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象知识:新儒学认识论与文艺美学_理学论文

对象知识:新儒学认识论与文艺美学_理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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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7712 (2001)02—0034—09

道学,或称理学、新儒学,是绵延于两宋的哲学思维形态和社会思潮,它以传统儒学为依托,注入了道教和佛教的精华,更向内在的心性义理方面深入开掘。理学诞生之初,就将自己与传统意义上的文人、经师分开,如程颢所云:“今之学者歧而为三:能文者为之文士,谈经者为讲题,惟知道者乃儒也。”[1](卷二)它的产生, 标志着儒学从浅陋粗糙的伦理哲学向精致纯粹的思辨哲学发展。

理学家,北宋有石介、周敦颐、邵雍、程颐、程颢,南宋有朱熹、吕祖谦、真德秀、魏了翁、陆九渊、包恢、叶适等。理学一派,前后师承渊源脉落清晰,其中朱熹上承二程、邵雍,下启陆九渊及明代理学家,将理学推向高峰。理学与文学在一共同的时代背景和文化氛围之中孕育、发展、成熟,理学诸公又与许多名冠一时的文学家生活在同一时代,并时有交往过从,受同一种文化熏染,理学思维也要渗透到文艺领域,并影响到文艺审美观念。理学作为以本体论、认识论见长的一种思辨哲学,其思维方式容易被崇尚理性的宋代士人接受,从而对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产生影响。总体上,宋人的思辨及说理能力较强,无疑就出于理学的熏染。而作为宋代理学认识论核心的“格物致知”学说,更是对宋人的文艺审美观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

一、理学与文学的交汇融通

从根本上,理学家是重道轻文的。理学家和古文家都论“道”,出发点迥然而异。古文家习惯于从为文的角度解释“道”,把“道”作为“文”具体反映的内容,二者的关系是镜和水,是表现与被表现的关系;而理学家则从宇宙和社会的一般法则来认识“道”,将其作为自然与人事的万物之本,有着天然合理性的“天理”,无须理论上的论证。二者的关系是本与末,是统摄与被统摄、根本和枝叶的关系。“文”作为天地宇宙间的一种现象,不过是“道”的一种表现而已,故文和道的关系是“月印万川”,“理一分殊”。正如朱熹所说:“本只是一太极,而万物各有禀受,又各自全具一太极耳。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可见,不可谓月已分也。”[2] (卷九四)理学的最高哲学范畴是“道”,也称“天理”、“太极”,如只一月在天上,散落万水千山,成无数月,本质根源上也只是一月。文,不过是这万万千千散落之月中的一个而已。理学家最不能容忍的是“文”与“道”的平起平坐,甚至有时将“文”置于“道”之上,这就威胁到其最高哲学范畴。朱熹又更具体地阐明了这一立场:“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今东坡之言曰:‘吾所谓文,必与道俱。’则是文自文,而道自道,待作文时,旋去讨个道来入放里面,此是它大病处。只是它每常文字毕妙,包笼将去,到此不觉漏逗。说出他本根病痛所以然处,缘他都是因作文,却渐渐说上道理来。不是先理会得道理了,方作文,所以大本都差。”[2](卷一三九)据此,文学家是先作文, 而后“却渐渐说上道理来”;而理学家却是“先理会得道理了,方作文”。基于这样的文学起源观和本体论,理学家必然要将道置于文之上,重道轻文,在理学家中很普遍。朱熹辨析二者的逻辑关系为:“古之圣贤,所以教人,不过使之讲明天下之义理,以开发其心之知识,然后立行固守,以终其身。而凡其见之言论,措之事业者,莫不由是以出,初非此外别有歧路可施功力,以致文字之华靡,事业之恢宏也。”[3 ](《答巩仲至第四书》卷六四)

但是,理学家也明白,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再微妙玄虚的“道”也要通过文字传达流播,“道”对“文”有着一种先天的依赖性;而文学的发展成熟,客观上也要吸取哲学的理性思维成就,文学批评及文学思想尤其如此。所以,宋代文化领域,出现了哲学与文学的交汇融通的现象。

