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美本质观——以“无”为美,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道家论文,本质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83-02;B95-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074(2004)01-0040-10
以“无”为美,是道家对美本质的独特认识,其意指以“无”为特点的“道”具有无限性的美,所以是“大美”、“至美”、“全美”;与此相比,世间的一切有形之美都是有限的、部分的美,而且都是由“无”统含、派生出来的美,因而不是真美、至美。这种美学观揭示了一切有形可感的经验之美的局限性,指出最高的美应是无限的美,这种无限的美存在于“无言”、“无声”、“无形”、“无味”、“无乐”之中。它以反常的思路切中人类审美经验的某种真实,至今仍有很重要的美学价值。
一、老子:“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老子认为,“道”是一个具有无限性的浑然整体,是不能用有限的语言、概念、形象、声音、味道去表达、形容的。《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章)“大音希声,大象无形。”(41章)“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35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14章)这不可道之“常道”、不可名之“常名”、“希声”之“大音”、“无形”之“大象”、“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无味”之“淡味”,均指超越一切形色气味名言而又无所不包的“道”的本体。老子认为,它是至善至美的。《老子》说:“孔德之容,惟道是从。”(21章)“道”是最完善的道德形象。《庄子·田子方》记载老聃自述其“心游于物之初”(即“道”)时的感受是:“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可见“道”也是“至美至乐”的美学形象。
这以“无名”、“无形”、“无声”、“无味”为特点的“道”所以“至美至乐”,是因为它包含一切形色名声之美。《老子》第40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1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第2章:“有无相生。”第4章、21章说明“道”有无相生、虚实相生的体用关系:“道冲(虚空),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五章、十一章举例说明虚实互包、有无相即之理:“天地之间,其犹橐橐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王弼《道德真经注》在解释“大音希声”时说:“听之不闻名曰希,不可得闻之音也。有声则有分,有分则不宫而商矣。分则不能统众,故有声者非大音也。”“众”即全体,“分”即部分。有了这部分的美,就不可能有其余部分的美,更不能有全体的美。全体的美——“大音”只能存在于“希声”之中。
二、庄子:“大美不言”、“至乐无乐”
老子以“无”为美的思想,到庄子手中得到更明确、更丰富的阐示。
首先,庄子提出了“天下有无至乐至美”的问题,这表现出了美学的自觉。《庄子·至乐》说:“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
提出这个问题后,庄子俯视当时社会中人们津津乐道、孜孜以求的“至美至乐”,感到愚不可及、大谬不然。他说: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
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也。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也。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尽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
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乎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而皆曰乐者,吾朱之乐也……(《至乐》)
这样,庄子就从形式与内容两方面,否定了世俗人所追求的至美至乐。
