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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著述与生计
清代蒋士铨《临川梦》的第二出叫“隐奸”,戏中陈继儒的上场诗是:
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
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
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
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除了这首上场诗以外,在这出戏里,陈继儒还自称,“并非薄卿相而厚渔樵”,而是想要“借渔樵而哄卿相”。下面还有一句:“费些银钱饭食,将江浙许多穷老名士养在家中,寻章摘句,分门别类,凑成各样新书,刻板出来。吓得那一班鼠目寸光的时文朋友,拜倒辕门,盲称瞎赞,把我的名头传播四方。而此中黄金、白镪不取自来。你道这样高人隐士,做得过做不过?”蒋士铨对陈眉公的讥讽,除了“装点山林”,还有“獭祭诗书”,即请了一些江浙地方的穷老名士来家里抄书摘编,印出来哄骗读者,获取金钱,像这样当隐士,当然很舒服了。
对于这个指控,尤其是前面的“装点山林”,以及“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几乎所有讨论陈继儒的论著都会引用,只是解释不一样而已。举两个例子,一是吴承学的《晚明小品研究》,说这几句揭露可谓入木三分;另外一个是郭预衡的《中国散文史》,里面说,如此讥讽,未必尽得其实,因陈继儒也有积极用世之意。在谈陈继儒的那一节里,郭先生专门摘了许多陈继儒的用世之言,证明他是如何关怀民间疾苦。可是从晚明到现在,一般读者心目中的陈继儒,并不以积极用世为特色。中国文人一般都会有很多侧面,读他的文集,必须抓住关键,才不至于误解。记得咱们学校的一位老先生说过,读书要见其“大”;不然的话,中国文史资料那么丰富,什么东西找不到,就是人造卫星,我也能给你找出来。(笑)资料丰富,加上诗无达诂,真的是必须把持得住,防止过度诠释。郭预衡先生的《中国散文史》,是到目前为止部头最大、资料最丰富、最值得参考的一部散文研究专著。但有一点,他的基本思路,就是发掘中国文人忧国忧民的传统。所以,对每个散文家,他都力图从忧国忧民的角度去解读。在我看来,从忧国忧民的角度去解读陈继儒,即便读进去了,肯定也是有问题的。不过,像吴承学那样,完全认同蒋士铨的讥讽,我也持怀疑态度。
这种对于陈眉公“装点山林,附庸风雅”的讥讽,清初的钱谦益有言在先。所以,就让我们从钱谦益说起。在钱谦益的《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有一个《陈征士继儒传》,我略为介绍一下:
在叙述眉公“取儒衣冠焚弃之”、“结隐于小昆山”时,添上一句“妙得老子阴符之学”。请注意,钱谦益特别指出陈继儒对老子处世哲学的领略,这是第一点。第二,讲到陈眉公跟董其昌的关系。董其昌是晚明著名的书画家,对中国书法及文人画传统起过决定性的作用。陈、董二人都以书画名家,并且互相推崇。这里说,陈继儒的书画“妙绝天下”,从城镇到乡村,到处都充斥着陈继儒的作品,酒楼茶馆里甚至挂他的画像。第三是说他“名达京师”,很多大官相当推崇他,在皇上面前不断提及,因此皇上好几次征用他,他都以身体不好为由辞谢了。最后活到八十多岁。(笑)第四,“短章小词,皆有风致”,特别适合于“装点山林,附庸风雅”。他的小东西写得很有风致,很有情趣。当钱谦益说陈的著作可以“装点山林,附庸风雅”的时候,并不完全是一种嘲讽,而是对他的作品的一种定位。有人说他特别了不起,那是没道理;反过来,说他这里搞错了,那里太零碎,也不是通人之论。