹄,治差已久,恐后脱发,无容不相语。”买主遽追取钱。
史家接着还记了阮孝绪闻知此事后发表的评论。他赞叹说:“此言足使还淳反朴,激薄停浇矣!”明山宾作为学官(国子博士),似乎有些书生气,但他的言行不仅表现了他个人品格的笃厚诚实,而且如阮孝绪所说,还有一种阻遏浇薄的社会风气的意义。除上列人物外,恪勤无私的显宦徐勉(卷二十五),谨厚的“大树将军”冯道根(卷十八),临危受命、威武不屈的使臣沈俊(卷四十三)等。皆通过同样方法勾画出来。
《陈书》之写袁宪忠鲠、“整峻”的品格(卷二十四),孔奂“謇谔在公,英飙振俗”的耿介个性(卷二十一),阴铿授酒炙于行觞者的同情心(卷三十四)等,亦用此法。阴铿的“传”附在《阮卓传》后,很简略,而一个小故事占了一半的篇幅:
天寒,铿尝与宾友宴饮。见行觞者,因回酒炙以授之。众坐皆笑。铿曰:“吾侪终日酣饮,而执爵者不知其味,非人情也!”及侯景之乱,铿尝为贼所擒,或救之获免。铿问其故,乃前所行觞者。
此事与《世说新语·德行》所记顾荣施炙的事在情节上很相似,但思想境界却提升了一步。顾荣回答嗤笑他的人只是说,“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者乎”。而阴铿却拿“执爵者”同酣饮者(“吾侪”)加以比较,他的话里含有某种平等思想,并流露出才高位下的诗人对劳动者的同情。
姚氏父子在继承以往史家长于载言的优良传统时,比较注重客观而有甄选地记录,以显示历史人物的思想和个性。《梁书》卷二十八附载一个叫鱼弘的人,曾在好几个郡任太守。他经常对别人说:“我为郡,所谓四尽:水中鱼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民庶尽。丈夫生世,如轻尘栖弱草,白驹之过隙。人生欢乐富贵几何时!”鱼弘这个自白把他如何做太守(或云“为郡”的诀窍)及其全部人生哲学暴露无遗。他讲这些话并非偶然说漏了嘴,而是“常语人曰”。史家用一“常”字很精确地表明,斯人而有斯言,鱼弘其言即鱼弘其人,他完全是一个私欲病态膨胀、疯狂聚敛和毫无羞愧之心的极端享乐主义者。《陈书》卷二十六《徐陵传》里有段文字,记著名文人徐陵出使东魏时,与北国才子魏收的一次接触和交谈:“太清二年,兼通直散骑常侍使魏。魏人授馆宴宾。是日甚热,其主客魏收嘲陵曰:‘今日之热,当由徐常侍来。’陵即答曰:‘昔者王肃至此,为魏始制礼仪;今我来聘,使卿复知寒暑。’收大惭。”这一机变的应对显示,主要作为文学家的徐陵,还是一位警悟辩给、娴于外交辞令、折冲樽俎的使节。
七
如上所述,在《梁》、《陈》二书各传记里,著者通过一些具体事例,或借助传主自己的语言,使历史人物跃然纸上。其中着笔更多、形象更丰满的历史人物,则有梁代的曹景宗(卷九)、吕僧珍(卷十一),及陈代的侯安都(卷八)、萧摩诃(卷三十一)等。
曹景宗是梁朝开国功臣。齐末萧衍任雍州刺史时,他就“深自结附”。在建立和巩固萧梁政权的过程中,他的战绩十分显赫。景宗幼善骑射,“常与少年数十人泽中逐獐鹿”,每当“众骑趁鹿,鹿马相乱”时,他便“于众中射之”,“鹿应弦辄毙”,而不伤马足。他又“颇爱史书”,抱负不凡。每读《穰苴传》、《乐毅传》,都要掩卷叹息说:“丈夫当如是!”