那么,“至美至乐”还有没有呢?庄子认为是有的。它是什么呢?就是与世俗相左的“道”及其“无”。庄子说:“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至乐》)“以无为诚乐”,既可解释为“以‘无为’诚乐”,也可解释为“以‘无’为诚乐”。这种“乐”,从客体方面看具有“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游》)的“无形”、“无声”、“无言”的特点,从主体方面看具有不可感受的“无乐”特点,所谓“至乐无乐”(《至乐》)。正因为如此,所以世俗之人以之为“大苦”。庄子认为,其实不是这回事。这“无乐”之中包含着众乐、全美。《天运》赞颂“天乐”:“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但“充满天地,包裹六极”,“无言而心说(悦)”。《天地》说:“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齐物论》指出:“有成有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即便是善于弹琴的昭氏,只要他弹琴演奏起某种曲调,他就只有琴声的美而没有其他乐器的美,只有此曲调的美而没有其他曲调的美。只有在杳渺无声之中,才可能给人各种乐器、各种曲调美的自由想象。同理,“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38章)仁义礼智等是非概念的出现,恰恰是完美的道德有所亏缺、损失的表现。真正的、最高的道德美,应是“无是非”的道德境界。它生天生地,养育群伦,足以“活身”,而不会让人为了是非而残形殉身,也不会误导人为追逐富贵和耳目之乐而“夜以继日”“苦身疾作”,终生“大忧以惧”惶惶不可终日,搭进身家性命。所以说:“至乐无乐。”
三、《吕氏春秋》:“不见之见,不闻之闻”
战国末年杂家著作《吕氏春秋》继承老庄以“无”为美的思想,又溶入儒家之道的一些要义进行了新的改造。
《仲夏季》指出,“大乐”,是君臣、父子、长少“欢欣而悦”的美。这种“欢欣”之美产生于何处呢?“欢欣生于平,平生于道。”平即是和,这是儒家概念。但《吕氏春秋》又将平归因子道家之道:“道也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不可为状。”“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有知不见之见,不闻之闻、无状之状者,则几于知之矣。”“知其所以知(即不见之见,不闻之闻,无状之状),之谓知道。”能够认知“不见之见,不闻之闻,无状之状”,也就算认知了“道”,认知了“大乐”的快乐平和之美。反之,当时统治者倡导的“侈乐”所以不美不乐,是因为“自有道者观之,则失乐之情”。《吕氏春秋》说它“以巨为美,以众为观”,“为木革之声则若雷,为金石之声则若霆,为丝竹歌舞之声则若噪。以此骇心气、动耳目、摇荡生则可矣,以此为乐则不乐”,“失乐之情,其乐不乐,乐不乐者,其民必怨,其生必伤”(以上均见《仲夏季》)。侈乐不合道,使音乐失去了和平君民的快乐作用,不但不会带来快乐之美,反而会带来民怨国乱之害。由此可见,《吕氏春秋》崇尚道家的“不见之见,不闻之闻”之美,是为了反对不问人民死活、倡导“侈乐”的君主的“以巨为美,以众为观”。
四、《礼记》:“至乐无声”、“至敬无文”
成书于战国时期、编订于汉代的《礼记》是儒家经典著作。然而,正如战国时成书的《庄子》中已窜入了不少儒家思想一样(如《天道》中关于音乐之“和”的论述),这部儒家著作中也吸收了一些道家思想。这里讲的“至乐无声”、“至敬无文”即是如此。
《礼记》论述的中心问题是一个“礼”字,儒家的“礼”特征之一是讲究文饰。《礼记·礼器》讲:“礼有以文为贵者。天子龙衮,诸侯黼,大夫黻,士玄衣纁裳;天子之冕,朱绿藻,十有二旒,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士三,此以文为贵也。”《大戴礼记·劝学》:“孔子曰:野哉!君子不可以不学见人,不可以不饰。不饰则无貌,无貌不敬,不敬无礼,无礼不立。”“礼”用以表示尊卑等级和尊敬意味的文饰本是有形可感的有限之美,为道家所不取。《礼记》受此影响,也认为繁文缛节的礼仪规范不是最高的“礼”和“敬”,“礼”和“敬”的最高境界是朴素无文。这就叫“大礼必简”(《礼记·乐记》),“至礼不让”(《大戴礼记·主言》),“至敬无文”、“以素为贵”(《礼记·礼器》)。它无文而无不文,无为而无不为,所谓“至礼不让天下治”(《大戴礼记·主言》);“无体之礼,威仪迟迟;无服之丧,内恕孔悲”,“无体之礼,威仪翼翼;无服之丧,施及四国”,“无体之礼,上下同和;无服之丧,以畜万邦”,“无体之礼,日就月将;无服之丧,纯德孔明”,“无体之礼,施及四海;无服之丧,施于孙子。”(《礼记·仲尼燕居》)
《礼记》对于“乐”的态度也是这样。“乐”作为“礼”的辅助手段,其特点和使命是以“声和”达到“情和”、“政和”。“声和”即各种音符的和谐配对,它是可闻的美声。照道家的观点看,它是部分的、有限的美,不是全美、至美。无限的至美应当存在于无声之中。《礼记》把这种观点吸收进来,要求用“无声”之乐实现天下之“情和”。《大戴礼记·主言》:“曾子曰:‘敢问何谓三至?’孔子曰:‘至礼不让而天下治,至赏不费而天下之士说(悦),至乐无声而天下之民和。’”《礼记·仲尼燕居》:“子夏曰:‘……敢问谓三无?’孔子曰:‘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此之谓三无。’……孔子曰:‘无声之乐,气志不违……无声之乐,气志既得……无声之乐,气志既从……无声之乐,日闻四方……无声之乐,气志既起……’”儒家不否定人的自然情感,但认为人的自然情感必须得到理性的节制,音乐正是“先王”用来熏陶、节制人情的一种手段。“气志”是情感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孔子认为,如果尚需用有声之乐去节制人情,这人情尚未达到和的境界;反之,如果人情能在“无声之乐”中自我调和符合节度,那就叫“无声而天下之民和”,这种“无声之乐”也就是“至乐”。所谓“大乐必易”、“乐至则无怨”(《礼记·乐记》),也是此意。
