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竭及对策--关于《枯竭的文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对策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1967年,约翰·巴思写下了《枯竭的文学》,宣称文学的“某些形式被用空,或者说某些可能性被穷尽了。”
文学的枯竭是“‘向传统挑战’这一传统”的智性极限。流行艺术、戏剧圈和音乐圈里的各种“事件”,整个“综合性”或“混合性”艺术均热衷于对审美问题的不断讨论--“对艺术的本质、艺术的术语和文类的定义中那些多少能站得住的、有趣的方方面面作一种‘戏剧性’的阐释。”
“戏剧性”,意味着冲突的僻好,夸张的姿态,意味着一种极限体验:对于“那些多少能站得住的、有趣的方方面面”的充满快意的颠覆。
然而,巴思以孤傲的语调表示:“我这个人的秉性属于‘按传统方式进行造反’的一类。”他语带讥讽地说:“我很欣赏奥布赖特-诺克斯义演会的通俗表演……它们多半是一种生动活泼的对口词,但总的来说,我还是对巴尔的摩老马戏场的杂耍印象更深,……那才是真正的玩家,他们所做的,人人想得出,人人都能谈一气,但就是谁也干不了。”
巴思就这样站在枯竭的虚墟上。作为一个小说家,而且是强烈意识到自身职业特性的小说家,巴思力图保留“真正玩家”的特权,他不能放弃这个立足点--“那种不是很多人都能做的艺术;那种需要专门知识和艺术技巧,需要聪明的审美构思和灵感的艺术。”
因此,《文学的枯竭》的根本意图是为文学和小说找到新的审美可能性,在后现代语境中重新建构小说的美学原则。
二
所谓“枯竭”,其实是一种“枯竭感”。这种感觉并不奇怪,就像人们常常认为今不如昔或末日将至一样,枯竭是经常被感受到的历史情境。
当艾略特站在“荒原”上时,枯竭感也缠绕着他,这种感觉伴随着混乱、黑暗的自我意识--他曾将康拉德《黑暗的心》中科兹临死时“大彻大悟”地喊出“恐怖!恐怖!”那段话作为全诗的开端。在写作《荒原》之前,他一再谈到,“一切伟大的艺术都以厌倦--充满激情的厌倦为基础”,乔伊斯使所有英语文学形式都显得“徒劳无益”;几年后,他说《荒原》中所用的过去和现在的文学形式也是为了表现这种“徒劳无益”。(见彼得·阿克罗伊德《艾略特传》第109页)
但正是“徒劳无益”的厌倦感和枯竭感使艾略特充满激情。他的写作成为一种努力,吁请历史、宗教、文学艺术和心理学的元叙述的权威来恢复世界的统一性和整体感。在这位现代主义教父的眼中,艺术是对抗混乱与枯竭的“防御物”,这种对抗和防御姿态构成了现代主义的基本语境。
然而,巴思却提出了在他看来技巧上合时的典范作家--贝克特和博尔赫斯,“在当下这样一个什么都到了终点,动辄就要‘最终解决’的时代里,他们的作品以各自的方式反映了这种终极感。”
在他的论述过程中,巴思反复使用“时代”、“同步”、“合时”、“时尚”之类词语。“时代”这个词在现代主义语境中同样占有关键的位置,但它与写作、与文本的关系经常是紧张、对抗的,现代主义艺术家们从来不会要求自己“合时”。而在巴思这里,“合时”即是“合法”,如果这个时代普遍感到一种终极感,那么小说家就应该想办法去“反映”它,而不是“对抗”它。
由此,巴思玩了一个不那么引人注目,却意义重大的魔术,他举着时代的旗帜,悄悄地从现代主义面对时代构筑的堑壕中走了出来,走向时代,哪怕是弥漫枯竭感和终极感的时代。
后现代与现代主义的基本分野由此划开。或许在巴思看来,现代主义的堑壕根本是虚假的、可疑的,他借助于时代的权威剥夺了现代主义所依凭的所有元叙述的权威,使作家直接暴露在枯竭感和终极感的“荒原”中。
三
在枯竭感中,传统的意义变得暧昧。巴思对传统的解说常常令人困惑。他振振有辞地讥讽“技巧上老派的,不管不顾的小说家”:“对他们来说,还不是二十世纪还不曾到来的问题,而是过去六十多年中的一个个伟大作家好像就没有存在过。”
这听上去活像现代主义的老调重弹,似乎文学是个连续发展的、不断革命的过程,作家的生命依赖于对传统的当前局面的归顺或反叛。而一个时代的文学形式和技巧就像本季流行的时装款式,在满街牛仔裤中独穿燕尾服的人应该受到嘲笑。
“看来重新发现语言和文学的手法还是可能的,--在语法、标点这样一些远不可及的概念上再想想办法,……甚至在人物塑造方面,甚至情节,只要你了解你的前辈,在此基础上,只要操作得法就行。”--当巴思这样说时你很难弄清他对传统的真正想法,传统绵延至今的当下局面究竟是呈现为枯竭,还是可以“再想想办法”?
