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章学视野中的宋代记序文,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序文论文,宋代论文,视野论文,论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79(2010)05-0096-10
在中国文体学史上,“序”是源远流长的文体之一,而“记”则是“小老弟”,发展较晚,真正的记体文盖产生于唐代。中唐以后,特别是有宋,这两种文体十分盛行,不仅作者众多,而且流传至今的作品也相当丰富。北宋绍圣二年(1095)朝廷立宏词科,考试科目中就有记、序。大观四年(1110)改为词学兼茂科,南宋绍兴三年(1133)又改为博学宏词科(三者统称词科)同,如绍兴法规定以“十二体”(制、诰、诏书、表、露布、檄、箴、铭、记、赞、颂、序)考试,记、序包括在其中。这是因为词科开设的目的是为了培养“词臣”,也就是朝廷和官府的应用文作手,而朝廷、官府的各项工程建设、典籍编纂,都需要镌记冠序,以记叙其事迹并歌功颂德,故两体便“有幸”入选为考试科目;而随着经济、文化的发展和印刷术的普及,民间兴造和著述刊行也相当普遍,记、序于是成为朝野上下广泛应用的文体。在词科考试中,规定记、序必须用古文写作,这大约是因为古文典雅宜于立言的缘故,而记、序列为考试科目,又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古文写作的发展。
正因为记、序是考试科目,于是与诗赋、策论等一样,引起南宋后文章学家们的研究兴趣和热情。他们一面强调这两种文体“不可稍类时文”(真德秀语,见下引),同时又用场屋程序的眼光解构作为古文的记、序,从而使古文写作有“法”可依。本文从文章学(而不是文艺学)的视角,考察宋代(少数涉及元代)学者对记、序文体式、作法与写作技巧等的研究,而宋代记、序文的思想性、艺术性之类,不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记、序两体虽用途不同,但因它们同入词科考试,同样规定用古文,写作方法又大致相近,故本文将它们组合起来论述。
一、记序的起源及宋代“变体”
“序”的历史悠久,“记”则“资历”较浅,但到宋代,却都朝议论化方向发展,称之为“变体”。宋代文章学家对此有精辟的论述,这对我们认识宋代序、记文的特点相当重要。
1、“序”的起源
“序”(或作“叙”)这种文体,我们并不陌生,《诗经》有所谓大、小序,读书人都耳熟能详。王应麟曰:“序者,序典籍之所以作也。”又引真德秀论“序”曰:“序多以典籍文书为题,序所以作之意。”则序有个明确的题材范围,即主要是“序典籍”。元代作家卢挚指出:
夫序者,次序其语。前之说勿施于后,后之说勿施于前。其语次第不可颠倒,故次序其语曰序。《尚书序》、《毛诗序》,古今作序大格样。[1](《文章宗旨》)
卢氏这里主要是解释“序”的本意。明代学者徐师曾谓《诗经》“小序”乃“序其篇章之所由作”,“司马迁以下诸儒,著书自为之序,然后己意了然而无误耳”[2](《文体明辨序说·小序》)。这就将序分为两类:序他人所由作和序自己所以作。以上是溯其源,若考其流,则后代除编集时偶有自序外,更多的是请他人(名家、师友、同僚等)为之序,且每刻必有序,论诗衡文,吹拂表彰,以为门庭之光,因此又不局限于序“所由作”,更不在乎“勿施于后”、“勿施于前”的所谓“次第其语”了。序一般置于典籍之首,也有列于书后的,叫“后序”。唐以后又有“引”,徐师曾谓“大略如序而稍为短简,盖序之滥觞也”[2](《文体明辨序说·小序》)。
这里顺便说说“跋”,因为人们常常以“序跋”连称,而元代文章学家也论及“跋”。其实篇章、典籍的序、跋,是两种功能不相同的文体。“跋”的出现较“序”要晚得多。元人潘昂霄《金石例》卷九曰:“跋者,随题以赞语于后者也。或前有序引,当掇其有关大体者立论以表章之。须要明白简严,不可堕入窠臼。古人跋语不多见,至宋始盛,观欧、苏、曾、王诸作则可知矣。”据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序跋》考证,“至唐韩、柳始有读某书及读某文题其后之名。迨宋欧、曾而后,始有跋语,然其辞意亦无大相远也,此《文鉴》、《文类》总编之曰‘题跋’而已。”徐师曾谓题跋可细分为四类:“跋”、“题”、“书”、“读”,其解说更详明:“按题跋者,简编之后语也。凡经传子史、诗文图书之类,前有序引,后有后序,可谓尽矣。其后览者,或因人之请求,或因感而有得,则复撰词以缀于末简,而总谓之题跋。至综其实,则有四焉:一曰题,二曰跋,三曰书某,四曰读某。……题、读始于唐,跋、书始于宋,曰题跋者,举类以该之也。其词考古证今,释疑订谬,褒善贬恶,立法垂戒,各有所为,而专以简劲为主,故与序、引不同。”[2](《文体明辨序说·题跋》)要之,题跋或应人之求而书,或读后有感而作,或记重刊缘起、版本等,与序引自述“所以作”有区别,而与后人所作序相近。