首先,理学思维中本身就不无文艺审美的萌芽。在宇宙观上,理学更加强调道德伦理与宇宙万物的天然契合性,所谓“吾学虽有所授受,但‘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1](卷一二), 天下万物皆只是一个天理。“理”是第一性的,并将它作为其哲学体系的最高范畴,由此,即很容易推导出物我合一、心物交融的理论;在认识论上,理学提出了穷理尽性、格物致知,既然天人合一,“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万物之理”[1](卷二),那末, 欲穷究天理必须从格物致知的细微工夫做起,所谓“格犹穷也,物犹理也,犹曰穷其理而已矣”[1](卷二五),“须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积习既多, 然后脱然有贯通处”[4](卷一一), 这实际也是佳作源于长期积累的艺术规律。

不废性情,兼及吟咏,使宋代理学家一般都有较高的文学素养。北宋时,周敦颐所作短文《爱莲说》,“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等寥寥数语,写尽荷花精神,广为传诵。邵雍是理学家,兼有诗人身份,作诗一千余首,多为描述自己乐天知命、优游闲适的生活。正如邵雍自己所说:“《击壤集》,伊川翁自乐之诗也,非唯自乐,又能乐时与万物之自得也。”[5]朱熹也说:“康节之学,其骨髓在《皇极经世书》,其花草便是诗。”[2](卷一百)其作一派自然天机, 怡然自乐之貌跃然纸上。如《安乐窝中诗一编》云:“安乐窝中诗一编,自歌自咏自怡然。……饮时更改三两字,醉后吟哦五七篇。直恐心通云外月,又疑身是洞中仙。银河汹涌翻晴浪,玉树查牙生紫烟。万物有情皆可状,百骸无病不能蠲。”[5](卷九)又如《闲吟》:“忽忽闲拈笔, 时时乐性灵。何尝无对景,未始便忘情。句会飘然得,诗因偶然成。天机难状处,一点自分明。”[5](卷四)活写出超然世外、 自得其乐的情态,性灵天机,一派活泼泼的自由精神。其中不无佳作,如《安乐窝》:“半记不记梦觉后,似愁无愁情倦时。拥衾侧卧未欲起,帘外落花撩乱飞。”[5](卷九)情辞摇曳,笔力不减诗人。 二程虽道统面孔最古板,亦不废吟咏,如反复被人引用的《秋日偶成》“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也是在吟风弄月中将个体生命中与宇宙间生生不息的生命融为一体。又据《二程外书》记载:“邵尧夫诗曰:‘梧桐月向怀中照,杨柳风来面上吹。’明道曰:‘真风流人豪。’”[4 ](卷一一)也很见对文学的态度。至于朱熹,早年更是以诗名闻世,据记:“胡澹庵上章,荐诗人十人,朱文公与焉。文公不乐,誓不复作诗,迄不能不作也。”[6 ](甲编卷六)他运用形象思维抒写悟道后的喜悦心情,活泼生动,仅从诗的角度看,也不失为好诗。如《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又如《春日》:“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3 ](卷二)尽管以上所举理学诸公作诗不无寓性理、参悟玄机的成分,但毕竟可由此窥他们对吟咏情性的态度。

理学家的文学鉴赏能力亦可圈可点,尽管即使如此,其出发点仍是“道”而非“文”。例如:“邵尧夫诗曰:‘梧桐月向怀中照,杨柳风来面上吹。’明道曰:‘真风流人豪。’又:“伊川曰:‘邵尧夫在急流中,被渠安然取十年快乐。石曼卿诗云:‘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明道曰:‘此语形容得浩然之气。’”[4 ](卷一一)实际上,审美感悟与明理悟道有极其相近之处,像罗大经评杜甫诗“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时曾说:“或谓此与儿童之属对何异?余曰不然。上二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咏之、体认之,岂有此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6](丙编卷一四)因此, 理学家十分强调把握文艺的精髓与真谛,提出了许多精彩见解。如朱熹论鉴赏诗歌要识得真“滋味”:“大凡物事须要说得有滋味,方见有功。而今随文解义,谁人不解?须要见古人好处。如昔人赋梅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十四个字,谁人不晓得?然而前辈直恁地称叹,说他形容得好,是如何?这个便是难说,须要自得言外之意始得。须是看得那物事有精神方好。若看得有精神,自是活动有意思,跳踯叫唤,自然不知手之舞、足之蹈。这个有两重,晓得文义是一重,晓得意思好处是一重。若只晓得外面一重,不识得他好底意思,此是一件大病。”[2](卷一四0)这里所谓“有滋味”、“古人好处”、“言外之意”、“有精神”等,已经达到文艺鉴赏的深层次。