他还是一个很重义气的人。齐车骑将军张敬儿之子、武陵太守张道门(《南齐书》敬儿传作“道文”),与曹景宗有多年交往。后来“敬儿诛,道门于郡伏法,故吏莫敢收”。景宗派人从襄阳到武陵(今湖南常德市)“收其尸骸,迎还殡葬”。齐末,曹景宗从太尉陈显达北讨,设伏大破魏人。而“显达论功,以景宗为后”。景宗对此毫不在意,“退无怨言”。当魏主拓拔宏“率众大至”,陈显达仓猝“宵奔”的危急关头,他又挺身相救,使显达父子“获全”。
对于这位佐命元勋,姚氏父子既写了他人品中的优长,也未讳言他的失德及性格上的缺陷。景宗“为人自恃尚胜”,“虽公卿无所推揖”。“每作书,字有不解,不以问人,皆以意造焉”。他贪恋女色,“妓妾至数百,穷极锦绣”。他嗜酒好乐,“腊月于宅中,使作邪呼逐除,遍往人家乞酒食”,其部下“因弄人妇女,夺人财货”。他在郢州刺史任上,还鬻货聚敛,“于城南起宅,长堤以东,夏口以北,开街列门,东西数里,而部曲残横,民皆厌之”。
而曹景宗最突出的个性特点,则是姚氏父子所说的“躁动,不能沉默”。他当领军将军后,“出行常欲蹇车帷幔”。其左右“谏以位望隆重,人所具瞻”,不宜将车幔撩起。他颇不以为然,对其“所亲”说:
我昔在乡里,骑马快如龙,与年少辈数十骑,拓弓弦作霹雳声,箭如鹅鸱叫。平泽中逐獐,数肋射之,渴饮其血,饥食其肉,甜如甘露浆。觉耳后风生,鼻头出火。此乐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将至。今来扬州作贵人,动转不得。路行开车幔,小人辄言不可。闭置车中,如三日新妇。遭此邑邑,使人无气!
这是一段极为成功的“记言”的文字,是地道的“若出其口”的曹氏之语。著者让景宗以完全个性化的语言,自述其生性和平生兴趣,以及对做官前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的向往,十分精采,十分生动传神。无怪乎后世文人多爱用为典故。
由于平日散漫惯了,曹景宗有时在某些正式的场合里也往往出洋相。梁朝开国初,萧衍多次宴见功臣,与之“共道故旧”。景宗醉后有时“谬忘”了自己与萧衍之间的君臣关系,竟然“误称下官”。萧衍为雍州刺史时,景宗被表荐为竟陵太守,作为萧氏的部下,那时当然应该自称下官。但时过境迁,萧衍已是梁朝皇帝,景宗还如此自称,足见其酒后忘形到什么程度。这也是其“躁动”生性及平素不检点使然。所幸萧衍毕竟是开国之主,气度还比较恢弘,他非但没有介意,反而“故纵之,以为笑乐”。
同曹景宗一样,吕僧珍也是萧衍之佐命功臣。萧衍临长雍州,就命僧珍为中兵参军(僚属),“委以心膂”。萧衍起兵时,又“夜召僧珍”与之“定议”。攻克建康后,萧衍还“命僧珍率所领先入清宫”。在“缔构王业”的斗争中,僧珍“恪勤匪懈”,起了很大作用。但为人廉洁,与曹景宗的鬻货聚敛迥然有别。如他在南兖州(治所在今江苏扬州市,吕氏世居于此)做刺史时的表现,就和曹景宗在郢州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同。因为是在家乡做官,亲戚们常求他办私事,可他却“不私亲戚”,不谋私利。他的“从父兄子”原先是“以贩葱为业”。在他赴任后,这个做小买卖的亲戚,竟然“弃业欲求州官”,吕僧珍便对亲戚说:“吾荷国重恩,无以报效。汝等自有常分,岂可妄求叨越,但当速反葱肆耳。”僧珍之姊“住在市西,小屋临路,与列肆杂处”,他常常“导从卤簿到其宅,不以为耻”。僧珍旧宅“在市北”,前面是督邮的官舍,乡亲们都劝他把官舍迁走“以益其宅”。他非常生气地说:“督邮官廨也,置立以来便在此地,岂可徙之益吾私宅!”这与曹景宗之大起私宅,形成鲜明对照。