除文籍序外,中唐以后又流行所谓“赠序”、“送序”、“字序”之类。吴讷《文体明辨序说·序》引东莱(吕祖谦)曰:“凡序文籍,当序作者之意;如赠送、燕集等作,又当随时以序其实也。……近世应用,惟赠、送为盛。”故赠送之序,也就是次序其事的意思。至于某人之字序、名序,与字说、字解没有多少区别,不过是寓以“丁宁训诫之义”,离“序”的原意越发远了。这些可看作是序的“衍生品”。
2、“记”的起源
“记”者,顾名思义,即记事之文。其产生较晚,王应麟《词学指南》卷四引真德秀语,谓其“至唐始盛”;又曰:“记以善叙事为主。前辈谓《禹贡》、《顾命》乃记之祖,以其叙事有法故也。”卢挚曰:
夫记者,所以记日月之远近,工费之多寡,主佐之姓名。叙事如史,书法如《尚书·顾命》是也。叙事之后,略作议论以结之,然不可多,盖记者,以备不忘也。[1](《文章宗旨》)
卢氏所指为兴造记。唐宋时代,以兴造、厅壁记最多。《封氏闻见记》云:“然则壁记之由,当是国朝以来,始自台省,遂流郡邑耳。”明初学者吴讷曰:“大抵记者,盖所以备不忘。如记营建,当记日月之久近,工费之多少,主佐之姓名,叙事之后,略作议论以结之,此为正体。”[2](《文体明辨序说·记》
3、宋代记、序的“变体”
记体文自然应以记事为主,但并不排斥议论。如吴讷《文体明辨序说·记》所说,即便是营造记,“叙事之后,略作议论以结之,此为正体”。但到宋代,随着文化的转型,就不仅是“略作议论以结之”,而是议论的成分大为增加,面貌与唐代很不相同,形成所谓“变体”,吴讷接着说:“至若范文正公《记严祠》,欧阳文忠公之《昼锦堂》,苏东坡之《记山房藏书》,张文潜之《记进学斋》,晦翁之作《婺源书阁记》,虽专尚议论,然其言足以垂世而立教,弗害其为体之变也。”宋人重理性,喜议论,原因也许很多,而策论在科举考试中地位的上升,至少是重要因素之一。《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五引《西清诗话》云:“王文公(安石)见东坡《醉白堂记》,云:‘此乃《韩白优劣论》。’东坡闻之曰:‘不若介甫《虔州学记》,乃学校策耳。’”从他们的相互调侃嘲讽中,不难窥知个中消息。宋人喜议论不仅影响到记、序等散文,连诗赋也以议论为特色,形成学者们所称的“宋型文化”。
如何评价记、序之“变体”?上引王安石、苏轼显然相互含有贬义。金代作家王若虚尝为之辩护,曰:“陈后山曰:‘退之(韩愈)之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予谓不然。唐人本短于议论,故每如此,议论虽多,何害为记?盖文之大体,固有不同,而其理则一。殆后山妄为分别,正犹评东坡以诗为词也。且宋视汉唐百体皆异,其开廓横放,自一代之变,而后山独怪其一二,何邪?”[3](《卷三四》)“宋视汉唐百体皆异”,说明宋人为文喜“破体”,喜打通文体间的严格界限,形成各体文(包括诗词赋等韵文)鲜明的“宋代特色”。王若虚认为宋体“开廓横放”,于文无害,没必要强为优劣。王若虚是有道理的,叙、议有时其实难以严格分开,夹叙夹议是表达的常态。况记、序增加了议论成分,较之单纯的记事,内容无疑显得更深刻、厚重。不过,与其他文体一样,“变体”之“变”应该有个限度,“体”的基本特征应予保留。宋代有的记体文几乎全篇议论,记事相当简略,甚至连基本事实也不记,这就未免有些“过”了,像诗赋变得如策论或干脆为语录不能不招来批评一样,议论太多的记、序,也必然为人诟病,不应因其“足以垂世而立教”就加以赞美。如果记与论体文没有多少区别,那不是记的发展方向,而是其特色的消泯,甚至是文体的衰落。
由于宋代的记体文多说理,故方颐孙《百段锦》卷下立“说理格”,举杨万里《带经轩记》、唐庚《卓锡泉记》。《带经轩记》记曰:
杨子将辟斋于南溪之北涯,其地甚肥而美,可为畦以蔬,而朝夕挟书于斯,一日与客观之,且夸其地。
客曰:美则美矣。然今之人目辨红紫者,其口不能应答问之是非;手捉方圆者,其耳不能听英茎之节奏。子于此乎书,则芜子之蔬;子于此乎蔬,则芜子之书,又焉在于带经而锄?
