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晋诗人的人格悲剧_晋书论文

论西晋诗人的人格悲剧_晋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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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格是审美文化的承担者,西晋文学家的人格,以一种“冲突”或“痛苦”的方式,承担着悲慨而厚重的审美文化与艺术精神。西晋文学的人格悲剧表现为三种类型:情悲言靡,文雅行鄙,才高势窘。在中国古代文学的历史发展中,西晋文学独特的文化——心理价值与哲学——美学内涵,正在这具有悲剧意味的心态矛盾,人格冲突中铸成。

一、缘情与缘题

文学家的人格是一种双重存在,既存在于日常生活,又存在于文学作品,可分别表述为“行为式存在”与“文本式存在”。陆机入洛求宦,一开始便卷入小集团的政治杀夺,故其人格的行为式存在并无多少审美价值可言;而陆机人格的文本式存在,又有着“缘情”与“缘题”的矛盾,这一矛盾,既与陆机人格的双重存在有关,又与陆机的美学思想有关。陆机人格的文本式存在,以及这种存在的悲剧内涵,便生成于其诗歌创作的“缘情”与“缘题”之间。

纵观陆机的作品,其所“缘”之“情”,大体上有三大内容:志匡世难,怀土思乡,生死悲切。陆机的匡世之志,首先来源于他显赫的家族。吴亡之时,机年二十,闭门读书达十年之久,作《辨亡论》二篇,探讨孙权之所以得,孙皓之所以亡,并述其祖父功业。晋武帝太康末年,与弟云千里赴洛,为张华所赏识。陆机功名之心切,仕进之情热,先是依附司马伦,后又归附司马颖,终受谗陷,为颖所族诛,成了司马氏家族自相残杀的牺牲品。

乐府古辞《猛虎行》有“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之句,陆机作《猛虎行》反其意而用之,言“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写过《辨亡论》的陆机,并非不知道宦场黑暗、仕途险恶;但“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同上),壮士欲建功名欲成大业,只能骑虎不下,涉足凶险。于是,陆机的生存悲剧与人格悲剧便不可避免。早在入洛途中,陆机对即将到来的仕宦生涯,就有了一种危惧感,所谓“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赴洛道中行》)。世网婴身,悲风在耳,在阴谋与谗陷中搏杀的陆平原,附权贵而恒惕,求功名而难得,二者交相煎熬,酿成心理焦虑。

陆机是羁旅为宦,故不仅有“世网婴身”之苦,更有“佇立望乡”之悲。吴郡顾、陆、朱、张四大名门,皆有子弟入洛求宦。张季鹰在洛见秋风起而思吴中菰鲈,遂命驾便归(事见《世说新语·识鉴》)。季鹰曾对同郡顾荣说:“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久矣。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顾荣执其手,怆然曰:“吾亦与子采南山蕨,饮三江水尔。”(同上注引《文士传》)据《晋书·陆机传》,顾荣曾劝陆机还吴,“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故不从。”张、顾二人尚有竹林中人的超逸与旷达,而功名心切的陆机,只能在干世与思乡之间,受着永无止尽的煎熬。陆机诗文中有不少的思乡之作,如《怀土赋》、《思归赋》、《吴趋行》、《门有车马客行》等。其《怀土赋》有序,直抒诗人乡关之思:

余去家渐久,怀土弥笃。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兴咏;水泉草木,咸足悲焉。

吴中的一草一木,都珍藏于诗人的记忆之中;家族的成败兴衰,更为诗人所难以忘怀。从太康末年(289)离乡入洛,到太安二年(303)惨死异邦,十五年间,其望乡之情思,可谓无时不萦绕于士衡心头。《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鸣,可复得乎?’”志匡世难、求功心切的陆机,走到生命的尽头,对世事功名似已了无牵挂,惟一难以割舍的,是与生命相始终的乡关之恋。落叶归根,故乡既是个体生命的诞生之地,也应成为生命的归宿之处。而陆机为求功名而入洛仕宦,又谁知功名未就却客死他乡,其乡关之思,最终融入生死悲叹。陆机的《门有车马客行》,写吴国灭亡,“城阙”已成“丘荒”,亲故凋丧,坟垅日多,天道崇替,人生苦短,从而将“思故乡”与“叹死生”熔为一体。故国之思引发生死之叹,生死之叹又加剧故国之思,二者共同生成为陆机人格中的死亡焦虑。