在他心目中的大师博尔赫斯那里,巴思才真正找到了表达他的想法的意象和语言。博氏在《时间的轮回》中引用了马尔科·奥雷里奥的一段话:“即使你的寿命长达三千年,或三千年的十倍,但你要记住:任何人失去的只不过是现在拥有的生活,拥有的只是会失去的生命。……谁也不会失去过去或将来,因为他所没有的,别人无法剥夺它。切记:一切事物都在它自己相同的轨迹中运行和重复运行。对于观者而言,看它一百年、二百年或永远永远地观看下去,其实质是一样的。”(见博尔赫斯《作家们的作家》,第37页)
博尔赫斯指出:“这几行字阐明了或设想了两种奇怪的思想。第一,否定过去和将来这两种现实,叔本华的一段话对此加以阐述:‘意志表现的形式只是现在而不是过去和将来。过去和将来只是为观念而存在,而且因为受理性原则的意识的左右而存在。谁也不会生活在过去,谁也不会生活在将来,现在就是整个生命的形式。’第二,如《传道书》那样,否定任何创新。人类的一切经验(从某种形式上)都是相似的梦想,第一眼给人的感觉是,世界正在走向纯粹的贫乏化。”(同上)
“贫乏化”这个词在巴思那里变为更为尖锐的“枯竭”。他心醉神迷地提到博尔赫斯那个“无边无际的图书馆”:“‘通天塔’图书馆馆藏之大,包括了拼音字母的全部搭配可能,……各种书籍,各种文本,你我所做的各种证明和证伪,未来的历史,乃至未来可能的历史都包括在内。”也就是说,任何写作都是,而且仅仅是一种轮回,属无穷无尽的互文之网,文学的枯竭不只是巴思在开始时谨慎限定的“某些形式”、“某些可能性”被穷尽这样一个文学史的事实,而且是一种根本的自我意识,一种形而上学的洞见。
巴思的意图至此彻底彰明。当他谈论“合时”,谈论师法二十世纪的大师时,他并非要建构一个统一的文学史进程,并将这一进程伸展进二十世纪,即使他话里话外有这个意思,也是为了加强他的后现代主义小说纲领的合法性,而这种合法性恰恰建基在对于文学或小说的“发展进程”这种历史和艺术元叙述的根本怀疑上。
这是复杂的悖论,只有当我们看到文学的可能性已经穷尽时,我们才能看到新的可能性。正如基尔凯郭尔所说:“每一次跃入无限,每次又会万无一失地落回到有限。”
四
博尔赫斯通常被认为是第一位典型的后现代小说家,而巴思的《枯竭的文学》是一份重要的封授文告。博氏对审美终极的利用,“将智性的远见与人文的洞察结合到了一起,将诗意与其完美的表现手段结合到了一起”,使审美终极由形而上学的智性之思变为了实实在的艺术可能性。巴思正是从他的写作中归纳出了面对枯竭感的基本对策。
一个例子是博尔赫斯的《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默纳德》:默纳德,本世纪之交一位极老于世故的法国象征派诗人,“竭尽想象之能事,创作了--注意,不是翻抄或模仿,而是撰写--塞万提斯小说的几个章节。”而默纳德的作品与塞万提斯的作品字字相同。
这正是“时间轮回”的例证,它体现了“创作独创性文学作品的困难,甚或说是没有必要创作这样的作品。”但问题是,按照时间轮回的逻辑,无论博尔赫斯或默纳德都根本不必重写《吉诃德》,只需将它归入自己名下就完美地抵达了终极。这类似于《老子》或禅宗面对的智性死胡同,既然“大辩无言”,既然“死于言下”那么还何必说,何必写?但博氏具有老子或禅师所不具备的优势,他是一个小说家,他有“形式”可供运用,正是在这个因素中,他使不可能表现为可能,使形式变成了对于他的关注的隐喻,“它不仅仅是故事的形式,而是一个事实,它被用来说明故事是象征性的,‘媒体即主旨’。”
