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中国关于西方礼俗的论辩,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礼俗论文,晚清论文,中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2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08)08-0148-07
一
礼俗指待人接物的礼仪习俗①。由于历史、地理、文化等方面的差异,中西礼俗有许多不同之处。近代以降,中西接触渐多,西方礼俗渐为中国人所知,关于西方礼俗的介绍、评论也就逐渐多了起来。
鸦片战争以前,到过欧洲的谢清高等人已介绍了欧洲人的一些礼俗,郭实腊等传教士也在《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等杂志中有所述及。鸦片战争以后,西人东来,上海、广州等地西人日多,西方礼俗随之传入。斌椿、张德彝、志刚、郭嵩焘、刘锡鸿、曾纪泽、李凤苞、薛福成、伍廷芳、李圭、王韬等出使或游历西方的人,对西方的礼俗也见之更多,在日记、游记中多有记载。一些来华西人,出于沟通中外需要,也对西方礼俗作了一些介绍,花之安、傅兰雅、林乐知、李提摩太均有述及。这两类人所述西方礼俗大体包括以下内容:(一)婚姻习俗,诸如男女自由恋爱、结婚仪式、男无二妻、妻死后可再娶、婚姻不禁同姓、寡妇可再醮等;(二)祝贺生日;(三)丧礼;(四)衣着习俗,诸如音乐会、宴会等不同场合的衣着讲究,日常生活中衣着风俗,如何佩戴珍珠、钻石之类;(五)见面礼俗,包括臣民见国君、平民见官长、亲戚相见、男女相见;(六)访客之礼;(七)待客之礼;(八)宴会礼俗,包括发请帖、宴会服饰、谈话内容;(九)礼俗禁忌;(十)各国礼俗异同。
比如,谢清高记述西洋人见面礼俗:凡军民见王及官长,门外去帽,入门后,“手抚其足而嘬之”;然后垂手,屈身拖腿,向后退数步,立而言,不跪。“子见父久别者,亦门外去其帽,趋进抱父腰,父以两手拍其背,嘴相亲数四,子乃屈身拖腿,退数步,立而言。未冠则不抱腰,但趋进执父手嘬之。”见母则母抱子腰,亦亲嘴数四,子乃垂手向后,屈身拖腿如前。见长辈如见父仪,而不相亲嘴。长辈而年相若者,亦相抱。女见父母及祖父母,幼则如男,长则趋进,执其手嘬之;退后,两手摄其裙,稍屈足数四,见舅姑亦如之。“朋友亲戚路遇,则各去其帽。出外携眷回家,有亲戚访问者,女人必出陪坐语。女人出外游观,则丈夫或家长亲戚携手同行,亦有一男携二女而行者。”② 多次出使西方的张德彝介绍西洋婚俗:
西俗男女婚嫁,皆自主之。未娶未嫁之时,彼此爱慕,相交如友。再计其一年所得财帛,比之相等。然后告之父母,复同往官署声明,官以一纸书,内载某日娶某氏为妻,某女嫁某男为夫,彼此情愿,男不许取二室,女不许嫁二夫。待迎娶之日,夫妻先入礼拜堂告之牧师,祝于天主。牧师各以金戒指一枚,贯于男女之无名指,以别处女、鳏夫。③
出使人员所述多为亲历亲见亲闻,比较具体也各有侧重,当然也有道听途说的内容。由于许多出使日记、笔记是公开发表的,因此,后之出使人员对先行人员所述有所补充与匡正。袁祖志曾称“泰西则妇女恒多鬑鬑满面”④,张祖翼在随后的《伦敦风土记》便称西方妇女虽生胡须,但不过万分之一二。⑤ 先前有人以为西洋男女在社会场所杂处有伤风化,薛福成出使西方以后,认为西洋人“男女杂坐,谈笑而不及淫乱,皆养耻之效也”。⑥
欧美礼俗虽然大致相同,但细论起来,亦有一定差异。先前留学英国、后来出使美国的伍廷芳,就曾细心指出英国与美国在礼俗方面的差异。他说,英国人比较拘谨,美国人比较随和;英国讲究等级,美国讲究平等;英国人对他族人比较傲慢,美国人对他族人比较友善。⑦
晚清介绍西洋礼俗最为详备的有三本书,前两本为《西礼须知》、《戒礼须知》,均由傅兰雅译编,第三本是刘式训译编的《泰西礼俗新编》。
