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与批判——西方现代阅读理论的价值追求，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理论论文,价值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本文认为，西方现代阅读理论，尤其是解释学、阅读现象学和接受美学对读者的看重 并不仅仅是注重了读者阐释和理解的主动性，而是更看重读者阅读的文化批判和社会批 判功能，试图通过文本对读者的影响来重新塑读者形象，进而达到批判社会的目的。
一
西方传统文学理论极为看重文学读者的作用，把这种作用限制在认识作用、教育作用 和审美作用三个方面，其中审美作用是基础，认识作用和教育作用是目的，这当然是不 错的。但我以为这仅仅是西方古典时期的文学理论对文学功能的理解。这种理论的出发 点是巩固社会秩序，建立严整的文化——社会规范，它意在通过文学的教育作用将人们 纳入一体化的文化——社会规范内，消解人们对社会的不满情绪。通过文学的认识作用 使人们获得对社会的认识，与社会建立和谐的关系。总之，传统文学功能观是以美的外 观来行使文学的压抑功能，让人们心安理得地接受现存的一切，这以法国古典主义最为 典型。英国文学评论家赫伯特·里德精辟地概括了古典艺术与压抑的关系，不妨引证如 下：
假如要一语道破古典主义内涵的话，在我们看来，它现在，而且一贯都曾表现着压抑 。古典主义是政治专制的精神同伙。无论是在古代社会和中世纪王国，它都是这样。古 典主义被改头换面地表现于文艺复兴的独裁专政中；并且，它一直是资本主义的官方教 条。
[以后，]古典主义的模式就成为秩序、比例、均衡、和谐，也就是说，成为所有静止 的性质和僵化的性质的典型型式。这些东西是一种用来控制和压抑人的活生生本能的精 神概念，而生长与变化，依赖的正是这些活生生的本能。所以，这些东西决不会表现任 何自由决定后的愉快，只代表一种强加于人的理想。（注：转引自马尔库塞：《审美 之维》，三联书店1989年版，163页。）
由此看来，古典主义所追求的美学规则：秩序、比例、平衡、对称、和谐绝对不仅仅 是纯粹的艺术规则问题，而是为了行使文学艺术的意识形态的控制功能，将人们的思想 和行为纳入规范和秩序。
古典主义的这种文学观念在现代遭到了尖锐的挑战，文学的功能再也不是维护文化和 社会秩序的手段和工具，相反倒成了批评社会的一个最好的突破口。要发挥文学的这一 功能，就必须唤醒读者的自觉意识，使读者意识到自我身上习惯思维和传统观念的不足 ，批判自我和塑造自我，重新审视面前的一切。这种挑战是从浪漫主义开始的，浪漫主 义的理论代表柯勒律治认为文学的最大作用就是是读者获得一种新的眼光，“[诗人]给 日常事物以新奇的魅力，通过唤起人们对习惯的麻木性的注意，引导他去观察眼前美丽 和惊人的事物，以激起一种类似超自然的感觉；世界本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 富，可是由于太熟悉和太自私的牵挂的翳蔽，我们视若无睹，听若罔闻，虽有心灵，却 对它既不感觉也不理解。”（注：《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年版，63页。）文学作品不是强化人的习惯意识和思维惰性，而是引发人们去思考习惯 意识的不合理之处，学会从新的方面发现事物和感觉事物。象征主义诗人发展了浪漫主 义的这一思想，他们极力强调诗歌语言与日常语言之不同，其目的是通过诗歌语言的新 颖性对读者的感觉形成强烈的冲击，更新读者感觉事物的方式。瓦莱里立志要创造一种 “纯诗”，“纯诗”由两个方面所构成。第一是“诗情”，它是诗人特殊心情的体现， 与人的其他情感不同，具有一种特殊的性质和令人惊奇的特征。“这种感受总是力图激 起我们的某种幻想或者对某种世界的幻想，——在这个幻想世界里，事迹、形象、有生 命的和无生命的东西都仍然像我们在日常生活的世界里所见的一样，但同时它们与我们 的整个感觉领域存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内在联系。