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山水诗初探,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山水诗论文,钱谦益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甲申之变,明亡清兴。但明末诗人依然存在,只是名为清初诗人而已。清初山水诗实乃明末山水诗的延续,若探讨清初诗人山水诗的整体成就,自然不能舍弃诗人写于明末的作品。这是论述清初诗人创作的一个原则。由明入清的诗人一般按政治身份划为两类,即坚守民族气节、誓与新朝相抗的明遗民诗人与丧失民族气节、主动或被迫入仕清朝的诗人。后一类以“江左三大家”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为代表。三人并称之目得于顾有孝、赵沄选编三人之诗为《江左三大家诗钞》,盖三人皆江南人,身份亦相类也。但三人的思想、阅历与诗歌成就及影响并不相同,朱庭珍称“国初江左三大家,钱、吴、龚并称于世”,“然江左以牧斋为冠,梅村次之,芝麓非二家匹”[(1)],堪称的评。其山水诗成就亦然。吴、龚山水诗姑置不论,本文专论钱谦益山水诗。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蒙叟、东涧老人等,学者称虞山先生。江苏常熟人。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大半生在明朝度过。因名隶东林党而卷入党争,仕途上几起几落。明亡曾任南明福王弘光朝礼部尚书。清顺治二年(1645)豫亲王多铎南侵破金陵,钱谦益屈节迎降而北上,被命为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充明史馆副总裁,但不到半年即托病乞归。腆颜事清使钱氏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并为人訾议、亦属咎由自取。不过应该正视的是,钱氏晚年对降清之举确有忏悔之意,尝自责道:“少窃虚誉,长尘华贯,荣进败名,艰危苟免。无一事可及生人,无一事可书册府。濒死不死,偷生得出……此天地间之不祥人。”[(2)]而且其思念故国之情与日俱增,“集中行文仍奉明朔,有弘光纪元而无顺治年号,内明外清,是触时忌”[(3)]。更重要的是当“桂王立于粤中,瞿式耜为大学士,郑成功、张名振、张煌言舟师纵横海上,谦益皆与之通。成功尝执贽为弟子”[(4)]。钱氏晚年积极参与其弟子郑、瞿等的抗清复明活动,是其悔过的具体行为,其忏悔思想亦是真实无饰的。以此为前提,才能正确认识与评价钱民的诗学思想与诗歌创作。
钱谦益是位诗论家,于诗标举“诗有本”说。所谓“本”是指诗以感情为主,并辅以学问。其《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云:
古之为诗者有本焉:《国风》之好色,《小雅》之怨悱,《离骚》之疾痛叫呼,结于君臣、夫妇、朋友之间,而发作于身世逼侧、时运连蹇之会;梦而恶,病而吟,春歌而溺笑,皆是物也。故曰有本。
