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欧里庇得斯的“渎神”,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浅论欧里庇论文,渎神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文章编号:1008—2573(2006)01—0045—04
在古代希腊,一个普通雅典人的世界观,就是虔诚地敬畏神明,顺从神的意志。古代希腊的悲剧,除了对帝王将相题材的描写外,更多的是对某种超人的力量——神性题材的表现或描绘,古希腊悲剧作家正是通过这种强大的力量来加重人物性格的渲染,从而提供某种畏惧的情绪,因此,神性在古希腊悲剧作家们的创作中一直占有很大比重,神的因素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当欧里庇得斯,这位受到哲学世界观影响的悲剧诗人出现在古希腊悲剧舞台上的时候,悲剧神话世界观便渐渐隐匿了,尼采称他为“渎神的欧里庇得斯”。
在古希腊的三大悲剧家中,尼采推十分推崇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认为他们的悲剧标志着希腊悲剧艺术真正达到了顶峰,而至他们之后,悲剧则开始走向衰落和毁灭,原因是欧里庇得斯将酒神从悲剧中赶走而导致了悲剧的衰亡。其实,尼采衡量和评价希腊悲剧的优劣和兴衰是以酒神在悲剧中的地位为主要依据的。在他看来,无可辩驳的事实已经告诉人们,“希腊悲剧在其最古老的形态中仅仅以酒神的受苦为题材,而长时期唯一登场的舞台主角就是酒神……希腊舞台一切著名角色如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等等,都是这位最初主角的面具。”② 无论是埃斯库罗斯还是索福克勒斯的悲剧莫不如此。但不幸的是,悲剧发展到欧里庇得斯的阶段,情形发生了逆转。尼采称欧里庇得斯是一个思想家而不是诗人,他所具备的是一种异常丰富的批评才能,所以他所作的工作便是:把那原始的全能的酒神因素从悲剧中排除出去,把悲剧完全和重新建立在废旧神的艺术、风格和世界观基础之上。由此,尼采认为这是希腊悲剧艺术的不幸,这种结局,自然应归罪于欧里庇得斯的渎神。
希腊悲剧起源的特点很自然地为作家们在悲剧中引入宗教内容开辟了广阔的天地,因此,神性在三大悲剧作家创作中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都是虔诚的人,从未公开怀疑过神的正义。”③ 作为虔诚的宗教信仰者,埃斯库罗斯用悲剧来赞美神,是神的悲剧。与同时代的哲学家们一样,埃斯库罗斯创造了神的普遍概念,使神祗兼备各种高尚属性。他在神的总体概念中保留了宙斯的传统名称,他认为:除了宙斯自己,再没有别的神可以和他相比。在一个没有流传下来的悲剧片断中有这样的议论:“宙斯是以太,宙斯是大地、宙斯是天空,宙斯——这是一切,这是高于一切的东西”④ 言辞之夸张,已经接近泛神论。在埃斯库罗斯的笔下,众神之主宙斯被描写成宇宙至上的道德统治者,管辖着整个人与神的系统。他不仅把个人言行动机放在以宙斯为代表的众神控制之下,而且让神成为整个人世社会秩序的维持者,把人的行为当作神的意志的体现。《乞援人》中,宙斯是王中之王,是至高无上的权威者,他永远掌握着决定生死胜败的天平,剧中的主角和歌队无数次向神求援。波斯人在小亚细亚遭到失败,正是宙斯的意志。“宙斯的认可使之总能实现,不管内涵/大神的谋思漆黑一片/决非我等/可以清晰地看见/从希望的峰巅他把/凡人摔向毁灭的深渊”。⑤《奥瑞斯忒斯》中,神越来越明显地被赋予伦理职能,宙斯的主观愿望和意旨也因而变得更加神圣。《阿伽门农》的进场歌中对宙斯表示尊敬的著名赞美诗(第160~183行)和第一合唱歌中歌队的沉思(第355~402、461~470行)都足以说明埃斯库罗斯对神的敬仰。