《西礼须知》,分总说、结交、宴客、拜客、谈叙、用烟、衣饰、取乐、零事,凡八章。《戒礼须知》,分饮食宜戒、衣饰宜戒、客房宜戒、公处宜戒、言辞宜戒、拜客宜戒、妇女宜戒、总事宜戒,也是八章。两书均于1886年翻译出版。傅兰雅称此二书原为英国名人所著⑧,1866年出版,略论英俗之得失,民仪之是非,一经问世,便不胫而走,陆续翻刻达31次。此书说多浅近,事取庸常,为不知礼貌之人而设,盖英人多富于财者,居然世家大族厕于缙绅之列,其质性颇诚,蔼然和气可亲,惟于礼貌多未娴熟,披阅此书,可以由俗入雅。
《西礼须知》之“总说”述礼俗的重要性,称英人社会变动较快,不少人几年之间,由小贩变成老板,由乡民变成市民,但是,对于基本礼俗仍然不懂,因此,习礼非常必要。关于应该怎么做的社交礼仪,每一项都很细致,如“结交”章包括如何在友人家与人结交、与友人同游时与另外人结交、不可轻易绝交、如何荐引朋友等。其“介绍”一节称,凡行介绍,必先两人情投意合方可为之,介绍时必引卑以见尊,往友家不可未经邀请自携熟友同往,如有人依法与我介绍不可无故绝交。“宴客”章述及宴会时间约定、派对之客人次第、客人达到的时间、客人衣帽挂放、主人客人席位方向、女主人的位置、宴会上面包片之厚薄、刀叉之使用、如何喝汤、如何吃鱼、如何吃豆类、不可劝客人吃其不喜欢之食品、不可频频剔牙、剔牙之姿势、白手套之使用、如何饮酒、吃水果、饮咖啡、对侍役说话应注意之处、如何处置仆役失慎打碎器皿、请帖之书写落款、对请柬之答复、如何回拜。“拜客”章节述及拜客时间、如何递送名片、不同类型名片落款样式、进屋后帽子手杖之放置、停留时间。“谈叙”章内容主要指宴会上的谈叙,内称请客相谈意在取乐娱心,非为争辩,不可逞辩争胜,如人言语稍有失口不可即行驳正,不可骤生忿怒,不可议论友朋短处,宜谈有趣话题,谈话时称呼人要合宜,遇人不可示以威仪令人觉得自己是上品,谈话时不可高声、不可大笑、不可几个人窃窃私语,谈话内容以大家都有兴趣为佳。“用烟”章述及抽烟地方之选择、如何处置有烟味之衣服、如何去除口中烟味、有妇女在场时吸烟注意事项。“衣饰”章述及式样选择,皮鞋、手套等注意之点,强调干净,不要稀奇古怪。“取乐”章称取乐之事,以雅为要,音乐、跳舞、打纸牌都有可讲究之处。“零事”章包括让妇女先行、戏园看戏注意事项、不同场合戴帽脱帽应注意事项。其中,关于如何与地位高的人打交道的礼俗,很能体现为他人着想之恕道:
初遇上人以后再遇,必待上者先与之相认,先与之接谈,如此则免我欲识上人而上人不识我之羞也。
《西礼须知》说的是应该怎么做,《戒礼须知》说的则是不能怎么做。后者每一条都不厌其烦,相当细致。比如,“饮食宜戒”就有四十条,包括客应人邀,不可迟到,迟到则难为主人,并难为其他客人。入座男不可先,必待女全坐而后坐。坐时不可离桌过远或过近。用餐时不可将手巾当茶布,不可将茶布掖于衣领或铺于胸膛。分派肴馔不可先付男客,必待女人全有始可分及男人。食时不可用刀取物入口。不可以自用刀叉羹匙取桌上公用食物,宜用公用刀叉。《衣饰宜戒》说的是个人卫生、行为举止方面的事情,如洗澡、刷牙、护法、剃须、剪指甲,不可在人前挖耳垢,不可染黑发,手巾要洁净,不可歪戴帽,不可穿寝衣在外行走,不可着寝衣见客、香水味道不可过浓,不可随意吐痰,不可在公共场所啸响喧闹,大笑与大声不同,应大笑时可以大笑,但大声则为粗俗,不可在人前大呼吸或作呃逆或打喷嚏,不可乱开他人睡房或密室。
这两本《须知》是19世纪介绍西方礼俗最为完备的读物,是晚清人们了解西方礼俗的重要入门书。19世纪末、20世纪初出版的各种关于西方知识的丛书、大成,诸如《时务通考续编》、《万国政治艺学丛书》、《万国分类时务大成》、《中外时务策府统宗》等,其关于西方礼制、民俗的内容,很多取自此书。
