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背景”的困境:北岛移民后的诗歌创作_北岛论文

“化背景”的困境:北岛移民后的诗歌创作_北岛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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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岛的诗歌创作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并不算多,而且就是对这不多的作品,不少学者也表达了一种失望,认为他内心中有了某些妥协,不再具有批判和思考的力量。①

      的确,当我们提起北岛,总会记起铿锵有力的《回答》:“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即使今天重新阅读北岛在海外的创作,也依然不由自主地总是想象着那个过去的北岛,在他现在创作的诗歌中寻找那种逝去的力量,结果自然难免失望。

      陈思和先生曾经将当今文学上出现的问题,称为“文学的中年危机”。新文学的开端,思想是新鲜的形式是丰富多样的,作家大多也是年轻的。从“五四”直到“新时期”文学,可谓是文学的青年时代,这一时代是由一批年轻的大师如鲁迅那样来赋予它的价值的。但是当文学走到新世纪文学阶段,唱主角的是如余华、莫言等,虽然,他们得到各种殊荣,甚至诺贝尔奖,但是他们没有鲁迅那样幸运,在文学做到今日,各种文艺形式冲击他们的纯文学之路,这条文学之路已经步入中年阶段,即使优秀作品不断出现,也开始有了恐慌。②

      那么,北岛是否也是缘于一种“文学的中年危机”?我们如何理解今天的北岛?如何理解对于北岛“我们的失望”?

      一 “重返故乡”:旅居海外作家的情感基调

      思乡可以说是移居海外北岛长时期的创作主题,犹如绝大多数寻常的旅居海外的作家。

      北岛移居到海外,开始的日子,他不能忘却自己远离的祖国和他坚持的文学,于是有了《今天》的复刊,虽然海外版的《今天》与当年的民间刊物《今天》风格完全不一样,但是仍可以看出,北岛依旧拥有那颗躁动的心,仍要对世界“回答”自己面临的问题。

      随着去国日久,思乡情越来越浓。尽管先后在1994年、1990年代末、2001年、2011年回国,但对于故乡的思念却那么地不可遏制,尤其是在异国他乡的语言环境中,母语的诗歌创作仿佛被蒙面的少女,你无法期望在那刹那的对视间就获得心灵的颤动。于是,他最终选择了离北京不远不近的香港生活下来,虽然依然是不满意的,而这是他能接受的最佳距离。香港,商业味道的浓厚,文化的匮乏,使得北岛始终是抱怨的。可是,他可以经常接触到来自大陆的学者、诗人,一起回忆七八十年代;虽然没有办法再回到那个年代,他依然满足每个短暂聚会。

      自然,他的诗作也不能不表现出强烈的思乡情绪,展现他内心的苦闷:

      必须修改背景/你才能够重返故乡/时间撼动了某些字/起飞,又落下/没透露任何消息/一连串的失败是捷径/穿过大雪中寂静的看台/逼向老年的大钟/而一个家庭宴会的高潮/和酒精的含量有关/离你最近的女人/总是带着历史的愁容/注视着积雪、空行/田鼠们所坚信的黑暗(《背景》)③

      这是1994年回去后,他明白了北京的现在与他的过去心目中的北京不一样了,为了使自己能够认识它,他要做的就是“修改背景”,这样才可以回到那个世界。整个诗歌是悲观的,与《回答》那种声音相比完全变了,没有了气势,剩下的是失败,是黑暗,他的前途未卜,所以家人虽然是在欢庆他的到来,但他却仅仅是用酒精麻痹着自己,当清醒之后仍然是忧愁。可见,回到国内没有解思乡愁,相反使他情绪更加低落。

      继续设法“回家”,可“回家”的现实却与“妄想”相连:

      回家,当妄想/收回它的一缕青烟/我的道路平行于/老鼠的隐私/往事令我不安/它是闪电的音叉/伏击那遗忘之手的/隐秘乐器/而此刻的压力/来自更深的蓝色/拐过街角我查看/天书和海的印刷术/我看见我回家/穿过那些夜的玩具/在光的终点/酒杯与呼喊重合(《回家》)④

      20世纪90年代末,托熊秉明的帮助,北岛得以通过特殊途径,悄然回国探望病重的父亲。“我父亲前年春天重病住院。熊先生很着急,专门给杨振宁先生打电话,希望能由他出面帮我回国探望。他和杨先生是世交,父辈都是清华数学系的教授;他俩不仅同龄,还是同班同学,深厚情谊一直延续至今。我那时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教书,有幸跟杨先生结识,很投缘。在熊先生的重托下,杨先生格外重视。我终于得以成行,回北京见到垂危的老父亲。熊先生一直关注我回国的事,并常问起我父亲的状况。此生此情,怎是一个谢字了得?”⑤这段记事,使得我们知晓了北岛曾在20世纪90年代末回国,尔后也就有了《回家》诗歌的创作。北岛的这首诗更抽象,但是我们依然可以读出他诗歌中的忧愁,与《背景》相类似的忧愁。《回家》这里有不安,有乡愁,有青春理想远去、物非人非的沧桑。它有更多的抽象意象,比如隐秘的乐器,音叉犹如闪电,触及到了遗忘之手,遗忘被电击。

      到了《黑色地图》,这一愁绪进一步发展:

      寒鸦终于拼凑成/夜:黑色地图/我回来了——归程/总是比迷途长/长于一生/带上冬天的心/泉水和蜜制药丸/成了夜的话语/当记忆狂吠/彩虹在黑市出没/父亲生命之火如豆/我是他的回声/为赴约转过街角/旧日情人隐身风中/和信一起旋转北京,让我/跟你所有的灯光干杯/让我的白发领路/穿过黑色地图/如风暴领你起飞/我排队排到那小窗/关上:哦,明月/我回来了——重逢/总比告别少/只少一次(《黑色地图》)⑥

      “北岛意识到自己一生的命运正是从书中记录的事件中开始,甚至直到最后也是将永无归程,哪怕在本来的意义上他确曾归来过。”⑦若是重逢比告别少一次,那么意味着最后的聚会以分离告别作为结束,多么悲凉的结局,伤感的结局。同样“归程”长于“迷路”,尤其是当这一“归程”是没有方向的,“归程”在未知中,唯一的终点就只能是走进黑夜。整个诗歌依然是悲凉的。移居到海外的北岛,内心渴望回归,但以为自己愿望难以实现时,渴望就变成了苦闷,最终成为没有希望的“黑色地图”。

      三首诗歌都是悲凉的,凄冷的;使北岛看不到希望,越发得感到孤独。在重逢后没有喜悦,多的是悲凉与失望,不仅仅是对现代的北京的失望,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前途的未知的一种恐慌。

      当然,同样是乡愁,诗人的乡愁无疑是最深刻的。正如有研究者谈到,“无论父亲、故国文明还是母语的存在,在这里仍是以‘回声’的方式存在的。回声之神埃科(Echo)毕竟只能反射他者的声音,而没有自己作为主体的发声。只借助于回声而存在的诗人,主体性注定要成疑问的,《黑色地图》反映出的依然是镜像的诗学。生命之根的他者化,或者说与母体和根源的脱离,使这一主体的依旧处于‘在路上’的过程中。”⑧流浪的主题在这里依然存在。但是流浪的主题,成为一种常态之后,北岛开始接受这个主题,变成写作的主要的“背景”。