理学家的文学素养深厚如此,文学家的经学根底也不浅。黄庭坚论诗,就极重治经一途,视之为作诗的“渊源”、“根本”和“关捩”。他在具有江西诗派宣言意义的《答洪驹父书》中说:“词笔纵横,极见日新之效。探其渊源,乃可到古人耳。”在《与徐甥师川》中又云:“须精致一经,知古人关捩子,然后所见书传,知其旨趣,观世故在吾术内。……文章乃其粉泽,要须探其根本,本固则世故之风雨不能飘摇。”更重要的,是理学家与文学家时有交往,相互影响。例如南宋时,由于理学日趋成熟,成为人格涵养的必修课,故风靡一时,文化价值凸现,文人士大夫或多或少受其熏染,笔下沾染了道学气。间接影响,如张孝祥曾筑堂与张栻大讲性命之学,陆游也曾写过道学诗,其一云:“梦里明明周孔,胸中历历虞唐。欲尽致君事业,先求养气工夫。”[7 ](《六言杂兴》卷五六)俨然以理学后进自任。其二云:“圣门志学岂有此,山立方当斥百家。早忝授经闻博约,晚修同俗陷浮华。”[7 ](《志学》卷五五)甚至他著名的“老学庵”的命名都与道学有关:“名誉不如心自肯,文章终与道相妨。吾心本自同天地,俗学何知溺枇糠。”[7](《老学庵》卷三三)也俨然理学正宗传人。 南宋文坛巨擘辛弃疾与朱熹交往频繁,交谊深厚,朱熹曾有《答辛幼安启》,其云:“卓荦奇材,疏通远识,经纶事业,有股肱王室之心,游戏文章,亦脍炙士林之口。”[3](卷八五)并亲书“克己复礼, 夙兴夜寐”相赠,隐含事功之外应加强立德之意,殷切之情,用心良苦。朱熹去世时,朝廷伪学之禁正严,其门生故旧均不敢露面送葬,独辛弃疾作悼文并往哭之,辞曰:‘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如生。’”[8 ]其交谊如此,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自然会促进理学与文学的交流渗透。

二、格物致知与观物态度

从认识论角度看,理学讲究格物致知,而从本质上看,文学也是一种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认识活动。哲学之格物,与文艺之观物,实有相通之处。由理学之格物到文学之观物,是“格物致知”说对文学思想的第一个影响。

按“格物致知”一语,始见于《大学》,原是道德伦理修养的命题。至宋代理学家才将它剥离出来,赋予认识论的意义,进行系统研究。而《大学》,本为《礼记》中的一篇,宋末以前,未见显赫,至宋儒才予以高度重视。至朱熹始为其作章句,并改动章节,又因说传文有缺,增补《致知格物》一章。朱熹等将《大学》抬高到与《论语》、《孟子》、《中庸》同等的地位,合称为四子书。宋末以后,朝廷以四书取士,成为士人猎取功名的必读书。所谓“《大学》一书,皆以修身为本,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是修身内事”[2](卷一四)。宋儒认为, 在儒家的伦理道德的思维锁链上,“格物致知”是达到修、齐、治、平理想境界的逻辑起点和心理前提:“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9](P1)所以,在宋儒眼中, 其地位甚至高于其他三书。如在《朱子语类》及《四书章句》的编排次序上,就将《大学》置于其他三子之前。朱熹明言:“《论》《孟》《中庸》,待《大学》贯通浃治,无可得看后方看,乃佳。”[2] (卷一四)道理就在于,《大学》是起点,是根基,“如人起屋相似,须先打个地盘,地盘既成,则可举而行之矣”[2](卷一四)。