予曰:不然。书者所以为吾事,蔬者所以寓吾意也。早夜孜孜,披阅古今,非徒为是譊譊者,而其在乎尧、舜、禹、汤、文、武之事业,故谓之吾之事。然既藏焉,必游息也。由是寓形于韭菘葵菊之间,而忘言于韭菘葵菊之外,非意矣乎?虽事者本也,意则末矣,乌在乎其意也?然学道自洒扫、应对、进退皆足入乎道,虽末也无害其为本,故说者谓君子不当忘乎意。况畦而列之,横邪有径,高卑有陈,则君子之公庭坛宇也;种植有时,采掇有方,芬馨辛烈,有族有类,则君子之陈立经纪也。灌之溉之,由是得涵养之术;锄之棱之,由是得修慝之理。(方颐孙批:此意由粗达精,乃是文惠君见庖丁说养刀而悟养生。)如是,则荷锄而趑趄,不害其为书;带经而嗫嚅,不害其为蔬。吾岂若樊迟哉,规规然专务为老圃之事,而董仲舒又为不窥之勤。彼二子者,所谓楚失而齐亦未得也。①
记体文本是记事之文,本文题目是建造记,但全文只字未着“带经轩”的建造过程,而是言“杨子将辟斋于南溪之北涯”,“一日与客观之,且夸其地”,并设主客辩难,说明带经而锄的可行。这与本色的记体文已相去甚远,而更近于赋体(文赋)。这就是“变”得过头之例。
唐庚《卓锡泉记》,记罗浮山宝积寺之卓锡泉,大部篇幅在论述只要“全吾之神”,一切奇迹皆可能出现。不过从全篇看,记事成分多于《带经轩记》,这种“变体”尚在可接受的范围。从两文可以看出,在体制上,南宋作家较北宋“变”得更为厉害。
“序”的作法与记体文基本相同(详下),故序也有说理。不过在宋人眼里,序说理似乎唐已如此,如韩愈《送王含秀才序》,谢枋得点评道:“王含之祖王绩字无功,尝作《醉乡记》。此序以‘醉乡记’三字生一篇议论,下字影状,可见其巧。此序只从‘醉乡记’三字得意变化成一篇议论,此文公(韩愈)最巧处,凡作论可以为法。”(《文章轨范》卷五)送序竟“作论可以为法”,知在古文家手里,序及其衍生的送序之类,早在中唐就已开始议论化了。
二、记序文的体式与作法
宋、元文章学家对记、序文的体式与作法进行了全方位的研究。他们的目的固然是为了指导词科考试,但也正是这种带有功利性的动因,才促进了人们对这两种文体的重视和深度的理性认识,并将它们的作法上升到文章学的高度。就文体发展史而论,“序”虽远早于“记”,但记体文一般结体较复杂,内容较丰富,实用面较宽,而“序则相对较简,用场有限,故学者们给予记以更多的关注,讨论的问题也较广,而序的作法与记大致相同,因此我们为了方便,论述时便先记而后序。
宋元学者们的研究,有从篇章宏观着眼的,也有从字词或局部行文着眼的,故这里分为两节,本节论体式与作法,下节论技法。
1、记的体式与作法
记体文因是用古文写作,故不像时文那样有个固定的“套子”,也就是没有太严格的程序,但基本的格式仍是有的,《词学指南》卷四载记体文的“今题式”(即宋代词科的题式)为:
曾子开(肇)《重修御史台记》首云:“元祐三年新作御史台,有诏臣某为之记”,云云。末云:“辄因承诏诵其所闻,以告在位者,使有以仰称列圣褒大崇显之意焉。”
东莱(吕祖谦)《隆儒殿记》首云:“仁宗皇帝皇祐纪元之三载”,云云。末云:“臣既述其事,谨待制旨而勒之石。”
周益公(必大)《选德殿记》首云:“皇帝践阼以来,宫室苑囿无所增修,独辟便殿于禁垣之东,名之曰选德”,云云。“一日命臣:‘汝为之记。’臣愚学不足以推广圣意,词不足以铺陈盛美,谨采《诗》、《礼》云云,次第其说。”末云:“陛下神圣,必于此有得焉,而臣何足以知之!”