《礼记》在提出“至乐无声”、“大乐必易”、“至礼不让”、“至敬无文”、“至赏不费”的同时,还类比推论过“大珪不琢,大羹不和”等。显然,这种表达方式及其包含的有无相生的美学思想,源出道家一路。
五、《淮南子》:“至乐不笑”、“无味足味”
汉代杂家著作《淮南子》在以“无”为美方面是道家学说的忠实继承者,并且沿着道家的思路作了进一步的发挥。
首先,《淮南子》从审美对象方面正面说明,有生于无,实出于虚,五色生于无色,五音生于无音,五味生于无味,众形生于无形。所以,至美无美,美的本质是无。《原道训》对此说得极分明:“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是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形焉,无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于无,实出于虚。”《齐俗训》说:“故萧条者,形之君;而寂寞者,音之主也。”《说山训》指出:“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故使之见者,乃不见者也;使鼓鸣者,乃不鼓鸣者也。”
其次,从审美对象方面反面论证:有形之美是有限之美,无形之美才是无限之美,“无味者,正其足味者”。《泰族训》说:“弁冕辂舆,可服而不可好也;太羹之和,可食而不可嗜也;朱弦漏越,一唱而三叹,可听而不可快也。故无声音,正其可听者也;其无味者,正其足味者也。吠声清于耳,兼味快于口,非其贵也。”
再次,侧重从审美主体反应特点方面说明,形色名声之美会拂乱人性,由超越形色名相的虚无之美带来的不可感受其快乐的宁静之心才是“极乐”境界,所以要“视于无形,听于无声”。《精神训》论述声色之美通过感官(“孔窍”)会侵扰损害人的气志精神:“夫孔窍者,精神之户牖也,而气志者,五藏之使侯也。耳目淫于声色之乐,则五藏摇动而不定矣。五藏摇动而不定,则血气滔荡而不休矣。血气滔荡而不休,则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矣。精神驰聘于外而不守,则祸福之至,虽如山丘,无由识之矣……是故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五声哗耳,使耳不聪;五味乱口,使口爽伤;趣舍滑心,使行飞扬。此四者,天下之所养性也,然皆人累也。”《原道训》正面立论:“能至于无乐者,则无不乐,无不乐则极乐矣。”《说林训》进一步发挥开去:“至味不慊(快也),至言不文,至乐不笑,至音不叫,大匠不斫,大豆不具,大勇不斗。”并指出只有对无美之美进行审美,才合乎人性:“听有音之音者聋,听无音之音者聪。”因此,“视于无形,则得其所见矣;听于无声,则得其所闻矣。”审美中应“慷慨遗物”。
六、玄学:以无御有,以寡治众
魏晋之际流行的玄学会通儒道,以道为本,以儒为末,骨子里仍以道家思想为宗。玄学注重体与用、无与有、本与末、一与多、寡与众、意与言等对立元素的分别与互生关系,由此衍生开来的以无御有、以寡治众的思想不仅具有哲学意义、政治意义,而且具有美学意义。
以“无”为贵,是玄学思想的核心。西晋裴頠《崇有论》指出魏晋玄学流行的情况是:“众家扇起,各列其说,上及造化,下被万事,莫不贵无。”玄学何以“贵无”呢?是因为“无者,诚万物之所资也”。何晏说:“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万物恃以成形。”(《晋书·王衍传》)“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而为事,由无以成。”(《道德论》)王弼说:“凡有皆始于无。故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老子注》)“道者,无之称也,无不道也,无不由也。”(《论语释疑》)可见,玄学之所以“贵无”,是因为以“无”为“有”之“本”。
玄学贵无,亦未息有。这是因为“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王弼《周易略例》),“无”只有在与“有”的对照中才能存在。
因此,玄学在“有”、“无”关系上的态度是“贵无”而不废“有”,“举本统末”(《论语释疑》),执“无”御“有”。
“无”与“有”的这种关系奠定了“一”与“多”、“寡”与“众”、“约”与“博”、“周”与“分”、“无名”与“有名”、“无言”与“有言”、“无形”与“有形”等一系列元素的相反相成关系。
“无”是“一”,“有”是“多”,以无统有,决定了以一统多,以寡统众,以简统博。王弼认为,“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由于无也。”(《老子注》)“夫少者,多之所贵也;寡者,众之所宗也。”“夫众不能治众,治众者至寡者也。”“约以存博,简以济众。”(《周易略例》)只有执一御万,“一以贯之”,才能“繁而不忧乱,变而不忧惑”。
“无”的具体表现是“无形”、“无声”、“无名”、“无言”、“无味”等等。“有”的具体表现是“有形”、“有声”、“有名”、“有言”、“有味”等等。“无”中生“有”,意味着“无形”生“众形”、“无声”生“众声”、“无言”生“众言”、“无名”生“众名”。王弼说“无”之本体:“听之不可得而闻,视之不可得而彰,体之不可得而知,味之不可得而尝”,“其为物也混成,其为象也无形”,“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象而形者,非大象也,音而声者,非大音也。”(《老子略例》)然而,正是它成就、造作了万事万物各种各样的形声名言:“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由乎无名。”(《老子略例》)因此,“用智(即有名)不及无知(即无名),而形魄不及精象(精象,老子对道的惚恍物质内容的描述),精象不及无形,有仪不及无仪”(《老子注》)。