“有本”显然是指诗人在真切的生活感受的基础上所产生的各种悲欢感情。钱氏对感情的具体要求一是真诚,故曰:“不诚无物,人之听之若春风之过马耳,其欲动天地、感鬼神,难矣!”[(5)]二是悲愤,如其所赞纪伯紫诗“涕洒文山,悲歌《正气》,非《西台》痛哭之遗恨乎?……杜陵之一饭不忘,渭南之家祭必告,殆无以加于此矣”[(6)]。这显然是指伤时忧国的民族感情。钱氏推崇悲愤之情为诗之本,乃其晚年的诗学思想,是其投身抗清民族感情复苏的反映。钱氏“诗有本”说还兼顾学问修养。他尝云:“夫诗文之道萌拆于灵心,蛰启于世运,而茁长于学问,三者相随,如灯之有炷有油有火而焰发焉。”[(7)]“灵心”主要指感情,“世运”指社会生活,而“学问”的内涵大体有二:一是指深谙儒家之经史,以提高思想修养,并便于运用典实,二是指继承前人诗歌遗产以汲取其精华,为此他十分赞同杜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与“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的观点,认为“得之者妙无二门”[(8)]。他又认为“学问者,性情之孚见也”、“性情者,学问之精神也”[(9)]。可见学问实为表现性情服务,毕竟“美者,美诗人之情也”[(10)]。钱氏的“诗有本”说乃是针对明七子摹拟盛唐与竟陵派幽深孤峭之弊而发,亦是对明代空疏不学之风的补救。他本人诗歌广采博取,兼学唐宋,瞿式耜所谓”以杜、韩为宗,而出入于香山、樊川、松陵,以迨东坡、放翁、遗山诸家,才气横放,无所不有”[(11)]。因此成为明末清初一大家,“才大学博,主持东南坛站,为明清两代诗派之一关键”[(12)]。其诗作抒发真性情,表现独自的审美感受,为开创清代新诗风作出贡献。其中山水诗亦成绩卓著。
(二)
钱谦益创作于明代的诗收于《牧斋初学集》,入清之作收于《牧斋有学集》、《投笔集》等。其山水诗见于前二集。钱氏诗以抒情为主,山水诗所占比例并不大,但却富有特色。而写于明末的山水诗与写于清初的山水诗,因为“灵心”与“世运”的不同,诗人的审美心境与诗歌的意象意境的迥异,而明显划分为两个阶段。
《初学集》的山水诗是钱谦益山水诗的主体,与《有学集》相比,不仅数量多,而且是比较纯粹的山水诗,属审美观照型,即诗人把自然山水是作为审美对象来观照、表现的,意在反映大自然的美,人对自然的感情,自然与人的和谐关系,构勒出审美的境界。这样的山水诗要求诗人创作时能摆脱功利观,有审美的胸襟与态度。古来隐逸诗人之所以尤多山水诗作,与此密切相关。《初学集》山水诗写于明末,尚未发生天崩地坼的鼎革之变,这是其属于纯粹山水诗的大前提。但钱氏山水诗数量并不多,又有其个人遭际的原因。钱氏与东林党共命运,故随东林党势力的消长而沉浮,虽处明代而仕途多舛,起起落落,心绪郁闷之时多而胸怀舒畅之日少。钱氏平日多写抒情诗以宣泄心中不平,只有当政治形势改善或遇到人生大喜之事时,才钟情自然,吟咏山水。
钱谦益万历三十八年(1610)中进士,当年即丁父忧归里,未及施展抱负。后因东林党魁孙丕扬、叶向高先后告退而受影响,竟乡居十年不得补官。泰昌元年(1620)光宗即位,终于召钱氏还朝。于北上进京途中,钱氏心中郁闷为之一扫,悠然自得,经镇江渡江写下《渡江》五律二首。其二云:
山城如画里,一棹亦悠然。铃塔晴相语,鱼龙静不豗。澄江千峰见,秋水片帆开。约略金山寺,曾听粥鼓来。