我们所熟悉的有生命的或无生命的东 西，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好像都配上了音乐；它们相互协调形成了一种完全适应我们 的感觉的共鸣关系。”（注：黄晋凯、张秉真：《象征主义·意象派》，中国人民大 学出版社1989年版，69页。）这个诗情的世界同梦境极其相似，与通常的知觉的产物极 其不同，它是由特殊的语言所创造的。诗人在创作过程中，会遇到语言的障碍，瓦莱里 认为，语言是日常生活实践的一种自发现象，是一种粗糙的工具，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 需要使用它和改造它。无论语言如何在我们的思维里深深扎根，与我们的联系如何紧密 ，但它仍然是统计结构的产物，是纯粹供实践之用的工具。这种语言完全不符合诗人的 要求，不符合诗歌的审美规范，不能创造出独特的诗情。诗人的使命就是创造与实用语 言绝不相同的一个世界、一个话语结构，使它变成一个体现诗人独特心灵的实体。在这 个理想的话语结构中，情感、思想、音乐等形成了一个整体。与日常生活中的实用语言 拉开了很大距离，挣脱世俗功利的束缚，使人能够逃离日常生活的侵拢，躲避到一个梦 幻的乌托邦。瓦莱里明确指出，语言有两种功能，一种是散文语言的实用功能，它倾向 于否定语言本身，语言在使用中消失了，它的目的就是把我们引向日常生活世界，使我 们回到这个熟悉的世界。一旦达到目的后，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一种是诗歌 语言的艺术功能，它并不把读者引向熟悉的世界，而是以其特殊的结构、声音、色彩引 起读者的注意，它不是纯粹的工具，而是从工具上升到目的，让读者在这个特殊的世界 中逗留与玩味。前者有如走路，是通向一个目的的工具，后者有如跳舞，本身就是目的 。很显然，瓦莱里对诗歌语言的推崇和纯化，是为了批判日常语言粗糙、陈腐的实用气 息，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工具理性。这个社会把语言看作工具，商业语言、广告语言、 报纸语言、流行语言四处横行，污染了语言的纯洁性，使语言生病了。诗歌创作就是要 恢复语言的纯洁，将语言从工具理性的压抑中拯救出来。
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文学功能观在俄国形式主义那里得到了更集中更明确的表现。 形式主义者认为文学不再现什么或不表现什么，文学只有形式和语言，就是要创造“陌 生化”的语言来对抗社会的流行语言。流行语言具有两个特点，每一是它的陈腐性，流 行语言是一个陈词滥调，磨钝了人的感觉，失去了新鲜感和表现力，它与人的日常生活 的墨守成规是一致的，人的生活中往往有一种惰性，不愿意时时更新自己的生活方式和 感觉方式，认同现成的生活规范和语言规范。第二是它的意识形态性，流行语言是渗透 着意识形态的语言，社会的文化机构往往借助于这些流行语言来推行自己的价值系统。 它广泛流行，理解起来毫不费力，人在这种语言的影响下，对眼前的一切麻木不仁，失 去了对现实的反思能力与批判能力。而“陌生化”的语言则能够撕开遮蔽真实的面纱， 使人重返生存的本源，以新的眼光去重新审视面前的一切，对貌似合理的现实进行质疑 。什克洛夫斯基说：“那种称之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就是为了要恢复生动感，为了要 感觉事物，为了使石头变得更像石头。艺术的目的就是要提供一种对事物的感觉即幻象 ，而不是认识：事物的‘陌生化’程序，以及增加感知难度和时间造成困难的程序，就 是艺术的程序。”（注：胡经之、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选》第2卷，中国社会 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7页。）