此外,埃斯库罗斯剧本中超人的英雄,一般都是威力无比的神话人物,而这些人物的意志往往又受制于更高神的威严和权势,其中最典型的是《俄瑞斯特斯》三部曲。剧中,当三个复仇女神的出现,克吕泰涅斯的鬼魂走出来向观众讲话时,隐隐约约笼罩在这些神鬼上方的那片巨大而模糊的、象征着不祥和苦难的背景,都预示着英雄阿伽门农(乃至全家)的厄运降临(毁灭)是不可避免的。他的子孙接连不断地犯罪,惨遭灾祸和磨难,竟没有一个人能够得以幸免。作家在此正是利用一种超自然的力量(神性)来使悲剧产生强烈的悲悯感和恐惧感,赋予剧本以特殊深刻的悲剧意义。
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也笃信宗教,认为“没有宙斯的意志就什么也不会有”(《忒刺喀斯少女》),他的创作强调天神的主导作用。《埃阿斯》中,埃阿斯的疯狂行为,全部来自雅典娜女神亲自登场,而埃阿斯的不幸是她愤怒的必然结果;《安提戈涅》中,天神则是合乎道德的思想体现者。正如合唱队在剧中所叹:啊,宙斯,哪一个凡人能侵犯你,能阻扰你的权利?在一个没有流传下来的悲剧的残存的片断中有这样的议论“只有接受神明赐予荣誉的人才是睿智的。瞧着神明的眼色行事吧!虽然他命令去做的事并不全对,可仍然要照办不误,因为神明的命令中没有羞辱。”⑥ 而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俄狄浦斯则是顺从神的力量的榜样,为了奖励他的恭顺,天神赐予他最高的恩惠——头脑清醒和神的力气。天神逢事到处插手,真正的明智是对天神的绝对服从,人应该毫无怨言地忍受给他们安排下的命运……
此外,人们几乎一致认为,用悲剧进行人与命运斗争的思索,将人的力量置于与不可知力量的较量之中的作品当推《俄狄浦斯王》。作品塑造了一个为民着想,与命运抗争的典型——俄狄浦斯。可细读作品我们却发现,随着剧情的推移,用于形容声名显赫的俄狄浦斯的词汇陆续离开了他,最终附在天神身上,随着天神的伟大日趋明显,俄狄浦斯的伟大逐渐化为乌有。如“第237行,俄狄浦斯以权利和王位的主宰的名义发布命令”;第201行,歌队乞求“雷击威力的主宰”宙斯;第441行,俄狄浦斯提到,功绩使自己成为“伟人”,第871行,歌队唱道,在天神制定的律条中居住着一位“伟大的神”他长生不老;俄狄浦斯自信能实行统治(第259、383行),歌队却认为,“宙斯的统治才是永恒不朽的(第905行)”。⑦ 歌队甚至把“父亲”这一称呼赋予了宙斯,称之为:“我们的父亲宙斯啊”……上述句子可以看出作家宗教意识的矛盾,不可能跳出神性的圈子。
到了欧里庇得斯时代,作为智者学派的信徒,欧里庇得斯深受普罗塔哥拉哲学思想的影响,崇尚理性,注重讨论神性与人性、自然法以及妇女、奴隶的权利、家庭与婚姻等一系列现实问题。以其敏锐而冷静的头脑去思考希腊的社会现实,对宗教信仰进行了大胆的质疑。为了证实天神是否存在,欧里庇得斯在以英雄柏勒洛丰命名的悲剧(公元前425年前上演)中,让主人公飞到天上,为的是想了解到底有没有天神。“他想,谁要是看到人世就是谎言和暴力的王国,那个人就会明白,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神,而有关天神的各种传说都不过是虚构的神话”⑧。因此,在欧里庇得斯这里,神只是“古老的谎话”,“宙斯,不管他是谁,我只是根据故事才知道的。”⑨。他抨击有神论的伦理观,认为神的道德观念甚至比不上善良的凡人,认为悲剧人物的受难有时并非因为家族或祖传的罪孽及自己的过错,而是神的自私和随心所欲所致。