邓汉仪评“虞山诗始而轻婉秀丽,晚年则进于典重深老”[(13)],此诗即属于早期“轻婉秀丽”之什。诗人采取渡江时回顾的角度写所观赏之景,每联基本上以江岸远景空间意象与江中近景空间意象相对照映衬;又以奇联写视觉意象,偶联写听觉意象,构成的是宁静深远的山水意境。诗人此时全身心地沉浸在对镇江秋日山水的审美欣赏状态中,感受着自然的生命力,心境平和悠然,蕴藉着仕途新生的喜悦。《渡江二首》可看出宋代大诗人苏东坡山水诗的影响。苏氏《游金山寺》末云:“我谢江山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流露出隐逸思想,钱氏此时正思进取,故同题另诗乃反其意云:“何事眉山老,归期只问天?”苏东坡《大风留金山寺》有“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之句,写的是孤寂情景,钱氏“铃塔晴相语”则显得温馨。这表明钱氏虽汲取宋诗精华而又有创造,与明七了之拟古大不相同。当然,其中亦可见钱氏诗之“学问”。
钱谦益入京后,补编修原官,曾“陪祠定陵”,“慕谒长陵”,游览西山、碧云寺、香山寺等风景名胜,心情开朗,兴致浓郁,曾写下几首描写北京地区风光的诗,如《西山道中二首》、《碧云寺》、《香山寺》等,写出北国山川的疏放雄丽。如《西山道中二首》其二前两联云:“望里青山开复遮,数峰缺处有人家。沟渠流出垣墙水,篱落飘来禁苑花。”前联视野开阔,大景中有小景;后联虚实结合,小景中寓大景,西山风光亦折射出帝都气象。《香山寺》其一云:
千峰匼匝更分明,涧复冈回一径清。天远夕阳连海色,山空晚院聚钟声。云从石磴中间出,月向香台下界生。万叠烟峦栏槛外,不知何处与身平。此诗采用视角转换的方法,使香山寺具有立体感。首联俯视,将香山寺置于“千峰匼匝”、“涧复冈回”之壮阔而幽深的环境中;颔联仰视,以“无远夕阳”、“山空”钟声作陪衬;颈联近观,云山石磴,月下香台,显出香山寺的静穆神秘;尾联远望,则暗示人与自然的融合。诗写寺而全诗不着一“寺”字,纯然以寺外之山水烘托之,意境因而壮阔深远,而寺亦隐约可见。诗除首句点化罗虬《比红儿》“匼匝千山与万山”之句外,基本上采用白描手法,此亦钱氏诗的一种风貌。
钱谦益运交华盖。他入京当年八月典试浙江,因党争宿怨遭人攻讦,次年冬以疾告归。至天启四年(1624)再赴召,次年又被魏氏阉党陷害,削遣归。天启七年(1627)熹宗死,八月思宗即位,铲除阉党,政治形势大变,钱谦益终于看到东山再起的希望,很是扬眉吐气。崇祯元年(1628)正月乃有游览苏州西山赏梅的雅兴,并留下《正月十四日与邵僧弥看梅西山徭横塘抵光福》、《夜步虎山桥》、《元夕阻雨泊舟光福》、《十六日冒雨游玄墓》、《十七日早晴过熨斗柄,登茶山,历西碛、弹山,抵铜坑,还憩众香庵》、《西山看梅归舟即事示僧弥四首》等古今体纪游山水诗十余首,以清丽之笔写尽江南早春清新秀美的风情。如五律《夜步虎山桥》专写西山月夜之景,极尽清幽之致:
信步寻溪桥,村犬吠林杪。月色淡自佳,山行误亦好。暮峰敛馀黛,早梅散轻缟。定知窖宵梦,空蒙入幽讨。
诗人于月色迷蒙的春夜,信步走过虎山桥,听山上林梢传来几声犬吠,更觉月夜之清静,望青山已模糊,一树树梅花似白色丝绸悬浮在半空,显得奇妙迷人。诗人一路陶醉,连迷路亦觉得有趣,甚至愿在今宵梦中继续徜徉于虎山桥之月夜。可见人此时已忘却尘世间的争斗与荣辱,纯粹是以审美的态度来欣赏虎山桥畔之月景,仿佛身心亦融化在月夜中。诗风仍“轻婉秀丽”,叙事柔婉,描写秀丽,文辞淡雅,颔联、尾联似宋诗之议论,但极富情韵又不似宋诗,从而构成江南早春月夜空灵优美的意境。诗人多年烦躁的心灵在此变得平静,得到休憩。
钱谦益此行意在探梅,光福“香雪海”梅花不啻人间仙境。钱氏于多首诗中写到梅花。五古《十六日冒雨游玄墓》描绘雨中的梅花,另有神韵:
参月横清晨,玉雪蔽行路。沾湿闻雨香,登顿入花雾。初疑雨妒花,转为花惜雨。梅亦爱清妍,浥雨如含露。孤标宜轻寒,靓妆倚薄暮。