什克洛夫斯基的这段话是有内在矛盾的，他一方面认为艺 术的创造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艺术自己的特征，另一方面又认为艺术的目的是恢复人 对事物的感觉。但他的意思还是十分清楚的，艺术的目的就是通过创造“陌生化”的语 言来达到批判日常生活的目的，否定生活的陈规陋习，让人们以真实的眼光去感觉事物 ，以纯真的态度对待语言。为什么太熟悉的东西反而会视若无睹?乃是因为我们受到习 惯的影响与遮蔽，受到日常生活经验的束缚，并没有真正认识事物。黑格尔说得好：“ 熟知的东西所以不是真正知道了的东西，正因为它是熟知的。有一种习以为常的自欺欺 人的事情，就是在认识的时候假定某种东西是已经熟知了的，因而就这样不去管它了。 ”（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20页。）只有经过“陌 生化”，将事物推在一定的距离之外，使我们产生惊奇感，才能真正地认识事物。怎样 进行“陌生化”呢?布莱希特认为，“陌生化”包含三个阶段，他在《辩证法与“陌生 化”》中说：“‘陌生化’是认识(认识-不认识-认识)，是否定之否定。”（注：苏 联社科院：《德国近代文学史》(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1047页。）开始时， 事物以我们所熟悉的面貌出现，我们从流行的观念去理解它，事物被我们所遮蔽；经过 “陌生化”的艺术处理后，事物以新的、不寻常的形式出现，我们的思维定势与习惯反 应被打破，产生一种惊愕，一时不能理解它；经过调整之后，我们的思维被激发到新的 高度，冲破习惯的封闭，真正认识了事物。布莱希特的“陌生化”与什克洛夫斯基的“ 陌生化”虽然不完全一样，但它们所遵循的艺术规律是基本一致的。
关于日常语言的遮蔽性，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作了精彩的分析，他把日常生 活中的话语行为称为“闲谈”，其特征是“人云亦云”、“鹦鹉学舌”，人在这种状态 中被公众意见所左右，生活得圆满自足，安全牢靠。这是一种非本真的存在，人虽然失 落了存在的根基，但却自以为过着完美真实的生活。“这种自以为是把一种安全带入此 在，从这种安全情绪来看，一切都在‘最好的安排中’，一切大门都敞开着，沉沦在世 对自己本身是起引诱作用同时也起安全作用的。”（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三联书店1979年版，215页。）人自以为事物向自己开放，但实际上并不如此。这样， 人就趋于一种异化，跌入非本真的无根基状态，人云亦云，鹦鹉学舌，被习惯和套话所 左右，对在世之物缺乏真正的领会，让事物从眼前抽身而去，将自己锁闭在“平均的领 悟”之中。而“言谈”则与“闲谈”不同，它本质上是对此在和世界的开放，是一种诉 诸人的“思”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说者把要说的东西揭示出来，据为己有。“言谈 ”是一种纯粹的说，它最集中地体现在诗中。他认为：“虽然雕塑家使用石头的方式， 仿佛与泥瓦匠与石头打交道并无二致。但是雕塑家并不消耗石头；……虽然画家也使用 颜料，但他的使用并不是消耗颜料，倒是使得颜料得以闪耀发光。虽然诗人也使用词语 ，但不像通常讲话和书写的人们那样必须消耗词语，倒不如说，词语经由诗人的使用， 才成为并保持为词语。”（注：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上)，上海三联书店1997 年版，268页。）也就是说，只有在文学作品中，词语才回到了词语，回归了它的本真存 在，才变成了它自己，它把人引向世界的深处，回到人与世界不可分割的本源。正如杜 夫海纳所概括的：“绘画把我们带回到看的本源……音乐把我们带回到听的本源，诗则 把我们带回到说的本源。”（注：M.Dufrenne et al.,Main Trends in Aesthetics a nd the Sciences of Art(New York:Holmes & Meier,1979),p.236.）
