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之死:异度空间里的网络化生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之死论文,青蛙论文,异度空间论文,化生存论文,网络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是“地球村”还是异度空间
关于人类智慧与大自然的关系,《周易·系辞下》有这样一段极为精彩而又容易被现代人忽视的描述: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纹,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1](P86)
笔者在此提及这段话的本意不是诗化先古,要求回归完全自然的人类混沌之初。然而我们不能否认,人类的智慧来于大自然,人类先祖就是在对大自然的抚摸中寻求和领悟真理,获得智慧。在20世纪初工业化已经相当完全的德国,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坚持认为“人的居住是居于诗意之中的”,“诗意创造了居住的特殊本性。诗意和居住并非相互排斥。相反,诗意和居住同属一起,相互呼唤”。“诗意是人类居住的基本能力”[2](P193—199),这里的“诗意”就是“纯真”的自然。萨特(Jean Paul Satre)讲得更清楚:“如果存在真的先于本质的话,人就要对自己是怎样的人负责。所以存在主义的第一个后果就是使人人明白自己的本来面目,并把自己存在的责任完全由自己承担起来。”[3](P8) 虽然他们认为,人的肉体性决定了人永远归属于大自然并成为它的守护者这一理论有待商榷,但人类智慧来自大地、依赖大自然的观点再一次在此得到肯定。
值得注意的是,进入20世纪60年代以后,加拿大学者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的传播思想风靡全球,其理论直到21世纪初在中国理论界仍然炙手可热。声名鹊起的麦氏是一个乐观的媒介技术决定论者,其主要观点之一的、富有热切展望之情的“地球村”(Global Village)理论,如今已被人们广泛接受。
就像其他伟大的理论同样会受人质疑一样,我们对麦克卢汉的理论加以推敲就会发现一些颇为耐人寻味之处。麦氏“地球村”理论最为重要的一个论据,是“媒介是人体的延伸”(the media are the extensions of man)。麦氏认为一切媒介是“人体的延伸”,印刷媒介是“视觉的延伸”,使得人的“感官失去平衡”,使人“支离破碎”,带来“专业和技术的分化”,造成“思维单项发展”和“个人之间的疏离”。细想一下,如果单一功能的媒体能够对人造成这样大的变异,那么网络这样具备多种功能的媒体只能造成更多“感官”的“疏离”和“支离破碎”,也会更加大“个人之间的疏离”。
麦克卢汉在认为“媒介即讯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时这样写道:
虽然技术的效果并未在意见或观念的层次上发挥作用,却逐渐地改变了“感官作用的比例”(sense ratios)或理解的形式。[4](P18)
麦氏这句话本来用于说明多媒体(如电视)带来了由纸质媒体造成的“感官比例失衡”的结束。但事实上,这个结论的前半部分完全抛弃了创造技术的人之主观能动性,以及理想状态下人不会利用技术表达一个与客观世界完全不同的“此在世界”,而且已然经过“支离破碎”、“感官失衡”的“感官”,再经过多媒体的作用而改变后的所谓“平衡”了的“感官作用比例”,已经不再是人自然状态下的感官作用比例。因此,经过新技术特别是由网络参与重新建造起来的“地球村”,是否是那个可以“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的世界,就很值得我们怀疑。
网络媒体在对传统媒体的整合方面而言的确是个集大成者。然而,就麦氏所说的技术上所带来的变异也将不可避免地在网络世界里留下印迹,有时还会产生“1+1>2”的效果。梅洛维茨(Joshua Meyrowits)就认为,“其中的一些结果是,混淆了男性与女性的角色,混淆了儿童与成年人的角色,并且将政治领袖降低到一般人的层次”[5](P297)。
美国学者迈克尔·格德海勃(Michael H.Goldhaber)对网络媒体的研究采取了与众不同的独特视角,因其论点与我们所论说的网络异度空间特性有密切联系,又描述得极为精彩,特引用如下:
我们整日浸泡在信息里,然而又不断增加对它的依赖。因此一个重要的问题出现了: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在这个虚拟的空间里流动吗?有什么是稀缺的抑或珍贵的东西吗?有!没有人在浏览网络媒体时不带有想要得到什么的希望。这就是注意力。是注意力而不是信息成为网络虚拟空间的自然经济。[6](P17)
网络能够获得注意力经济的论述又为我们认识“地球村”这个人造的、而并非自然的异度空间打开了另一扇门。对于网络媒介来说,它的一大目标就是要获取受众的注意力。如何达到这一目标呢?“方法之一就是运用符号强调某一特征并使得其他特征模糊”。“人们可以从一信息中‘看到’的所有事物中,有些是被强调的,而另一些被遮掩起来,这就决定了信息所要传达的意思”[7](P583)。这里谈到的网络媒体的异度还仅仅只是从传统的媒介所有者的角度来说的。