《泰西礼俗新编》,原书为法国男爵夫人司达福所著,刘式训译编⑨,上海中新书局1905年出版,书分五卷十九章。其各卷内容如下:卷一述人之出生、接受教育至成婚等方面礼俗,含五章。前四章讲人之出生、受洗、受戒、入学;第五章婚姻,包括求亲准备、求亲仪式、定亲、送婚礼、官署成亲及教堂成亲之礼节、庆贺成亲、新郎新娘之服饰、再嫁与续娶等。卷二、卷三关于社会交往,所述内容包括投谒、宴会、茶会、舞会等项,每一项均条分缕析,备极周详,如投谒就包括管事投谒、循例投谒、探病投谒、贺年投谒、联交投谒、谢席投谒、慰问投谒、投谒通例、受谒通例、握手、相见行礼、引见等,宴会则包括备席、邀客、赴宴、入席、菜单、席面、上菜、用菜、举杯祝颂、席终、午餐、下午茶。卷四述家庭内部礼俗及名片、信札格式,丧事礼俗,主客礼俗等。卷五为“中西礼俗异同杂志”。
书中内容涉及从初生到婚葬人们在社会上遇到的各种礼俗,举凡出生、受洗、师生关系、主仆关系、主客关系、宴会上的举止、舞会上的行为、与婚姻相关的各种礼俗、与丧葬相关的各种礼俗,林林总总,无所不包。全书正式出版之前,书店将书中第五章有关婚姻的部分抽出,出了单行本,名曰《婚姻谈》。
刘式训在“序言”中称,之所以要译编此书,就是因为此书内容详备,对于了解西洋礼俗极有帮助:
我国自道咸以来,中西互市,肩摩毂击,历数十年而风气卒未大开,内地士民谈及西人,犹多疑愕,以为有异于寻常人类者,此无他,不知西人故也,不知社会上之西人故也。夫西人犹是人耳,其立于人世也,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若男若女,各有权利,各有义务,本乎情,准乎理,历千百年之沿革变迁,以成彼族今日之风气习惯焉,在我视之,诚以彼为有异,在彼视之,亦以我为有异,而其风气习惯之本乎情准乎理,则彼我一致也。比者译学风行,举凡政治军制格化工艺诸学,多所编述,而于彼族社会之组织,未有专书,虽游历纪载、使者笔记偶一述及,究系零金碎玉,难窥全豹,有志采问者均有憾焉。壬寅冬奉调出洋,重莅法都,公暇散步街市,见书肆列礼俗一书,法国男爵夫人司达福氏新著甫出版者,归购翻阅,于出世之遒,酬应之节,自受生以迄婚丧,颇为详备,爰译述之,得四卷凡十九章,颜为《礼俗新编》,篇中有需发明之处,均酌加注后附《中西礼俗异同杂志》,系训编译时心思所及,随笔登记者,汇成一卷,以质诸同志。夫法尚礼文,为白种社会所仰式,书为法人所著,似专指法国而言,实则欧美之腊丁、撒逊、条顿诸族,大同小异,是书即作自种社会之礼俗观可也。泰西云者,欧在我西,美又在欧之西,意在兼欧美言之也。
两本《须知》和《泰西礼俗新编》的出版,标志着西方礼俗知识较为全面地介绍进中国。
二
中西礼俗相同、相近处固然不少,相异处也很多。如何评价这些差异,见仁见智。从上述资料看,可以说,绝对赞扬或绝对贬低的都不多见,比较常见的是褒扬中有批评,褒扬为主,或批评中有褒扬,批评为主。
早期出使人员对西方人守时、朴实等习俗比较赞赏,对妇女参加社交活动、男女相见之接吻礼节有些微词。随着洋务运动的开展,学习西方热潮的兴起,对西方礼俗的正面评价日益多了起来。郭嵩焘曾参观西人跳舞会,见西人男女杂沓,连臂跳舞,规矩秩然,认为假如以中国礼法论之,“近于荒矣,而其风教实远胜中国,从未闻越礼犯常”。⑩ 曾担任英、法、意、比四国公使馆参赞的宋育仁(11),对西方礼俗颇多批评,认为西洋“弃人伦,无君子,故有废君主、抑父权、男女同例、婚姻自主、亲不共财、贱不下贵诸谬说,陷溺其人心”(12)。
对西方礼俗批评最集中的是袁祖志。袁祖志(1827—1898),字翔甫,号枚孙,浙江杭州人。为清代大诗人袁枚之孙,擅长诗文,长期在上海办报,出任过县令、同知等一类官职。1883年,他随招商局总办唐廷枢游历法、德等西欧各国,凡十个月,归国后著有《谈瀛录》、《出洋须知》等书。在这些书中,袁祖志对西方礼俗肯定之处甚多,他认为西方“朝廷不用极刑,深合古圣王不忍之心”,西方民间绝少殴詈之事,与中国上古民风相近。(13) 但是,他对西方礼俗批评得更为系统。他在《中西俗尚相反说》,一口气列举了中西俗尚45条相反之处,涉及男女地位、见面礼俗、饮食习俗、父子关系、官民关系、颜色禁忌等各个方面。
