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六一天缘》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天缘论文,李生六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李生六一天缘》，文约三万五千字，其间穿插诗词达一百首，是明代中篇传奇小说中篇幅较长的一种，收录在万历一、二十年间的通俗类书《绣谷春容》，其他类书或小说汇编均未见。大连图书馆藏有清抄本《艳情逸史》，第一、二册虽为《李生六一天缘》，但经笔者详细比对，确定它其实只是《绣谷春容》的过录本而已，内容没有不同。
《绣谷春容》这部明代的通俗类书，海内外各有藏本〔1〕， 然而倚赖它而保存下来的《李生六一天缘》，截至目前为止，却仅见有人替这个故事撰写简单提要〔2〕，而看不到任何研究的文章，殊为可惜。 我们相信详读其故事内容，进一步加以探讨，对于了解这部小说以及明清小说发展的某些现象，是会有所帮助的。
一、《李生六一天缘》的故事内容及其缺失
《绣谷春容》智集卷七、仁集卷八上层收录的《李生六一天缘》，主要讲述才子李春华与六名佳丽的奇特姻缘。
浙人李春华，字茂实，潇洒聪颖，少有大志。十五岁时，他因淮上经商的父亲客死异乡，前去奔丧，舟过小孤山下，朗吟一绝，吟毕西风大作，船只不行。当夜，李生梦见小孤神遣二仙女来迎，以礼相待，特别表示：“吾有千载幽诬，无从暴白，故屈君来，以表衷曲”，希望他在人间代为澄清小孤嫁彭郎的无稽之谈，并以一把白扇和六个脱困锦囊相赠。
李生醒来，手上果然持有锦囊、白扇，白扇题有一诗：“桂叶留君饮，金花许子攀。冯江宜避险，贾宿可防奸。北上荣遭累，南征困捷还。见机陈表日，林下会金丹。”据小孤神说这是他的“尘世风光”，还说他是“上界玉案史也，以过谪人间，……当先富后贵，利早而名迟”，李生一时尚无法理解，便继续启程料理父丧及商务，半年后才回到家里，祭葬完毕。
此后，家人劝李生继承父业，李生想到梦中“先富”、“利早”之言，乃决定暂抛举业，赴淮营商，途中又经小孤山，入庙叩拜，题诗廊间，并拾获某一宦门女娃所遗落的一股玉钗。到了淮上，李生发现亡父遗诗，实以仕途相期，于是二、三年后又回到浙省，准备游学嘉禾，参加科举考试。
这趟出门，李生开始了一连串的艳遇。先是在常山巧遇太守之女叶鸣蝉，两人邻舟唱和，又藉侍女蕙芳撮合，彼此互赠玉簪、金镯，对月而誓，并合牵红丝绦跪祝永结同心，祝毕，相携就枕。舟至钱塘，鸣蝉随父赴任，这才忍痛而别。
李生原拟前往嘉禾，这时因在旅店结识贵族子弟留余庆，便留在省城，住进留家。留父康老对李生十分器重，将女儿无瑕许配给他，安排他独居翠筠楼读书，由此又有缘接触到无瑕的表妹许芹娘，以及芹娘的表妹金月英。
芹娘、月英同住翠筠楼西墙之外，对李生一见倾心，李生也渴望和她们进一步交往，于是先结无瑕侍女小梅，吐露心意，拜托她传递诗柬，居中牵线，制造各种机会。
以下有接近全篇一半的篇幅，都在描述李生与芹娘、月英交往的详细过程。芹娘个性矜持，虽也曾主动托诗言志，假咏传情，但一感受到有什么事要发生，马上又策计而遁，闭门而拒，弄得李生寝食难安；比较起来，月英显得活泼开放，因此李生跟她的感情发展迅速，先有私情，然后由月英、小梅乘机进言，打动芹娘芳心，终于成就好事。因芹娘自幼与无瑕有誓同归一人，月英此刻亦有志一同，三女便有了共事一夫的约定，就等李生金榜题名。
李生这会儿与留余庆移居昭庆寺会友肄业，虽心怀二女，但对考试也不敢掉以轻心，初试时一举中了首选，不料碰上一场无妄之灾。原来有位姓贾的纨裤子弟以重金要和李生换卷不成，愤而将他幽禁在自己的深宅里。李生情急，拆看小孤神所赠的第一个锦囊，依照提示，援枝求救，顺利脱险，赶赴考场，三试完毕。放榜时，李生果中第二，留余庆也榜上有名，留府贺客盈门，康老便准备让女儿完婚。三女共事一夫的想法，此时也被正式提出来讨论。李生为求如愿以偿，暗中厚贿讲命名家徐星士，请他协助“说破天机”。结果，康老信服，许、金二家家长同意，李生招术奏效，一娶三房，同回老家。
