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甐”字琐议
杨宝忠
河北大学文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提要 本文考释始见于《周礼》的“甐”字乃“粼”字俗书而误为楷正者，在此基础上，仿照“同形字”提出了“同形部件”概念，指出对同形部件加以规范、楷正需谨慎；说明利用新材料、新方法和先进的科研手段，可以发现疑难字并纠正前人误说，在继承前人相关研究的基础上取得新成就。
关键词 疑难字 考释 同形部件
《周礼》是一部重要的古代典籍，“甐”字在《周礼》正文出现2次，汉代注文出现3次，但该字不见《说文》，《万象名义》、《新撰字镜》、唐代《切韵》系韵书亦均不收，此字可疑。
《周礼·考工记·轮人》：“是故轮虽敝，不甐于凿。”郑玄注：“郑司农云：不甐于凿，谓不动于凿中也。玄谓甐亦敝也，以轮之厚，石虽啮之，不能敝其凿旁使之动。”释文：“甐，本又作鄰，音吝；李一音鳞。”又《鲍(鞄)人》：“察其线而藏，则虽敝不甐。”郑玄注：“甐，故书或作鄰。郑司农云：鄰，读为磨而不磷之磷。谓韦革缝缕没藏于韦革中，则虽敝缕不伤也。”释文：“甐，音吝，或作鄰，音同，注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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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张参《五经文字》卷下《瓦部》：“甐，弊也。见《考工记》。”该书在《瓦部》下注云：“作‘
’，讹。”“瓦”之作“”，乃隶变结果，张参斥为“讹”，欠妥。顾蔼吉《隶辨》卷六：“
，瓦，《说文》作
，象形。隶变如上。”(235下)唐AI写作本文献“瓦”字及瓦旁亦多写作“”，故宫本《裴韵》卷首：“
、
、
，吴寡反。上正中通下俗。”(537)敦煌写本斯388号《正名要录》以“瓦”作“
”为“古而典者”、作“
”为“今而要者”。又同号佚名《字样》残卷：“
，正；
(瓫)，相承用。”《万象名义·
(瓦)部》：“，五寡反。盖屋也。”(160下)故宫本《裴韵》平声《侯韵》乌侯反：“
(甌)，
(瓦)器。亦塸。”(562)《可洪音义》卷八：“
，上五马反；下卑田、步田二反，小瓦盆子也，正作甂也。”(59册821中)《周礼·考工记》“甐”字右旁唐前写本盖本作“
”，张参以“”为“瓦”之俗讹，因将其字楷正作“甐”。
原本《玉篇》残卷《石部》：“磷，力镇反。《论语》(1) 原作“谓
”，“”为重文符号，又代替重出字头，又或为“之”字，均于义无取，“谓 ”当是《论语》二字之误。 ：不曰坚乎？磨而不磷。孔安国曰：磷，薄也。《本草》：云母一名磷石，色正白。晈然纯白明澈者名磷。为
字(根据原本《玉篇》说解体例，句首当有‘或’字)，，亦(2) 原作“
”，乃“亦”字俗书之误分。 弊(弊，同‘敝’)也。在部(此处‘部’上当脱‘巜’字)也。”(520-521)。今本《玉篇·石部》：“磷，力镇切。薄也，云母之别名。又音鄰。”胡吉宣引原本《玉篇》云：“力镇反。《论语》：不曰坚乎？磨而不磷。孔安国曰：磷，薄也。《本草》：云母一名磷石，皎然纯白明澈者名磷。或为甐字，甐亦敝也。在瓦部也。”(4307)原本《玉篇》残卷《瓦部》不存，今本《玉篇·瓦部》：“甐，力震切。器也。”胡吉宣校释：“《广韵》《集韵》并同。案：此后出义。本书原本为磷之异部重文。《石部》磷下云：或为甐字，甐亦敝也。在《瓦部》。是此甐下当为引《考工·轮人》不甐于凿，郑玄曰：甐亦敝也。石名为磷字，在《石部》云云。慧琳引《释草》之粼坚中亦作此甐。”(3132)胡氏改原本《玉篇·石部》“磷”字注文之“”为“甐”，“在部也”补作“在《瓦部》”，又以今本《玉篇·瓦部》“甐”字为“磷”之异部重文，恐皆有未当。《万象名义》在原本《玉篇》基础上编纂而成，在编纂体例、收字多少、部首设置、列字次第等方面同原本《玉篇》，可视为原本《玉篇》删节本。《万象名义·瓦部》不收“甐”字，盖原本《玉篇·瓦部》固无“甐”字；今本《玉篇》部中字一般是原本固有之字居前，唐宋人所增之字居后，《万象名义·瓦部》收字止于“甇”“