格物,就是穷尽物理。所谓“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致知,即推致事物之理。所谓“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及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9](P2 )所谓“格物致知”,就是通过穷尽事物之理而达到本心的全知。对此,朱熹进一步解释说:“致知、格物,只是一事,非是今日格物,明日又致知。格物,以理言也;致知,以心言也。”[2] (卷一五)格物致知之所以能成立,有其现实的心理依据:“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后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唯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 ”[9](《补格物传》)“格物”的范围致广大而尽精微,“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一书不读,则阙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阙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阙了一物道理。须著逐一件与他理会过”。[2](卷一五)

格物的最终目的不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明物之理,而是伦理道德意义上的明心之理。朱熹说:“物,谓事物也。须穷极事物之理到尽处,便有一个是,一个非。是底便行,非底便不行。凡自家身心上,皆须体验得一个是非。”[2] (卷一五)但“格物”之初毕竟需要自家亲自与具体之物相周旋揣摩,这就是“实体”,“所谓实体,非就事物上见不得。且如作舟以行水,作车以行陆。今试以众人之力共推一舟于陆,方见得舟果不能行于陆也,此之谓实体”[2](卷一五)。 “物”的范围很广,所谓“眼前凡所应接底都是物。事事都有個极至之理, 便要知得到”[2](卷一五)。从广义上说,文学艺术也是一种认识、把握世界的认知活动,也在这“眼前凡所应接”的万物之中,也需要亲身与物相周旋揣摩,只不过是以感性、形象的观物方式出现而已。所谓“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沈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所以,从理学之“格物”到文学之“观物”,只有一步之遥。值得注意的是,实际上,在宋代,“观物”的美学范畴也正是由理学家首先提出,并加以完善系统化的。

北宋理学家邵雍就提出了“观物”说:“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焉,莫不有性焉,莫不有命焉。所以谓之理者,穷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谓之性者,尽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谓之命者,至之而后可知也。”[10](卷十二)这里把观物分成三个层次:目——心——理。目,只是生理视觉,属于初级阶段;心,进入心理感受,属于中级阶段;理,达到圆融贯通的抽象理性思维,穷理尽性,属于思维的高级阶段。要观之以理,是因为“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焉”,艺术所对待的自然、人事、社会等物,也必然有个道理所在,静观其理所在,思维自然豁然开朗。达到这种认识水平的还有苏轼,他在《上曾丞相书》中说:“幽居默处,而观万物之变,尽其自然之理。”[11](卷四八)还说:“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情毕陈于前。”理一万殊,月印万川,一旦悟透万物中所蕴涵的自然之理,下笔自然如行云流水,随物赋形。由此,苏轼还悟出局外人旁观者清的审美立场:“夫操舟者常患不见水道之曲折,而水滨之立观者常见之,何则?操舟者身寄于动,而立观者常静故也。弈棋者胜负之形,虽国手有所未尽,而袖手旁观者常尽之,何则?羿者有意于争,而旁观者无心故也。”[11](《朝辞赴定州论事状》卷三六)有意于争,则身在局中,无暇静观;无意于胜负,则可全心投入到棋局的变化腾挪之中,体味棋理的奥妙神韵,自有心得于内。这实际上已蕴涵着一种超功利的审美态度。它与艺术创作的联系是这样的:“因闲观时,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因言成诗,因咏成声,因诗成音。”[5](《伊川击壤集序》)所谓“因闲”“因静”,都是一种有意无意、无为而有所为的状态,颇像苏轼所说的无意于胜负的旁观者,反而可以捕获事物的内在真谛。所以邵雍又说:“人不善赏花,只爱花之貌;人或善赏花,只爱花之妙。花貌在颜色,颜色人可效;花妙在精神,精神人莫造。”[5 ](《善赏花吟》)欲得“花之妙”的精神,就要凝思观照,精义入神,如苏轼《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所说:“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疑神。”[1 2 ](卷二九)也是得到了竹的精神。《庄子·达生》中有“佝偻承蜩”的故事,说佝偻丈人捕蜩时,天地虽大,万物虽多,而他心目中只有薄薄的蜩翼,所以屡屡成功。庄子称之为“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庄子·齐物论》中称南郭子綦“嗒焉似丧其耦”,“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南郭子綦自称为“吾丧我”。《齐物论》中又说:“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庄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3]苏轼诗中化用这三个典故,说明艺术思维“境智两忘,物我双绝”的凝神观照状态,在文与可忘记主体自我存在的境界中,物我界限不存在了,精神与物完全契合,水乳交融,难分难解,人不知不觉中化为物的一种,深入到事物内部去分享生命的奥妙。这里,从“不见人”的用志不分,到“嗒然遗其身”的吾丧我,再到“其身与竹化”的物化状态,一步一步走向精微妙悟的内心:“不见人”,只是凝神观照;“吾丧我”,则进了一步,取消物我界限;“物化”,则完全丧失物我的感觉,主体消失,化作客体的一部分。我,也成了一种物。于是,此时此刻的“观物”,就再也不是以我观物了,而是“以物观物”。以物观物,最能体现宋人艺术思维观照理论的精彩与精妙。邵雍云:“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情者,谓其圣人之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既能以物观物,又安有我于其间哉?”[10](卷十二)还说:“诚为能以物观物,而两不相伤焉,盖其间情累都忘去尔。”[5](《伊川击壤集序》)明确主张扫除主观情感的障碍, 超于物而不累于物,入于物中把握天机,从“物原如此”的真实呈现中直觉艺术真理,这实际也是文艺创作所要经历的思维历程。