玄暮又作元墓,亦称邓尉,“在光福里,去城(苏州)七十里”[(14)],山人以圃为业,尤多树梅。乾隆《吴县志》称“梅花以惊蛰为候,最盛者以元墓、铜坑为极”。诗人冒雨游邓尉赏梅,看到的是雨中梅花,因此将雨与梅交织起来描写,表现出特有的审美发现。诗人既着眼于梅林整体“玉雪”横空、“花雾”笼罩的渲染,又注意梅花个体“浥雨如含露”的清妍孤标之态。而“初疑雨妒花,转为花惜雨”,又写出诗人对梅花的珍惜。实际上雨与花关系密切,花因雨而娇,雨因花而香,此时大自然的万物和谐统一,雨中邓尉梅林弥漫的是恬静、平和的情韵,这正是诗人心境的外现。而五古《十七日早睛过熨斗柄,登茶山,历西碛、弹山,抵铜坑,还憩众香庵》,则写早晴时的梅花,又与雨中梅花不同。诗人于梅一往情深,故先将梅花喻为“绰约处姑射”之美人,她所生长的“好宫宅”是“吴山环西南,其山秀而峄,郁盘起玄墓,迤逦属西碛”,秀峰环立;其间又有“回环具区水,粘天浸寒碧”,环境清幽洁净;她更得到天地灵气之滋养:“空蒙滋霜根,浩渺荡月魄。湖山畜气韵,烟雾发芳泽。”有这样析好山好水才孕育出“迥出凡梅格”之“西山梅”。正因为西山梅如此非凡,才引发诗人探奇寻花的兴趣。
我来早春时,发兴蜡双屐。探奇忘晴雨,寻花越阡陌。茫茫梅花海,上有花雾积。不知何处香,但见四山白。篮舆度花杪,登顿旋已易。恍忽如梦境,愕眙眩游迹。纵览乘朝暾,留连坐日夕。残阳挂烟树,横斜似初月。清游难省记,胜情易追惜。还恐梅花神,茫茫笑逋客。
如果说此诗前半首以静态写西山梅,那么后半前则以“寻花越阡陌”的动态角度描述;上半首重在实写,偏于客观描写,下半首重在虚写,偏于抒发主观情思:如写“发兴”“探奇忘晴雨”之兴奋,“恍忽如梦境”之迷醉,要之写探梅之“胜情”,对自然美的生命之追求。但此诗并非咏物,实是借西山梅写西山之春景,写山苏州独具有的地灵梅奇的江南神韵,写出自然本源的清净空明的本质,以及在诗心上的感应。
钱谦益《初学集》山水诗拔萃之作,或者说钱氏一生山水之作的巅峰,是黄山组诗二十四首。钱氏官场失意而情场得意。崇祯十三年(1641)十一月千古奇女子柳如是访钱氏于半野堂,十二月二日迁入钱氏为之修筑的“我闻室”居住。二人相与守岁。次年正月二人乃出游拂水山庄、苏州等地,于嘉兴暂时分别,等待六月正式结婚之大喜。辞别之后钱氏先赴杭州,三月乃有黄山之游。钱氏以花甲之年即将迎娶惊才绝艳的二十余岁的柳氏,真乃“平生得意事”[(15)]。以这种狂喜之激情游黄山,又见如此雄奇险怪的黄山奇景,不仅诗兴大发,亟欲宣泄心中激情,而且诗风亦不再是浅吟低唱式的轻婉柔丽,而是引吭高歌式的雄浑豪放矣。黄山诗显示诗人山水诗风格的明显变化。地处安徽歙县、黟县、太平、旌德之间的黄山乃中华壮丽河山的精华,因而有“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之说。明以前诗人登黄山而吟咏者不多,“黄山游履,晚明为盛,记游之诗,以牧为最工”[(16)]。这组黄山诗无论在题材的开拓、艺术的精湛,还是规模的宏大上,都应示以青睐。
黄山组诗前十八首,基本是记述游程,边走边看二三月七日发灊口,逾石砧岭;禊后五日浴汤池,宿桃花庵,观天都峰瀑布;初九日登老人峰,憩文殊庵;初十日又到一线天,下百步云梯,经莲华峰,憩天海,登信始峰,回望石笋矼,登炼丹台;十一日由天都峰趾经莲华峰抵汤口;十二日由桃花庵出发,出汤口经芳村回到砧口”当然,在纪行的同时亦描绘了黄山的奇妙风光。后六首乃选取汤池、天都峰、莲华峰、石笋矼、炼丹台、慈光寺等诸风景名胜作专篇吟咏。从整组诗构思看,是线与点的结合、长镜头与特写的结合,堪称为黄山大写真。