一个月后，李生上京参加会试，途至扬子江，误上一自称冯姓船夫的贼船，生命受到威胁，连忙再拆阅身边的第二个锦囊，按诗所言，选择自动投江。幸被金山长老养痴救起，寺内行脚僧月圆并根据贼船上坐凳有“江上龙记”四字的线索，擒贼处斩。李生表示感谢，武艺高强的月圆则请求：“他日若掌兵权，望乞收叙”。
到了京师，李生殿试高中，选入翰林，有花光国者题本请婚，求将宫中遣出的女儿赛娇赐嫁李生。这是缘于李生初至京师，即获赛娇掷以白扇传情，又得其侍女柳青之助，有约在先的一段艳遇，皇上也乐观其成。
不久，李生因不满当朝首相专权蠹国，嫉贤妒能，上表条陈其罪，而遭奸党宿姓御史弹劾，贬谪岭南。李生慷慨就道，独自南行。舟至鄱湖康山，忽闻林丛水边传来哭声，循声搭救了一名落难女子桂娟友，其母、弟均已溺毙，独她幸存。巧的是，这娟友正是三、四年前小孤神庙遗落玉钗的那位女娃。李生既替她收葬母、弟身骸，又顺道护送她南下，与当时升任琼州太守的父亲团聚。桂父深感李生收尸救生之德，决意招他为婿，但生婉拒。过了两年，娟友服满，李生才在众人力劝之下，和她成为眷属。
接着，奸党事败，李生复被召入京，携娟友联袂北上。途经湖广一尼姑庵，意外得知叶鸣婵正在该庵出家，原来她自失身李生之后，矢志不嫁，宁愿皈依佛门。李生大受感动，取出金镯和半截红线绦为证，跟她相认，两人不禁对泣。后经娟友、道侣反复谏谕，又卜神问佛，鸣蝉乃还俗，随生北上，迎母亲与另四位夫人一同面圣。李母、六夫人俱有封赠，而李生则累迁吏部员外郎，后来又因讨苗有功，历升兵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太子少保。
故事至此，小孤神所赠白扇前六句诗：“‘桂’‘叶’‘留’君饮，‘金’‘花’‘许’子攀。‘冯’‘江’宜避险，‘贾’‘宿’可防奸。北上荣遭累，南征困捷还”，皆已应验。一日，李母要儿子伺机求退，李生于是乞恩养亲，投闲林下，与六美筑院欢聚，并为侍女男仆择配。数年之后，告祭小孤神，举宴同乐，空中忽传乐音，香气氤氲，遥见小孤神冉冉而降，嘱以“尘缘将尽，回天有日，……夫人亦皆仙家眷属，不可久留凡世”，授以金丹分服。次日，诸夫人将平日吟咏集成一册，李生标其名为《六一倡和》，等待升天。最后，李生终与六夫人乘鹤仙去，不知所之，白扇后二句诗：“见机陈表日，林下会金丹”，也应验了。
以上便是《李生六一天缘》的大致内容。小说文字方面过于讲求骈俪对仗，却又常在叙事时掺杂白话，风格不是很统一。思想方面，有宣扬一夫多妻自然合理的倾向，以现在的观点来看，亦不无可议之处。至于故事情节方面，也有所缺失，较为明显的是小孤神赠与李生锦囊有六，故事中却只有两个派上用场，其他四个全无交代，或许原文：“吾有锦囊六遗子，他日临难困逼，解脱无缘，次启一看”的“六”字是“二”字误刊也不一定；但行脚僧月圆对李生的请求，当是日后李生讨苗建功的伏笔，全篇并无一语涉及，而且李生择配的名单中，也平空冒出一位名叫“桃红”的侍女，为前文所未见，加上文中对于留无瑕这名女角色，以及她和李生之间的感情世界，几乎毫无著墨，也甚不合理！此等情节上的缺失，颇让我们怀疑《绣谷春容》所收录的《李生六一天缘》，就跟它收录别的中篇传奇小说一样，是经过删节的。《李生六一天缘》原作，极可能比现存的三万五千字还要长一些。
二、《李生六一天缘》的素材来源及其影响
详细阅读《李生六一天缘》的故事内容，我们还可以发现这部明代中篇传奇小说创作时，有参考明代其他小说作品的事实，从而方便我们判断其成书年代。
首先，故事开端一段，系模仿明洪武间瞿佑《剪灯新话》卷四《鉴湖夜泛记》而来。《鉴湖夜泛记》辨牛郎织女之诬〔3〕， 永乐间李祯曾仿制《长安夜行录》辨饼师离合之诬〔4〕， 今《李生六一天缘》则直接模仿《鉴湖夜泛记》，记李生庙前吟诗，夜梦小孤神倾诉嫁彭郎之冤，要求：“愿白人间，使好事者知妾之为诬也”，情节、文字均见明显因袭，如“茂实复曰：‘娘娘之事，则信诬矣！若刘锡、董永，天台、蓝桥，则皆显载传记，剧谈士夫，信乎？否耶？’”这段对白，即与《鉴湖夜泛记》所言“令言又问曰：‘世俗之多诳，仙真之被诬，今听神言，知其伪矣！然如张骞之乘槎，君平之辨石，将信然欤？抑妄谈欤？’”极为相似。