虽然“僧珍有大勋”,而且多年在秘书省值班,“恩遇隆密,莫也为比”,但他在禁省里谨慎恭恪,言动从不苟且。他当值“禁中”时,“盛署不敢解衣”。平时“侍御座”,他“屏气鞠躬,果食未尝举箸”。只有一次,他因偶然喝醉了酒,破例“取一柑食之”。萧衍见状也笑着说:“便是大有所进!”如果把吕珍之恭默禁省,和曹景宗“躁动,不能沉默”,出行时总想“蹇车帷幔”等散诞作风加以对比,两人在性格上的反差真可令人叫绝。
八
侯安都、萧摩诃皆是陈朝武功卓著的名将,摩诃还曾是安都部下。但两人性格却有很大的差别。
前文已叙及,萧摩诃于十万大军中手刃“西域胡”,决定了秦郡之战的胜利。本传记其神勇的文字还有多处。侯景之乱时,摩诃随其姑夫蔡路养与陈霸先作战。他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竟敢“单骑出战”,而“军中莫有当者”。此其一。路养败,摩诃归附侯安都。一次与北齐军对峙,安都对摩诃说:“卿骁勇有名,千闻不如一见。”他回答道:“今日令公见矣!”及两军交战,“安都坠马被围,摩诃独骑大呼,直冲齐军,齐军披靡,因解去,安都乃免”。此其二。后随吴明彻进军吕梁,“与齐人大战,率七骑先入,手夺齐军大旗,齐众大溃”。此其三。及北周武帝宇文邕灭齐,“遣其将宇文忻率众争吕梁,……时忻有精骑数千,摩诃领十二骑深入周军,纵横奋击,斩馘甚众”。被北周大军包围后,他又“选精骑八十,率先冲突”,帮助全军成功突围。此其四。此外,陈叔陵作乱,在“众心犹豫,莫有讨贼者”的情况下,还是他挺身而出,“勒兵追斩之”。从上述诸例及斩西域胡事中,我们可以看到,摩诃敢于“单骑”或“独骑”冲锋陷阵,有时也只不过率领数骑、十数骑或数十骑,与众多敌人周旋。史家说他“果毅有勇力”,“临戎对寇,意气奋发”,“气冠三军”,都是确切的评述。
虽然萧摩诃如此勇武,为“当时良将”,对陈朝有大功,但他却从不居功骄傲。传内记他“讷于语言,恂恂长者”,姚思廉称之为“李广之徒”。摩诃随吴明彻北伐时,曾建议主动出击,以破北周兵的围堵之计。在吴明彻相当粗暴地拒绝了他的建议后,北周兵很快完成了对北伐陈军的封锁包围。按,王夫之曾经指出,“萧摩诃之言违于俄顷”(注:《读〈陈书〉后》,《姜斋文集》卷三。),是北伐失败乃至陈朝迅速灭亡的重要原因。摩诃的建议,很明显是正确的。当“求战不得,进退无路”的危急时刻,摩诃不计前嫌,主动请求亲领铁骑掩护吴明彻突围。他对吴明彻说:“愿公率步卒乘马舆徐行,摩诃领铁骑数千,驱驰前后,必使公安达京邑。”辞气之间,流露出在危难时对刚愎拒谏的上司的关切。摩诃受命斩陈叔陵,他对陈叔宝更是立下了无伦之功。但他毫不恃宠自恣,而在陈后主面前表现得十分恭谨。隋将贺若弼进逼建康,摩诃一再向后主“请兵逆战”,都遭拒绝。当“隋军大至”、局势已不可收拾的时候,后主才命令他“为我一决”。摩诃没有一点埋怨情绪,只是建议后主多出金帛分赏诸军。出战时,摩诃所部“最居北”,他自己仍与往常一样冲锋在前。他终因“无所用力”,而“为隋军所执”。身为囚虏后,他还在关心后主的命运:
及京城陷,贺若弼置后主于德教殿,令兵卫守。摩诃请弼曰:“今为囚虏,命在斯须,愿得一见旧主,死无所恨。弼哀而许之。摩诃入见后主,俯伏号泣。仍于旧厨取食而进之,辞诀而出。守卫者皆不能仰视。
虽然自己“命在斯须”,摩诃仍未忘记最后一次为“旧主”尽忠。“俯伏号泣”,“于旧厨取食而进”,情景十分酸楚,连守卫后主的隋兵也“皆不能仰视”。摩诃谨厚恭顺的个性,也在这里得到最终的表现。