袁祖志列举男女地位、男女习俗方面的差异:中土男贵于女,泰西则女重于男;中土一男可以兼妻妾数人至数十人不等,女子只事一夫,泰西则一女可以适数人,而男子不得兼妻妾,虽君主亦然;中土男女婚嫁悉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泰西则自二十一岁为始,男女自主之;中土服劳奉养,妾妇之道,泰西则执役指挥,夫男听命;中土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内言不出乎阃,外言不入于阃,故妇女以谨守闺门不出户庭为美德,泰西则妇女专务出游,裙钗遍乎街市,巾帼杂于舟车,夫男不得禁其出户,违者控官系狱;中土男女授受不亲,泰西则男女握手为敬;中土以唇吻相承为狎谑,泰西则以口吻偎亲为敬礼。中土妇女衣必蔽体,最耻袒露,泰西妇女则上露乳臂,下不著裈;中土男女有别,泰西则男妇澡浴同盘,便溺同厕;中土妇人被人平视评论以为耻辱,泰西则任人审睇端详,以为荣幸。
对于中西日常起居、生活习惯方面的差异,袁祖志搜罗得相当丰富:
中土所重重门洞开,四窗八达,泰西则有户必闭,有门必掩;中土每值坐餐,必宽礼服以为适意,泰西则必整礼服乃可大餐,家常亦然。
中土以字纸为最重,到处劝人敬惜,泰西以字纸为最贱,大便皆以拭秽;中土戒饮凉水,以防坏腹,泰西务饮冷水,以为除热;中土酒必温而饮之,泰西则皆冷以尝之;中土进食肴馔居前,羹汤居后,泰西则先之以汤,继之以馔;中土贵山珍海错而贱鱼肉,泰西则崇尚鱼肉而弃置山珍海错;中土以牛为耕种之需,而戒食其肉,泰西则专食其肉而以马耕种;中土靧面之器不以濯足,浣手之巾不以拭膝,泰西则靧面濯足同此一器,拭唇浣体即此一巾;中土食则不言,多言为人所笑,泰西则食时必言,不言则疑为有疾。
中土以整冠为敬,脱帽为不恭,泰西以脱帽为敬,整冠为不恭;中土人以手代算,屈指计数,泰西则以伸指计数;中土以刀削物也,其刃必向外,泰西之削物,其刃必向内;中土主人宴客,主妇深居避面,不与客晤,泰西则主人宴客,必主妇出陪,且须挽上客之手,把臂入席,及离席时亦然;中土主客相陪,未叙寒暄,先叩姓字籍里,泰西则尽管交谈,不通姓氏,或因谈话契合,乃互以名刺相易;中土师教尚严,威以夏楚(14),泰西则专尚宽,师弟不啻友朋,从无疾言遽色;中土少年子弟最忌嬉游,泰西则日事游嬉,且纵令征逐,放学之期极宽;中土层楼以极上为尊,泰西则以极高为贱,凡四层五层以上之楼房,自皆婢仆辈所居。
中土凶礼乃尚白,而吉礼则尚红,泰西则吉礼反尚白,而凶礼专尚元;中土既餐乃拭手面,泰西则未餐先拭手面;中土以元色为贱服为素服,泰西则以元色为贵服为吉服;中土朝廷务以薄赋轻征为贵,泰西则不以暴征苛敛为嫌;中土殷实之户库藏务侈丰盈,泰西则富厚人家银钱尽寄他所;中土妇女以袒裸为嫌,男子则否,泰西则男子以袒裸为嫌,妇女则否。(15)
讲俗尚相反,看上去只是列举差异,但是,言辞之间,扬中贬西,以至于一些不堪入耳、迹近谩骂的语句都出现了。他说:“所最可骇者,中土父慈子孝,谊笃天伦,泰西则父不恤其子,子不养其父,既冠而往,视同路人;中土女慕贞洁,妇重节操,泰西则奸淫无禁,帷薄不修,人尽可夫,种皆杂乱。譩譆,风俗之相反至于如此,其极亦乌足以立于人世也耶!”(16)
袁祖志以为扬中贬西的意思表达得还不充分,又写了一篇《西土不逮中土说》,列数西洋在父子、君臣、夫妇方面,以及不惜字纸、不吃山珍海味等俗尚,均不如中国:“以人事而论,中土首重伦常,次隆仁义,泰西则子不养父,臣玩其君,妻贵于夫,三纲沦矣,因夫妇之道不修,故婚姻之礼遂废,女年二十有一,便纵其任意择夫,尽有屡择方配之人,不以先奸后娶为耻。青年碧玉,到处求雄。皓首孤孀,尽堪招偶,风俗之坏,一至于斯。较之曾子不入之朝,墨子回车之胜母,殆又甚焉。此三大端也。若以字纸拭粪秽,以上巾揩下体,犹其小焉者。其他以言乎礼乐,则天子之居与齐民等,不过规模累大,而无森严堂陛之象,君主之容与君后之象,一任市肆悬以待沽,民间作为玩具,尊卑之分泯矣;八音但有金丝革木而无石竹匏土,律吕之调难矣”;服饰则尊卑不分,难别贵贱,妇女裙长七尺,徒扫垢尘,帐帏高悬一丈,难拒蚊蚋;饮食则无分冬夏,均啜冷水,凉醪不解;烹厨仅识牛脂羊肋,传餐无几,徒劳器具之繁式食庶,其不胜仆从之瘁,羹汤绝少,珍错全无。(17)