“媒体即主旨”,这表露了后现代小说自我意识和自我指涉的“表演性”,它永远盯着自己,盯着一种虚构如何形成,如果一个小说家不得不写小说,如果他不得不堕入永恒的时间轮回,(--因为他是小说家。)那么最好的办法是表演自己是怎么掉下去的。
于是,在谈到长篇小说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可能已经走到了头时,巴思用掌握了底牌的轻松语调写道:“这无须大惊小怪,当然总有些小说家要大惊小怪的,而要表达这种感觉,办法之一就是写一部关于它的小说。……如果足够的作家和批评家有一种末日感,那么他们的感觉,好像西方文明和整个世界很快就要结束的感觉,就变成了一种应该考虑的文化事实。你若拉上一队人马奔向沙漠,结果世界并没有结束,那么你回到家中,脸上就会无光,但一种艺术形式日后的继续存在,却并不会使在它的末日氛围中创作的作品失去价值,这就是当艺术家与当预言家相比得到的一点外快。”
《羊童贾尔斯》和《烟草经纪人》即是巴思的一笔外快--“由模仿作家的作家写的,模仿长篇小说的长篇小说。”
巴思将“模仿”视为后现代小说最重要的艺术可能性,这种模仿与传统的、亚里斯多德式的模仿有着重大区别。后者旨在直接模仿行为和生活,把这种直接性作为根本假定。前者则是“对小说的模仿”,是“故作模仿”,--“它们不再是直接地去再现生活,而是再现那已经是生活的再现。”巴思机巧地在敌方的阵地上自我辩护:“这些作品(--指后现代的“模仿”)与生活的距离,与理查逊或歌德的书信体小说其实是差不多的;两者模仿的都是真实的文献,……一部小说与一封信一样,都是一段生活,而《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书信,说到底还是虚构的。”
--这多少有些诡辩,但在根本上,后现代小说的“模仿”并未失去生活的维度,不仅因为它蓄意的表演和游戏虽然有闹剧成分,但也“很可能是非常严肃、用情的”,还因为,当后现代小说尽情呈露自己的模仿行为时,它就构成了对现实的质疑。博尔赫斯引证叔本华,“说明世界只是我们的梦想,说明你永远可以找到非理性的裂缝”,而后现代小说则经常提醒你,我们的创造是假的,至少是一个虚构。“梦幻玷污现实”,这至少是美国生活的根本意味。
《枯竭的文学》这部后现代小说的早期宣言,以博尔赫斯最喜欢的迷宫意象结束。迷宫意味着所有的可能性,在抵达迷宫的中心之前,人们必须穷尽所有的可能性,“但是,那些被挑选后剩下的,那些大师,……是并不需要面对枯竭而将所有的可能性都统统演习一遍的。他只需要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或可能性,承认它们,然后就可凭借某种特殊的禀赋,……一口气地通过迷宫而完成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