他的作品自有其价值。第五,是说他跟同时代的文人不太一样,他是“享高名,食清福”。最后,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招集好多穷老名士编书之事。“延招吴越间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使之寻章摘句,族分部居,刺取其琐言僻事,荟蕞成书,流传远迩”。就是说,他把那些有文化的,但是又“不达”的读书人请到家里来,然后给他们分派写作任务,让他们编书。把各种书里面的“清言”收集起来,条分缕析,汇集成册。这种书,出版后居然很受欢迎,很多人“争购为枕中之秘”,因此,眉公之名倾动四海。这里有一点必须先做辩解,不是因为编了这些书,使得眉公天下闻名;而是反过来,因为他有大名,书商想借他的名卖书,所以才会允许他请那么多的穷老书生来做事。
这个事情,在蒋士铨的《临川梦》里,是被作为笑料的;可《南吴旧话录》里有另外的记载。说他得了高名后,看到老朋友很不发达,便请他们到家里来住,然后找出四方征文润笔的请托,对他们说,对不起,我实在太忙了,请你们替我“一偿文债”吧。这样,就把稿酬分给他们,那些人当然很高兴。他的孩子问,你为什么不明说送他们钱?陈继儒说,我的文章别出机杼,别人是模仿不了的。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希望他们拿钱的时候受之有名,不会伤害自尊心。你看,这个说他如何仗义,那个说他如何寡廉鲜耻,霸占别人的知识产权。(笑)其实,没必要把陈继儒的这种做法说得太卑鄙,更没必要说得很高尚。在我看来,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或者说,这是一种互利,用今天时髦的说法,是“双赢”。(笑)
为什么这么说?谈论陈继儒,必须把商业因素考虑在内。因为,这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清高的文人,也不是拿皇家俸禄的官吏,而是一个有一技之长,自食其力,靠市场生活的山人。他要赚钱,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有点商人习气,也不难理解。虽然我们说,上海开埠才一百多年的历史,可江南一带,历来比别的地方更擅长商业经营。陈继儒很清楚他在干什么,既要得名,也要得利,名利之间必须形成良性循环。像《南吴旧话录》那样,说陈继儒这人特仗义,赚了钱有了名后,能拉哥们一把,(笑)这我不太相信。他的这种做法,说不上多么高尚,但也说不上特剥削,只能说是市场规则促使他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当然,编什么,怎么选,还是能体现陈继儒的眼光的。现在挂名陈继儒的著作很多,好多并不是陈继儒亲自做的。但是,你必须承认,这些书大致的风格还是一致的。
好,回过头来看,这其实是一个简单的事情。那就是把神圣的文学,降低为一种谋生的手段。把中国人渊远流长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变为一种获取生活资料的劳动。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对他的得和失,看得比较透。这可不是我故意在嘲笑他。在《岩栖幽事》里,有一段话,大意是:古代的隐者大都亲自去耕种,可我身体不好,筋骨薄;古代的隐者会自己去钓鱼、去打猎,可是我不愿意杀生;古代的隐者,他们家有良田百亩,可是我出身贫瘠;古代的隐者能克制自己,尽量节省,可我不耐饥寒。(笑)有这四个不能,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著书以谋生。