他让剧中角色坦白地对一些不正当的神表示愤怒,攻击传说中神的荒淫欺诈行径,“他毫不犹豫地把人所受的苦难都归罪于神”。⑩ 在他的悲剧里,天神们的行为被描写成对道德准则的违背。《伊翁》里的阿波罗引诱凡间女子,不负道义责任,不敢露面来证明伊翁是他自己的儿子,是个不道德的神;《希波吕托斯》中阿佛洛狄忒因为微不足道的个人恩怨而毁灭了希波吕托斯和淮德拉;《赫刺克勒斯》中赫拉由于自己的专横而使赫刺克勒斯发狂,她的迫害使赫刺克勒斯的名义上的父亲安菲特律翁有理由指责宙斯,说他没有阻止住赫拉的阴险行为,致使自己儿子全家惨遭毁灭。
欧里庇得斯还再三强调,神一点也不比人好,有时比人还坏些。事实的确如此:希波吕托斯由于轻慢了阿芙洛狄忒便死得很惨;潘修斯因为拒绝崇拜新的神巴克斯,被自己的母亲撕得粉碎;海格立斯发了疯,亲手射死自己的妻子儿女,因为这是天后赫娜的意思;伊菲格涅亚在奥里斯被当成“牺牲”献祭,因为众神为借一阵风给希腊人的舰队,就索要这样的代价……创作中,欧里庇得斯通过自己痛苦的思考得出结论,他在一个未流传下来的悲剧中说“如果神做出可耻的事情来,那么他们就不是神”。(11)
更为可贵的是,这位具有民主思想的诗人,抛开对神的歌颂,将他的笔端转向现实,表现日常生活中所看见所了解的人。欧里庇得斯曾自称“我曾向他们(观众)灌输过这样的智慧,把推理和思考介绍到艺术里,因此他们现在能观察一切辨别一切,把他们的家务和别的事管理得更好,观察得更周到”(12) 而埃斯库罗斯则指责道:“他原先从手里接过去的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是高贵的人物,身长四腕尺,不是逃避公民义务的懦夫,不是象今日逛市场的懒汉歹徒,无赖,而是一些发出长矛、标枪、白鬃盔、铜嘴、胫甲气味的英雄”。(13) 由此可见两位悲剧诗人在描写对象上的本质差别。类似的问题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也论述过,欧里庇得斯与“埃斯库罗斯竞赛时足以自豪的是:人们从他那里已学会如何观察、辩论,并依照艺术的诸法则,运用最聪明的诡辩术,来做出结论。欧里庇得斯将他全部的政治希望建筑在市民的平凡、庸俗上,如今这种平庸被给予发言权了,……欧里庇得斯既然描绘了广大群众方面的普通的、熟悉的、日常的生活与行动……假如说全体群众会讲理论、管理土地和物资、用前所未闻的谨慎态度来处理诉讼,那么这个光荣完全属于欧里庇得斯……”(14)
剥下天神高贵的外衣,抛开他们神圣的光环,开始写普通人,更重视“与我们自己的类似”,再现纯粹的日常生活,在欧里庇得斯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厄勒克特拉》一剧以农村生活为背景展开全剧;《伊翁》中女主人公(伊翁的母亲)的刻画完全和普通的雅典妇女一样;《特洛亚妇女》中海伦的描写如同现实生活中卖弄风姿的妓女;欧里庇得斯甚至把奴隶(《伊翁》中的老家人)、农人作为他悲剧中的主要角色。而在当时人们的眼中,奴隶极端地世俗化,“毫无对伟大事物的憧憬”,“既不相信理想的过去”、“也不相信理想的未来”,为此,阿里斯托芬在他的剧本《蛙》中讽刺欧里庇得斯给妇女和奴隶在悲剧中说话的机会,认为,这样的描写,降低了悲剧的高贵性。悲剧《美狄亚》刚问世就遭非议,阿里斯托芬在《地母节妇女》中责备欧里庇得斯描写了妇女的激情和变态心理,鼓吹无神论思想,对社会产生不良的影响,还非难《美狄亚》描写了“日常生活,大家所熟悉,所经历过的东西”。在《美狄亚》的开场中,老保姆说:“妻子不同丈夫争吵,家庭最是相安”,而伊阿宋同美狄亚见面的争吵,将男女婚姻、家庭矛盾以及雅典社会制度的阴暗面暴露无遗。