理学以道德本体论为基础的“以物观物”论对宋人文学思想有明显影响。如魏了翁在《邵氏击壤集序》和《费元甫注陶靖节诗序》中一再引述邵雍的观点,并把陶渊明作为“以物观物,而不牵于物,吟咏性情,而不累于情”的典范。邵氏所宗“静观”二字,也在宋人笔下反复出现。例如林希逸著有《跋静观小稿》,就是为友人的“静观”正名,其云:“《静观小稿》,余友人傅子渊所作也。其词清放而意闲适,余方得而喜之。客有过余而见之者,曰:‘子渊之诗美矣,其自名者奈何?’余曰:‘太极一图所主静者静,夫子言诗曰‘可以观’。子渊学圣门而濂洛者,意以是名之。’客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歌之不足,至于舞蹈,观奚静?窈窕寻壑,崎岖经丘,登高而啸,临流而诗,此渊明得于游观者,静奚观?’余曰:‘不然。柳月梧风,先天翁《击壤诗》也。伊川尝以‘非风非月’美之,而翁之自叙则‘因闲观时,引静照物,因物寓言,因言成诗’。子渊之静,其得于康节照物者;子渊之诗,其得于康节观时者,子奚疑?”[14](卷一三)傅子渊不仅以“静观”名其诗稿,且其命意及观物态度均受邵康节影响很深。值得注意的是,邵雍观物之法不仅局限于“静”字,所谓“静”只是凝神思虑的外貌,而心灵内在却体现出活泼泼的生机,鸢飞鱼跃,花谢水流,物之生意与人之生气相触接,自有一番活力。