”，而今本《玉篇》“甐”字位于“甇”“”二字后，“甐”字当是唐宋人所增；原本《玉篇》“”训敝，今本《玉篇》“甐”字训器(《广韵·震韵》“甐”字注同。)，“甐”字义训与原本《玉篇》“”字训释亦不合。
原本《玉篇》广搜文献异文，引证丰富，客观反映了南朝梁陈之前写本文献用字面貌。该书在国内久已失传，保存在日本的《玉篇》残卷仅有原本八分之一左右；日释空海《万象名义》、昌住《新撰字镜》以原本《玉篇》为基础编纂而成，两书在文献校勘、辞书史研究、疑难俗字考释等方面具有重要利用价值。
王念孙《广雅疏证·释诂一》：“《论语·阳货篇》：磨而不磷。孔传云：磷，薄也。《考工记·鲍人》：虽敝不甐。郑注云：甐，故书或作鄰。郑司农云：鄰读为磨而不磷之磷。磷、甐、鄰并通。”段玉裁《周礼汉读考》云：“甐与磷同，瓦石皆磨?儞#之物也。鄰者，古文假借字。”王念孙以“甐”与“磷”“鄰”为通假关系，段玉裁以“甐”“磷”为异体关系，是段、王皆不知“甐”即“粼”字俗书而误为回改者。
文字变易，产生异体；异体若与已有之字形体偶同而意义无涉者，是谓同形异字，裘锡圭先生称之为“同形字”。部件变易，产生异写部件，异写部件或与其它部件形体偶同，是谓同形部件。对同形部件加以规范、楷正需谨慎，需辨别其来源，尽量避免回改失误。
其中，Tr(·)表示矩阵的迹，C为极化散射矢量s的多视协方差矩阵，Σ为散射矢量s统计平均后的协方差矩阵，也就是多视协方差矩阵C的统计平均，Σ可以表示为[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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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
(州辅碑)——
(慧琳)——
(原本玉篇)——甐(张参)
“”之作“”，隶变也；“”之作“”，形近部件相乱也；“”之作“”，亦部件相乱；“”之作“甐”，回改(楷正)失误也。
俗书几、形近，二旁相乱，故“粼”既变从几作，进而变从作；及“粼”变从作，后人又多改从瓦作。《尔雅·释草》：“粼，坚中。”郭璞注：“竹类也，其中实。”大正藏《般若灯论释》卷十：“如牛毛生莞(房山石经本作‘莧’，‘莧’当作‘莞’，莞，蒲也。《广弘明集》卷八：‘种角生苇，母子乖张；牛毛生蒲，因果不类’)，角生设萝。”原注：“似荻而坚中，生于陆地，突厥西胡用为箭笴。《尔雅》云：
，坚中。盖竹之类也。”其中“”字校勘记谓宫本作“甐”。《玄应音义》卷十《般若灯论》卷十音义：“
坚，又作，同，力镇、力珍二反。《尔疋(雅)》：
，坚中。郭璞曰：，竹名，其中坚。可以为席。”(56册964上)《慧琳音义》卷四十七：“坚，又作粦，(6) 当作“”。 同，力镇、力珍二反。《尔雅》：
，坚中。郭璞曰：，竹名，其中坚。可以为席也。”(58册366下)“
”“”“”“”、“
”诸字并皆《尔雅》“粼”字俗书。《可洪音义》卷十一：“
坚，上力进反，竹名也，坚可为席也。正作也。，
(瓦)名也。非用。”(34册1030上)可洪“”字又作“”，训瓦名，乃误以“”字右旁为“瓦”之俗书而望形生训。《尔雅·释畜》：“青骊驎，驒。”郭璞注：“色有深浅，斑驳隐粼，今之连钱骢。”《诗·鲁颂·駉》：“薄言駉者，有驒有骆。”毛传：“青骊驎曰驒。”今所见释文、正义引《尔雅》郭注“隐粼”并作“隐甐”，“甐”亦“(粼)”字楷定之误者。《尔雅·释草》之“粼”俗书作“”，以其用作竹名，或加竹头作“”，(7) 《集韵》去声《震韵》良刃切：“粼、
、、
，竹类。《尔雅》：粼，坚中。或作、、。” “”字下部所从，亦由“”字误为回改。