从这一角度说，象征主义与形式主义对日常语言的反叛，对文学语言纯洁性的追求并 不是形式主义的，而是为了更新我们的感觉方式和思维方式，是为了告诉我们如何看， 如何说，使语言成为生命和世界的家园，让我们回归生命和世界的本源。这一倾向与西 方现代哲学对语言的关注是密切相关的。尤其是海德格尔与伽达默尔等哲学家力图将语 言从西方近代工具理性的控制和束缚中拯救出来，对语言进行了诗性的理解，认为语言 不是人类可以随手拿来又随手丢弃的工具，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家园，人类是在语言中与 世界打交道的，语言塑造了人类感觉世界和思考世界的方式。要更新人类的感觉方式和 思考方式，就必须更新人类的语言，对语言进行纯化和诗化，只要这样，才能摆脱日常 语言塑造的经验的偏见，更深刻地认识世界和自我。
二
如果说象征主义和形式主义对文学阅读的理解还仅仅立足于文学语言对读者的影响， 那么到了解释学和阅读现象学那里则上升到了更高的理论层次。伽达默尔受到海德格尔 的解释学的“前理解”的启示，认为解释者总是从他的“前见”出发来理解文本的，而 “前见”又是由传统所构成的，每个人都生活在一定的传统中，早在我们理解传统之前 ，我们就已经属于传统，因此，我仍是在传统的规定下进行理解的。他说：“历史并不 隶属于我们，而是我们隶属于历史。早在我们通过自我反思理解我们自己之前，我们就 已某种明显的方式在我们生活的家庭、社会和国家中理解了我们自己，……因此个人的 前见比起个人的判断来说，更是个人存在的历史实在(着重号为原文所有)。”（注： 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355，464页。）他甚至重新捡 起了被启蒙运动批判过的“权威”概念，认为“权威”并不与理性敌对，相反，人们对 “权威”的接受是经过理性权衡的。对权威的信任不是基于服从或抛弃理性的行为，而 是基于某种认可的行为，即承认他人在判断和见解方面超出自己，对于自己的判断具有 优先性。伽达默尔担心对传统的过于看重可能会招致责难和非议，因此，他在抬高传统 的同时又承认了对传统的批判和反思也是不可缺少的，解释者不是无条件地从属于传统 的，他还要对传绕进行批评和反思，而这是通过对话来进行的。他认为读者与文本是“ 我”与“你”的对话关系，对话既有接纳，又有否定。“在人类行为中最重要的东西乃 是真正把‘你’作为‘你’来经验，也就是说，不要忽视他的要求，并听取他对我们所 说的东西。开放性就是为了这一点，……对他人的开放性包含这样一种承认，即我必须 接受某些反对我自己的东西，即使没有任何他人要求我这样做。”（注：伽达默尔 ：《真理与方法》，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355，464页。）由于保持了开放性，读 者才能与作品展开对话，并通过对话扩大了自己的视野，更新了自己的经验，根据作品 提出的问题对自我进行反思。因此，开放性就是对话的前提，又是对话的结果。
伽达默尔虽然承认在解释中可以对传统进行批判和反思，但他毕竟认为传统是构成理 解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这遭到了法国的保罗·利科和德国的哈贝马斯等人的尖锐批 评。保罗·利科认为，读者阅读作品不能仅仅从传统和自我出发，更应该从作品出发， 让作品向读者显现出来。读者阅读作品，是一种参与，就像参与一场游戏一样。参与游 戏，就得遵守游戏规则，放弃参与者原有的与游戏规则不相符合的主观因素。如果仅凭 参与者的一相情愿，一意孤行，不顾游戏规则，游戏就不能正常地进行下去。但读者放 弃自我并不是目的，其目的是发现新的自我。读者放弃的是阅读作品之前的自我，却又 获得了阅读作品以后产生的新的自我。通过作品，读者“获得了一种新的存在方式”。 是作品改变了读者，创造了读者的新我。读者放弃自我有两层不同的意思。第一，是指 上面所说的放弃一些与作品不相符合的、有碍理解的主观因素，放弃阅读作品之前的旧 我。第二，是指摆脱以往读者的见解的束缚，不囿于前人所见，使自我和作品保持一种 永久的开放性。只有这样，才能是双方具有新的生命力，才能历旧常新。总而言之，对 作品的理解，就是敞开自我与作品对话和交流，不断从作品中获得新的自我，真正做到 从作品本身来理解作品。