作为一个新兴的多媒体,网络的异度空间的涵义绝不仅止于此。在这个被麦克卢汉认为是小小的“地球村”中,还隐藏着另一种变异:人们无法看清村那头与自己说话的人是谁,或者是不是人。当人们赞扬网络媒体的出现打破了传统的传播者和接受者之间的界限,呼唤一个新的古罗马广场般的“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即将到来时,更多的应是一种对生活在这种异度空间里的困惑。2005年9月15日起在网上流传的“女大学生卖身救母”事件,更引起人们对网络异度空间生存的不真实感的讨论。《南方周末》11月3日刊登了一篇题为《千里追踪大三女生卖身救母真相》的调查文章。其中有一段对于网络化异度生存中的深思令人寻味:
但便捷的网络又是脆弱的,网友们素昧平生,远隔千山万水,彼此通过网络建立的信任和情感迅速却不牢靠。比如说网友通过帖子了解陈易母女的不幸遭遇,慷慨解囊。但这种信任往往揉不得半点沙子,一旦有人质疑,并公布了某些信息,这种情绪就会迅速传染。这时候,在网络这个超级大的露天广场中,说什么的都会有,任何人都不能完全左右网友的情绪。
生活在网络上人们仿佛进入一个梦幻般的世界,甚至整个生活都被这个阴影所笼罩。这就是麦克卢汉所说的“地球村”真实世界的一部分。网络媒介是如此的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以至于人们现在无法去证实真实与虚假,虚假甚至自网络出现以后已经成为真实的一部分。网络媒体所塑造的人类异度生存空间也再一次证实麦克卢汉所说的:“媒介的内容就像破门而入的盗贼携带的一块多汁的肉,它的目的是分散看门狗的注意力。”[4](P18)
正是网络媒体这个“破门而入的盗贼”携带了内容丰富、形式生动的网络内容这块“多汁的肉”,导致了网络异度空间里的“青蛙”之死。
青蛙之死
麦克卢汉在他的代表作《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中,曾有这样的论述:
这是一个黄金时代的形象,一个将自然完全变型或转型成人为技术的世界。它已经近在咫尺,我们的电子时代已经伸手可及这样的世界。诗人马梅拉认为,“世界的存在终止于书中”。我们现在已经能够超越这一局限,可以将整个世界的场景迁移到电脑的储存器之中。[8](P95)
自20世纪下半叶以来的计算机信息化浪潮,不仅把五彩缤纷的大千世界“迁移”到了电脑储存器中,更利用其先进的技术手段对现实进行全面的模拟与仿真,构建了虚拟、异度的网络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主体与客体、影像与真实、表征与实在之间没有了明确的界限,一切变得超越真实而存在。美国学者斯蒂芬·李特约翰(Steven Littlejohn)曾概括说:“新媒介(例如网络)用仿真对我们进行‘狂轰滥炸’。事实上,它主宰了我们的社会,创造了我们所处的世界。”网络化生存成了对人类未来社会的一种描述。在这个社会中,“人们不再依赖于真实的人际传播和交流,而是被新媒介所主宰。媒介信息构成了我们所相信的所谓‘真实’的体验,但实际上,它与万事万物的自然秩序相去甚远。这就导致了一种鲍得里亚所谓的‘夸张到令人憎恶的程度的生命形式’的出现。我们把它视为真实的体验,但实际上它不过是在媒介制造出的仿真的范围内的体验”[9](P357)。从这个意义上说,网络文化其实是一种“仿真”文化。
通过“拟仿”,网络媒体创造了一个全新的、虚幻的“公共领域”。它利用技术手段将人们的一切社会属性,如年龄、性别、身份、地位等与现实剥离,允许个人匿名、随意地“生产”信息并利用网络传递给系统节点上的任何其他人。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传统媒体的信息传播方式。美国传播学者波斯特(Mark Poster)认为传统媒体“是一种播放型传播,是一种树立中心意识的传播;而网络媒体的传播,除了一对多的传播模式外,还有一对一、多对一、多对多的传播模式,这是一种去中心化的传播”[10](P44)。这种方式消解了现代社会一直以来的话语霸权而让普通公众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但事实上,这种虚幻的自由仍不过是网络媒体获得注意力经济的一种手段,它不但造成了人类潜在自由与真实压抑之间的严重脱节,更是以人们付出追求现实自由和改造客观世界为代价的。人被束缚在电脑显示器前,成了网络异度空间中的“容器人”。
“容器人”本是日本学者中野收针对电视媒体的影响,在《现代人的信息行为》一书中提出的一个概念,他认为现代日本人深受发达的大众传播媒介的影响,特别是在电视媒介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其内心世界就像一种“罐状”的容器,这个容器是孤立的、封闭的。“容器人”虽然也渴望通过与人接触、交流来摆脱内心的孤独,但这种接触只是容器外壁的碰撞,不能深入内心。“容器人”的这种生存状况在信息全球化时代,尤其是人类逐渐适应了以网络为主的媒介环境后,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变本加厉了。网络通过其传递快捷、海量存储、多媒体展现等技术特性,将现实“迁移”到了媒体空间中,给人们认识“真实的世界”提供了捷径。于是,人类或主动、或被动地放弃了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也放弃了获得真相的权利与机会,宁可相信网络虚拟的呈现,也不愿去体验客观的现实。这也正应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主任尼葛洛旁蒂(Nichols Negropont)在《数字化生存》一书中所声称的:“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能使人造事物像真事物一样逼真,甚至比真实事物还要逼真。”[11](P140)