“”旁在唐代有两个来源，一为“瓦”旁常见写法，一为“巜”旁俗讹。原本《玉篇》不收“甐”字，“磷”下说解出现的“”字当是“粼”字俗讹，“在部也”脱落的部首字当是“巜”字，而所引《周礼》及郑玄注之“”亦当是“粼”字。(8) 顾野王《玉篇》在《说文》基础上编纂而成，《说文·巜部》收“粼”字，原本《玉篇·巜部》亦当收录“粼”字。 原本《玉篇》谓“磷”或为“(粼)”字者，顾野王所见《周礼》之外，《论语·阳货》“磨而不磷”，汉《州辅碑》“磷”作“(粼)”，亦其例。《说文》无“磷”字，“磷”即“粼”之易旁字，涉“磨而不粼”之“磨”从石而变从石也。“粼粼”本状水生厓石间，《周礼·考工记》“不粼于凿”之“粼”训敝、“虽敝不粼”之“粼”训伤，《论语》“磨而不粼”之“粼”训薄，皆本无其字之假借。试揭“甐”字演变轨迹如下：
唐代“”为“瓦”之常见写法外，“巜”旁亦作“”。“巜”字篆文作“
”(见《说文》)，隶变或作“
”(见下引《州辅碑》及《万象名义》)。“”与“几”形近相乱，故“粼”或变从几作“
”字，《篇海》卷二《几部》引《龙龛》：“
、
，音鄰。水在石间也。或作磷、粼”(《四部丛刊》续编本《龙龛》‘磷’字误作‘
’，‘粼’字‘巜’旁误作‘亅’)(587上)《新撰字镜·几部》：“
、
，二形作。力因、力振二反。兽也，
(亦)
(弊)也，清彻也，然也，薄也。”(675)其字训兽，本顾野王《玉篇·巜部》“粼”下引《山海经》文；(3) 《山海经·中山经》：“[几山]有兽焉，其状如彘，黄身、白头、白尾，名曰闻
，见则天下大风。”郭璞注：“，音鄰。亦作粼，音瓴(‘瓴’‘粼’古音相同。‘瓴’从令得声，《诗·齐风·卢令》‘令’与‘仁’韵，‘令’或作‘獜’、‘鏻’)。”《说文·豕部》无“”字，“闻”当本作“闻粼”，以其兽似豕，故易从豕旁作“”。 训“亦弊也”(4) “亦”字不当有。《周礼·考工记·轮人》“是故轮虽敝，不甐于凿”，郑玄以为“甐”“敝”义同，以前面正文出现了“敝”字，故郑玄于“敝”字前用一“亦”字，“亦”承正文“敝”字而言。《新撰字镜》“(粼)”字说解未引《周礼·轮人》正文，截取郑玄注而仍保留“亦”字，致使“亦”字前无所承。 ，本顾氏《玉篇·巜部》“粼”下引《周礼·轮人》郑玄注；训清彻，本顾氏《玉篇·巜部》“粼”下引《诗》“白石粼粼”毛传；训薄，本顾氏《玉篇·巜部》“粼”下引《论语》孔安国注(《论语·阳货》“磨而不磷”之“磷”，汉《州辅碑》作“
(粼)”。)；训然，未详义所从出，疑为“”字传写之误。《万象名义·
(巜)部》：“
(粼)，力振反。水岸间也。亦也(原作‘
’，乃‘(亦)’字形误，据《新撰字镜》改正。)，薄也。”(179上)其训水岸间，本顾氏《玉篇·巜部》“粼”下引《说文》而文有脱误(《说文》“粼”训“水生厓石间粼粼也”。)；今本《玉篇·巜部》：“粼，力因、力刃二切。兽名。(5) 胡吉宣校释云：“兽名者，《尔雅·释畜》：青骊，粼(驎)驒(当读作‘青骊粼(驎)，驒’)。郭注：今之连钱骢。色有深浅，斑驳隐鄰。《诗·駉》毛传作驎。《山海经·中山经》作。本书《豕部》：，似豕身黄，出泰山。《广韵》：
，兽名，似彘，身黄尾白。”(3843)“粼”训兽名，当合“闻”字而成词，闻粼即今本《山海经》之闻，与《尔雅》“青骊粼(驎)，驒”无关，“驒”为畜，不为兽；《广韵》“
”训兽名，则又《山海经》闻粼之“粼”俗讹，(杨宝忠 888-889)。 又粼粼，清澈也，水在石间也。”“”“”“”皆“粼”字之变。由《万象名义》《新撰字镜》“粼”字均有“亦弊也”一训，可知顾野王撰《玉篇》所见《周礼》之“甐”本作“粼”，而《玉篇》残卷“磷”下说解所见之“”即“粼”字俗书。
张参《五经文字》是一部重要字样书，在汉字规范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和深远影响。自张参将《周礼·考工记》“”字楷正为“甐”，唐开成石经《周礼》已作“
”，宋以下《周礼》几乎无不作“甐”字者，而作“粼”者在传世版本中难觅踪影；自张参将“(粼)”字楷定作“甐”之后，宋代陈彭年等人遂将“甐”字收入今本《玉篇》与《广韵》，又见其字训敝、训薄均与字形不合，因改训其义为器，可洪则训为瓦名，皆望形生训，不足信；自今本《玉篇》《广韵》收录“甐”字，后世大型字书如《字汇》《康熙字典》《中文大辞典》《汉语大字典》《中华字海》以及日本《日本大玉篇》、韩国《汉韩明文大玉篇》等，几乎无不收录“甐”字而不知其字本为“粼”字俗书而误为楷正者。