“以物观物”,虽然是由以邵雍为代表的理学家凝固为理论形态的,但由于它事关艺术思维的关键,宋代许多名家实际都已意识到这一问题。沈括曾记述画家宋迪的观物构思之法:“往岁,小窑村陈用之善画,迪见其画山水,谓用之曰:‘汝画信工,但少天趣。’用之深伏其言,曰:‘常患其不及古人者,正在于此。’迪曰:‘此不难耳。汝当先求一败墙,张绢素讫,倚之败墙上,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为山,下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远。神领意造,恍然见其有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意命笔,默以神会,自然境皆天就,不类人为,是谓活笔。’用之画格大进。”[15](卷一七)这种“观物”,已经完全超越了客观物体的表象,进入知觉思维的幻觉状态,于败墙之上看出山水之形,已非目击所能,而是全凭心灵的自由想象,也可以说是一种“以物观物”。画家米芾也介绍过类似的“观物”经验:“画之老境,于世海中一毛发事泊然无所染,每静室僧趺,忘怀万虑,与碧虚寥廓同流。”(《元晖题跋》)而江西诗派诗人曾几亦有《赠空上人》诗:“四壁淡相对,安身一蒲团。玲珑六窗静,竟日心猿闲。时从禅那起,游戏于笔端。当其参寻时,恣意云水间。松风漱齿颊,梦月入肺肝。……乃知心境中,万象纷往还。皆悟所观物,摹写初不难。”[16](卷一)同从败墙上可以看出山水一样,蒲团四壁,也有流转万象,风云变幻。显然,这里有禅悟的影子。其实,宋人的知识结构是儒、道、释交融,艺术思维、宗教体验、哲学感悟也往往融会贯通,这对于文学思想的影响就是更倾向于内在冥思世界的搜求。沈括曾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如彦远《评画》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15](卷一七)书画理论是这样,诗歌就更富于虚拟玄想。如惠洪所说:“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限以绳墨哉!”(惠洪:《冷斋夜话》卷四,四库全书本)陆九渊的弟子包恢论曰:“天下山水之佳处也,非身亲履,目亲见,安能知其真实,若直坐想而卧游,是犹观图画于纸上尔。染真实岂易知者要必知仁智合内外,乃不徒得其粗迹形似,当并与精神意趣而得。境触于目,情动于中,或叹或歌,或兴或赋,一取而寓之于诗,则诗亦如之,是曰真实。”[17](《书吴伯成游山诗后》卷五)这种“真实”,是经过诗艺过滤提纯的艺术真实,而不拘泥于感官所见所闻,邵雍所谓“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是也。这与苏轼、黄庭坚、杨万里等大师所向往的“无意为文”“无所用智”“听之以气”“善诗者去词去意”等内倾式自由思维方式十分相类。杨氏创“诚斋体”,其理论依据就是:“我初无意于作是诗,而是物、是事适然触乎我,我之意亦适然感乎是物、是事。触先焉,感随焉,而是诗出焉,我何与哉?天也。谓之兴。或属意一花,或分题一草,指某物课一咏,立某题征一篇,是已非天矣,然犹专乎我也,斯之谓赋。”[18](《达建康府大军库监门徐达书》卷六七)

“以物观物”虽是宋产,但影响不仅限于宋人。后来王国维《人间词话》指出:“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更凝练,更富于思辨色彩,不能说没有宋人的影响。

三、广义的格物态度与宋人诗家三昧

宋人论诗,素有“诗家三昧”之说,讲的是积力既久,豁然贯通,突然顿悟到作诗的奥妙与真谛,于是左右逢源,下笔滔滔不绝。陆游所谓“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描述的就是这种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而欲达这种境界,需要下长期涵养的功夫,有一个渐进积累过程。正如陆游所说:“诗岂易言哉?一书之不见,一物之不识,一理之不穷,皆有憾焉。”[19](《何君墓表》卷三九)罗大经也说:“凡作文章,须要胸中有万卷书为之根柢,自然雄浑有筋骨,精明有气魄,深醇有意味,可以追古作者。”[5 ](《文章性理》丙编卷六)严羽援禅喻诗,将获得“诗家三昧”称为“悟入”,见解与陆、罗极其相似:“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沧浪诗话·诗辨》)读书明理,厚积薄发,这种认识在宋人中很普遍。