哈贝马斯对伽达默尔的批评最为透彻，他认为在解释学哲学领域仍然应该坚持启蒙运 动的基本原则，这就是拒斥传统。近代欧洲，由于自然科学的发展，使人类进入了一个 新的时代，18世纪的启蒙运动应运而生。启蒙运动崇尚科学和理性，认为一切都应该接 受科学的检验，接受理性的审判，人们只有严格按照科学方法来运用理性，才能避免错 误。但启蒙主义对科学和理性的重视在现代西方遭到了很多的人的怀疑，伽达默尔就从 解释学哲学的角度对启蒙主义对权威和传统的反抗进行了质疑，认为传统和权威并不是 错误和迷信的代名词，权威和理性不是相互对立的，对权威的崇尚乃是理性选择的结果 。针对这种观点，哈贝马斯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批评，提出必须重新确立理性的的力量， 对传统进行深刻的理性反思。他认为，以往的传统未经科学的检验的理性的审判，它们 之所以能够代代相传，沿袭至今，只是基于人们的信仰、习惯和情感的依恋。对于很多 人来说，这些传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支柱，一旦失去了这些东西，人们就会陷入恐慌。 正是这些未经验证的传统，长期以来压抑着、扭曲着真正的人性，束缚了人们的理性的 判断力，造成了许多虚假的、扭曲的交往。哈贝马斯进而指出，建立在人们盲目信仰基 础上的权威应该遭到质疑，因为权威往往以一种胁迫、强制的方式要求人们服从，并非 出自人们的心甘情愿，也不是在理性认识基础上的承认。即使以某种非强制的方式得到 人们的承认，也是人们被欺骗的结果。凡不是在理性认识基础上得出的理解就不是真正 的理解。要得出真正的理解，而就必须否则传统和权威，不要从各种成见和未经验证的 命题出发，而是直接面对问题本身。在否定传统和权威的基础上，哈贝马斯倡导一种“ 交往理性”，提倡平等的交往，建构“理想的言谈情境”，寻求真正的沟通和理解，在 交往的基础上达成共识，反对权威的胁迫和崇拜。“交往理性”落脚在解释学上，就是 不从任何前提和先见出发，不用解释者自己的观念去曲解文本，让文本自己站出来说明 自己。哈贝马斯对传统的权威的质疑与批判的确抓住了伽达默尔的薄弱之处，但他的观 点并非那样经得住推敲。因为否定传统意味否定一切理解的前提，而前提的丧失就是理 解能力的缺乏。理解能力一旦丧失，理解活动就不可能发生。对传统的批评也不是无前 提的，而是在理解活动和阅读活动中，通过与传统的对话来否定传统的不合理之处的。 伽达默尔、保罗·利科、哈贝马斯对传统的质疑否定都体现了胡塞尔的现象学思想， 只不过程度有所不同而已。胡塞尔试图建立一种与近代精确科学相称的哲学——现象学 ，提出“面向事情本身”，回到认识过程的起点和客观性，去研究对象与构造对象的主 观心理之间的关联，对认识者与对象之间的关系进行描述，尽量排除未经验证的先人之 见，以求忠实地描述对象。要“面向事情本身”，必须运用悬置法，将历史和传统告诉 我们的对世界的种种观念、思维、理解统统抛在一边，不将其作为理解的前提和出发点 ，让对象以其本来面目向我们显现。这种观念在阅读现象学的理论和实践中得到鲜明体 现。杜夫海纳谈到文学批评与现象学的关系时说：“批评家可以把现象学的口号接过来 。‘回到事物去’，就是说：‘回到作品去’，去做什么，去描述它，去说明它是什么 ”?（注：杜夫海纳：《美学与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15页。）批 评家只有把意识中的经验成分完全排除，还原成一尘不染的纯粹意识，明心见性，才能 让作品的固有性质向自己显现，与作者的想象学之“我”合而为一。乔治·普莱对此表 述得最为深刻，他说阅读就是一个思想在我的脑子里找到并不是我自己的主体，我在心 中叨念着一个我，然而我叨念的那个我并不是我自己，另一个我已经代替了真正的我。 “阅读就是这种情况：不仅是向一大堆陌生的词语、形象和观念屈服的过程，而且也是 向吐露和庇护那些词语、形象和观念的陌生的本原屈服的过程。”（注：乔治·普莱：《文学批评与内在感受》，载《读者反应批评》，87，88页。）