㉕ Frederick J．Boehmke，Richard Witmer，“Disentangling diffusion:The effects of social learning and economic competition on state policy innovation and expansion”，Political Research Quarterly，2004，57(1)，pp．39 ～51．
原本《玉篇》残卷、《万象名义》《新撰字镜》《可洪音义》等文献，皆清人所未见，故虽硕儒若王念孙、段玉裁者亦不知“甐”乃“粼”字之变。利用新材料、新方法和先进的科研手段，可以发现并考释出前人没有发现或误释的疑难字，在传世大型字书整理与研究、当代大型字书编纂与修订以及近代汉字研究等方面不断取得新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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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ussion on the Chinese Character of “甐”
Yang Baozho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He 'bei 071002
Abstract This paper argues that the character “甐” in Zhou Li (《周礼》has hitherto been misinterpreted as a folk character of“粼”and was wrongly rectified. Based on this perception, we propose the concept of homographic character component after the model of homographic character and suggest for more cautious assessments in the rectification and standardization of homographic character component. In the meantime, this paper holds that it is important to use new materials, new methods and advanced means of scientific research to spot difficult characters, correct the misunderstandings in the past and make new improvements on the basis of previous achievements.
Keywords diffiuclt characters; examination; homographic character component
中图分类号 H12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1- 9484( 2019) 03- 0310-05
[收稿日期] 2017年11月25日 [定稿日期] 2018年8月23日
doi: 10.7509/j.linsci.201808.032358
*本文得到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5ZDB096)资助，特此致谢。《语言科学》编辑部和匿审专家对本文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谨此致谢。
作者简介
杨宝忠，男，1956年生，河北省保定人。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文字学、训诂学、辞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