三
晚清时期,对西方礼俗持理解、褒扬、羡慕态度的人比较常见,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力主效仿西方礼俗的人越来越多。
1887年,《申报》上有一篇题为《原俗》文章,对西俗颇多赞赏之词,认为西俗可为中国效法的有四,即约会守时、宴会不谈公事、妇女识字、婚姻自主。
对于西人约会守时,作者相当赞赏,称西人请客,约定时刻,客之来者则言来,不来者则言谢,不作含混语,其来者皆按时而至。客有逾所约之晷刻者,则诸客皆先入座,不久等候,且不得以此责怪主人。“华人不然,有待客至二三时而尚未到者,酒清人渴,肉干人饥,殊不足以示敬意而践约信,是西人之俗优于中国者也。”对于西人婚姻自主,男女先交朋友,后论婚嫁,作者认为远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中国式婚姻合乎人道:
西人婚姻必从男女之所自愿,是男女先会面若朋友然,往来数次,各相爱悦,然后告之父母,为之婚配,中国人闻之,颇以为异,不知男女之欲,本乎所性,初不可以强为,中国之婚姻,男女初不见面,但凭媒妁之言,重以父母之命,强合成婚,故或有受媒妁之欺,以致老夫得其女妻,老妇得其士夫,不免于枯杨生华、枯杨生梯之叹,而脱辐之占,因之不免,或竟至终身郁郁,以迄于死,虽悔之无及也。与其强合而致后日之乖离,何如先会而使彼此之泱洽乎!此又西俗之优于中国者也。(18)
礼俗风化牵涉到行为规范、伦理道德、文化价值的根本问题,效法西俗并不如仿造坚船利炮那么容易,弄不好会惹来“以夷变夏”的麻烦。与晚清“西学中源”的思路同构,倡导效法西俗者提出西俗敦厚近古、近乎中国三代之说:
中国风俗自去皇古日远,遂不能复敦古处,而泰西风俗每有浑浑噩噩之处,说者或以为野为鲁,而不知此其中尚有近古之风气焉。西人近来侨寓中国者颇多,除传教诸人强作华装以便行道者不计外,其余亦有慕效,服中国之服、食中国之食、言中国之言,望之无异于华人者,而所袭者外貌,性情究不能变也。吾尝谓刻下中外一家,开千古未有之奇局,此非西法之将入我中国,实则中国将收回其从前所失传之法,而中国之教化且将渐行于外洋,盖以风俗人情中国虽有不同,而其本于圣贤之法者,大都皆西人之所钦佩,而愿为慕效者也。(19)
有人从历史角度寻找中西礼俗差异的解释,认为风俗之厚薄与民族历史长短有关,西方历史短,中国历史长,历史短者民风淳厚,中国“自三代至今已四千年,较之西洋各国仅一二千年间,已过其半。大抵今之西洋,以中国年代推之,仅比秦汉,故风俗厚而人心专,厚则鲜穷而无告之民,专则无举而辄废之事”。(20)
有人批评中国礼俗已经变得过分繁杂,过分程式化,类似演戏,完全丧失上古礼制的本意,效法西礼,由繁变简,就是恢复礼制的本来意义:
三代以上,揖让而已,今则有登隆跪拜且极于九叩之烦文矣。三代以上,三公常坐而论道,今则由坐而立班列,侍者且变为长跽敷陈矣。然此犹曰尊君父之礼也。至于卑幼之于长上,属僚之于上官,小民之于官长,僮仆之于主人,皆动辄跪拜,罕复答礼,夫不论其中藏诚敬之实意,而徒责其外貌卑抑之虚文,是相率而以伪接也,故上以此求,下即以此应,或面呈巧令,转背即肆讪谤,或外作足恭,腹诽甚于轻侮,则亦何益之有哉!……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亦可深长思矣!呜呼,此我中国上下四万万人群相见以伪而至成今日之衰弱也。与其悦典礼之繁,共成一伪,何如从典礼之简,犹得一真!(21)
出使法国大臣孙宝琦为《泰西礼俗新编》作序,认为效法西俗的实质,就是“礼失而求诸野”:
欧洲开化后中国,政教异中国,而其礼仪之显著,泛应之曲当,发乎情,根乎性,固有不可轻议者。昔郭侍郎嵩焘使欧洲,羡其风俗之美,谓可比隆三代,时论訾之。余来法证以所见,深韪郭侍郎之言。吾华人士,徒震惊欧土之富强,末由辨其礼俗政教而妄加訾议,目为异类,盖犹是排外之陈见。……礼失而求诸野,悲夫,世有知礼之君子,诚能上考古经,旁参俗尚,别辑专书,流行于世,上翊国家之政教,下资童蒙之服习,其必以是编为嚆矢,刘君无愧于小行人之职也欤!(22)
力主仿效西方礼俗之优长以补中土礼俗之陋短的,有两个比较突出的人物,一是洪勋,一是刘式训。
洪勋(1856—?),浙江余姚人,光绪六年进士,任户部学习主事,1887年经总理衙门考试,选拔为官派到欧洲游历官员。(23) 他与徐宗培两人一组,1887年仲冬离开上海,乘德国商船,游历欧洲,游览意大利、奥地利、德国、瑞典、挪威、丹麦、比利时、法国、西班牙、葡萄牙等国,1889年回国。所作游览诸国的游记,对所历之国礼俗多有记载(24)。在《游历闻见总略》中,他对欧洲礼俗有详细介绍,涉及婚俗、教会礼仪、君臣之礼、军礼等。
洪勋对西洋婚姻西俗的看法,远比袁祖志平实。他说,西人二十一岁以前婚嫁之事父母主之,逾期例得自主,其俗婚姻迟,故奉父母之命者殊鲜。彼此慕悦,即为配偶。女子自幼不过分管束,街衢园囿,任意闲游。“惟每出必随其父母,少独行者。当男女邂逅时,侦知其为某家女,尚待字者,托于其亲知,以达其意。无可托者则自荐折简,以致其亲,无亲径授意于女,女允乃往见,不合则拒,合则留之,日一再至焉。于是行坐必偕,但食不同牢,寝不同室耳。如是者数月,然后嫁,亦有迟至二三年之久者,甚或迟之久而又拒之而他适者。”对于西洋女先男后、男女平等方面,洪勋的看法也比较平实:游宴聚会之际,一切礼仪必女先于男,虽宾客之尊,犹当后于主妇。其平日夫之于妇,诚有敬之如宾者。妇好出游,夫不能禁。“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亦人之大欲存也,其重之也固宜”,只是在五伦之中,太重夫妇一伦,这就有些偏了。(25)
对于西洋在家长与子女方面比较平等、教育儿童方面不重体罚、夫妇相敬如宾,洪勋予以很高的评价:
(西人)养身也血气不稍滞,发肤不稍污,起居不逾时,饮食不逾度。其涉世也笑语和蔼,容貌敬恭,有纯任自然之功,无遽色疾言之候,其所以致此者,由于父师之教不恶而严,子弟之率少成若性,欲其端于倡导也……功课之暇,既任其游行,复任其玩弄。若教之以习业,则见异勿迁,半途勿废,毋躐等,毋偷安也。教之以行事,则计日课绩,刻意求全,毋因循,毋将就也。(26)
洪勋游历欧洲时间是19世纪80年代末,在那个时候能有此见识,实属不凡。
《泰西礼俗新编》卷五《中西礼俗异同杂志》,是刘式训关于中西礼俗思考的心得。他从宴会礼俗、父母与子女关系、媳妇与公婆关系、子女在财产继承方面的权利差异、待客、妇女参加社交活动、寡妇再嫁、女子教育、一夫一妻与一夫多妻、中西师生关系之差异,以及各人卫生习惯诸多方面,逐一分析这些差异产生的历史文化与社会渊源,比较其利弊得失,从人性、卫生等方面,认为西胜于中,中国应当仿效西方。刘式训认为:中国宴客,主人必竭力劝酒进馔,不问客之能饮能食与否,甚有以曾灌醉某友自夸者。西人宴客,必专诚备好酒好馔,及入坐后,饮否食否,及饮若干食若干,均听客自便,绝不强劝。彼以为饮食逾量可致病,客自知其量,必能如量而止,若强之使饮使食,是逼之使病,岂主人所以待客之道!然自中国之客视之,不免嫌主人怠慢少殷勤矣。“中国主客问,尚虚气,非主人殷勤劝进,则客或不下箸,是主人劝进不怠,非好为之,实客使之然也。”西国子女,自择婚嫁,翁姑视媳为其子一生之幸福,推爱子之心以爱之,家庭乐叙,绝少嫌忌,“翁媳相见,可以吻承媳之额,是情重于义”。至于父子分居,刘式训也认为完全合乎人情,为父母者,教养其子,视为份内之义务,无所责望,及其成家,即令创立,不愿自累,亦不愿累之,故父子分居者甚多。“中国舆论,每责西人不能以孝事其父母,大抵指是。此中西翁姑儿媳交际之不同处也。”