其次，故事中李生厚贿徐星士说命一节，也其来有自。《双卿笔记》说男主角华生为求同娶正卿、顺卿姊妹，曾厚赂命相术士，令彼传言：“必娶偏房，方能招子”；而《李生六一天缘》记徐星士对康老伪称李生：“合多招宠妾，正室不能得息，要当种子于偏房也”。与《双卿笔记》可谓如出一辙。
另外，我们发现《李生六一天缘》的素材来源，还包括《花神三妙传》、《寻芳雅集》和《天缘奇遇》三种。故事述及李生一娶三房，同回老家，诸友诗词赠行，曾有诗云：“当时三妙非为妙，今日三奇果是奇。”前句似用《花神三妙传》的典故，故事里花赛娇侍女名叫“柳青”，也是《花神三妙传》用过的侍女的名字；后句虽非用典，但事实上也有证据显示《李生六一天缘》参考过别名《三奇合传》的《寻芳雅集》。故事中蕙芳曾劝小姐鸣婵接纳李生，说道：
苟郎君有吴生之行，穷通不改；小姐谐鸾、凤之缘，终始无亏，则妾虽不才，独不能法春英、秋蟾，以合二家之好乎？〔5〕所谓“春英”、“秋娘”，分别是王娇鸾、王娇凤姊妹的侍女，都曾为吴廷璋扮红娘，事出《寻芳雅集》无疑。而且两相比较，我们可以看出，蕙芳和小梅扮演的角色，几与春英、秋娘无二，而芹娘、月英的性格，也跟娇鸾、娇凤雷同，只是姊妹性格互调而已。文字、情节方面，如李生对鸣蝉说：“吾先取之（指蕙芳），以塞其口”；两人合牵红线绦跪祝，“以剪中分，各藏其半”；康老器重李生，馆生于楼，说：“馆谷灯火之需，拙能任奉，无劳牵书史心也”；李生拜托小梅：“……然涸辙之困，待之以舒，则索鲋鱼于商肆矣”；李生见芹娘采茉莉花，藉花喻人，而约会时“一梢及乱，芹便艴然，英亦不答”；以及芹娘所言：“焉有以柬与人，而复取者乎”、“幸是姨亲，若外人亦可引入耶”、“彼人即吾人也”、“情欲之心，人皆有之”、“万一修短难期，心事不白，宁决一死，肯事他人乎”；李生所言：“春兴勃勃，总有诗兴，亦蔽塞矣”、“卿真铁石人也”等等，又都可以在《寻芳雅集》找到对应的地方，可见《寻芳雅集》确实是《李生六一天缘》重要的素材来源。此外，故事整体架构，包含艳遇连连，以及篇末李生乞归与六夫人同乐，小孤神从空而降授以金丹云云，则显然是受到《天缘奇遇》的影响。
《花神三妙传》、《寻芳雅集》和《天缘奇遇》，约为嘉靖间之作，《李生六一天缘》既以它们做为写作素材，则其成书年代当以此三部小说的问世为上限，并以《绣谷春容》出版的万历一、二十年为下限，判断它是嘉靖末至万历初之间的作品，当无大错，那么，《李生六一天缘》在嘉、万年间成书以后，是否曾对后世文学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呢？我们推想，是会有的。
清初以降，一夫多妻题材的才子佳人小说为数不少，如《绣屏缘》二十回、《梦中缘》十五回、《五凤吟》二十回、《五美图》八十回等，我们无法肯定这些小说的写作是否和《李生六一天缘》直接有关，只知其中有作者确曾接触过明代中篇传奇小说〔6〕。 另如《玉楼春》十二回、《醒名花》十六回、《巫山艳史》十六回等小说，同样标榜一夫多妻，而它们的故事情节模式，则和《李生六一天缘》更为接近。《玉楼春》说邵卞嘉、邵十洲父子曾由相士李虚斋预卜前程，并授锦囊四封，后来父子遭遇果如李虚斋所言，锦囊也一一发挥救难解厄的作用，结局是父子“弃功名物化逍遥”，十洲辞归，娶“玉”娘、翠“楼”、“春”晖为妻，“喜团圆人间行乐”〔7〕；《醒名花》作者读过《玉楼春》〔8〕，作品是记男主角湛翌王遇范道人， 获授预言偈语和三个应急锦囊，终娶杏娘（别号醒名花）等妻妾七人，优游林下，它的第一回〈吉士怀春题紫燕，侍姬游戏为红娘〉，与《李生六一天缘》尤为类似；而《巫山艳史》演李芳遇道人广阳春，授以九转金丹一粒、锦囊三函，连娶妻妾八人，后经点化，携美人入山，“逍遥自在，不知去向，终成正果”〔9〕，这样的故事架构，也犹如《李生六一天缘》。
此外，又有《浪史》四十回，书叙人称浪子的梅素先娶了七位夫人、十一侍妾，享尽欢乐之后，计议归湖，遇已成仙翁的铁木朵鲁告以：“你原名登仙籍，这些夫人、侍妾，都是天上仙姬”云云，看似受到《李生六一天缘》的影响。特别是它第三十七回后半〈浪子月下遇莺莺〉，至第三十八回前半〈博陵崔氏洗耻明〉，提到崔氏邀见素先，自辨张生莺莺故事之诬，请他代为洗冤，也有“浪子道：‘闻夫人之言，洞明肺腑，此真千载不白之冤，不肖当为明之；但不知后土之韦郎，洞宾之牡丹，信有之乎？’”〔10〕这样的对白，此与《李生六一天缘》模仿《剪灯新话·鉴湖夜泛记》的情形，十分雷同。