从上引“今体式”可知,记体文有两种格式,一种是将“记”分为序与记两部分,一种是一笔到底。吕祖谦《隆儒殿记》即所谓“一笔到底”,中间没有区隔。曾肇《重修御史台记》则先叙作序之原委,然后才是“记”。分为两节的,分隔处往往有“为之记曰”之类的过渡语。周必大《选德殿记》也是两部分,但与《隆德殿记》略有不同:首叙选德殿的用途,但没有记年月,也没有记该殿的修建过程②,全文“论”多于“记”,突显出南宋记体文的特色。
王应麟《词学指南》卷四引吕祖谦曰:“记、序有混作一段说者(引者按:即上所谓“一笔到底”),有分两节说者。如未央宫,先略说高帝、萧何定天下作宫一段,乃说‘为之记曰’。”王应麟解释道:
作记,有叙其事于首者,如宫殿经始于某年某月,落成于某年某月之类,先说在头一段,然后入“为之记曰”云云。周子充(必大)《汉未央宫记》首云“汉高帝……云云。八年,萧何始治未央宫”云云是也。有叙其事于尾者,如詹叔羲《汉城长安记》云:“城肇功于元年正月,已事于五年九月”,云云。“为门者十有二,南北则象斗形”,云云。洪景伯(适)《唐勤政务本楼记》末云“楼成于开元二年之九月”云云是也。
以上所述“今题式”的记体格式,基本上是合理的,与古文的行文自由并不冲突。
关于记体文的写作,宋、元学者在总结经验的基础上,从各角度、对各部位提出了许多很有价值的见解,主要有:
(1)就题立意
立意是作好任何文章的前提。记体文如何立意?王应麟以为应“就题立意”,他说:
所谓立意,如学记(按:指学校修建记)泛说尚文,是无意也。须就题立意,方为亲切。柳子厚《柳州学记》说“仲尼之道,与王化远弥”,此两句便见岭外立学,不可移于中州学校也。
他是说记体文立意必须有特色,要选好、选准切入点,如某建造记,只能用在某地某建筑,不能写成无施而不可的浮泛之文。所举《柳州学记》,王氏盖误记题目,实为《柳州文宣王新修庙碑》[5](卷五),不过碑往往也分序和记事两部分,记体文很可能即由碑演变而来,《词学指南》卷四《记》曰:“《古文苑》载后汉樊毅《修西岳庙记》,其未有铭,亦碑文之类。”所引柳文,为该碑首两句。因柳州地远,故“就”文宣王(孔子)庙之题,用“仲尼之道,与王化远弥”开篇立意,为下文“至于有国”(指唐有天下)方“进用文事”选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颇具地方特色。紧扣题目的写法,不仅科场文字特别强调(即要“体贴”题目),也是一般作文的基本原则和方法。
(2)文字要“简重严整”
作为记体文格式之一种,是分“序”和“记”为两部分。如何写好“序”呢?王应麟《指南》曰:
记序用散文,须拣择韩柳及前辈文与此科(按:指词科)之文相类者熟读。(韩《南海神庙碑》、柳《兴州江运记》、苏《储祥宫碑》之类,凡文体严整者皆是。又曰:取典则严整者皆是。)作文贵乎严整,不可少类时文。(须忌之、乎、者、也虚字、重字太多。)多字痛自裁节……
记序以简重严整为主,而忌堆叠窒塞;以清新华润为工,而忌浮靡纤丽。(《文心雕龙》曰:“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义显。字删而意缺则短,辞敷而意重则芜。”“综学在博,取事贵约。”)
他首先强调向韩、柳及前辈古文大家的典范学习,使记体“不可稍类时文”。学什么他没有说,“须忌之、乎、者、也虚字、重字太多”,应当只是当学的一点而已。这我们可以联想南宋学者如吕祖谦等大力倡导的“以古文为法”,此不具述[5]。记体文是作为历史留给后人看的,故前引卢贽说应“叙事如史”,所以“简重严整”应当是最重要的原则之一。
(3)要“善叙事”
《词学指南》卷四引西山先生(真德秀)曰:
记以善叙事为主。前辈谓《禹贡》、《顾命》乃记之祖,以其叙事有法故也。后人作记,未免杂以论体。词科所试,唯南渡前《元丰尚书省飞白堂记》及《绍兴新修太学记》犹是记体,皆可为法,后来所不逮。须多读前辈叙事之文,则下笔方有法度。盖有出处事多如唐折冲府者,出处事少如汉步寿宫者。事多,贵乎善剪截,不然则繁冗矣;事少,贵乎铺张,不然则枯瘠矣。(事多者,笔端自为融化,不全用古人本语;事少者,自作一规模,不使局促,则得之矣。)
真德秀尝编《文章正宗》,所收要求“其体本乎古”(《文章正宗纲目序》),故他对“后人作记,未免杂以论体”(也就是所谓“变体”)很不以为然,不过要求记体文“善叙事”则是对的。如何才算“善叙事”呢?真氏提出两点:善于剪裁,善于铺张,是为“有法度”。这也是对的。
(4)语赡
王应麟又提出“语赡”说:
所谓“语赡”,如韩退之《南海神庙文》“乾端坤倪,轩豁呈露”一段、老苏(苏洵)《兄涣字序》说风水一段是也。虽欲语赡,而不可太长(谓专事言语),不可近俗(如青编中对圣贤语、黄卷上从古人游之语皆是),不可多用难字(熟看韩、柳、欧、苏,先见文字体式,然后遍考古人用意下句处)。