黄水纪游诗如《三月七日发灊口,经杨干寺,逾石砧岭,出芳村抵祥符寺》堪称力作:
黟山崚嶒比华尊,连冈属岭为重门。我从灊口旋登顿,裴徊芗石过芳村。山嶞谷袭水见底,滩声半出烟岚里。千丛竹条衣石壁,一径落花被流水。茅屋人家类古初,横枕溪流架树居。白足女郎齐碓蕨,平头儿子半叉鱼。路出谼中山始放,黄山轩豁见容状。一族莲花拥阊阖,千仞天都展屏障。旋观溪谷相回萦,浮溪如却容溪迎,溪流环山山绕谷,周遭匼匝如列城。兹山延袤蕴灵异,千里坤舆尽扶持。倒泻万壑流秽恶,离立千山护空翠。天心地肺杳难推,明日悬崖杖策时。一重一掩吾肺腑,到此方知杜老诗。
此诗移步换景,展现出三月七日出发灊口进入黄山地界所见到的风景线,既有一簇莲华、千仞天都等名山以及回萦山谷之浮溪、容溪之山水壮阔景观,亦有千丛翠竹、一径落花之草木秀丽意象,还有山中茅屋及勤劳的山民人物,以粗线条勾勒出黄山的总体风貌。初见黄水诗人就深切地感悟到老杜“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17)]之意,重峦叠嶂与花鸟之物似乎成为诗人生命的一部分,生机盎然。又如《宿桃源庵作短歌题壁示药谷主人佘抡仲》则以散点透视的角度,从宏观上为黄山画素描:“天都诸峰屏障开,白龙潭水绿浪回。浴罢汤池暝投宿,流泉午夜如崩雷”,“刻疏去气排窗棂,穿穴烟岚置堂奥。山中辛夷花放荣,此上桃李俱落英”,借奇峰、绿潭、流泉、云气、山花等诸意象,构成黄山“奇绝”之景,同时又云“却笑仙源迷子骥,还缘药谷访容成”,借用神话传说中南阳刘子骥欲游桃花源未果[(18)]、容成子游黄山浮丘公仙坛[(19)]之典,渲染黄山之美,并为黄山涂抹上一层神秘色彩,诗人似亦有飘飘欲仙之意,其精神之快慰不言而喻。
诗人最精采的山水诗还是集中笔墨描写某一奇特景观之作。在游览途中,初七日夜雨,初八日雨仍不止,“天公尽放狂风雨”[(20)],“天欲老夫看瀑布”[(21)]。急雨为天都峰瀑布增添了壮美的气势,令诗人惊心动魄,乃写下七古《天都峰瀑布》:
天都诸峰遥相从,连绵峄属无罅缝。山腰白云出衣带,云生叠叠山重重。峰内有峰类皴染,须臾蓊合仍混同。层云聚族雨决溜,溪山天水齐溟蒙。是时水势犹未雄,江河欲决翻健壅。良久雨足水积厚,瀑布倒泻天都峰。初疑渴龙甫喷薄,抉石投奅声隆。复疑水激龙拗怒,摔尾下拔百丈洪。更疑群龙互转斗,移山排谷轰圆穹。人言水借风力横,那知水急翻生风。激雷狂电何处起?发作亦在风水中。波浪喧豗草木亚,搜搅轩簸心忡忡。潭中老龙又惊寤,绿浪濆涌轩窗东。山根飒拉地轴震,旋恐黄海浮虚空。亭午雨止云戎戎,千条白练回冲融。凭阑心坎舒撞舂,坐听涛濑看奔冲,愕眙莫讶诗思穷,老夫三日犹耳聋。
此诗写瀑布打破单纯写瀑布空间形态的格局,而是时空交错,瀑布与急雨相联,瀑借雨势,寸雨添瀑威,“主角”与“配角”默契合作,呈现出天都峰瀑布的独特景观。诗开头写“配角”雨,铺阵其由“山腰白云”而“云生叠叠”,至“层云聚族雨决溜”的生成过程,就有了时间形态。到“雨足水积厚”,把势蓄足,才让“主角”登台,上演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活剧。诗以龙喻瀑布本不新鲜,但将龙的意象又具体化为“初疑渴龙甫喷薄”,“复疑水激龙拗怒”,“更疑群龙互转斗”,就生动鲜活而平生新意,分别写出瀑布的声势、水势、气势,以及随着急雨降落瀑布伟力逐渐增强的动态过程,空间意象有了时间感。诗人欣赏瀑布又有其独到的审美感受,“人言水借风力横,那知水急翻生风,激雷狂电何处起?