姚氏一面描述摩诃的骁勇,一面又写他如何恭顺。而极写前者,正是为了烘托或陪衬后者。这种烘衬笔法的运用,使人物性格的两个方面相得益彰。
侯安都不愧为陈朝的开国元勋。陈霸先“谋袭王僧辩,诸将莫有知者,唯与安都定计”。随后安都“被甲带长刀,军人捧之,投于(石头城)女垣内”,“进逼僧辩卧室”,终于将王僧辩擒获,从而为陈霸先的“鼎革”之路排除了一个最大的障碍。安都不独有功于开国皇帝,而且还有定议拥立第二代皇帝陈蒨、解决衡阳王问题的不世之功(详情见上文)。此外,讨侯景,克徐嗣徽,平王琳,破留异,他也屡建奇勋。
与“恂恂长者”萧摩诃不同,侯安都的性格特点是“纵诞”。陈霸先一次与诸将饮宴,当众指出安都等皆是“良将”,但他们“并有所短”。他批评安都“慠诞而无恹,轻佻而肆志”,并说这性格“非全身之道”。我们看看陈霸先是否有知人之明,看看侯安都在功成名重之后是如何表现的:
自王琳平后,安都勋庸转大,又自以功安社稷,渐用骄矜,数招聚文武之士,……斋内动至千人。部下将帅多不遵法度,检问收摄,则奔归安都。世祖性严察,深衔之。安都弗之改,日益骄横。每有表启,封讫,有事未尽,乃开封自书之,云“又启某事”。及侍宴酒酣,或箕踞倾倚。尝陪乐游禊饮,乃白帝曰:“何如作临川王时?”帝不应。安都再三言之,帝曰:“此事虽天命,抑亦明公之力。”宴讫,又启便借供帐水饰,将载妻妾于御堂欢会。世祖虽许其请,甚不怿。明日,安都坐于御坐,宾客居群臣位,称觞上寿。
安都大肆招聚宾客,包庇纵容部下违法将帅,借用御物“并载妻妾于御堂欢会”,自坐于御坐而令宾客“居群臣位”,如此种种放纵行为,任何一个封建君主都难以容忍。更有甚者,安都还向文帝陈蒨提出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何如作临川王时?”陈蒨本为临川王,他如何登上宝位,最知情的只有他自己和侯安都了。陈蒨所以“不应”,不仅因为此问题极其敏感,而且这还是一个对陈蒨来说带有挑衅性的问题。安都拿这样一个问题去问陈蒨,似乎太不知趣,实则表明他如何骄纵、放肆,如何因“功安社稷”而忘乎所以。当“帝不应”时,他竟然还要“再三言之”,好像急着要与陈蒨一起来回味、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似的。陈蒨无可奈何,只得表面敷衍,很不情愿地称许了他一句。
功高震主的侯安都,本当韬光养晦,力避皇帝的猜忌。他却如此居功、放诞、不检点,其后果是不难想象的。何况安都伺侯的是一个“性严察”,苛刻而不宽容的“主上”呢?当初重云殿发生火灾,安都为了救火,“率将士带甲入殿”,却引起了陈蒨的怀疑,“帝甚恶之,于是阴为之备”。而安都毫无察觉。后来周迪谋反,按声望讲“当使安都讨之”,陈蒨却派了吴明彻,而且“又频遣台使案问安都部下”。直到这时,安都才“内不自安”起来。而他所取的远祸之法,竟然是“遣其别驾周弘宾自托于舍人蔡景历,并问省中事”。蔡氏乃中书通事舍人,是文帝心腹。安都是“自托”,无异虎口拔牙。他干这种蠢事,说明他毕竟只是一个自矜功伐、不知检束的武夫,拙于计谋,城府也不深,更不至于有什么“逆计”。可是蔡景历却“希旨”诬告安都“谋反”。文帝于是下诏以“将行不轨”的大逆之罪“赐死”。
在封建时代,凡有“震主之威”的功臣,都难以善终。因此侯安都这样结局,并不完全是性格的悲剧,而带有某种历史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