所举韩愈《南海神庙文》,即《南海神庙碑》,该段写祭神后将离开时的情景:“阖庙旋舻,祥飚送颿。旗纛旄麾,飞扬晻蔼。铙鼓嘲轰,高管噭噪。武夫奋棹,工师唱和。穹龟长鱼,踊跃后先。干端坤倪,轩豁呈露。”苏洵“微风动水”的比喻,为人们所熟知。因知王氏所谓“语赡”,当指抓住某一场景全方位地形容刻画,或用形象性的譬喻将道理说深说透,且要文字丰赡,内容精彩。
(5)碎语如画
元俞琰《席上腐谈》曰:
作记之法,《禹贡》是祖。自是而下,《汉官仪》载马第伯《封禅记仪》为第一,其体式雄浑庄雅,碎语如画,不可及也。其次柳子厚山水记,法度似出于《封禅仪》中,虽能曲折回旋作碎语,然文字止于清俊峭刻,其体便觉卑薄。③
所称记文“第一”的东汉人马第伯《封禅仪记》,原文已佚,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卷二九由《续汉书·祭祀志上》注等多书“合录成篇”。审所谓“曲折回旋作碎语”,知所谓“碎语”,就是细节。《封禅仪记》记光武帝刘秀建武三十二年(公元56年)封禅的全过程,细节刻画甚多,如写封泰山结束后的情景:
封毕有顷,诏百官以次下,国家随后,数百人维持行,相逢推。百官连延二十馀里,道多迫小,深溪高岸数百丈,步从匍匐邪上。起近距火,止亦骆驿。步从触击大石,石声正欢,但欢石见相应合者。肠不能已,口不能默。百官后到,明日乃讫。其中老者,气劣不能行,卧岩石下。
由于辗转辑录,文字或有讹夺,但封山散场后人流混乱拥挤的狼狈相,犹能“如画”般呈现在近两千年后的读者眼前。记体文的功能就是记事,只有鲜明的细节刻画,才能让所记事生动形象,否则难免空洞抽象。俞氏盖以为柳宗元只记山水而不及朝廷大事,故“其体卑薄”,固是儒生“腐谈”,但“碎语如画”的“作记之法”,洵可谓高识卓见。
2、序的体式与作法
王应麟《词学指南》卷四《序》述序的“今题式”为:
周必大《皇朝文鉴序》,首云“臣闻”云云,“赐名《皇朝文鉴》,而命臣为之序”云云。末云“臣虽不肖,尚当执笔,以颂作成之效云”。
韩驹《国朝会要序》,首云“臣闻”云云。末云“若其条贯舛谬,辞语浅薄,臣之罪也,无所逃戾。冒昧圣览,惟陛下幸赦之。”
元代学者潘昂霄《金石例》卷九有《序式》,列举了韩愈、柳宗元二人所作序的末句或结尾数句。兹各举三例(原书未注出处,文字有替代或省略。兹用小号字补篇名,文字不再恢复),以见其大概。
韩愈:
故其赠行,不以序而以规。(《送许郢州序》末)
作送某序。(《送窦从事序》末)
公于是作歌诗以美之,命属官咸作之,命某序之。(《上巳日燕太学听弹琴诗序》末)
柳宗元:
遂述其制作之所诣,以系于后。(《杨评事文集后序》末)
于其序也,载之其末云。(《送崔群序》末)
某直而甚文,乐君之道,作诗以言。予犹某也,故于是乎序焉。(《同吴武陵送前桂州杜留后诗序》末)
从例文可以看出,这不能算是完整的序之“格式”,只可说是“结尾式”,但也说明“序”这种文体,其实没有严格的格式。就文体而论,《指南》引西山先生(真德秀)曰:“序多以典籍文书为题,序所以作之意。此科(指词科)所试,其体颇与记相类,姑当以程文为式,而措词立意,则以古文为法可也。”序因其体与记相似,故作法也多见于上文论“记”。又引东莱先生(吕祖谦)曰:
作记、序,若要起头省力,且就题说起。谓如《太宗金鉴书序》,则便说“太宗皇帝云云”,说鉴治乱、贤不肖之意;若《花萼相映楼记》,则便说“唐玄宗皇帝云云”,说兄弟友悌之意,不可泛说功德,须便入题意。
吕氏的意思是,记、序的起头最好是从题目说起(前述王应麟“就题立意”说与此同),不可泛说,这样一下笔便直接入题,显得“省力”。词科中“序”是用古文,与“记”一样,也应以前辈古文大家的作品为典范。
由于序原本是序典籍,故王应麟在《指南》中指出了一些有关典籍的“技术性”处理方法。他说:“书目有异同者,如南丰《战国策目录序》末云:‘此书有高诱注者二十一篇,或云三十二篇。《崇文总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云。’”这是说书序要记明该书卷数,有异同可略作辨析。他又说:“卷数有序于首者,如《唐开元礼序》云‘明皇帝之十四年’云云,‘为《开元礼》一百五十卷’是也。有序于末者,如《唐大衍历序》云:‘其书有《历术》七篇,《历议》十篇,《例略》一篇云’是也。”这是说述卷数可在首,也可在末。
不少序作者要在文中说明作序缘起,金代作家王若虚认为这是“序之序”,属赘文,是一种“病”。他说:“凡作序而并言‘作之’之故者,此乃序之序,而非本序也。若记、若诗、若志、铭皆然,人少能免此病者。退之《原道》等篇末云‘作《原道》’、‘(作)《原性》’、‘(作)《原毁》’;欧公《本论》云‘作《本论》’,犹赘也。”[3](卷三五)交代“作之故”,使读者明白写作背景,不仅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而且有利于理解文意,很有好处,今人作序亦如此。王若虚太拘泥文体,反倒有些偏颇,“序之序”未必是赘文。
三、记序文的写作技法