      不过,北岛诗歌中的“背景”的意义却并不限于此。

      二 “修改背景”:个人的心灵纠结和普遍的现代困境

      北岛思乡,但是北岛却并不仅仅是在思乡。在海外,他思乡;回到北京,他却“走不进”北京:“必须修改背景/你才能够重返故乡”,以至于“回家,当妄想”。

      在这里,值得我们特别关注的是北岛对于“修改背景”才能够“重返故乡”的感慨。

      为什么“必须修改背景/你才能够重返故乡”?是主体自我的“背景”还是对象城市的“背景”?是社会身份的“背景”还是心灵记忆的“背景”?是旧日诗歌的“背景”还是今日创作的“背景”?——我以为,正是在这里,诗人出现了巨大的纠结。

      面对日益变化的城市,北岛在《城门开》中强烈地表示:“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认如今的北京。”⑨这段话的直接意思是面对今日的北京,“被拆除的四合院、胡同和寺庙”等等,他感到陌生,不愿意接受。

      不过,若只是这样的思考,却也不能完全解读北岛对北京的情感,解读北岛对北京情感的复杂性。有意思的是,他似乎更在表示:在异国他乡想象北京,但那个北京不但是特定时代的北京,更是他在异地对北京的重塑,他心目中的北京比那个时代的实际北京还要好,所以当他重新回到北京,心理上的差异如此之大,现代的北京与想象的那个时代的北京相比很难让北岛认可。于是有了《城门开》:“在我的城市里,时间倒流,枯木逢春,消失的气味儿、声音和光线被召回,被拆除的四合院、胡同和寺庙恢复原貌……我打开城门,欢迎四海漂泊的游子,欢迎无家可归的孤魂。”⑩

      进而言之,这也许不妨看做更是诗人对于自我,对于自我与社会背景的关系的一种重新解读。

      北岛最重要的诗歌当然是《回答》,《回答》(11)告诉我们: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为了在审判前,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在《回答》中,看得出北岛的勇气与力量,“我不相信”。而诗歌之所以有力量,正在于与当时社会背景极其深刻的联系:“我曾和一个无形的人/握手,一声惨叫/我的手被烫伤/留下了烙印”(《触电》),烈火般的诗歌直指现实,现实的黑色底板又成就了诗歌的绚丽,“国家不幸诗家幸”。

      但是,等到《背景》,等到《回家》,时代背景不再是非黑即白,而是复杂多元,如果说《回答》的年代,如早期创造的《自昨天起》:“我无法深入那首乐曲/只能俯下身,盘旋在黑色的唱片上/盘旋在苍茫时刻/在被闪电固定的背景中/昨天在每一朵花中散发幽香/昨天打开一把把折椅/让每个人就座/那些病人等得太久了/他们眼中那冬日的海岸/漫长而又漫长”(12),是一种“被闪电固定的背景”,而那样的背景又是那个年代一切清醒者的共识;那么,如今的背景如此复杂,以至于使北岛不但不理解甚至有些排斥不接纳,但同时,又不能不激活对过去年代背景的一种反思。所以我们可以感知到今天的北岛与过去的北岛,北岛面对今天北京与过去的北京内心当中产生的一种张力、纠结。其实,这种在诗歌创作与现实背景,诗歌与现实之间,诗人想象的现实与确实的现实之间的徘徊,这种当下时代与过去生活之间的纠缠正是不断敦促着北岛要反思过去与现在的力量。

      在这里,“修改背景”更深刻的意蕴也许在于:一方面,貌似是北岛想回到过去,但在现实面前,他被现实所包围,拥抱,也不能回到过去;另一方面,“修改背景”,想回到过去,其实是想回到自己理想中的“我的过去”而非历史真实的“过去”,而“我的过去”不但意味着一种理想,同时也意味着一种自我的封闭性。吴晓东也认为北岛有“表现出挣脱这种封闭性的意愿,所谓‘穿越镜子’,就是力图打破自我编织的想象界的镜像阶段,而重回现实界的努力。虽然最终的结局是:‘我穿越镜子的努力/没有成功’(《无题》)”(13)。

      我们离不开“过去”,但是“只有修改背景”才能够“回到过去”,而所有对于“背景”的“修改”尽管是美好的,无疑又是徒劳的——这已经不仅仅是诗人个人心灵的纠结,更意味着当代人一种难以跳脱的现代性的困境。