诸位听了这句话,很可能觉得不新鲜,因为诸位肯定记得龚自珍的“著书都为稻粱谋”。可陈继儒的“著书都为稻粱谋”是真的,不像龚自珍那样寓有悲愤之意,也不跟“避席畏闻文字狱”联系在一起。而且,在我看来,陈继儒安于此道,把这种生活方式安排得非常妥帖。
在我这本《中国散文选》的序言部分,我提到一点,《四库全书总目》以及清代文人再三嘲笑陈继儒“形同商贾”,这其实不太准确。在传统中国,士农工商,商是排在最后的。可是请大家注意,明中叶以后,商人阶层迅速崛起。余英时先生有本书,叫《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专门讨论明清商人社会地位的上升及其与传统宗教伦理的关系,基本理路是从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来的,但有很多发现,这书值得一读。至于像陈继儒这样,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官僚,甚至连传统意义上的候补官僚也不是,诸位想想,他靠什么生活?不耕不宦的陈继儒,何以能够自食其力?也就是说,所谓“形同商贾”,其实正是山人们摆脱正统意识形态的基本动力。
追问不耕不宦、甚至也不直接经商的陈继儒,到底何以为生?谈论这个问题,必须将晚明江南经济生活相当活跃这一点考虑在内,这是第一;第二,晚明江南“附庸风雅”的时尚,造就了一大批陈继儒文化产品的潜在消费者;第三,晚明出版业的发达,保证了生产—消费过程的畅通无碍。我们都知道,陈继儒的主要谋生手段是编书,这种寻章摘句,如果产销对路,真是一本万利。在这里,市场是最重要的,个人才华倒在其次。就像今天我们看到的,文科大学生业余打工,主要任务是编书,据说是一把剪刀走遍天下。(笑)报道里说,某大学的学生因此而成为百万富翁,我有点怀疑;但不少大学生“为稻粱谋”而编书,却是确凿无疑的。假如是这样的话,回过头来,你就很容易理解陈继儒带着一帮穷老书生的“工作”。只是那时候不用剪刀,而是用毛笔,摘摘抄抄,然后交给出版商。选择什么资料,以及如何编排更好推销,这里当然有个人的眼光在,但最主要的还是对于市场的把握。把这个东西考虑在内,你就会明白,近年很时尚的说法,即“晚明文人的独立人格”,其实必须打点折扣。山人的独立人格,很大程度依赖于出版业。当然,要是从独立于朝廷,不必以进入官场为唯一出路,或者说从“学成文武艺”而不必想方设法“卖与帝王家”这个角度,这么说也还可以。总的来说,我觉得,与其刻意拔高这些文人的“光辉形象”,不如承认这是晚明江南出版业兴盛而形成的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三、热肠与幽韵
先从《茶董小序》说起。《茶董》是陈继儒的朋友夏树芳,也就是文章里面提到的“茂卿”所作的一本书。“董”即董狐,春秋时候晋国的史官,被作为“良史”的代表。《茶董》当然就是为茶作史的意思。我们先读读陈继儒为《茶董》所作的小序,从前面往后顺下来。
注意下面一句:“自谓独饮得茶神,两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就是说,一个人饮的时候,能得到茶的神韵,两三人饮的时候,能得到茶的趣味,到了七八人,那就好像在施舍茶汤,一点意思也没有了。(笑)“自谓”,应该就是自己独自悟到的吧?可这话,古人早已说过了。宋人黄庭坚说:“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六七人是名施茶。”也就是说,陈继儒的“自谓”,是要打折扣的。其实,读他的书,你会发现,这是个很普遍的现象。在陈继儒的许多优雅的言辞里,你不时会发现古人的身影。他的特点,是善于转化,用得恰如其分,让你感觉不到哪些是抄来的。就像今天不少善用“锦言大观”的文人一样,很能得一般大众的欣赏。读书多的人,像钱谦益,就可能嘲笑陈继儒只会寻章摘句。至于像我们这样读书不多的,一看,哇!太棒了!(笑)“独饮得茶神,两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哎!不错,有道理,够新鲜的。而这其实跟他的编书生涯大有关系。不否认陈继儒读书多,有悟性,但长期的编书,养成了他写文章时的一大毛病:类似“格言集锦”。