“无”可含万有,而万有却不可能达一无。部分必以牺牲整体为代价,有限必以牺牲无限为条件。此即“分”与“周”的关系。王弼论述道:“名则有所分,形则有所止”,“虽极其大,必有不周,虽盛其美,必有患忧”。“有声则有分,有分则不宫而商矣。分则不能统众,故有声者非大音也”(《老子注》)。“可道之盛未足以官天地,有形之极未足以府万物”。同理,“存言者,非得象(封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最高的境界应是“无言”、“无象”:“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但由于“无不可以无明”,“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老子略例》),所以只好假言尽象,假象尽意。然而必须注意:“言者所以明象,得象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忘象。”(《老子略例》)这正如“有”者所以体“无”,得“无”则应忘“有”、“分”者所以在“周”、得“周”则应遗“分”、“有限”所以存“无限”,得“无限”则应弃“有限”一样。
玄学尤其是其代表王弼关于“有无”、“一多”、“分周”等辩证关系的精妙分析,是对老庄以“无”为美思想的巨大发展。
七、“无”之美的表现形态
由老庄发端,《吕氏春秋》、《淮南子》发展,《礼记》促进,王弼集大成的以“无”为美的思想,影响深广,源远流长,自魏晋起,它明显成为人们生活践履和艺术创作中的美学追求。中国美学中出现了人们孜孜相求的“无为”之美、“无声”之美、“无形”之美、“无言”之美。
(1)“无为”之美
“无为”之美,在西汉初期已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种主要追求,但这种追求不久就被好大喜功、穷侈极欲的汉武帝给打破了。直到魏晋,人们经历了“白骨乱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痛,明白了多欲、有为的祸害,才又恢复起对“清虚无为”之美的追求,而且由于玄学的广为流行,“无为”之美以前所未有的声势蔓延开来。裴頠《崇有论》叙述当时的贵族名士:“薄综世之务,贱功烈之用,高浮游之业,卑经实之贤。”“立言藉其虚无,谓之玄妙;处官不亲所司,谓之雅远;奉身散其廉操,谓之旷达。”钟嵘《诗品序》称:晋“永嘉时,贵黄、老,稍尚清虚,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二人所论,虽是不以为然的批评,但却从反面告诉我们,当时人们无论生活还是艺术中,都普遍以超脱名教概念、超脱实用功利、超脱过度欲望的“清虚无为”为美。《庄子·天道》说:“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者“止”也,这是道德的满足——善,也是审美的满足——美。所以《庄子·天道》接着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宅心玄远”的魏晋人尤以此为追求。“无为”之美,即“无名”之美、“无用”之美、“无欲”之美,亦即“清虚”、“朴素”、“恬淡”之美。
(2)“无声”之美
自老子提出“大音希声”后,《庄子》、王弼从声音的分美方面说明有声不是全美,《吕氏春秋》崇尚“不闻之闻”,《礼记》提出“至乐无声”,《淮南子》提出“无音者声之大宗”,从此形成了“无声”之美的传统。由于玄学的影响,魏晋人对于自然无声中的至乐大声特别敏感。郭象《庄子·天运》注:“自然律吕以满天地之间,当顺而不夺,则至乐全矣。”陆机《文赋》:“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慧远《庐山东林杂诗》:“希声奏群籁。”王秀之《奉和慧远游庐山诗》:“常闻清吹空。”王羲之《兰亨诗》:“群籁虽参差,适我莫非新。”他说兰亭“虽无丝竹管弦之盛”,却可“极视听之娱”。音乐本是声音的艺术,但这时的人竟在音乐中追求“无声”之美。徐丰之《兰亭诗二首》之二:“清响拟丝竹。”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强调“弦外之音”。更有甚者,陶渊明弹琴,“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宋书·隐逸传》)唐人把自然、音乐中的“无声”之美带到诗歌中。白居易借对琵琶曲演奏的赞美揭示了一个美学真理:“此时无声胜有声。”李德裕《文章论》指出:“丝竹繁奏,必有希声窈眇,听之者悦闻。”“文章如千兵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推尊“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并以之为“全美”之诗境。元人杨载《景阳宫望月》尚天地“无声”之美:“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浩无声。”明代画家沈周《写怀寄僧》云:“明月有影微云外,清露无声万木中。”徐渭《赠成翁序》谓:“五声必希,听是真矣。”徐上瀛《溪山琴况》铺衍“大音希声”之旨:“所谓‘希’者,至静之极,通乎杳渺,出有入无”,“惟涵养之士,淡泊宁静,心无尘翳,指有余闲,与论‘希声’之理,悠然可得矣。”“盖音至于远,境内希夷,非知音未易知……吾故曰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则有余也。”李贽《读史·琴赋》:“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由此言之,有声之不如无声也审矣。”道家美学揭示的“无声”之美,看似很玄,其实说出了音乐美学的大白话:声音的停止恰好可以唤起人们关于声乐之美的无限联想;声乐是表情的,情是无声的,音乐以无声为美,亦即以性情为美。对此,英国诗人济兹(Keats)在《希腊花瓶歌》中也发表了不谋而合的意见:“听得见的声调固然优美,但听不见的声调更优美。”