无独有偶,这一认识也与理学的“格物致知”说相通。文学本质上是一种带有情感色彩的认识活动,需要从现实中获得灵感,从认识论的角度说,极类似哲学上的格物致知,不过一为理性,一为感性,一为穷理尽性,一为感发意兴。物理,要一个一个去认识:事理,须一件一件去揣摩;情理,要一重一重地去感受。朱熹论“格物致知”所说“一书不读,则阙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阙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阙了一物道理”[2](卷一五),就极像是对陆游“一书之不见, 一物之不识,一理之不穷”云云的诠释,且极贴切。朱、陆二人之语,一论道,一论文,竟然可以互为诠释,可见文学和理学在认识论上所达到的水乳交融的默契程度。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严羽论博参熟读时曾提到“如今人之治经”,所谓“今人”,所指似应包括南宋的理学家,其获取真知的方式,就是循序渐进,层层悟入,各个击破。另外,朱熹、严羽在一些用语上也很近似,如朱熹认为格物有浅深,其云:“格,尽也,须是穷尽事物之理。若是穷得两三分,便未是格物。须是穷尽得到十分,方是格物。”[2](卷一五)严羽《沧浪诗话》:“然悟有浅深, 有分限之悟,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在此,朱所谓“两三分”,就是严之“一知半解之悟”;朱所谓“十分”,就是严之“透彻之悟”。朱熹又云:“只是更要熟读,熟时,且如吃果子,生时将来吃,也是吃这果子;熟时将来吃,也是吃这果子,只是滋味有别。”[2 ](卷一四)严羽也反复强调对古人精华“皆须熟读”,“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连用语都极其相似。由此,亦可见理学、文学在思想观念上的接近程度。可天下之广大,物理之博杂,如何能格尽?要诀在于把握根本,如朱熹所云:“但不失了大纲,理会一重了,里面又见一重;一重了,又见一重。以事之详略言,理会一件又一件;以理之深浅言,理会一重又一重。只管理会,须有极尽时。”[2 ](卷一五)事理之繁多,文献之浩渺,何时才能致知?理学家的回答是:“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1 ](卷一八)要耐得住性子,下慢功夫,穷尽心性之理是这样,悟透文学之理也是如此。

苏洵自述其学文经历说:“取读《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上欧阳内翰书》)这同朱子所说的“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2](卷一五)如出一辙,不过一论文, 一论道。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朱熹特别把老苏这种渐悟的方法拈出,警示学者,其《沧洲精舍谕学者》云:“如此求师,徒费脚力。不如归家杜门,依老苏法,以二三年为期,正襟危坐,将《大学》、《论语》、《中庸》、《孟子》及《诗》、《书》、《礼记》、程、张诸书,分明易晓处,反复读之;更就自己身心上存养玩索,著实行履,有个入处方好求师,证其所得,而订其谬误。”[3] (卷五九)可见文学和理学的相通之处。宋人周必大论杨万里成功经验时说:“凡名人杰作,无不推求其词源,择用其句法,五十年之间,岁锻月炼,朝思夕维,然后大悟大彻,笔端有口,句中有眼,夫岂一日之功哉!”(《跋杨廷秀石人峰长篇》)陆游自述达到“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的境界,是在“四十从戎戍南郑之后”,广泛与物相切磋琢磨,进入一种广义的“格物”状态。其时“酣宴军中夜连日”,是“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是“华灯纵博声满楼,宝衩艳舞光照席”(《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触动了他的诗思灵感。其《感兴》诗更像是对自己“广义的格物”过程的总结:“饱以五车读,劳以万里行。艰险外备尝,愤郁中不平。山月与风俗,杂错而交并。邦家志忠孝,人鬼参幽明。感慨发奇节,涵养出正声。故其所述作,浩浩河流倾。”在此,读书,识物,穷理,交错杂糅,这又颇像理学家所说的“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诗家的贯通处就是“故其所述作,浩浩河流倾”,左右逢源,无不可施。