接下来,“新泉活火,老坡窥见此中三昧”。“老坡”,是指苏东坡,这里讲的是他的《试院煎茶》:“君不见,昔日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就是说,煎茶的时候,最好是活火,而且用新泉。下面的“屑饼作团”,涉及茶史上的一个问题,我稍微解释两句。一般认为,秦统一中国以前,以巴蜀为中心,已经有饮茶的传统。秦汉以降,这个习俗向四面八方扩散。从魏晋直到唐宋,主要的制作方法是将茶叶磨成末,用各种调料做成饼。这一过程,费时费工,而且经过水泡、水煎,茶的香味有些丧失了。到了明代,一是为了保持茶叶的味道,一是为了节省时间,再加上明太祖朱元璋下令,以后进贡不要用团茶,社会上方才基本改用散茶。因此,明以前和明以后饮茶方式很不一样,此前以团茶为主,此后跟今天一样,大都用散茶。
下面又说:“黄鲁直去芎用盐,去橘用姜,转于点茶全无交涉。”黄庭坚跟苏东坡一样,是讲求雅趣而且能文能诗能书的大文人。他煮茶时用盐代替川芎,用姜代替橘皮。唐宋的煮茶,跟我们今天很不一样。那是因为,明代以前,饮茶时要加调料。苏东坡的诗里就说到过煮茶用姜好,不要用盐。而唐代的陆羽则认为,煮茶最好加一点盐。不管是加姜还是用盐,那时的习俗,煮茶是要加调料的,加姜、加盐、加橘子皮等。明代以后,才强调不要加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追求“标格天然,色香映发”。这样的做法,可以保留茶叶天然的香味。可惜这种饮茶方法,陆羽、苏轼、黄庭坚都无缘见识,要不,真不知道会留下何等诗文。
下面说,江阴夏茂卿喜欢谈酒,我则劝他,酒喝多了会出事,还不如“隐囊纱帽,翛然林涧之间,摘露芽,煮云腴,一洗百年尘土土胃”。前面说了,山人喜欢谈山林,而且出语新奇,像“一洗百年尘胃”这样的句子,确实令人耳目一新。下面我们读袁中郎等人的文章,也经常会碰到这样造语奇特的警句。这是晚明文人的共同特点。
文章接下来说,历代对酒的禁令有松有严,但从来没有一个朝代禁过茶。反而是我大明王朝,竟然严把关口,禁止茶流出中国。这么好的东西,给胡虏学去,太可惜了。所以,“茶有不辱之节”。这样给茶戴高帽,算不上巧妙。倒是最后几句值得品味:“热肠如沸,茶不胜酒;幽韵如云,酒不胜茶。酒类侠,茶类隐。酒固道广,茶亦德素。”我想在“热肠与幽韵”,或者“侠与隐”这个题目上,做点文章。
记不得是上学期还是再上个学期,我发过一个狂言,说希望有一天,能借“茶与酒”来谈论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我相信,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题目,因茶与酒跟中国文人性格的形成大有关系。甚至可以说,闭着眼睛,我也能猜出谁喜欢喝茶谁喜欢喝酒。(笑)是很有意思的。比如说李白,大家肯定记得“李白斗酒诗百篇”,那是喜欢喝酒的了,这没错。可是苏东坡呢?我真不知道他是喜欢酒呢,还是喜欢茶。我读过他的《和陶饮酒二十首引》,里面说:“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这话看得我很高兴。(笑)因为我自己不会喝酒,我的导师说过我,学文学不会喝酒,太可惜了。(笑)害得我险些转业。(大笑)苏东坡的诗里,经常说他醉酒,还说酒后挥毫如何佳妙。清醒的时候不会写草书,但是酒后会写,还写得特棒。等酒醒一看,哎哟!我怎么能写出这么好的草书。