      三 “对着镜子说中文”:日常生活神圣性的体认

      在“修改背景”的同时,他开始渐渐接受了日常的生活状态,那个特定的时代已经远去了,而现实只有异国风情和思乡情绪,所以只能慢慢开始新的生活状态,安宁、平和。有人说,他“处理了三重母题:带有身世感的怀乡—还乡,人的宿命及反抗,语言(写作)的困境及新的可能性”。(14)而在所谓“语言(写作)的困境及新的可能性”的历程中,我以为他是否也开始更亲切地获得了对于“日常生活神圣性”(15)的体验?

      说者用母语表达,听者用同一母语接受,这是日常生活最平常的形式,甚至要被视为最庸常的形式。但是,北岛《乡音》(16)却是:

      我对着镜子说中文/一个公园有自己的冬天/我放上音乐/冬天没有苍蝇我悠闲地煮看咖啡/苍蝇不懂得什么是祖国/我加了点儿糖/祖国是一种乡音

      我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听见了我的恐惧/于是我们迷上了深渊/零度以上的风景

      是鹞鹰教会歌声游泳/是歌声追溯那最初的风/我们交换欢乐的碎片/从不同的方向进入家庭/是父亲确认了黑暗

      是黑暗通向经典的闪电(冲破黑暗)/哭泣之门砰然关闭(不再哭泣)/回声在追赶它的叫喊/是笔在绝望中开花(笔)/是花反抗着必然的旅程(花)/是爱的光线醒来(爱)/照亮零度以上的风

      在这里,北岛表现出自己的一种写作技巧:隔行成一种意思,一方面写在国外煮咖啡喝咖啡,一方面表达其实外国人不懂他的思乡情。当在电话的两端听到彼此的乡音,是父亲与儿子交流,无期限的无奈分离,只有喜欢上深渊才可能在这无限期的日子过活。彼此交谈过去的日子,仍然感到是无限的黑暗。唯一能做的是在黑暗中过活,用写诗来反抗,获取爱与被爱。

      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北岛何以特别突出“我对着镜子说中文”的意象?

      有人说北岛是在颠沛流离后,变得沉闷忧郁寡言、固执坚守、平静之后带有忧愁。对此,我总觉得不够准确。北岛的颠沛流离,不是主要因素,而是他的思乡情结造成了忧愁难捱,从北岛的《回家》我们可以见到他对中国的期待,并迫切地希望能够在母语环境中,通过文学表达呈现这一期待,推动这一期待。但是他没有做到,他始终没有能真正回到祖国,将热爱的文学在中国土地上传播,在生活的夹缝中表达文学。这并非是颠沛流离的经历在他身上的烙印,而是作为“母语的精灵”的诗人对于母语环境的渴望。

      当最日常的“说中文”都不得不“对着镜子”的时候,诗人其实正是由于“背景”的转换而获得对于“日常生活神圣性”的体认:最日常的也许是最重要的。

      由此,也许可以解释北岛何以转向散文创作。北岛近期的诗歌创作虽然总体上讲减少了《回答》时代的力量,但诗歌与现实却是依然存在相当的张力,这种张力不断紧张,紧张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断了线,诗人很可能因此而崩溃,但是北岛却没有崩溃,而是转身写了很多散文,借助散文,细碎地倾诉,把压抑在内心的东西表达出来,曾经走过的路变成了自己生存下去的现实理由,大概这也是北岛在新的历史阶段一直坚守在文学创作道路上的动力吧。若是单单理解成妥协,是不够的,毕竟这是诗人的自由选择,犹如老人在叙述自己的心理历程,梳理自己的心境。这似乎是一个诗人自我的消散,消散在世俗生活里、历史里和各种各样的国际版图的文学事件里;琐碎的、絮叨的“见闻杂记”罗列出一个漂泊的诗人绝对的漂泊生活。这里,一个本应在流浪中被抛掷的“日常的自我”并没有在北岛的散文中消隐,而是经常显得极其庞大。“无论是苏珊·桑塔格所认可的诗人散文的‘使命感’、‘激情’还是‘特别的味道、密度、速度、肌理’,在北岛散文的整体风格里都并不显著,它们作为某种可贵的品格会在某些篇什中闪现,但仅是吉光片羽,这里面有‘挽歌’,有‘回顾’,但却既不悲壮也不坚硬,甚至连忧伤也显得那么无力、犹疑”。(17)这也许恰恰是北岛最可贵的选择,因为我以为他已经越来越多地注意到日常生活的价值。