陆机诗文中不乏以“死”为主题的作品,先后写有《庶人挽歌辞》、《士庶挽歌辞》和《王侯挽歌辞》。另有《挽歌诗》三首,写“回迟悲野外”的送葬之景,写送葬者“呼子子不问,泣子子不知”的哀情悲绪。陆机甚至有一种对“死亡”对“死者之悲痛”的想象力:“侧听阴沟涌,卧观天井悬。广宵何寥廓,大暮安可晨!人往有返岁,我行无归年。昔居四民宅,今托万鬼邻。昔为七尺躯,今成灰与尘。”坟垅中人对死的悲切对“生”的眷恋,尽在诗人奇特的想象之中。陆机的《大暮赋》还将死亡焦虑升腾为关于死亡的形而上思考:“夫死生是得失之大者,故乐莫甚焉,哀莫深焉。使死而有知乎,安知其不如生?如遂无知耶,又何生之足恋?”陆机试图以理性之思考,来消释生者对生的依恋对死的恐惧,所谓“极言其哀,而终之以达”(同上)。然而,当死亡真的来临时,陆机又怎能“终之以达”?“欲闻华亭鹤鸣”,已是沉重得难以承载的生死之悲切。“顾黄墟之杳杳,悲泉路之翳翳”(同上),陆机终其一生“俯仰独悲伤”。死亡,不仅仅属于死者,亦属于未死者。陆机的死亡之诗与死亡之思,将魏晋人格中一以贯之的死亡意识,弥散为那个时代的普遍性焦虑。

作为“太康之英”(钟嵘《诗品序》)、“一代之杰”(《晋书·陆机传》),陆机在创作上成就颇高;而作为平原内史、河北大都督,陆机在政治军事上却功名未就。如果说,陆机在缘情之作中多写功业之志,而他的缘题之作,则记下他为遂其志而作出的种种努力。

《晋书》本传说陆机“好游权门,与贾谧亲善,以进趣获机。”而陆机所“缘”之“题”,首先是“游权门”时的奉制应酬之作。赋诗作文,有时成了政治性交往的手段,“题”中之意,多在于斯。陆机与贾谧,互有诗文赠答,机《答贾谧》洋洋四十多韵,是陆机诗歌中少有的长篇。文虽长,意却短;绮靡偶丽,却并非是缘情而发,而是为文造情,所谓“造情既浅,抒响不高”,“述志赠答,皆不及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这类“不及情”的“缘题”之作,除了赠答诗,还有颂、箴、赞、笺等等。

《文赋》云:“赋体物而浏亮”。陆机有诸多“体物”之赋,如《漏刻赋》、《羽扇赋》、《鳖赋》、《桑赋》等等。虽有“浏亮”之辞,却无真切之情。《鳖赋》之“序”曰:“皇太子幸于钓台,渔人献鳖,命侍臣作赋。”于是,陆机作为侍臣之一,须缘“鳖”之题而作赋。此作不厌其细地写鳖之全身:从鼻到耳,从尾到首,从脚寸到指掌。末四句写鳖“越高波以燕逸,窜洪流而潜藏。咀蕙兰之芳荄,翳华藕之垂房”,句式工整,辞藻华美,却是言不及情,言过其实。说到底,侍臣献赋与渔人献鳖,所献虽异,其意如一。

陆机有《拟古诗十九首》,不仅拟其句式、韵律、结构,而且拟其“题”与“意”,所谓“追步《十九首》,便伤平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如《拟青青陵上柏》,将原诗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拟为“人生当几时,譬彼浊水澜”。前者自然天成,万古常新;后者诘齿拗牙,象滞意浅。《十九首》为流畅天然、情真意切取胜,而陆机之拟诗,缘题而作,非一己真情之自然流露,虽力求文辞之工巧华美,却损害了原作的朴实、厚重。陆机《文赋》提倡“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主张独创而反对模拟。于是,他却写下如此之多的模拟之作,真可谓“非知之难,能之难也”(同上)。

读陆机“缘情”之作,可见出诗人短暂一生的人生之悲慨;而陆机的“缘题”之作,虽情浅意短,却在文辞声律上精雕细刻、颇费心机,我们从中又可见出其“为文之用心”。因此,“缘情”之作的“人生之悲慨”,与“缘题”之作的“为文之用心”,又在艺术审美的层面,构成陆机人格的真貌。

二、潘才与潘性

钟嵘《诗品》,将陆机、潘岳双双列为“上品”,称“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潘才如江,潘性如何呢?