(笑)这么说,东坡居士该是喜欢喝酒的吧?可后来读《书东皋子传后》,里面说,天下像我这样不能饮酒的,大概很少;不过我“喜人饮酒”,即喜欢看别人喝酒。朋友来了,一定请他喝酒,看他喝得醉醺醺的样子,我感觉特别好。(笑)这也是我的一块心病,特别希望能找到不喝酒或不大会喝酒的中国文人,以证明我有资格学文学。找到这两条材料,我稍有信心。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向复旦大学做《唐诗补》的陈尚君教授请教,苏东坡酒量如何?大概陈尚君酒量也不大,所以很高兴地告诉我说,他认真统计过了,苏东坡确实不大喝酒,酒量很小很小。(大笑)但是他喝茶,这一点,有很多诗文可做佐证。
我之所以说这些闲话,那是因为,我觉得酒和茶不止是两种性质不同的饮料,它对人的身体,对人的气质,对人的情感,对想象力的驰骋,都会有所影响。所谓“热肠”与“幽韵”,很可能跟酒和茶的特性有关系。想象中,李贽应该是喝酒的,而陈继儒则喝茶。假如是这样,我们对中国文学史上很多文人的生活习惯,会有新的了解。但是,这个话不能说得太绝。比如说,鲁迅喝酒,周作人喝茶。(笑)周作人喜欢喝茶,没错,他他的《苦茶随笔》出版后,很多人给他寄苦茶。他只好写文章更正。(笑)不过,苦茶那种味道,跟他的为人与为文,还是很适合的。在某种意义上,酒和茶可以成为一种意象,一种传统,或者说一种文化象征。
如果说酒和茶是两种不同的文化,那么,必须考虑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不同的时代对酒和茶会有不同的想象。比如说,晚明文人对茶的欣赏,便成为一种潮流。除了夏树芳写《茶董》,董其昌、陈继儒为他作序、题词,还有田艺蘅写《煮泉小品》,陆树声写《茶寮记》,徐渭写《煎茶七类》,屠隆写《考余事·茶》、陈继儒写《茶话》、《茶董补》等。像田艺蘅、陆树声、徐渭、屠隆、陈继儒等,都是晚明有名的小品文家。刚才提到唐宋人饮茶,陆羽说要加盐,苏东坡说要加姜,而田艺蘅《煮泉小品》里再三说,加盐加姜,都是水厄。加了这些东西,茶的本来味道就出不来了。至于时人之“以梅花、菊花、茉莉花荐茶者”,田艺蘅认为,这种做法风韵可赏,可同样损了茶的真味道。如何保持茶的真味道,在晚明文人看来,不只是饮食习惯问题,更体现为一种审美习惯乃至生命境界。
别的人如何说茶的好话,我都可以理解。唯一出乎我意料的,是徐渭也来谈饮茶的佳妙。像徐渭这样以狂放不羁著称的文人,应该喜欢酒才对。就气质而言,徐渭更接近李贽,我相信读艺术史、读文学史的人,都会有这种印象。但徐渭也写过很精妙的关于茶的文章,比如《煎茶七类》和《秘集致品》。在后者中,他说:
茶宜精舍,宜云林,宜瓷瓶,宜竹灶,宜幽人雅士,宜衲子仙朋,宜永昼清谈,宜寒宵兀坐,宜松月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石,宜绿藓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妆扫雪,宜船头吹火,宜竹里飘烟。
借助于这么多“宜”,我想,他所要表达的,是茶代表一种清幽的境界,一种文人的雅趣。在这些松月下,清泉间,以及幽人雅士等之后,我想狗尾续貂,加上一句:“茶宜山人,宜清言,宜小品。”
最后,我想给陈继儒作一个小小的总结。
其实,陈继儒在哲学上不如李贽,文学上不如袁宏道,才气不如徐渭,绘画不如董其昌。(笑)他不是这些方面的最佳选手,要选什么“梦之队”,很可能轮不到他。但有一点,他把晚明文人的众多特点凝聚起来,把晚明文人对于精致生活的追求人格化,因而成为晚明山人的最佳标本。大家一提到晚明山人,或者晚明的江南文人,谁最合适作代表?很可能是陈继儒。不是因为他的文章写得特漂亮,也不是他的绘画特了不起,而是他的生活姿态代表了晚明文人心目中理想的生活境界。