发作亦在风水中。”这就突出天都峰瀑布的个性与强大的生命力。诗写作者观瀑布的心理感受及其前后变化,则使读者有身历其境之感。全诗大笔淋漓,浓彩重墨,意象丰富,层次繁复,较之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徐凝“千古长如白练飞”写庐山瀑布之单一意象,自不可同日而语。诗风格独特,即有李白的豪放、杜甫的雄壮,亦有韩愈的怪奇、苏轼的博喻,并化用了李白、杜甫、韩愈、皮日休之诗句,尽汲唐宋诗之精华,构成奇怪险绝、变幻莫测的境界,而诗人昂奋激动的心情亦得以宣泄。
黄山景观的主体是奇峰,如天都峰、莲华峰、老人峰、光明顶、玉蕊峰、桃花峰等等,不胜枚举。其中以莲华峰最为高峻,达海拔1867米,对莲化谦益自然不能不形诸笔墨。五古《莲华峰》云:
莲华峰岞峪,高与天都并。峰趾仄下垂,屈盘隐梯磴。峰如莲正开,趾如荷有柄。缘茎拊其瓣,百折峰始竟。侧身窦石腹,刺促藕丝经。罅漏忽穿穴,藕孔隙光映。上有半间厂,凸如莲子迸。又有莲花心,数尺凹圆径。群峰簇相拱,田田荷叶盛。我来倚孤藤,敢与罡风竞。支颐云梯畔,足支目转瞪。自从出汤口,诸峰互延亘。天都尊无如,莲峰变难凭。初疑玉井头,如船藕相擎。簇簇青莲房,万叶拥却迎。及憩文殊院,西面看最靓。妙花耸青壁,石瓣承其胫。趺坐敷庄严,明妆比端正。西北瓣未圆,菡萏一峰称。南下桃花峰,飞梁似连剩。玉蕊近可攀,连理遥相命。数武俄改易,一寅已幽夐。侧出横秋波,平铺落明镜。顾盼良已烦,画图岂能评?惟有青莲眼,尝见胜莲胜。
此诗与《天都峰瀑布》相经:不是静观的角度,而是动攀的角度,不是大笔作粗线条勾勒,而是工笔作细致刻划,因此视野更开阔,诗境更深远。《天都峰瀑布》以龙喻瀑布是局部,而此诗以莲花喻峰,则是通篇的。以莲华峰自身而言,从山脚至山顶,巧譬妙喻,络绎不绝,荷柄、荷茎、花瓣、藕丝经、藕孔、莲子、莲花心,宛然是一株完整的荷花,与峰名正相符。比喻自下而上写,则暗示诗人是登峰时所见。诗人又把莲华峰置于黄山群峰的环境中进行审美观照,对其他奇峰仍以荷叶、荷花相喻,并与“太华峰头玉井莲,开华十丈藕如船”[(22)]即亦似莲的华山玉井头作譬,可见诗人之迁想妙得。诗末“青莲眼”固然典出《首楞严经》,但理解为李青莲之眼,看到“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23)],则更切合诗意,盖诗人四望群峰皆似莲花,感到无穷的审美享受,仿佛置身于极乐世界。此诗不以气势胜,但写得雄丽宏博。另外,《石笋矼》写“灵山忽涌濆,化成千尺峰,乃是双石笋”的造化奇功,《初九日发朱砂庵,经观音岩登老人峰》写“如涛如浪复如海,至竟但可名为云”之云海奇观,皆展示了黄山的绝妙胜景。
综观钱谦益黄山组诗,既反映了黄山整体风貌,又突出了其重点景观;既写出黄山之壮美,又写出其秀美;且诗体不一,风格多样。诗人又广采博取唐宋大家之所长,并独成一格,从而热情赞美了祖国大好河山,又抒发了心中激情。堪称中国古典山水诗中少有的杰构。宋琬《送宋无言归黄山歌》赞云:“我读纪游未终卷,移家便欲将鸡犬。”宋荦亦称:“此山名作,向推虞山。”[(24)]后来袁枚写有黄山组诗,亦受到钱氏影响,皆可见钱氏黄山组诗非同异常的魅力。
(三)
钱谦益在写完审美观照型山水诗的代表作黄山组诗后,“世运”不允即发生巨变。入清以后山水在钱氏眼中已不再是审美观赏的对象,而常常是故国的象征。因此收入《有学集》的山水诗就具有了政治意味,属寓意寄托型。钱氏晚年悲思故国,志在抗清,“伤心扪泪,奋其笔舌”[(25)];山水诗亦触景生情,实践了其“诗有本”说所主张的抒写悲愤之情的思想,风格沉郁悲凉,迹近于杜诗。