刘勰《文心雕龙》虽然在《程器篇》中讥刺潘性之鄙俗,却先在《才略篇》中赞美潘才之雅远:“潘岳敏给,辞自和畅,钟美于《西征》,贾余于哀诔,非自外也。”钟会论“才性四本”,有“同、合”与“离、异”之别。依舍人之见,安仁之才与性是相离相异的。而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对潘岳之才性离异的最为著名的表述,是金人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心画心声总失真》。舍人、遗山论潘岳才性之离异,诚然是不错的;但潘岳之才性,并非没有同合的一面。讨论潘岳的诗文与人格,讨论西晋文人的人格悲剧,尤需弄清潘才与潘性的复杂关系,弄清这些关系所昭示的美学的与人格心理学的意义。

陆机、潘岳均有功名之念,但其中的内涵却并不完全相同。陆机以吴中名将之后入洛仕宦,其功名之念中不乏振兴门户重扬家威之志;而潘岳念兹在兹的只是官职大小。他入仕较早,却一直不甚得志,八迁官只升一阶。“既仕宦不达,乃作《闲居赋》”(同上),是赋之“序”,列举历任官职,叹息“自弱冠涉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失意之情溢于言表。

欲在宦场“进阶”,必得巴结权贵。潘岳谄媚贾氏家族由来已久。太康三年,贾充毙,潘岳作《太宰鲁武公诔》,称贾充为“昂昂公侯。”贾谧得势后,潘岳预二十四友,并作《为贾谧作赠陆机诗》。潘岳还为贾谧讲过《汉书》,并作有《于贾谧坐讲汉书》。元康九年,贾后欲陷害愍怀太子,潘岳参预其间。那篇置愍怀于死地的《祷神文》,据称是出于潘岳之手(事见《晋书·愍情太子传》)。谄上者,必定欺下。据《世说新语·仇隙》注引王隐《晋书》:“岳父文德为琅邪太守,孙秀为小吏给使,岳数蹴蹋秀,而不以人遇之也。”潘岳未料到这位孙秀小吏也有出头之日,做了赵王伦的中书令。及赵王伦辅政,孙秀遂诬岳谋反,诛之,夷三族(事见《晋书·潘岳传》)。潘岳之死于非命,既是为人所害,亦为自取其祸。

倘若潘岳仅仅是个“八徙官而一进阶”的小吏,他的种种劣行便不会引起多少人注意;不幸(亦或有幸?)的是,潘岳偏偏又是极有文才的大诗人。《晋书》本传称“安仁思绪云骞,词锋景焕,前史俦于贾谊,先达方之士衡。”潘岳的诗文,既有高情千古如《闲居赋》,又有气韵悲凉如《关中诗》,更有情真意切如《悼亡赋》、《哀永逝文》、《悼亡诗三首》等。潘岳之抒情言志,不仅淋漓如注,而且宛转如折;不仅辞藻华美,而且明净疏畅。潘才与潘性,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晋书》在《潘岳传》之后的“史臣曰”中,对此大发感慨:

岳藻如江,濯美锦而增绚。……然其挟弹盈果,拜尘趋贵,蔑弃倚门之训,乾没不逞之间,斯才也而有斯行也,天之所赋,何其驳欤!

按照儒家“文如其人”(亦即才性同合)的人格理想,“斯才”是不应该“有斯行”的,故“史臣”叹曰“何其驳欤”。汉魏之际,曹孟德中断孔儒人格模式,以重才能轻德性的人才思想,重塑邺下人格。邺下文人重“文气”,重创作才华和创作个性的统一,他们的人格企向,既是对曹操人才思想的实践,却并未酿成才与性的离异。到汉魏之交,竹林诸子畅情任性,越名任心,狂慎兼备,雅俗同体,斯才与斯性遂呈离异之情状。魏晋人格的才与性,从邺下之同合走向竹林之离异,但竹林文人的才性离异又是有区别的。嵇康阮籍是自觉地“非汤武而薄周孔”,以桀傲不驯的创作才情,去对抗司马氏所鼓吹的虚伪礼教。他们将创作才情与孔儒德性对立起来,是对“大人先生”之玄学理想的追求,是对道家人格模式的实践。王戎,却是别一种意义上的才性离异。“超超玄著”,有“清赏”之才的王戎,却贪婪、悭吝、谲诈多端,行品之疵疣与才藻之清丽共存一体,昭示着一种分裂性的人格。西晋文士如潘岳、石崇、贾谧等,其才性之离异,与王戎同一类型。西晋文士的人格悲剧,首先便生成于这种文才高隽与行品卑污的冲突之中。