网络媒体用一种现象的“超真实”掩盖了其异化的本质。美国学者凯尔纳和贝斯特也认为,“超真实”就是指真实与非真实的区别已经模糊不清了,非真实超越了真实,比真实还真实。真实不再只是自然的自在之物(如山川和海洋),它还包括了人为生产(再生产)出来的“真实”(模拟实境等等),它不是变得不真实或荒诞了,而是变得比真实更真实了,成了一种“在幻境式的(自我)相似”中被精心雕琢过的真实[12](P154)。“超真实”取代了真实而成为现代人的真实处境。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网络媒体构建的真实已经成为一种无意识进入了网络人的心理。
当网络与我们的经济、政治、文化等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开始全方位地有机结合时,事情就变得越来越复杂,真实本身开始沉默,人们的警惕心理随着对网络生活的习惯而退居幕后。曾几何时,我们上网仅仅是为了和“不知另一方是不是一条狗”的人进行天马行空的聊天,而少有浏览新闻、获取信息者。不是人们不需要,而是无法完全相信网络中的事实。人们对此怀有高度的警惕与戒备心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现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据调查,目前世界网民上网的主要目的依次为收发邮件、阅读新闻、游戏娱乐等等。尤其是在青少年和一些具有较高学历的知识分子之中,当有重大事件发生时,上网获取信息正逐渐成为他们的首要选择。例如2003年发生在广州的孙志刚一案,很多人就是通过网络首先了解到这一信息的。而在“非典”病毒流行前期,尤其是在国内传统媒体集体“失语”的时候,网络也成为了流言传播的主要渠道之一。再如2005年上半年,一篇关于“高露洁牙膏可能含致癌成分”的报道迅速出现在国内众多媒体的头条,一时间人心惶惶。但真相大白于天下时,人们才发现国内所有的报道都源自英国一份叫做《旗帜晚报》的小报上的一篇假新闻。它之所以能传入中国并引起轩然大波,网络媒体可以称得上是“居功至伟”。利用网络的外衣,这则在英国无人问津的文章巧妙地骗过了我国的记者,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国内传统媒体的版面上。网络媒体让敏感的记者都丧失了应有的警惕与批判心理,又何况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呢?
网络依靠高度发达的科技手段,成功构建出一个“超真实”(Hyper-reality)的异度空间,使得生存其中的社会人正逐渐被异化,就像卡夫卡笔下的甲虫,人的本质丧失了,人的主体精神消亡了,人们失去了想像力、创造力,也不具备否定、批判、超越的能力而最终变成了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所说的“单向度”(one-dimension)的人。网络媒体不再是为满足人们的信息需要而进行生产,相反,却是人为了使得信息被接收、被消费而存在。越来越多的现代人喜欢沉浸在五光十色的“赛博世界”(Cyber space),习惯了依赖网络而生,寻找那种自我的感觉,更有甚者将自己封闭在梦境般的网络里,冲浪聊天、看帖回帖、游戏购物等等,对他们而言,具体的行为是什么并不重要,他们在乎的是上网这一行为本身,上网就是现实。
行文至此,我们终于可以引入关于青蛙的那个著名的实验:美国一位心理学教授曾把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突然扔进盛有沸腾的水的锅中,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这只青蛙奋力一跃,竟出人意料地跳了出来,安然逃生。随后,教授把同一只青蛙放进一口盛有冷水的锅中,然后在它悠哉游哉怡然自乐的时候从锅底把水逐渐加热,青蛙并没有察觉,待到水温升高危及生命时,它试图跳逃却不可得,最终只有葬身沸水。对于生活在“地球村”中的人类而言,网络媒体一步步构建出的异度空间,就像锅中逐渐被加热的水,而人自身就是那只青蛙,在享受着虚拟而短暂自由的时候,却在现实中变得越来越不自由且不自知。这一类比关系如下图1所示:
图1:青蛙之死与网络人的异化对比示意图
计算机技术的迅猛发展,使网络媒体可以通过多种手段展现客观世界。媒体的建构是一种对现实进行选择、加工的过程,真实的存在经过网络媒体“想像力”的运作变成了一种“超真实”,并以大大超过人们接收能力的速度和数量出现在世人面前,于是世界被割裂、被解构,失去了历史性,成了一地碎片。诚如詹姆逊(Fredric Jameson)所言:“整个当代社会体系逐渐开始丧失保存它过去历史的能力,开始生活在一个永恒的现在和永恒的变化之中,而抹去了以往社会曾经以这种或那种能够的方式保留的信息的种种传统。”[13](P19) 而如果生存在网络化社会中的人们,依然缺乏对异度空间应有的批判与警觉,那么人类社会上演“青蛙之死”的悲剧也必定不可避免。
收稿日期:2006—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