(3)“无形”之美
自老子提出“大象无形”,道的形状是“无状之状”后,庄子、《吕氏春秋》不断申述之,《淮南子》则进一步说:“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形者,物之大祖也”,王弼指出“有仪不及无仪”,要“忘象”以“得意”。从此,“无形”之美成为古代艺术家在处理视觉艺术时的一贯追求。绘画是视觉艺术的重要门类。南齐画家谢赫《古画品录》用“象外”的概念来表示“无形”之美。他说:“若拘以体物,则未见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厌膏腴,可谓微妙也。”绘画描绘物象,如果拘泥于物象,是创造不出“精粹”之美的,如果追求“象外”之意,即有限形象之外的无限神韵,方才满足“膏腴”之美感享受,可称得上精微美妙。受老庄、王弼影响,魏晋时的一些佛僧亦以“象外”表示无限佛理。如僧卫说:“抚玄节于希声,畅微言于象外。”(《全晋文》165卷)僧肇说:“穷心尽智,极象外之谈。”(《全梁文》164卷)谢赫的“象外”说正是在这种时代风气下产生的。唐代诗论家将“象外”概念引入诗论,如皎然《诗评》:“采奇于象外。”刘禹锡《董氏武陵集记》:“境生于象外。”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超以象外。”与谢赫的“象外”偏指象外的无限神韵有所不同的是,唐人的“象外”概念还指有限形象之外的无限形象,这就是刘禹锡说的“境生于象外”,司空图《与极浦书》提出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要求诗,是一种比喻,以之论画,则最为切当。宋代画家郭熙深得此旨,其《林泉高致》云:“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脉则远矣。”这就牵涉到一个以虚涵实问题。宋代《宣和画谱·山水叙论》谓:“万里之远,可得之于咫尺间。”如何以“咫尺”之画幅表现“万里”之山水呢?只有依靠烟霞、空白之类的虚笔、略笔完成之。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画诀》说:“须明虚实。实者,各段中用笔之详也。有详处必要有略处,实虚互用……画自奇矣。”唐志契根据画幅大小不同,说明画之虚实运用亦有所不同:“凡画山水,大幅与小幅迥乎不同。小幅卧看不得塞满,大幅竖看不得落空。小幅宜用虚,愈虚愈妙。大幅则须实中带虚。”清初笪重光《画筌》:“山实,虚之以烟霭;山虚,实之以亭台。”布颜图《学画心法问答》:“山水之……隐显叵测,而山水之意趣无穷矣。夫绘山水隐显之法,不出笔墨浓淡虚实,虚起实结,实起虚结。笔要雄健,不可平庸(指实);墨要纷披,不可显明(指虚)。一任重山叠翠万壑千丘总在峰峦环抱处、岩穴开阖处、林木交盘处,屋宇蚕丛处、路径迂回处、溪桥映带处,应留虚白地步,不可填塞,庶使烟光明灭,云影徘徊,森森穆穆,郁郁苍苍,望之无形,揆之有理。”孔衍《石林画诀·取神》:“山水树石,实笔也;云烟,虚笔也。以虚运实,实者亦虚,通幅皆有灵气。”蒋和《学画杂论》总结绘画虚实论:“大抵实处之妙,皆因虚处而生。故十分之三在天地布置得宜,十分之七在云烟锁断。”这种含实之虚,正是深藏无限之象之意的艺术空白。故清人提出绘画中的“空白”之美。张式《画谭》:“烟云渲染为画中流行之气,故曰空白,非空纸,空白即画也。”范玑《过云庐画论》:“至云烟遮处谓之空白。极要体会其浮空流行之气,散漫以腾,远视成一片空白。虽借虚以见实,以浮空流行之气,用以助山林深浅错落之致耳。”汤贻汾《画筌析览·总论》提出著名的论段:“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如果位置不当,“有画处”也属累赘;以虚含实,以有限包藏无限,“无画处”也成“妙境”。关于中国画乃至书法的“空白”之美,宗白华先生指出:“中国画是线条,线条之间就是空白。”“中国画很重视空白。如马远就因常常只画一个角落而得名‘马一角’,剩下的空白并不填实,是海,是天空,却并感不到空。空白处也更有意味。”“中国书家也讲布白,要求‘计白当黑’。”[1](P33-34)熊秉明先生指出:“老庄讲‘无’的重要性,用在书画上,则是空白的重要性。凡道家倾向的艺术家都着重使空白获得生气,灵活起来,而‘有’的部分着墨不多。如果我们再拿颜(真卿)字和褚(遂良)字比较,颜字笔划粗实,结构严密,字与字,行与行,缀扣紧密,‘有’和‘无’相对立,而‘有’以优势把‘无’排斥、征服。在褚贴中,‘有’和‘无’相容纳,相辉映,相渗透,造成一片空阔与宓静。”[2]因此,褚字获得了古人“离纸一寸”、“字里金生,行间玉润”的美誉。