“当我全神贯注阅 读的时候，第二个自我，一个为我思想和感受的自我，接管了我，”（注：乔治· 普莱：《文学批评与内在感受》，载《读者反应批评》，87，88页。）这“第二个自我 ”就是作品之内的作者意识，是读者认同的目标。“认同，对这位批评家来说，就是设 法在自己的身体里、感官里、感觉和想象的世界感受里与被研究的小说家或诗人所感受 到的印象相同的印象。”（注：乔治·普莱：《批评意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 3年版，264页。）认同，就是摒弃自我，放弃任何属于自己的思想，使自己的思想成为 一种空虚，留待他人的思想来填空，生成“第二自我”。
从表面看，阅读现象学没有哈贝马斯那样的意识形态倾向，只是为了追求对作品和作 者意识的客观化理解，但实际上隐含着对传统成见和读者固有观念的悬置和否定，通过 对作品的阅读和理解来丰富自我。
三
文学阅读中的批判和否定精神在法兰克福学派和接受美学中体现得最为充分。可以毫 不夸张他说，法兰克福学派认为文学的功能就在于对习惯意识和意识形态的否定，读者 应该从否定的角度来阅读作品。而接受美学则将这种否定精神具体化为读者的阅读过程 。
法兰克福学派就是以社会的流行话语和意识形态的颠覆者姿态出现的。阿多诺认为， 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艺术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大众文化”，它是“文化工业”的产 物，这类艺术是以通俗的形式满足大众的欲望和要求，服从于资本主义的商品交换逻辑 ，遵循商品拜物主义的原则，以虚假的“幸福意识”来迷惑大众，瓦解人们的反抗意识 ，维护资本主义文化霸权和意识形态。另外一类艺术是先锋艺术，以反抗者、叛逆者的 姿态出现，与社会的文化逻辑拉开距漓。其法则是维护艺术形式的自律性，建立自己独 特的话语，站在资本主义主流文化的对立面来行使艺术的批判功能。他说：“艺术是社 会的，这不仅是因为其内容来自于社会，而且是因为它站在社会的对立面。只有当它变 得自律时，这种对立的艺术才能存在。通过凝聚成一个在艺术上的整体——而不是屈从 于现在社会规范进而证实自身‘在社会中是有用的’——艺术正是由于它存在在那儿才 可能对社会进行批判。”（注：周宪：《当代西方艺术文化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 988年版，68，77页。）艺术要行使对社会的批判功能，就要建立一套新的话语方式来拒 绝现存话语系统，让人们以一种新的方式来看和说。新的艺术不应该像古典艺术那样追 求外在的完美与和谐，而应该以断裂、破碎、不和谐的话语形态来打碎人们天真的幻想 ，动摇对现存社会存在的合理性的幻想，唤醒人沉睡的感觉和灵魂，起来打破现存的社 会秩序与文化秩序。阿多诺认为，真正的艺术不应该以读者熟悉的面目出现，而应该以 陌生感唤起人们的“惊愕”，使人的灵魂产生震惊。“对艺术的正当有效的主体反应是 一种惊愕。惊愕由伟大作品所激发。惊愕不是接受者的某种受到压抑并由于艺术的作用 浮到表面上来的情绪，而是片刻的窘迫感，更确切地说，是一种震动。在这一片刻中， 他凝神于作品，心旷神怡，感到审美意象中显现的人生真谛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而是伸 手可及的。”（注：周宪：《当代西方艺术文化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6 8，77页。）这种“震惊”和“窘迫感”来自于接受者的生活经验被扰乱，期待视野被打 破，在新的话语面前的无所适从，真正的艺术作品总是对接受者熟悉的生活经验的挑战 ，使读者的感觉和思维产生困惑，并最终动摇、否定社会的意识形态。