      北岛散文的撰写,根据其创作及出版时间进行梳理,最早应该算是1998年由九歌出版社出版的《蓝房子》;2000年完成,2002年由江苏出版社出版的《午夜之门》;2004年由汕头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失败之书》(实际是《蓝房子》《午夜之门》合集)(18);2005年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时间的玫瑰》;2008年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再次出版的《蓝房子》、《午夜之门》、《时间的玫瑰》、《青灯》;2010年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缘于2001年在阔别多年之后回国所写的回忆性的散文)的《城门开》。

      1998年,北岛回国后,写散文《蓝房子》,回忆了与一些老先生在一起的事件。其中有著名诗人艾伦·金斯堡在美国和他一起朗诵诗歌的回忆,虽然从散文中,感受不到北岛的思乡情,但是却可以感受到北岛的困惑:在异国他的诗歌即使由艾伦·金斯堡来朗读,他依然找不到感觉。艾伦是同性恋者,北岛厌烦他这样,却依然不得不屈服艾伦的行为,毕竟艾伦可以帮他;但是北岛发现自己还是错了,艾伦不懂他的诗歌,当艾伦随意改动他的诗歌,在台上像暴风骤雨一样诵读他的诗歌时,北岛极度失望,决定再也不会请他读自己的诗歌了。北岛感到孤独,在异国这不仅仅是思乡的孤独,更是缺乏知晓自己文学趣味者的孤独,这是更可怕的孤独。这一在异国没有人能够理解的语境使他产生更深的思愁。当然,即使北岛时常感到被人利用,却也并不愿舍弃和艾伦的情意,他在散文中谈论艾伦的死,回忆艾伦的过去,艾伦的不被社会认同,使得北岛有同病相怜之感:“艾伦的诗用的正是纽约的节奏,他像个疯狂的梭子,把一切流动的、转瞬即逝的都织成诗行。现在终于歇了。人们把这梭子收进抽屉,再钉上。这是个不再需要诗歌的时代。很多年了,他的愤怒显得多余。久而久之,那情形有点儿尴尬。他死的那天,盖瑞·施耐德在电话里对我说,平时有意忽略艾伦的媒体,这回可要来劲了。果然,不过在这一点上,媒体体现了民意:美国人纪念,是为了尽快忘掉他们的过去。”(19)北岛移居海外的遭遇常常正是这样,是通过其他诗人生活历程来证明的。而《青灯》更讲述了北岛人生历程中与他最密切的重要人物,写出了他们对北岛的关爱。

      对北岛后期创作,很多人感觉他的文学才华不够了,有人说他只是通过一些大家来吸引别人的眼球。其实不然,在《青灯》散文集中就有这样一首诗,再次表达对世界的宣告:

      故国残月/沉入深潭中/重如那些石头/你把词语垒进历史/让河道转弯/花开几度催动朝代盛衰/乌鸦即鼓声/帝王们如蚕吐丝/为你织成长卷/美女如云/护送内心航程/青灯掀开梦的一角/你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满天大雪/把酒临风/你和中国一起老去/廊贯穿春秋/大门口的陌生人/正砸响门环