潘岳虽有金谷之游,亦预二十四友,但他与金谷之主石崇,与二十四友所附会的贾谧,毕竟有着极大的区别;这种“区别”的显著表现,便是潘才与潘性在离异的同时,还有同合的一面。

“才性”之“性”,内涵丰富,既包含“德性、行品”,亦包含“性情、气质”,曹丕之论“文气”,刘勰之论“体性”,便是后一层意义上的“性”。钱钟书《谈艺录》论“文如其人”,有“笔性”之说:“‘心声心画’,本为成事之说,实鲜先见之明。然所言之物,可以饰伪: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是也。其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风,不能尽变为澄淡,豪迈人之笔性,不能尽变为谨严。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也。”(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62-163页)从作品“所言之物”,难睹作者德行之质,如石崇《思归引》之“独好林薮”,潘岳《闲居赋》之“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便是典型的“热中人作冰雪文”;从作品“言之格调”,却能察出作者“笔性”之征(如“豪迈”、“澄淡”等等)。前者讲文才与德性的离异,后者讲文才与性情(笔性)的同合。潘才与潘性的同合,也是“在此不在彼也”。潘岳的性情、气质,其主要特征是“重情”,潘岳的情感,深沉而细腻,尤其是对家人,情意真切而幽长。王戎伤子,悲不自胜,自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伤逝》)。在“钟情”这一点上,潘岳之于王戎,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冷酷的现实,轰毁了潘岳的功名之梦。利禄功名求而不得,而不求自来的,是乱世中人司空见惯的死亡。潘岳的亲人(子、女、妻、弟)相继亡故。死亡如同黑色的雾,将诗人紧紧地罩住;恸失亲人的悲情哀绪,酿成诗人对死亡的心理焦虑,并最终形成诗人独具个性的死亡意识。《晋书》本传称岳“辞藻绝丽,尤善为哀诔之文”,又称“潘著哀辞,贯人灵之情性”。在潘岳的诸多作品中,最能展示其才华与性情的,便是他的哀诔之文。潘岳之著哀辞,其数量之多,所悼对象之众,不仅是在西晋文学,而且在整个魏晋南北朝文学中,也是首屈一指的。而在潘岳大量的哀诔之辞中,最为感人的是悼亡诗。如《悼亡赋》写人去室空,物在人化,帷幔飘忽,灯光摇曳,樽酒涸止,食物蒙尘……灵室之幽微与悼唁者之凄哀,如在目前。赋之末尾,写春风融冰,初阳驱寒,对“履冰而知寒”的悼唁者来说,似乎有了一丝暖意。大地回春,给幸存者以暖意;而亡妻之孤魂,却只能在永无春意的灵界里飘泊。“春风”与“初阳”,反衬出“茕茕孤魂”的清冷与苦寂。又如《悼亡诗三首》其三写诗人别坟登车,欲去不忍: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徘徊不忍去,徒倚步踟蹰。落叶委埏侧,枯核带坟隅。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在这短短的诗句中,“徘徊”与“不忍”竟重复两次,一位“徘徊坟场而不忍离去”的诗人形象,佇立在我们面前。然而,墓场岂可久留?不忍离去又不得不离去。帝宫虽远,却难消一腔悲绪,所谓路虽尽而悲有余也。诚如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所言:“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刺刺不能自休。夫诗以道情,未有情深语不佳者。”

《悼亡诗三首》作于元康九年,翌年,潘岳便有杀身之祸。当诗人在坟场“挥泪强就车”时,他怎会知晓,此一去,离死亡更远,抑或更近?潘岳在《哀永逝文》中,也写了“徘徊不忍”之情:“停驾兮淹留,徘徊兮故处”,并将他对妻子的生死之眷恋,上升为一种悲剧意识:“逝日长兮生年浅,忧患众兮欢乐鲜。”潘岳《哀永逝文》的生存悲剧感,与陆机《大暮赋》的生死浩叹,将西晋诗人的悲剧意识,与古诗十九首乃至建安诗歌的生命意识,缀为一线。

当潘岳谄媚贾谧、欺辱孙秀时,岳之母曾数诮之,而岳终不能改;临刑之时,与母泣别曰:“负阿母!”走到生命的尽头,方有醒悟之意。然而,安仁既有“斯才”“斯性”,则人格悲剧不可避免。真可谓“天之所赋,何其驳欤”!