剧中还有关于保姆对朴素的中庸和平等的优越性的议论:“一个人最好过这平等的生活,我就宁愿不慕容华,安然渡过这余生”(15) 简单的话语,却蕴含着鲜明的生活哲理:即平民有平民的自得和乐趣,富人有富人的苦衷和忧烦。保姆还对只有供人们在宴会上欣赏的诗歌,而没有减轻痛苦的诗歌也感到惊讶:“那些古人真蠢,一点也不聪明,因为他们虽然创出了诗歌,增加了节日里宴会的享乐,可是还没有人知道用管弦歌唱来减轻那可恨的烦恼,那烦恼曾惹出多少残杀和严重的灾难,破坏多少家庭,如果凡人能用音乐来疏导这种性情,这到是很大的幸福”(16) 这些来自下层人的议论将现实生活中普通人天真的智慧准确地表现出来,符合人物的身份、所处的地位以及对现实的朴素的理解,使作品更真实,人情味更浓,更贴近现实生活。
此外,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在描写现实的同时,开始揭示人性。他的悲剧代表作《美狄亚》探讨的是生发于人的内心世界而表现于人的外在行动的冲突,暴露的是现实生活中的社会问题和人的恶行,所有矛盾冲突都是在人与人之间展开,没有神的参与。剧本还展现美狄亚作为一个平凡女人的现实人生和内心世界,通过这个多情女子的敢爱敢恨,彻底抹去了神性的痕迹,唤醒了人性中被压抑很久的情感,并在将这份最根本最真实的人性有意张扬的同时对雅典的社会状况、妇女的地位、家庭婚姻均作了现实的描写。正如索福克勒斯说,他按照人应当有的样子来描写,而欧里庇得斯却站在另一个角度,“按人本来的样子”描写人。
上述所见,由于时代的变迁,作家的创作观念大不相同。在埃斯库罗斯的悲剧里,神是万能,神是一切。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中,神的观念已经开始弱化,往往是信神的力量和信人的智慧和能力都有。而欧里庇得斯的剧作尽管也取材于神话,但在他的笔下,神的神圣与威严遭到驳斥,着力体现的是雅典城邦的现实状况和自由民的思想情感,神性在他的创作中逐渐隐匿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由此看来,尼采称之“渎神”的欧里庇得斯是有其根据的。
注释:
①尼采《悲剧的诞生》熊希伟译,华龄出版社1996年版50页。
②尼采《悲剧的诞生》熊希伟译,华龄出版社1996年版47页。
③朱光潜《悲剧心理学》101页。
④《古希腊戏剧史》(苏)谢.伊.拉齐克著 南开大学出版社44页。
⑤《埃斯库罗斯悲剧集》陈忠梅译10页。
⑥《古希腊戏剧史》(苏)谢.伊.拉齐克著 南开大学出版社96页。
⑦《古希腊三大悲剧家研究》508页。
⑧《古希腊戏剧史》I苏谢·伊·拉齐克著南开大学出版社138页。
⑨《古希腊戏剧史》(苏)谢.伊.拉齐克著南开大学出版社137页。
⑩朱光潜《悲剧心理学》101页。
(11)《古希腊戏剧史》(苏)谢.伊.拉齐克著南开大学出版社139页。
(12)《蛙》(公元前405)(选)《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研究》9页。
(13)《蛙》(公元前405)(选)第五场《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研究》10页。
(14)尼采《悲剧的诞生》熊希伟译,华龄出版社1996年版53页。
(15)《欧里庇得斯.悲剧二种》罗念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12页。
(16)《欧里庇得斯.悲剧二种》罗念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