色彩,是绘画形象的一个组成部分。与崇尚“无形之形”相呼应,对于色彩,古代绘画美学崇尚“无色之色”,认为这才是天下之至色。这“无色”之“至色”,即水墨。水墨之色,即“玄色”,它不加修饰,自然朴素,通于无限,化生众色,是一切颜色中的“母色”。所以,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渭“运墨而五色具”,反之,如果“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荆浩《笔法记》认为水墨画比色彩画更美:“夫随类赋彩,自古有能,如水晕墨章,兴吾唐代……笔墨精微,真思卓然,不贵五彩……气象幽妙,俱得其元(玄也)。”故唐代出现水墨山水画种以后,很快取代了青绿山水,成为后世中国画的主流。
园林建筑,是视觉形象艺术的另一组成部分。通过有限藏无限、通过无形藏有形是古代造园的美学原则。园林中的山、水、楼、林是有限的,美的园林设计是通过“借景”、“隔景”、“分景”,将有限的山水园林与周围无限的大自然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明计成《园冶》说:“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如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应时而借。“远借”是借园外之远景。“邻借”是借园外之近景。“仰借”、“俯借”是就园林与其所借之景的角度而言的。如借园后之高山,是“仰借”,如借园下之河川,是俯借。“应时而借”是指随四时变化园内景与园外景形成融合。此外还有“镜借”。“‘镜借’是凭镜借景,使景映镜中,化实为虚。园中凿池映景,亦此意。”[1](P57)王维诗“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叶令仪诗:“帆影都从窗隙过,溪光合向镜中看。”这就是所谓“镜借”。宗白华《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举例说明“借景”和“镜借”:“玉泉山的塔,好象是颐和园的一部分,这是‘借景’。苏州留园的冠云楼可以远借虎丘山景,拙政园在靠墙处堆一假山,上建‘两宜亭’,把隔墙的景色尽收眼底,突破围墙的局限,这也是‘借景’。”“苏州怡园的面壁亭处境逼仄,乃悬一大镜,把对面假山和螺髻亭收入镜内,扩大了境界。”[1](P56-67)“借景”之外,扩大空间感的另两个重要的造园法则是“分景”和“隔景”。园林的空间有限,但通过分隔,可造成曲径通幽的效果,唤起无限想象。宗白华先生解释“分景”和“隔景”:“颐和园的长廊,把一片风景隔成两个,一边是近于自然的广大湖山,一边是近于人工的楼台亭阁,游人可以两边眺望,丰富了美的印象,这是‘分景’。《红楼梦》小说大观园运用园门、假山、墙垣等等,造成园中的曲折多变,境界层层深入……这也是‘分景’。颐和园中的谐趣园,自成院落,另辟一个空间,另是一种趣味。这种大园林中的小园林,叫做‘隔景’。”[1](P57)
园林的“借景”固然跟园林的选址,即其所处的周围环境有关,也与楼、亭、台、阁、轩、窗及假山、池水等等的建造有关。为了获得无限众形之美,古代造园家、美学家对楼阁亭窗的处理法则是“空”。因为只有空其所有,才能藏纳万有。先说楼之空。中国古代园林中的楼阁,往往置于某制高点,为的是形成借景上的“俯借”效果。为了达到这个效果,楼阁忌实忌满,这既是为了让游人观赏借景,也是为了让楼阁去拥抱万景,吸纳万景,形成“山色湖光共一楼”的审美效果。这就叫“虚而万景入”。苏轼诗:“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正是此意。再说“亭”之空。亭与楼阁不同,它四面开敞,空无所有,所以古人称“空亭”。中国人何以喜爱在园林中设置空亭呢?苏轼《涵虚亭》诗云:“惟有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戴醇士说:“群山郁苍,群木荟蔚,空亭翼然,吐纳云气。”因此,倪云林画山水,多置空亭,有“亭下不逢人,夕阳淡秋影”的名句。张宣题倪画《溪亭山色图》诗云:“石滑岩前雨,泉香树杪风,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这“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两句,道出空亭之美的精髓。再说“窗”之空。古代园林建筑中的窗附著在楼、阁、轩、墙上。它于实物中辟出一片虚空,再透过这片虚空收天地之美景、纳四时之烂漫。对此,古代诗人是出色的鉴赏家,他们在诗中一再加以发明。六朝谢脁诗:“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林。”阴铿:“栋里归白云,窗外落叶红。”唐代王勃诗:“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杜甫:“山川俯绣户,日月近雕梁。”“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呈万里船。”李白:“檐飞宛溪水,窗落敬亭云。”宋陈简斋:“向来万里急,今在一窗间。”清叶令仪:“帆影多从窗隙过,溪光合向镜中看。”谭嗣同:“云随一磬出林杪,窗放群山到榻前。”总之,恰如明代造园家计成在其造园著作《园冶》中总结的那样:“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1](P86-87)