王应麟《词学指南》卷四《记》引朱文公(熹)曰:“记文当考欧、曾遗法,料简刮摩,使清明峻洁之中自有雍容俯仰之态。”又曰:“欧文敷腴温润,南丰文峻洁,坡文雄健。”又引水心(叶适)曰:“如欧公《吉州学》、《丰乐亭》,南丰《拟岘台》、《道山亭》,荆公《信州兴造》、《桂州修城记》。”朱熹简论了北宋几位著名作家的记体文风格,叶适则举了他们的代表作篇名,但都极简略。前节从整体上宏观地考察了记、序文的体式与作法,而南宋、元代的文章学家,还对具体的记、序作品作过深入的研究,归纳了一些带有可操作性的技法。本节仍从文章学的视角,择要考察他们的研究成果。由于记、序在写法上相近或相同,故叙述时不再分别。
1、助词用法
欧阳修《醉翁亭记》连用二十一个“也”字结句,南宋人朱翌(1097-1167)《猗觉寮杂记》卷上谓“《醉翁亭记》终始用‘也’字结局(按《爱日斋杂记》卷四引,‘局’作‘句’,当是),议者或纷纷,不知古有此例”,下举《易·离卦》、《庄子·大宗师》。可见欧公此文的虚词用法,曾引起学者们的高度关注。洪迈《容斋五笔》卷八曰:“欧阳公《醉翁亭记》、东坡公《酒经》,皆以‘也’字为绝句。欧阳二十一‘也’字,坡用十六‘也’字。欧《记》人人能读,至于《酒经》,知之者盖无几。坡公尝云:‘欧阳作此记,其词玩易,盖戏云耳,不自以为奇特也。’……”[6](卷六)费衮不太赞成多用助词,他说:“文字中用语助太多,或令文气卑弱。……退之《祭十二郎老成文》一篇,大率皆用助语,……其后欧阳公作《醉翁亭记》继之,又特尽纡徐不迫之态。二公固以为游戏,然非大手笔不能也。”(《梁谿漫志》卷六)王楙《野客丛书》卷二七、《爱日斋丛钞》卷四举了大量例子,说明欧公用“也”字并非创体,是“古已有之”④,如《周易》、《庄子》、《左传》等,皆有此等用法。陈鹄《耆旧续闻》卷一○曰:“少游(秦观)谓《醉翁亭记》亦用赋体。余谓文忠公此记之作,语意新奇,一时脍炙人口,莫不传诵,盖用杜牧《阿房赋》体游戏于文者也,但以记号‘醉翁’之故耳。”又《黄氏日钞》卷六一亦曰:“以文为戏者也。”宋末学者陈模则持无保留的赞赏态度,认为欧公用得好:“欧阳《醉翁亭记》‘也’字深得其体,虽只是叠‘也’字,却落落地一气相属,不觉藏得许多功夫。”(《怀古录》卷下)总之,虽学者们“议论纷纷”,归纳起来盖不过两种意见(或一人同时持两见):一是古已有之,不足为怪;二是乃欧公以文为戏。前者以“也”字运用合乎传统为之辩护,后者则略有贬意,以为不够严肃,且有破体之嫌。从总的倾向看,宋代学者们虽肯定欧公此记,但多有所保留,认为有以文为“戏”的成份,使记体成了赋体。
王若虚谓《醉翁亭记》“何害为佳,但不可为法耳”[3](卷三六)。“不可为法”,是说一般作者若用得过多,可能会有泛滥之弊。上节论记体文作法时,曾引王应麟语,认为记体“序”要严整,“须忌之、乎、者、也虚字、重字太多”。他指的是科场所作,官场所用,那自然不能为“戏”。助词运用较难,虽语法有规律可循,但用与不用,用多用少,则不可能、也不必有定法。这里除作者的感情表达与读者有距离,故或是或非外,还有个习惯问题,所以即便是大手笔,也难免时有瑕疵,王若虚就曾指出欧阳修“多错下‘其’字”,苏轼的记、碑文“用‘矣’字有不妥者”,等等[3](卷三六)。一般说来,文章不必排斥助词,运用虚字以增加文势,正是古文写作中常用的方法。
2、假借相形法
《有美堂记》,是欧阳修应梅挚之请而作,乃记体文名篇之一。梅挚出守杭州,仁宗赐诗有“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之句,故建“有美堂”。欧公自谓杭州山水“目所不见,勉强而成”(《欧阳文忠公集》卷一四九),故只好虚写。《崇古文诀》卷一九楼防评曰:“将他州外郡宛转假借,比并形容,而钱塘之美自见,此别是一格。”所谓“别是一格”,即他并不实写杭州,而用他处相较,尽着虚景,不是作记的正法。这种“假借”、“比并”法,明代学者孙琮又称之为“相形法”,他在《山晓阁选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卷三评论道:“读此记者,须学他一篇相形之法。如第一段说山水富丽,不可得兼,第二段说佳山水必生于穷州僻邑,皆是极力相形。第三段说钱塘、金陵兼有其美,第四段说金陵残破,虽是撇去金陵,实是形出第五段钱塘独擅其美。第六段说当时士大夫不能兼取其胜,亦是形起第七段梅公今日独兼其美。看他一篇文字,欲出一段正意,先作一段相形,相形得起,方出落得透,可谓绝妙章法。”“正意”与“相形”,形成主、客关系,明末学者李腾芳称之为“扭”,他在《文字法三十五则》中举例分析道:
扭者,将客主意交互相扭也。其法亦用之不同,有前面立两个议头,作两扇门了却,即从门下将两意卸定一扭,然后去一边,独重一边入题。如欧阳《有美堂记》云:“夫举天下之至美与其乐,有不得而兼焉者多矣。故穷山水登临之美者,必之乎宽闲之野、寂寞之乡,而后得焉;览人物之盛丽,夸都邑之雄富者,必据乎四达之衢、舟车之会,而后足焉。盖彼放心于物外,而此娱意于繁华,二者各有适焉。然其为乐,不可得而兼也。”此开二门了,下扭云:“今夫所谓罗浮、天台、衡岳、庐阜,洞庭之广,三峡之险,号为东南奇伟秀绝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此幽潜之士、穷愁放逐之臣之所乐也。若乃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下又将金陵、钱塘扭云“然二邦皆僭窃于乱世,及圣宋受命,海内为一,金陵以后服见诛。今其江山虽在,而颓垣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莫不为之踌躇而凄怆,独钱塘”云云。此文字得此两扭,妙不可言。
则所谓“扭”指绾结、绞缠,即把本不相关的事物拧在一起的意思。
3、级级递进法
欧阳修《送徐无党南归序》,是其送序中的得意之作。此文是先达送后进,故以《左传》所谓“三不朽”相勉。《古文关键》卷上评曰:“此篇文字象一个阶级,自下说上,一级进一级。”又曰:“转折、过换妙。”所谓“一级进一级”,孙琮分析得颇为精彩、准确,他在评《山晓阁选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卷三此文时道:
通篇大指,只是劝勉徐生修身立行,却不一语说破。起处提出修身、行事、立言三件,下文以立言、行事相较,驳去“言”字;又以修身、行事相较,驳去“事”字。驳去“言”字,正是修身之可贵;驳去“事”字,亦是见修身之可贵。通篇劝勉修身,不曾一字实说,全在言外得之。至其文情高旷卓越,则固欧公所独擅也。
因为是“一级进一级”,故转折、过换就显得十分重要,这些关系到全篇的成败。
4、化无为有、化有为无法
李淦《文章精义》曰:“子瞻《喜雨亭记》结云:‘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是化无为有。”又《凌虚阁记》,《黄氏日抄》卷六二评曰:“《凌虚阁记》末句云:‘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其论甚高,其文尤妙,终篇收拾,尽在此句,而意在言外,讽咏不尽。昔王师席所谓文之韵者,此类。”《文章精义》则曰:“《凌虚阁记》结云:‘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是化有为无。”
按《喜雨亭记》原文很短,作者述其为官扶风(签书凤翔府)的第二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逢久旱后大雨,上下相庆,“忧者以乐,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因以“喜雨”名亭。“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
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繄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6](卷一一)
喜雨亭于是成了“太空”的象征,“不可得而名”也就成了可以“名”的实体。通过“化无为有”,抽象的概念遂化为具体的事物。
《凌虚台记》也不长,先述扶风太守陈公(弼)凿池筑台,命台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轼复于公曰”:
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公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祚,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彷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以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6](卷一一)
此记结尾之所以高、妙,黄震说到其表,李淦说到其里,——正是“化有为无”增加了全文的韵致。“化无为有”是变抽象为具体,“化有为无”则反之。过于抽象则缺乏形象性,给人恍惚迷离之感;过于具体又显得平庸无奇,缺少理性高度。苏轼吸收了吴起对魏武侯“在德不在险”和张载《剑阁铭》的思想⑤,道出世之足恃“不在乎台之存亡”的道理,从而“化有为无”,增加了台记的哲理和思想深度,文章的思想性和审美价值也随之大为提升。
朱熹尝曰:“作文字须是靠实,说得有条理,乃好,不可架空细巧。大率要七分实,只二三分文。……东坡如《灵壁张氏园亭记》最好,亦是靠实。秦少游(观)《龙井记》之类,全是架空说去,殊不起发人意思。”(《朱子语类》卷一三九)今读《张氏园亭记》及《龙井记》⑥,知朱熹所谓“靠实”和“架空”,盖指作者对所记对象应有实实在在的描写,不能如《龙井记》那样,对该实写的“龙井”反而写得很空泛,因此不能“起发人”。如此说来,记体文该实写处当很实,这是全文主体,而“虚”(即化有为无)处也应“虚”得起来,方是好文章。在写作实践中,何处需实写,化无为有,何处又该虚写,化有为无,全靠作者点化,并可由此分别作者艺术修养的高低,文章社会价值的大小。