当然，像《浪史》和《巫山艳史》之类的小说，已非才子佳人故事，而是艳情淫秽、不登大雅的低级之作了，《李生六一天缘》若果真影响了它们，并没有什么值得好夸耀的，但我们由此则可看出明清小说演进的若干轨迹。
研究《李生六一天缘》，确知《《剪灯新话·鉴湖夜泛记》、《双卿笔记》、《花神三妙传》、《寻芳雅集》、《天缘奇遇》都是它写作的素材来源，这让我们更加肯定：明代中篇传奇小说的发展自成系统，而且确曾受到短篇传奇小说盛行的刺激。而《李生六一天缘》多达三万五千字（原作甚至更长），这也可以看出：明代文言小说长篇化的趋势，到嘉靖末至万历初依旧存在。
至于《李生六一天缘》究竟是否直接影响了清代小说，如《玉楼春》、《醒名花》等一夫多妻题材的才子佳人故事，甚至像《浪史》、《巫山艳史》一类的艳情淫秽之作，由于证据不甚明确，我们的看法稍有保留。然而，神仙道士预示前程，锦囊相授，协助男主角解难脱困，连娶诸多娇妻美妾，而后辞官归隐，得道成仙的故事模式，早在明代嘉靖、万历年间的《李生六一天缘》，已然成形，这点则可提供明末清初小说的研究者参考。
注释：
〔1〕 大秀高著、谢碧霞译《明代后期文言小说刊行概况（上）》载：“现有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双红堂文库）、北京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台北中央图书馆各藏本”，《书目季刊》第19卷第2期，1985年9月，第65页。台北天一出版社《明清善本小说从刊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都收录有明万历世德堂刊本。
〔2〕见江苏社会科学院明清小说研究中心编《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2月，第101页；萧相恺《珍本禁毁小说大观》，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2月，第719～720页。
〔3〕见《剪灯新话·外二种》（周楞伽校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1月新1版，第98—101页。
〔4〕见李祯《剪灯余话》卷一，收入《剪灯新话·外二种》， 同上注，第125—128页。
〔5〕《绣谷春容》卷七上层，第13页； 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本，第617—618页。
〔6〕苏庵主人编次的《绣屏缘》，第九回、 第十五回都提到“贾云华”，想必他是读过《贾云华还魂记》，北京中华书局《古本小说丛刊》第十二辑影印荷兰汉文研究院藏日本抄本，1991年6月，第2309、 2423页。
〔7〕啸花轩刊本十二回，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 又有“晚翠堂批评”二十四回本，邵十洲作邵十州，现藏北京首都图书馆、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
〔8〕第八回提及：“陶公把卓（桌）上书卷翻看， 内有一本小说，乃是邵十洲故事，名叫《玉楼春》，看到十洲在尼庵留迹一节，便触着念头……”，北京中华书局《古本小说丛刊》第35辑，1991年10月，第1753—1754页。
〔9〕此据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清刻本引。
〔10〕此据大连图书馆藏日本奚疑斋稿纸抄本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