在上述诸人由言论方面褒扬西方礼俗的同时,也有人以行动来表示对西方礼俗的肯定。上海道蔡钧在1897年举行的道台舞会,是个突出的例子。1897年11月4日,蔡钧为配合慈禧太后万寿庆典,在上海洋务局举办盛大舞会。舞会共发出请柬600封,实到500余人,多系在沪外国人、清朝官员、社会名流,包括各国领事、水师兵官。西人各衣其本国之服。这次舞会在礼俗方面,值得注意的有以下两点:一是舞会使用的主要是西方礼仪,中西官员均携带女眷如宾客见面行握手礼,跳舞时演奏西方音乐,吃大餐即西餐。二是垂帘观舞。中国官员的女眷,道台夫人、县令夫人,按照中国传统礼俗,是不能参加公共社交活动的,这时破例参加了,但是作了巧妙的变通。主办人在舞会中专辟一室,以备官眷起居,“于窗前悬旗以障之”。这类舞会上海道台日后多次举行。
不同文化背景的民族,初次接触,对于礼俗方面往往表现为自以为美、自以为文、自以为是,以人为丑、以人为野、以人为非。上述中国出使人员看西方是如此,西方来华人员(包括传教士)也是如此。这方面的事例极多:美国传教士卫三畏对中国人使用筷子大加议论、嘲讽。(27) 明恩溥看不惯中国文字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的书写方式,认为这与英语正好相反,令人难以理解;(28) 他也看不惯中国式的葬礼,“英语国家的人若在悲哀时刻娱乐必会受到谴责。中国人则相反,整个服丧过程都贯穿着享乐的内容。世间大概再没有其他地方能提供如此轻松吃喝的大好条件。恰如一句谚语所言:死人升上天堂,活人撑圆肚囊”。(29) 何天爵对中国人到见面打招呼的客套礼俗极为看不惯,认为这种方式空洞、粗俗、滑稽、荒谬、华而不实。(30) 诚如清末学者宋恕所说:“一方有一方之俗,耳目拘于一方,不悟为一方之俗也,皆自以为天经地义焉。”(31) 袁祖志之鄙视、讥刺西方礼俗,一如卫三畏、明恩溥、何天爵之鄙视、讥刺中国礼俗,都是典型的自我欣赏的文化沙文主义。
礼俗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名片,反映民族历史与文化传统,反映国民特性。礼俗是人们行为方式、伦理道德、价值观念的综合反映,受自然环境、宗教信仰、历史文化等多方面因素影响,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缓慢形成的。对一个民族、一个地区礼俗的看法,是对这个民族、这个地区族群文化总体看法的一个部分。晚清中国的西方礼俗观,既因观察者的道德标准、价值观念不同而不同,也随着对西方社会接触增多、了解加深而变化。晚清中国对西方文化经历了盲目排拒、逐步理解而大量接受的变化过程,对西方礼俗也经历了由诧异、讥刺到理解、仿效的过程。袁祖志、宋育仁那样比较贬斥性的西方礼俗观,大多产生于光绪中叶、戊戌维新以前,到庚子事变以后,举国尽崇西学,对西方礼俗也就褒扬大大多于贬斥了。孙宝琦、刘式训、蔡钧等人,对西方礼俗予以那么高的评价,既与他们开明的文化观有关,也是那个举国学习西方的时代产物。这个变化过程,是中西接触、加深了解的结果,是各美其美与美人之美妥协的结果,也是文化自觉的结果。至于礼俗变异,那是个更为复杂的过程,既有全面变异与局部变异之分,也有形式变异与实质变异、主动变异与被动变异、渐变与骤变之别。那是另外一篇论文讨论的内容,兹不具论。
注释:
① 礼仪风俗内容极其广泛,中国古代便有吉、凶、军、宾、嘉五礼之分,上自君臣之礼、军礼、接待宾客之礼,下至百姓从出生到婚丧嫁娶、迎来送往等各种礼节风俗,本文主要讨论民间日常礼俗。
② 谢清高述、杨炳南录的《海录》,附载于斌椿《乘槎笔记》后,第38—39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③ 张德彝:《航海述奇》,第135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④ 袁祖志:《中西俗尚相反说》,见《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11帙。