      “你把词语垒进历史/让河道转弯”,多么有力。可是,同样是宣告要通过文字改写历史,较之《回答》已相当沉稳。北岛称自己是如果套用孔夫子的模式,就得先按岁数当好顺民,“耳顺”之民。不过,耳顺与不耳顺要看指什么了:在日常生活中也许是变得平和了,但在艺术上反而可能越来越极端。不过,即使北岛这样描述自己的人生,但是我们看到他的艺术风格在历经了历史的磨砺,他更加内敛,表现更加隐蔽。他曾在台湾版散文集《蓝房子》的后记中提及自己写散文的感触:写诗写久了,诗人和语言的关系变得紧张,就像琴弦越拧越紧,一断,诗人就疯了。北岛没有疯,主要的原因是他把这种紧张通过写散文释放了。北岛知道时代变化了,他必须意识到“背景”的巨大变化并从中获得行动的依据。随着年龄增长,“背景”变化,他有意地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在国外陌生的环境,陌生语言,唯一能够回味的是过去的记忆,是对过去的美化,而非是对过去的否定。即使回到中国发现记忆出了问题,没有了自己想象的北京,但是现在的北岛没有像写《回答》那样疯狂,同样有责难,但却是语气平和;到了写散文更是心平气和,显示出一种更为成熟的心态。

      有力量的北岛与成熟的北岛都是历史赋予的诗人形象,正如陈思和在谈及中国文学进入了“中年阶段”一样。是的,历史和北岛一起进入中年阶段,他更沉稳,更具包容性,更能体会人生和社会的复杂性。毕竟在特殊语境中,诗人的反抗与斗争,使人清醒,而非昏厥;但是当历史平稳时,虽然诗人依然坚信自己的理念,但是已意识到这绝非采取暴风骤雨之势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恰恰是沉稳与坚持,他的苦痛才会一点点地化解掉,而变得更加慷慨与宽容。进入历史平稳期,人们可以暂时停歇,重新思考人生的简单与复杂。

      脱离“背景”——修改“背景”——贴近“背景”,北岛移居海外后的诗歌创作正显示了这样一种过程。

      ①定居瑞典的学者万之可以说是一个代表,2004年我采访他的时候,他便明确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当然,时至今日,也已过去十年,当我们再次谈论北岛时,万之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

      ②陈思和:《从“少年情怀”到“中年危机”——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视角》,《探索与争鸣》2009年第5期。

      ③④⑥《结局或开始(北岛卷)》,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44页;第207页;第219页。

      ⑤北岛:《如果天空不死》,《失败之书》,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03页。

      ⑦陈超:《北岛论》,《文艺争鸣》2007年第8期。

      ⑧吴晓东:《从政治的诗学到诗学的政治——北岛论现当代诗歌》,《中韩学者对话会论文集》(北京),2007年。

      ⑨⑩北岛:《城门开·序》,《我的北京》,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1页。

      (11)《结局或开始(北岛卷)》,第7页。

      (12)《北岛诗歌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65页。

      (13)吴晓东:《从政治的诗学到诗学的政治——北岛论现当代诗歌》。

      (14)陈超:《北岛论》,《文艺争鸣》2007年第8期。

      (15)胡范铸、胡亦名:《印象何以东方》,《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

      (16)《结局或开始(北岛卷)》,第100页。

      (17)何同斌:《从北岛〈午夜之门〉谈起》,《浮游的守夜人》,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

      (18)《午夜之门》与《失败之书》参照阅读,从文章篇目上,只有《棒球赛》和《死亡谷》的记事没有收入《失败之书》,此外《午夜之门》加了由孟悦写的长达十页(竖排)之多的《瞎子领瞎子,穿过光明》为序,《失败之书》则是北岛的《自序》并附录了《游历,中文是我惟一的行李》的访谈。但在个别篇目上刻意删减,比如《芥末》在《失败之书》中被拦腰斩断。

      (19)北岛:《诗人之死》,《失败之书》,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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