5、形容法
方颐孙《百段锦》卷下立“妆点格”,他所谓“妆点”,就是常说的形容、描写,而形容又分“想象形容”和“形状风景”两类,乃形容的两种方法,——前者举欧阳修《昼锦堂记》和司马光《魏公祠堂记》为例⑦,后者举欧阳修《真州东园记》为例。所谓想象形容,就是所形容或描写的事物并非亲历亲见,而是出于想象,在修辞学上叫“示现”或“摹状”。如《昼锦堂记》形容昔人富贵归故乡时的情景:
盖士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一旦高车驷马,旌旗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嗟咨,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
所述苏秦(季子)、朱买臣“高车驷马”归故乡事,已过去了千多年,作者不可能亲见,但写得却像亲见似的。这完全出于“想象”,当然是“合理”的想象。
《真州东园记》曰:
园之广百亩,而流水横其前,清此浸其右,高台超其北。台,吾望以拂云之亭;池,吾俯以澄虚之阁;水,吾泛以画舫之舟。敞其中以为清燕之堂,辟其后以为射宾之圃。芙蕖芰荷之的历,幽兰白芷之芬芳,与夫佳花美木,列植而交阴:此前日之苍烟白露而荆棘也。高甍巨桷,水光日影,动摇而上下,其宽闲深靓,可以答远响而生清风:此前日之颓垣断堑而荒墟也。嘉时令节,州人士女,啸歌而管弦:此前日之晦冥风雨、鼪鼯鸟兽之嗥鸣也。吾于斯园有力焉,凡图之所载,盖其一二之略也。若乃升于高,以望江山之远近;嬉于水,而逐鱼鸟之浮沉,其物象意趣,登临之乐,览者各自得焉,凡工之不能画,吾亦不能言也。
作者从东园的前、右、北和中、后五个视角,分别写了台、池、流水及堂、圃以及花木之状,并前后对比,又写“登临之乐”,充分展现了东园风景之美,十分生动而精彩。
《百段锦》卷上,方颐孙另立“状情格”,也是“形容”,不过此类所形容的是情感,对象较抽象。其中“形容志向”一项,举吕祖谦《汉舆地图序》,略曰:
自古合天下为一者,必以拨乱之志以为主。志之所向,可以排山岳,倒江海,开金石,一念之烈,无能御之者。光武之在河北,崎岖于封豕长蛇之间,瞋目裂眦,更相长雄,积甲成山,积血成川,积气成云,积声成雷。九流混淆,三纲反易,虽十家之市无宁居者,则光武果何恃哉?亦恃其拨乱之志而已。
通过“排山岳,倒江海”以及“崎岖于封豕长蛇之间”、“积甲成山”等一系列比喻和颇带夸张的描写,将十分抽象的“拨乱之志”,写得仿佛看得见、摸得着。
在古代散文中,记、序文(特别是“记”)是文学性、可读性较强的文体,原因在它们的主体是叙事,为了把事“叙”得更形象生动些,作者往往比其他文体更多地使用想象、形容、描写等艺术手法,并借此驰骋才华,从而赋予了记、序更多的文学元素。虽然“宋体”记、序多了些论说成份,但内容也较单纯的记事显得深厚。
如何写好记、序文?对兴趣长期集中在诗赋的学者们来说,于此似乎有些不屑或无暇顾及,只有到北宋末南宋初,当记、序文成为考试科目被注入功利性、从而进入文章学家的视野之后,才开始得到较全面的探讨和论述,包括体式及文法技巧等,尽管系统性不是很强,但若将各家论述或只言片语集中起来并加以归纳总结,仍然相当可观,这从上文已可看出。应该说,由于记、序是实用性文体,虽被注入功利性,但词科所涉及的面远没有进士科大,故文章学家对它们研究的投入也许不如对其他科举时文(如论体文之类)高,但也算颇用力了。宋代学者对记之“变体”的研究,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宋代文学的特点;而关于记、序作法和技法的总结,不仅丰富了古文理论,而且对发展古文创作具有长远的指导意义。
收稿日期:2010-06-16
注释:
①又见《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别集卷二一、《山堂肆考》卷一七三,此文杨万里《诚斋集》未载,《全宋文》亦失载。
②按《选德殿记》于淳熙五年闰六月进呈,见《周文忠公集》卷一○四,随后刻石,则该记并非拟作。
③按:见《说郛》卷二五下引《席上腐谈》,传本《席上腐谈》无此条。
④此语出董弅《闲燕常谈》引尹洙语,见《爱日斋丛抄》卷四。
⑤吴起对魏武侯事,见《史记·吴起传》;《剑阁铭》见《文选》卷五六。
⑥前文见《苏轼文集》卷一一,后文见《淮海居士集》卷三八。
⑦按:所引《魏公祠堂记》,仅前数句出自该文,余为曾巩《移沧州过阙上殿札子》中文字(见《元丰类稿》卷三○),盖编者疏误,此不举以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