陈继儒写了很多书,名气很大。但在我看来,没有特了不起的好文章。为什么这么说?从魏晋清言走向唐宋文章,是一个自然发展过程。而在晚明,将文章散为清言,对文人聊天很有意义,但对于文学事业来说,却不是好事情。魏晋文人的清谈,直接促成了思想的活跃、文章的通脱、语言的考究,以及对空灵境界的追求等。但陈继儒的文章,却大都是一段段“锦言”集合而成。诸位读到的《中国散文选》里的这三篇,还是我挑出来的比较完整的“文章”。像《花史跋》那样的东西,能看出一个人的生活趣味,可作为文章,却不够精致。在我看来,陈继儒的众多书里,有清言,没文章。或者说,有警句,有隽语,但没有精心结撰的好文章。回到清人对他的批评——“好逞小慧”,这是有道理的。有才智,有悟性,但过于欣赏自家的小聪明,并且迫不及待地将它表露无遗。这在晚明小品文家中,是个比较普遍的现象,但最突出的,还是陈继儒。你会发现,在陈继儒的书里,一句一句摘,可以摘出很多很精彩的句子。可是要找到一篇近乎完美的好文章,可就很费斟酌了。就文章而言,陈继儒是典型的“有名句,无名篇”。
另外还有一点,这种“好逞小慧”,一开始读的时候很新奇,但读多了可就腻了。为什么不适可而止,非要等到人家读腻不可?这就牵涉到前面所说的,这是一种新兴的文化产业。作为生活态度的“悠闲”,一旦成为一种标榜,一种劳作,很容易变味,即变成一种谋生手段。清风明月,以及对于清风明月的鉴赏,自家领受就是了,本来用不着到处跟人家说的。如果整天对人家说,我生活在清风明月中,多么惬意,多么悠闲啊,那这种“悠闲”本身便很值得怀疑。也就是说,我嫌他过于注重对于悠闲的表达,乃至有贩卖自家悠闲的嫌疑。
陈继儒性情好,待人很温和,经常有人去他的山庄里参观,跟他聊天,他都热情接待。你想想,这差不多都变成旅游观光项目了。(大笑)我总觉得,这种悠闲背后,还是有一点不太自在的东西。比如说,对悠闲姿态的讲究,对自家高洁形象的苦心经营,同样是一种不自在。名份可以摆脱,官职可以不要,经国大业可以卸下,可就是放不下悠闲的姿态。有时候我想,陈继儒在刻意营造悠闲的山人形象的,会不会失去真正的自由?
第三点,作为晚明流行文化的制造者,陈继儒的生活姿态和作品集是互相对照的。陈继儒的书好销,与陈继儒的轶事广泛流传是有直接关系的;所以,他的生活也是作品。也正因如此,就像我在前面提到的,《岩栖幽事》等“畅销书”在流行的同时,会失去它本来新奇的意义。一篇文章里,有一两个警句,特提神;要是满篇都是警句,这文章肯定好不了。陈继儒的文章,就有这毛病,把好多不同场合、不同地点所需要的佳句叠加在一起,反而冲淡了原来的新奇味道。初读陈继儒的书,你可能特别兴奋,就像林语堂说他读袁中郎文章时的感觉,“喜从中来乱狂呼”。可是读多了,你就会发现,那个“新奇套子”有时候挺讨厌的。
最后一点,我们必须承认,陈继儒的为人与为文,有利于解构传统中国文人的假面具。也就是说,一千多年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到了这儿,基本上变成一种纯粹的生活资料的谋求。这个过程很值得关注。这个过程后来中断了。清初思想家顾炎武、王夫之等出于对明亡的痛心疾首,对晚明江南文人有很刻毒的批评。加上清廷的查禁“好逞小慧”的山人及小品,中间一隔就是两百多年。到了晚清以后,又是这一块地方,又是这一批文人起来了。我说的“这一批”,是指这一种类型的文人,在上海以及江浙等地重新崛起。也就是说,晚明江南文化中那种“消解正统”的能力,在晚清又出现了。
在我看来,对于建功立业、对于封侯拜相的淡忘,是晚明文人生命形态中最值得关注的一点。当然,在消解正统的过程中,能否建立起什么,另当别论。所以,我想借这两个人——一个是用自己认为正确的理念来对抗当时的意识形态,即正面对抗的李贽;另一个则抽身而退,另外营造自己的小世界,那就是陈继儒——代表晚明两种不同的文人类型。
(续完)
2001年4月讲述,5月5日整理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