园林不管如何设计处理,它本身毕竟是有限的。在无法超越客观对象的有限性的情况下,古代园林美学启发人们用幽远无限的想象弥补客观园林的有限性,从而达到以小藏大,以客观之有限,藏主观之无限的效果。对此,朱良志先生有过一段较好的说明:“相对于含纳万景、体露远心而言,园林则是局促而狭小的,即使是煌煌之皇家园林也难以收备万景,与人之远心相驰鹜,况乎私家园林。因而中国园林中必然遇到一个远和近,大和小的问题。园林家毫不讳言园林之小的特征,请听听他们是如何给园林命名的:勺园,如一勺之大;蠡园,如一瓢之微;壶公楼,小得如壶一般;芥子园,微小得如同一粒种子;一沤居,细微如河海中的一缕涟漪。就是在这微小的天地中,中国园林艺术家要上天入地,挹神通人。一沤就是一茫茫大海,一假山就是巍峨连绵,一亭就是昊昊天庭,故人们常把园林景区叫做‘小沧浪’、‘小蓬莱’、‘小瀛洲’、‘小南屏’、‘小天瓢’。‘小’是园的特点,‘沧浪’、‘蓬莱’等则是人们远的心意。壶公有天地,芥子纳须际,这成了中国造园家的不言之秘。”[3](P281-282)“沧浪”、“蓬莱”、“瀛洲”云云,正是造园家用以激发游园者无限想象之美的提示。
“虚空”、“无形”之美,对古代戏剧造型也很有启发。宗白华先生指出:“中国戏曲舞台上也利用虚实,如‘刁窗’,不用真窗,而用手挚配合音乐的节奏来表演,既真实又优美。”[1](P33)“《秋江》剧里船翁一支浆和陈妙常的摇曳的舞姿可令观众‘神游’江上。”[1](P77)
(4)“无言”之美
老子基于“道”“不言而善应”(73章)的“不可道”、“不可名”特点,主张“行不言之教”,指出“大辩若讷”,“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庄子明确提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淮南子》本此,提出“至言不文”。王弼再提出“得象忘言”。此后,追求“言外之旨”、“无言”之美,通过“有言”吸纳“无言”,通过“无言”包藏无限之意成为古代文学特别是诗学的一种审美气象。梁代钟蝾《诗品序》指出,“文已尽而意有余”,是诗美的重要创作法则之一。唐代皎然《诗式》评论晋代诗人谢灵运的诗作之美,在“真于情性,尚于作用(构思之谓),不顾词彩,而风流(美之异称)自然”,使人“但见情性,不睹文字”。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提出诗的最高审美境界,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宋代严羽《沧浪诗话》指出,“吟咏情性”的诗以“不落言筌”为“上”,如人们称道的盛唐诗,其“妙处”“惟在兴趣(即情性),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金代元好问《陶然集诗序》云:“诗家圣处”,“不在文字”,“所谓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耳。”清代贺贻孙《诗筏》称盛唐人诗:“有血痕无墨痕。”王士祯《神韵论》阐释司空图“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夫谓‘不着一字’,正是‘函盖万有’也,岂以空寂言耶?”袁枚《随园诗话》:“忘足,履之适;忘韵,诗之适。”刘熙载《艺概》:“词之妙,莫妙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杜(甫)诗只‘有’、‘无’二字足以评之。‘有’者但见情性气骨也,‘无’者不见语言文字也。”林希逸评《离骚》:“其写情寄兴,多出于玄冥罔象之中”,“有不可以文字格律求者”。(《竹溪斋十一藁续集》)“有无”、“冥玄”、“罔象”等等,乃是老子用语。中国美学中的“无言”之美思想,虽不可说仅仅是道家美学的产物(佛家亦有此思想[4](P121-125)),但无疑有道家思想的血脉,是道家美学的一部分。文学艺术是语言文字的艺术,它追求“无言”之美,不是要去除、取消一切语言文字,而是主张“性情”之美、内容之美、想象之美。“言”是表达性情内容的,存言非得意,得意乃无言。对于文学作品的言外之意而言,它只存在于“无言”的想象状态,越趋无穷,越臻完美。
(5)“无味”之美
老子指出,“道”是“淡乎无味”的,但他又教人们“味无味”。联系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辩若讷”、“至道无名”、“至为去为”的思想,可知这“道”的“无味”之味正是“至味”。老子的这一思想,可能受到现实观察的启发。周代用以祭祀祖先的“大羹”是“不和五味”的肉汁,“玄酒”是什么东西也没有的清水。《礼记》秉承周礼,认为最美的羹汤是不调和五味的肉汤(“大羹不和”),最美的酒醴即没有五味的清水,所谓“酒醴之美,玄酒明水之尚,贵五味之本也”(《郊特牲》)。《吕氏春秋·本味》指出:“凡味之本,水最为始。”《淮南子》认为,和有五味之羹,是可食而不可好的等而下之之味:“太羹之和,可食而不可嗜也。”(《泰族训》)“兼味快于口,非其贵也。”(同上)相反,使人感受不到五味快适的“无味”之味倒是美莫大焉的“至味”、“足味”:“至味不慊。”(《说林训》)“无味而五味形焉。”(《原道训》)“无味者,正其足味者也。”(《泰族训》)王弼阐释说:道的无上之味“味之不可得而尝”。经过这样一番倡导,“无味”之味(淡味)、味外之味(遗味)作为无限之味(全味)被引入艺术评论中。《礼记·乐记》以“大羹”之“遗味”要求音乐:“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嵇康《答向子期难养生论》:“以怡淡为至味,则酒色不足钦也。”柳宗元说:“大羹玄酒……味之至者。”[5]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提出“味外之旨”的“全美”概念,对“无味”之美作了重大发展,而对“止于酸”的醋味、“止于咸”的盐味等“有所乏”之美表示遗憾。