钱谦益于顺治七年庚寅(1650)五月,“访伏波将军于婺州,以初一时度罗刹江,自睦之婺,憩于杭,往返将匝月,漫兴口占,得七言长句三十余首”[(26)]。钱氏金华之行,意在游说马进宝驻军反正,同海上抗清力量配合,共同完成复明大业。此行所见乃浙江秀丽山水,钱氏虽有咏诵,但无单纯观赏之什,山水大多是其悲愤之情的载体。如七律《早发七里滩》写七里滩上早行所见所感。七里滩乃富春江风景名胜,北岸富春山钓台为东汉严光归隐处。七里滩风光秀丽,纪昀所谓“山水甚佳”,赋诗云“浓似春云淡似烟,参差绿到大江边”,“两岸蒙蒙空翠合,玻璃镜里一帆行。”[(27)]但钱氏此行并非游山玩水,而是肩负重要使命,因此七里滩风物引发的是诗人忧国伤时之泪:
曈曈初旭丽江干,念念浮烟幕濑滩。此地无风才七里,吾庐有日正三竿。钓台不为沉灰改,丁水犹馀折卓寒。欲哭西台还未忍,唳空朱噣响云端。
诗实写七里滩之景不过是江岸旭日东升,江面雾气笼罩而已。钓台、丁水之意象并非作为山水景物出现,而是引发诗人情思的媒介。其自注云:“谢翱《西台恸哭记》即钓台也。其招魂之辞曰:”化为朱鸟兮,有翱焉食。“南宋末爱国诗人谢翱因文天祥殉国,曾于钓台设文天祥灵位哭祭招魂,并写下《西台恸哭记》,抒发亡国之哀。诗人经钓台自然产生谢翱之悲思,但他对复明仍抱有希望,故云欲哭而“未忍”,“即未忍视明室今已亡之意”[(28)],又称钓台不会沉沦,丁水中还有可以重新举起之寒战。末句之景自然更是虚拟,乃象征抗清之志不屈不挠。
钱谦益从金华返回杭州小憩期间,更写下二十余首七律,皆与西湖有关,但并不是吟唱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苏堤春晓等美景,此时客观山水与诗人主观乃处于矛盾状态,故诗人借西湖山水宣泄心中的悲愤。如《留题湖舫》云:
湖上堤边舣棹时,菱花镜里去迟迟。分将小艇迎桃叶,遍采新歌谱竹枝。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凭栏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此诗采用今昔对比的结构。前两联追忆前明崇祯年间柳如是游西湖时的情景,那时西湖是繁华富丽之地,温柔旖旋之乡。但这只是铺垫,以反衬今日西湖“水色山光”之悲。尽管杨柳依旧婀娜、烟草仍然碧绿,而望帝之魂化成的杜鹃正啼着失国之“恨”,寄寓着诗人“国破山河在”的哀思,“水色山光自古悲”自是诗人移情的结果。诗关键意象“杜鹃”,乃对李商隐“望帝春心托杜鹃”[(29)]、秦少游“杜鹃声里斜阳暮”[(30)]境界的再创,有更深的新意。
《西湖杂感》组诗二十首是诗人忧国伤时感情的集中抒发,小序称“想湖山之佳丽,数都会之繁华;旧梦依然,新吾安在!况复彼都人士,痛绝黍禾,今此下民,甘忘桑椹”,“嗟地是而人非,忍凭今而吊古?凄绝短章,酒阑灯炧,隔江唱越女之歌,风急雨淋,度峡下巴人之泪”,真乃悲慨万千!《西湖杂感》二十首或抒怀,或咏古,亦不乏以吟咏西湖山水寄托易代之感的佳什,试看其二、其三、其二十:
潋滟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孤山鹤去花如雷,葛岭鹃啼月似霜。油壁轻车来北里,梨园小部奏西厢。而今纵会空王法,知是前尘地断肠。
杨柳桃花应劫灰,残鸥剩鸭触舷回。鹰毛占断听莺树,马矢平填放鹤台。北岸奔腾潮又到,南枝零落鬼空哀。争怜柳市高楼上,银烛金盘博局开。