三、寒士人格与左思咏史诗

左思在西晋诗人中可谓“别具一格”,其人格特性,绝无贾谧、石崇之贪吝、骄侈,亦无陆机、潘岳之醉心于功名、谄媚于权贵。左思的独立、孤傲之性,悲慨、苍凉之情,与那位虽有“金谷之游”却为“金谷外人”的刘琨,有诸多相似之处。但刘琨为汉中山靖王之后,位居并州刺史而驰骋疆场;左思却出身寒门,虽“高志局四海”,却“块然守空堂”(左思《杂诗》),终其一生以寒士自居而疾俗愤世。在西晋文人的人格群体中,左思所拥有的是独特的“寒士人格”;而他的诗歌代表作《咏史诗》,便是对这“寒士人格”的塑造与展示。

曹魏以降,世家大族垄断着官吏的选拔,中正品第人才,虽有德、才、家世三项,却以族姓阀阅为先,“故居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则当涂之昆弟也。二者苟然,则荜门蓬户之俊,安得不有陆沉者哉”(《晋书·段灼传》)!左思《咏史诗八首》其二,以“涧底松”与“山上苗”为喻,坦言寒士与世族因“地势”高低而命运迥别: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百年之后,同样是才情高隽而门第寒素的元嘉大诗人鲍照,以相同的手法不同的文体,抒发了寒士对“势”的敏感与激愤:“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远矣。”(《瓜步山揭文》)早在汉魏之际,刘劭《人物志·七缪篇》已涉及“势”之话题;“夫人所处异势,势有申压。富贵遂达,势之申也,贫贱穷匮,势之压也。”刘勰《文心雕龙·程器篇》在历数文人武士德性瑕累之后指出:“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刘勰亦为寒素之士,“早孤,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呕心沥血作《文心雕龙》,“未为时流所称。勰自重其文,欲取定于沈约;约时贵盛,无由自达。乃负其书候约出,干之于车前,状若货鬻者”(《梁书·刘勰传》)。才秀人微之刘勰,对“江河腾涌”“涓流寸折”是有着切身感受的。

才大势窘之人,常常是身在寒门而心存魏阙。左思有着建功立业的人格理想,《咏史诗八首》其一:“长啸激清风,志若平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驰良图。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据“志若平东吴”一句,可知此诗作于太康元年(280)吴灭之前,当为左思年轻时的作品。左思青年时代的人格理想,由两方面构成:建功立业与归隐田庐。这两个方面是相互依存、相互辉映的:功成名就之后,退隐江湖,是在实践了儒家“入世”的人格理想之后,继之以道家“出世”的人格实践;虽“功成”却“不受爵”,其远弃荣华、隐居山野之归宿,又反衬出人格主体功业之志的清俊高尚纯洁无私。邺下曹植,有高远宏巨的军国之志,并无丝毫隐居江河之心;南山陶潜,功未成名未就而甘于淡薄退隐南山;竹林阮、嵇,金谷潘、陆,徘徊于出入之间而有歧路之苦……惟有左思,将出与入,将庙堂之辉煌与江河之玄远,融合在他的《咏史诗》里,统一于他人格的文本式存在之中。

然而,这种“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的人格理想,对左思而言,仅仅是一种“文本式”存在。一介寒士,身轻如尘,如何去“平东吴”“驰良图”?“梦想”而已!“功”既未“成”,有何“爵”可“受”?“不受爵”、“归田庐”又从何谈起,有何意义?如果说,《咏史诗八首》其一尚洋溢着激越刚健;而最末一首(其八)则弥漫着幽怨哀宛:

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途。计策弃不收,块若枯池鱼。外望无寸禄,内顾无斗储。亲戚还相蔑,朋友日夜疏。

“笼中鸟”乃诗人自喻,“触四隅”乃诗人自况。外无寸禄,内无斗储,亲戚相蔑,友朋与疏,生计尚无保障,又何谈功业?诗人的自怨自艾之中,深藏着那种寒士所特有的自卑。但左思毕竟是旷达之士,他并未沉湎更未咀嚼或张扬自己内心深处的自卑,而是以诗人所特有的方式去化解它消释它。