宋代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评价韦应物、柳宗元以平淡风格见长的诗歌之美时说是“寄至味于淡泊”。其精神传人杨万里标举“雅淡深长”之“味”论诗,主张通过“去词去意”达到“无味”之全味:“夫诗,何为者也?尚其词而己矣。曰:善诗者去词。然则尚其意而已矣?曰:善诗者去意。然则去词去意,则诗安在乎?曰:去词去意,而诗有在矣。然则诗果焉在?曰:尝食夫饴与荼乎?人孰不饴之嗜也?初而甘,卒而酸。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其甘。诗亦如是而已矣。”(《颐庵诗稿序》,《四部丛刊》影宋抄本《诚斋集》卷八十三)元戴表元深得此旨,对“无味之味”作出进—步精湛论述:“酸咸甘苦之于食,各不胜其味也,而善疱者调之,能使之无味。温凉平烈之于药,各不胜其性也,而善医者制之,能使之无性。风云月露,虫鱼草木,以至人情世故之托于诸物,各不胜其为迹也,而善诗者用之,能使之无迹。是三者所为,其事不同,而同于为之之妙。何者?无味之味味始珍,无性之性药始匀,无迹之迹诗始神也。”(《许长卿诗序》,《剡源集》卷九)明王会昌《诗话类编》卷三:“水味则淡,非果淡,乃天下之至味,又非饮食之味所可比也。”清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绮丽》:“淡者屡深,木质无华无文,而天下之至文出焉。有味之而愈觉其无穷者,是乃真绮丽也。”等等。
八、经验之美的有限性
道家以“无”为美的思想,放到今天怎么看?以“无”为美,旨在说明经验之美的有限性,这是它最有价值的地方。所谓“经验之美”,从对象方面说存在于让人可以感受、认知的有限物体、给定行为中,从主体方面说存在于某种感官的感觉、某种价值标准的认同中。这本身就注定了它的局限性和缺憾性。不是吗?从对象美的存在方式上看,有形式美未必同时有内容美,反之亦然;从形式美方面看,有形之美未必有声之美,有声之美未必有味之美,等等;从某一种类的形式来看,有此形、此声、此味之美同时也就无彼形、彼声、彼味之美;从内容美方面看,同一行为符合了此种价值标准就无法符合彼种价值标准。因此,从某种形式、某种价值标准来看是美的对象,从另一角度来看就未必是美。这是对象之美的局限性和缺憾性。从主体感知的美而言,主体总是以特定的感官感知相应的对象形式美,如目之视形,耳之闻声,口之尝味,当视觉感官感到愉快时,其他感官并不能从同一对象上感到愉快;面对具有某种内涵的对象美,主体总是以特定的价值标准加以判断,而拥有丰富心灵活动的人总是会因时因地变幻出多元价值标准,因而某时某地觉得美的行为品质,彼时彼地也许会觉得不美。这便是主体感知的美的局限性和缺憾性。要之,现象美总是存在于有限的形式和价值系统中,人们总是用有限的感官和价值标准对它加以感知,从某一具体的对象美身上总是感受不到无限之美,这就是现实美及其审美活动中存在的客观事实。名山大川可谓美矣,一旦看遍,也会生出“不过如此”的遗憾,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不看固然遗憾,看了更加遗憾。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可谓美也,经常生活在其中,也会司空见惯,无动于衷。狂歌劲舞、浅酌低唱可谓美矣,久而久之,也会麻木。山珍海味可谓美矣,一旦尝遍,也会感叹“没啥可吃”。如此等等。
以“无”为美揭示了无味胜过有味、无色胜过有色、无声胜过有声、无为胜过有为、无是非美丑胜过有是非美丑,这也为现实一再证明。“可乐”刚刚进入中国时,是人们喝饮料时的首选,20年过去后,人们出行,更喜欢的饮料乃是“无味”的矿泉水;幼年时,人人都喜欢吃糖,成年后,人则普遍对糖感到腻味;酸、咸、甜、辣,各有所好,荤、素、油、腥,各有所爱,但如某种味道、食谱食之过久,必然生厌,只有淡而无味的米饭、白馒、白面包,可以永久佐餐,令人久食不厌。阳光无色而多彩,书法五色而灿烂,墨竹、墨兰、墨菊、墨梅五色彩而较有色采之梅、兰、菊、竹更令人喜爱,更富有意味。一幅绘画、摄影中该留的空白处,设色必不如无色。音乐的旋律由有声的音符与无声的休止组成,希声杳渺处,正含千军万马,万籁无声处,孕蓄风雨雷霆。社会进入文明状态后,诞生了是非善恶美丑观念。人类以此规范自身,改造自然,诚有其不可磨灭之功绩,但各是其所是,美其所美,对自然进行过度砍伐,对同类发动无休止的攻击,破坏了人类自身的生存环境,终于使人认识到,顺应自然的“无为”胜过破坏自然的“有为”,多元、大度的“无是非美丑”比狭隘、偏执、有限的“是非美丑”观念标准要美得多。
以“无”为美指出完美的境界存在于“无形”、“无声”、“无味”、“无嗅”、“无名”、“无为”的想象状态中,也道出了一个美学真理。想象超越一切形色名声,上天入地,无拘无碍,美不胜收,滋味无限,令人回味无穷,是完美、无缺的审美境界。切实可行的“无”之美,说到底即存在于想象中的无限之美。“无”之美的创造,不是去除所有形声名味,而是以有限的形声名味含藏令人回想无限的形声名味,从而获得莫大的审美享受。朱光潜《无言之美》一文指出:“无言,不一定指不说话,是注重在含蓄不露。”“含蓄的秘诀在于繁复情境中精选少数最富暗示性的节目,把它们融化成一完整形相,让读者凭这少数节目做想象的踏脚石,低徊玩索,举一反三,着墨愈少,读者想象的范围愈大,意味也就愈深永。”[6]钱钟书也指出:“若诗自是文字之妙,非言无以寓言外之意;水月镜花,固可见而不可捉,然必有此水而后月可印潭,有此镜而后花能映影。”[7](P100)“画之写景物,不尚工细,诗之道情事,不贵详尽,皆须留有余地,耐人寻味,俾由其所写之景物而冥观未写之景物,据其所道之情事耐默识未道之情事。”[8]说的均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