马尔库塞也是联系意识形态来分析文学阅读的社会功能的。他认为，随着资本主义意 识形态对社会的经济、技术、文化的全面控制，文化丧失了否定功能。其突出表现是艺 术否定功能的消失，艺术被整合在社会结构中，与现实和平共处。“今天的新特征在于 ：通过取消高级文化中对立的、异在的和超越的因素——高级文化正是借这些东西建构 起现实的另一维度——去抹平文化与现实之间的对抗。”（注：马尔库塞：《审美 之维》，三联书店1989年版，66，120，170，168—169页。）文化被意识形态所操纵， 沦为单一片面的文化，丧失了批判功能和否定功能。在单一文化的塑造下，人的感性与 理性被扭曲和异化，在机械的反应中变得僵化和麻木，内心被“文化工业”操纵，变得 枯燥贫乏，失去了感受的丰富多彩性。马尔库塞认为，要改变这个一体化的社会，实现 人的解放，政治革命已不可能，因为无产阶级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已丧失了革命性。只 有通过文化革命，以否定性艺术去唤醒人沉睡的意识和无意识，培养人的感受力，创造 新感性，挣脱一体化意识形态的控制，才能实现人的解放。如何培养人的新感性呢?马 尔库塞借用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原理来阐发自己的否定性美学。要培养人的新感 性，就应该创造新的文学艺术形式，与现存的话语和意象进行彻底的决裂(因为这些话 语和意象是社会控制、灌输、欺骗人类的手段，体现了现存社会的价值规范与意识形态 )。在打碎现存话语模式的同时创造一种“陌生化”的话语。在这个新的艺术天地中， 任何词语都与它的日常用法和功能相疏离，体现出它的颠覆功能。“它们打破了把人和 自然囿蔽于中的习以为常的感知和理解的框架。打破了习以为常的感性确定性和理想框 架。”（注：马尔库塞：《审美之维》，三联书店1989年版，66，120，170，168— 169页。）“该艺术感受打破了无意识的、‘虚假的’、‘自发的’、无人过问的习以为 常性。”（注：马尔库塞：《审美之维》，三联书店1989年版，66，120，170，168 —169页。）让人以一种新的方式去感受和思考，让现实中沉默不语的东西释放出来，使 敌对的感性与理性归于和谐。艺术的这种意识形态批判功能是建立在艺术形式自律的基 础上的，它通过艺术形式对现存材料的变易、打碎、重组，现成一个新的世界，与异化 社会相决裂。马尔库塞将艺术的异化称为“第一层异化”，将艺术的批判功能称为“第 二层异化”，“艺术家借助于这个异化，使自己逐渐从异化社会中摆脱出来，并创造出 只有艺术才能在其中具有和传达真实的非现实的、幻象的天地。”（注：马尔库塞 ：《审美之维》，三联书店1989年版，66，120，170，168—169页。）艺术的意识形态 批判功能是对人类的拯救，它建立在接受者经验的更新和感受力的培养上，只可惜阿多 诺和马尔库塞对此问题都未能作出进一步的分析。
阿多诺和马尔库塞没有完成的任务被接受美学承接过来了。汉斯·罗伯特·尧斯也将 “陌生化”原理引进自己的美学体系中，强调了文学对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与异化现实的 批判功能，认为文学阅读的目的在于否定。在他那里，“陌生化”有两层含义，第一是 指文学形式的更迭与变化，文学的发展规律，总是“陌生化”的文学代替陈旧的文学形 式。第二是指“陌生化”的作品对读者“期待视野”的改变，对流行的文学规范与价值 观念进行挑战，更新读者的阅读经验。尧斯较少提到“陌生化”，更多地提到“审美距 离”。他认为：“假如人们把既定期待视野与新作品出现之间的不一致描绘成审美距离 ，那么新作品的接受就可以通过对熟悉经验的否定或通过把新经验提高到意识层次，造 成‘视野的变化’。”（注：《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31，54页。）让读者从对社会偏见的适应和困境中解放出来，对事物产生新的感觉， 打开未来经验之路。尧斯同阿多诺与马尔库斯一样，将文学的意识形态的否定功能牢牢 地建立在“陌生化”的文学形式上，建立在文学话语的更新上，只有新的形式与话语才 能更新人的感受力，才能完成特殊的否定功能。他说：“来自文学创造能力的内在倾向 性，不仅在于其艺术特点，而且通过新形式的便利之处帮助人们突破感觉的习以为常性 。”