文学艺术都要借助形象寄托内涵,表达情思,所以宋人“格物”的另一方面功夫下在了揣摩事物的“常态”和“常理”上。理学家认为:“天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则,一物须有一理。”[1](卷一八)文学艺术欲达神似,先要求形似,把握住“一物须有”的“一理”。这种认识,在宋人中很普及。邵雍就将其移入艺术领域:“虽则借言通要妙,又须从物见几微。”(《首尾吟》)一物之微,亦蕴妙理,并都有其内在规律,不能代以主观臆测,此点必须留意。从这一角度看邵康节的“以物观物”之说,或有新意。其云:“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私而暗。”[10](《观物外篇十》)又:“任我则情,情则蔽,蔽则昏矣;因物则性,性则神,神则明矣。潜天潜地,不行而至,不为阴阳所摄者,神也。”[10](《观物外篇十二》)所谓“以物观物”,就是要摒除“情”的主观遮蔽所形成的心的昏暗不明,以天性固有的物的本来面貌去体认物理,以得到艺术真髓。如苏轼《净因院画记》论画云:“余尝论画,以为禽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11](卷一一)这里,虽然仍有轻形重神的意思,但已强调了凡物都有个“理”在,艺术家就是要捕捉得这个“理”。在他看来,文同深明此义,“与可之与竹木枯石,真可谓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挛拳瘠蹙,如是而条达茂畅,”在另一处,苏轼尤为强调形理兼备:“与可论画竹木,于形既不可失,而理更当知;生死新老,烟云风雨,必曲尽真态,合于天造,厌于人意,而形理两全,然后可言晓画。”(《书竹石后》)若有悖生活常理,也就违反了艺术规律,神似也就无所依托。据岳珂《桯史》记载:

元祐间,黄、秦诸君子在馆,暇日观画。山谷出李龙眠所作《贤已图》,博弈、樗蒲之俦咸列焉。博者六七人,方据一局,投迸盆中,五皆卢,而一犹旋转不已。一人俯盆疾呼,旁观皆变色起立,纤秾态度,曲尽其妙。相与叹赏,以为卓绝。适东坡从外来,睨之曰:‘李龙眠天下士,顾乃效闽人语耶?’众咸怪,请其故。东坡曰:‘四海语音,言六皆合口,惟闽音则张口,今盆中皆六,一犹未定,法当呼六,而疾呼者乃张口,何也?’龙眠闻之,亦笑而服。[20](P25)

观画竟然能注意到画中人发音口形之误,其精细入微的审美鉴赏能力令人叹服,也反映出尊重事物之理的形似在艺术中的重要位置。另据苏轼《书戴嵩画牛》记载:

蜀中有杜处士好书画,所宝以百数,有戴嵩牛一轴,尤所爱,锦囊玉轴,常以自随。一日曝书画,有一牧童见之,拊掌大笑曰:‘此画斗牛也,牛斗力在角,尾搐入两股间,今乃掉尾而斗,谬矣。’处士笑而然之。[11](卷一三○)

从“掉尾”与“夹尾”的比较中辨别优劣,正是要求作家深入观察生活,在描绘“常形”的同时把握住事物的“常理”,如文同那样。这同样也适合诗文。苏轼《评诗人写物》云:

诗人有写物之功。‘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殆不可当此。林逋《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决非桃李诗。皮日休《白莲花》诗云:‘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坠时’,决非红梅诗。若石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清枝’,此至陋语,改村学究中体也。[11](卷一二九)

宋人笔下,类似的议论还很多,篇幅所限,不一一列举。可见宋人诗、画思维中强调“离形得似”、“诗画一律”、“神与万物交”等,实际是以对事物细微之处仔细观察、认真揣摩为基础的。如果破坏了事物本身的特性,所谓“神”、“似”、“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也就失去了现实依托,成为无本之木。正是基于对事物的敏锐观察和仔细揣摩,“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才颇传桑树之神;“疏影横斜水清浅”,才写出梅花的内在精神气质;“月晓风清欲坠时”,也只适合描绘白莲花,“他木殆不可当此”。由这几个小例子,亦可见宋人观物理论之完备和细腻。理学在宋代文人中流播甚广,理学思维方式、理论范畴也顽强地在宋代文学思想中留下了自己的精神痕迹。“格物致知”,在宋代文化的特殊背景下,有一个从理学认识论到文艺审美观的渗透过程,这是把握宋代理学与文学互动关系必须要留意的。

收稿日期:2000—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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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象知识:新儒学认识论与文艺美学_理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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