⑤ 张祖翼:《伦敦风土记》,见《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11帙。
⑥ 薛福成:《出使日记续刻》,第803页,长沙,岳麓书社,1985。
⑦ 伍廷芳:《美国宴会和美国礼节》,见丁贤俊、喻作凤编:《伍廷芳集》,下册,第908—909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
⑧ 此二书原为一部书的两卷,原作者不详,书名是Etiquette of Western Countries,Outline.
⑨ 刘式训(1868—1929),字筝笙,号紫箴,江苏南汇(今属上海市)人。早年先后在上海广方言馆、京师同文馆学法文,后留学法国入巴黎大学。曾任清政府驻法、俄、德等国使馆翻译兼参赞,1905年9月4日被任命为出使法国、西班牙、葡萄牙大臣,1911年11月20日回籍葬亲。民国后,多次出任北京政府外交部次长。
⑩ 郭嵩焘:《郭嵩焘日记》,光绪四年四月廿一日,第3卷,第510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
(11) 宋育仁(1857—1931),四川自贡人,光绪十八年进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著名学者,曾主讲资州艺风书院。写成《说文部首注》,著有《周礼十种》等。1894年,宋育仁出任驻英国、法国、意大利、比利时公使馆的参赞,回国后写成《泰西各国采风记》。
(12) 宋育仁:《泰西各国采风记》,见《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11帙。
(13) 衰祖志:《西土不逮中土说》,见《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11帙。
(14) 夏楚,两种木料,古代常用作教学的体罚工具,引申为体罚。
(15)(16) 袁祖志:《中西俗尚相反说》,见《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11帙。
(17) 袁祖志:《西土不逮中土说》。
(18)(19) 《原俗》,载《申报》,1887-02-10。
(20) 《论外国之强不在船炮其强在本子风俗之厚法度之严》,载《申报》,1873-09-27(癸酉八月初六)。
(21) 文盛书局主人编:《中外时务策府统宗》卷十九《礼制》,上海文盛堂石印,光绪二十三年。
(22) 孙宝琦:《泰西礼俗新编》“序”,见《泰西礼俗新编》,1905。
(23) 王晓秋:《晚清中国人走向世界的一次盛举——1887年海外游历使初探》,载《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01(3)。
(24)(25)(26) 洪勋:《游历意大利闻见录》、《游历瑞典那威闻见录》、《游西班牙闻见录》、《游葡萄牙闻见录》、《游历闻见总略》,俱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11帙。
(27) 卫三畏:《中国总论》,第80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8)(29) 明恩溥:《中国乡村生活》,第75、151页,陈午晴等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
(30) 何天爵:《真正的中国佬》,第211页,北京,中华书局,2006。
(31) 宋恕:《六字课斋津谈》,见《宋恕集》,上册,第69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