（注：《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31，54页。）在《 审美经验与文学阐释学》一书中，尧斯又规定了文学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任务，“美 学层次上的审美经验承担起同一个与日俱增的社会异化相抗衡的任务，通过审美感知的 语言批判功能和创造功能来反对文化工业萎缩了的经验和附庸的语言。”（注：尧 斯：《审美经验论》，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174页。）每一时代，尤其在资本主义时代 ，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和语言模式在压抑人的审美经验，但审美经验往往具有难以驯 服的性质，总是以种种新形式的探险来挣脱模式的压抑，通向人的解放之路，文学的功 能就在于从语言的批判走向审美经验的批判，最后通向意识形态的批判。
在伊瑟尔那里，文学的“陌生化”与文学的“否定性”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所谓“ 否定性”是指文学作品对文学成规和价值规范的冲击，更新读者的阅读经验，形成感觉 事物的新方式。由于作品是一个令读者感到陌生的“否定性”结构，读者的阅读就成为 一个自我否定的过程。在阅读中，读者的主观经验被作品偏离和暴露，将它作为一个有 待探讨的问题浮现出来，使读者能够面对这些以前一直处于他(她)无意识的经验，并怀 疑其存在的合理性，对其进行批判性反思。读者在阅读中，原来的社会标准和价值规范 遭到怀疑和否定，失去了有效性，迫使他去反思存在于他无意识中的、原来以为理所当 然的价值系统。这种否定必然会带来空白，因为读者旧的价值系统被否定，失去了评判 的有效性，但一时又不能适应文本的结构，在新旧两种规范之间徘徊，产生价值的真空 。正如伊瑟尔所说：“否定过程使读者几乎处于‘不再’(No longer)和‘尚未’(not yet)之间，这是因为由熟悉的事物的出现所引起的期待被这种否定抑制住了，这就造成 倾向的变异，读者被迫离开熟悉的定向，但却仍然不能接近陌生的观点。”（注： 伊瑟尔：《阅读行为》，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274页。）在文本的压力之下，读者 发生态度上的转化，直到改变旧的思维定势为止。《隐含读者》这的一段活比较集中地 体现了他的观点：
读者发现文本的意义，以否定作为它的出发点：他通过以部至少是部分不同于他自己 所习惯的世界的小说而发现一个新的现实：他在流行的规范和他自己受约束的行为中发 现了内在固有的缺陷。……发现是审美愉悦的一种形式，因为它提供给读者两种独特的 可能性：第一，使他自己——即使使暂时的——从他自己所是的东西中解放出来，逃离 他自己社会生活的束缚；第二，积极地操练他的种种官能——一般是情感和认识的官能 。（注：转引自朱立元主编：《现代西方美学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921 页。）
如果将接受美学的观点与法兰克福学派的观点联系起来，就不难发现它们之间的内在 关联。接受美学继承了法兰克福学派从语言批判到意识形态批判的革命精神，并且将这 一精神建立在读者的接受上，使它落到了实处。国内的学界一向认为，接受美学只致力 于研究读者对作品的接受，这是对接受美学的误解。接受美学首先承认了作品的“陌生 化”与“否定性”结构对读者的影响，对读者的期待视野的否定，然后再研究读者怎样 按照作品的特性来阅读作品。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忽视哪一个方面，都将是不全 面的。
标签：文学论文; 陌生化论文; 世界语言论文; 文化论文; 自我认识论文; 西方世界论文; 艺术批评论文; 社会经验论文; 哈贝马斯论文; 读书论文; 伽达默尔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