在左思寒士人格的生成中,消释“自卑”的途径有两种:一是文士的自尊,二是道家的雅远。左思的人格理想中,既有“武功”亦有“文事”,所谓“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咏史诗八首》其一)。左思极为推崇扬雄,也是因为扬子“言论准仲尼,辞赋拟相如”(同上其四)。诗人将“寂寂扬子宅”与“赫赫王侯居”作了鲜明的对比,后者有“冠盖”、“朱轮”之侈,“钟磬”、“笙竽”之乐,却是荣华易逝,声名与物迁化;前者虽然“门无卿相舆,寥寥空宇中”,但“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同上),文章篇籍诗赋辞藻能使人不朽。左思托古人言志,借古事抒情,冷眼对豪门旺族的“赫赫”“济济”,于寒素之士的“寂寂”“寥寥”中,希翼文章英名传于百世之后,以“英名擅八区”的自尊自傲,去化解寒士人格中的自怨自艾。

不能以“武功”立世,便企望以“文事”扬名,这是仕途坎坷者“别无选择”的选择。但对于寒士而言,以“文事”扬名又谈何容易。左思呕心沥血,花十年功夫写成《三都赋》,“自以其作不谢班、张”,却不为时人所重。陆机未读是赋之前,便已断言此作“当以覆酒壅耳”(《晋书·左思传》),表面上是江东才子对“伧父”的鄙视,骨子里却是名门旺族对寒门素族的轻蔑。左思深知这个“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社会常常“因人废言”(同上),故不得不请名人为之名价。《晋书·左思传》:“安定皇甫谧有高誉,思造而示之。谧称善,为其赋序。……于是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从“时人未之重”到“洛阳纸贵”,导致这种戏剧性变化的原因并非作品本身,而是名人的推崇与名价。左思对此是该觉得幸运,抑或觉得不幸?以武功立世须倚依门弟,以文事扬名亦要仰仗门第。不难想见,当寒士左思持《三都赋》求见皇甫谧时,虽然不似刘勰干沈约于车前而状若货鬻,但那种酸楚与尴尬的心情,当别无二致。当寒士欲借“著意篇籍”而消弭功名之焦虑时,他们会因门阀世族对寒士之作的冷遇,会因自己不得不求助于名门名人而加剧已有的焦虑。于是,需要一种更为彻底的消释方式。

《咏史诗八首》其八在曲写了寒士的自怨自艾之后,直抒其宗庄周之道而远弃荣华的人格企向:“俛仰生荣华,咄嗟复凋枯。饮河期满腹,贵足不愿余。巢林栖一枝,可为达士模。”《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又何足道哉!悟透这一层,无论武功文事均无足轻重。这种看淡得失荣辱,鄙弃功名利禄的逍遥之论,被左思引为达士之模,亦为左思消弭心理焦虑的最后途径。

立志于“功成”之后而“归田庐”,又谁知寒士不遇功业难成,于是著意篇藉而求百世英名。文名之成亦须门阀佐助,何不宗庄周之道而乐逍遥之游。寒士左思的人格追求,看似在现实的逼迫下步步退却、卷缩,实则是超越现实束缚、功名羁绊,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里,渐趋舒展、旷荡,获得身心自由与人格独立:“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咏史诗八首》其五)一旦进入这种旷荡与舒展境界,寒士的自怨自艾自卑自叹一扫而光,回荡于胸臆间的是旷达玄远,是自信自尊:“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同上其六)

寒素之士的“千钧”之重,与世之功名利禄全无干系,而是一种精神境界一种人格高标。左思“文典以怨,颇为精切”(钟嵘《诗品》)之《咏史诗》,不仅成功地消弭了寒士的心理焦虑,而且将寒士人格的悲剧性冲突,升华为诗性之美。后来南山陶潜之“忧道不忧贫”(《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元嘉鲍照之“悲凉不可任”(《山行见孤桐诗》),又给“寒士人格”赋予新的悲剧内涵。而被称为开创七言诗新局面的鲍照《行路难》,则既是继左思、陶潜之后,对寒士人格及心态的深层次掘进,又是李白矫健豪迈、杜甫精工沉练之先声。从中亦可见出西晋文学的人格价值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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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西晋诗人的人格悲剧_晋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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