罨画西湖面目非,峰峦侧堕水争飞。云庄历乱荷花尽,月地倾颓桂子稀。莺断曲裳思旧树,鹤髡丹顶悔初衣。今秋古恨谁消得?只合腾腾放棹归。
三诗所选择的意象皆寓“板荡凄凉”(同题其一)之深意,仿佛蒙上“劫后”余灰。“唐时草”、“宋代云”、“钟声”、“孤山鹤”、“残鸥剩鸭”等,无论是虚拟的,还是耳闻目睹的,无不蕴含故国之思与亡国之恨。而“鹰毛占断”、“马矢平填”、“北岸潮到”,又明显象征着清军的入侵,是“南枝零落”、“荷花尽”、“桂子稀”劫后灾难的祸根。“西湖面目非”的意象皆刺激诗人的心灵,怎能不令诗人泣血椎心,“今愁古恨”呢?值得注意的是“莺断曲裳思旧树,鹤髡丹顶悔初哀”两句乃诗人为当年失足而发出的忏悔,我们没有理由认为是“伪饰”。《西湖杂感》“悲中夏之沉沦,与犬羊之俶扰,未尝不有余哀也”[(31)],总体风格是悲哀,缺乏振痿起痹的力量。钱氏之人格与杜甫特别是明遗民顾炎武、屈大均等尚不可等量齐观,毕竟有其卑弱的劣根性,尽管晚年已有所克服。
(四)
钱谦益作为明末清初诗坛的领袖人物,有扫除明末拟古余习、开创清代诗写真性清新风的功劳,明遗民归庄称:“近世钱宗伯始为之除棒莽,塞径窦,然后诗家趋于正道,还之大雅”。[(32)]后人朱庭珍亦评云:“钱牧斋厌前后七子优孟衣冠之习,诋为伪体,奉韩、苏为标准。当时风格,为之一变。”[(33)]皆符合实际。钱氏于清诗的功绩还在于开创了虞山诗派,影响或者培植了清初浙派初祖学宋诗的黄宗羲、学唐诗的神韵派王士禛,以至南施(闰章)北宋(琬)等清初名家,就是乾隆格调、性灵、肌理三派亦与钱氏有关联,故郑方坤称“本朝诗人辈出,要不能出其范围”[(34)]。仅以山水诗而言,钱氏山水诗的审美观照型与寄托寓意型两种模式,阳刚壮美与阴柔秀丽两大类风格,可以说基本上包括了山水诗的要素,有清一代山水诗亦“无能出其范围”。
注释:
(1)《筱园诗话》
(2)《与族弟君鸿论求免庆寿诗文书》
(3)姜殿扬《牧斋有学集跋》
(4)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三
(5)《佟怀东诗选序》
(6)《题纪伯紫诗》
(7)《题杜苍略自评诗文》
(8)《冯巳苍诗序》
(9)《兼拙斋诗集序》
(10)《王侍御遗诗赞》
(11)《牧斋先生初学集目录后序》
(12)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十九
(13)《诗观初集》
(14)徐崧等《百城烟水》
(15)范错《华笑庼杂笔》
(16)钱仲联《梦苕庵诗话》
(17)《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18)陶潜《桃花源记》
(19)《歙县图经》
(20)《初八日雨不止题壁》
(21)《桃源庵小楼坐雨看天都峰瀑布作》
(22)韩愈《古意》
(23)李白《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
(24)《清史列传》卷七十
(25)凌风翔《有学集序》
(26)《有学集》卷三《庚寅夏五集》
(27)《富春至严陵山水甚佳》
(28)陈寅恪《柳如是别传》
(29)《无题》
(30)《踏莎行》
(31)章太炎《訄书·别录甲》
(32)《王异公诗序》
(33)《筱园诗话》
(34)《东涧诗钞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