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两汉散文的梦象与生殖崇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两汉论文,先秦论文,散文论文,崇拜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07)07-0138-04
生殖崇拜是古代早期先民的普遍信仰,在当时艰苦的生存条件下,人类自身的繁衍是摆在先民面前的严峻问题。古代早期生殖崇拜观念渗透到许多领域,也通过梦象表现出来。对于古代先民来说,梦带有神秘性,女性的生育同样带有神秘性,于是,梦象和女性的生育事象往往结合在一起。先秦两汉散文中出现的梦象,有的生成于女性怀孕期间,或是与怀孕密切相关。这类梦象表现的是生殖崇拜观念,同时又随着历史的推移在形态和意蕴上有所变化。
先秦两汉散文记载的孕妇之梦,从孕妇所处的时代而言,最早是伊尹生于空桑的传说。这个传说最初见于《吕氏春秋·本味》篇: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1]。
伊尹生于空桑的传说还见于屈原的《天问》,文中有“水滨之木,得彼小子”之语,对此,王逸注写道:
言伊尹母妊身,梦神女告之曰:“臼灶生蛙,亟去无顾。”居无几何,臼灶中生蛙,母去东走,顾视其邑,尽为大水,母因溺死,化为空桑之木。水干之后,有小儿啼水涯,人取养之。即长大,有殊才。
王逸注和《吕氏春秋·本味》篇的记载基本一致,只是个别细节稍有不同。伊尹生于空桑故事富有传奇色彩,其中的梦象是这个故事的关键情节。神灵托梦于伊尹之母,为的是保全这位孕妇及其所怀的胎儿,神灵作为生命的保护者出现,是女性生殖的保护神。如果没有神灵的梦中告喻,伊尹之母就会死于洪水,胎儿无法保全。伊尹之母先是按照梦中神谕行事,使得胎儿得以保全;后来她违背梦中神谕,回过头去远望自己居住过的地方,结果身体化为桑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伊尹母怀孕而梦中得到神谕,反映的是先民对胎儿的珍视,把保胎作为重要的使命看待,借助超验的神力去延续子孙后代,是生殖崇拜的体现。
伊尹生于空桑传说的内涵是丰富的。在这个传说中,桑树是伊尹之母的变形,反映的是植物生人的观念,是把桑树作为图腾对象。伊尹之母死而胎儿生,是古代早期女性难产的历史投影。
伊尹之母化为空桑之木的故事,和《圣经·创世纪》记载的罗得之妻的传说有相似之处。耶和华要毁灭所多玛城,天使对居住在那里的罗得说:“逃命吧!不可回头看。”罗得一家在逃命过程中,“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这和伊尹之母化为空桑的传说异曲同工,并且都有生殖崇拜观念潜藏其中。伊尹之母死了,但她的生命力转移到桑树那里,使胎儿奇迹般地存活下来。罗得之妻化为盐柱,这个家族面临绝后的危险。为了避免这种结局,就以乱伦的方式生出两个儿子。同是反映生殖崇拜观念,伊尹生于空桑传说和希伯来神话在情节上又存在大相径庭之处。
在先秦两汉散文中,梦象有时是表现生殖崇拜观念的载体。对于古代先民来说,他们不但盼望胎儿平安出生,而且望子成龙,期待胎儿出生之后能够茁壮成长,扮演重要的社会角色。进入文明社会之后,贵族阶层就把子孙为侯为王作为自己的理想,是对原始生殖崇拜的进一步发展和提升,与此相关的梦象也就应运而生。《左传·昭公元年》有如下记载:
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
当武王邑姜方震大叔,梦帝谓己:“余命而子曰虞,将与之唐,属诸参,而蕃育其子孙。”及生,有文在其手曰‘虞’,遂以命之。及成王灭唐而封大叔焉。
这段话出自郑子产之口,讲述了两个历史故事。对于第一个故事中的后帝,杜预注:“后帝,尧也。”这种解释是正确的。《左传·襄公九年》记载:“陶唐氏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阏伯是尧的火正,使阏伯、实沈分居东西两方的后帝正是尧。对于第二则传说中邑姜“梦帝谓己”,杜预注:“帝,天也。”自杜预始,一直释此处的帝为天,相沿至今。《左传》一书记载许多梦象,但没有一个人直接梦见最高天神。从上下文意推断,邑姜梦见的帝,就是前面提到的后帝,指的是尧。唐国是尧的后裔的封地,其末代君主名叔虞。周成王灭掉唐国,将那里分封给他的弟弟大叔。尧是传说时代的圣君,周人将他后裔所在的唐国灭掉而封给本族成员,这是一件不好交待的事。在这种情况下,为周族灭唐进行开脱的邑姜之梦也就作为历史传说出现了。通过邑姜之梦,灭人子孙的征服者被说成是唐尧指定的合法继承人,征伐占领被说成是顺乎圣人之心的举动。
邑姜之梦带有浓郁的政治色彩,同时也渗透生殖崇拜的观念。邑姜梦中的唐尧,是作为胎儿的保护神而出现的。他给胎儿命名,其名字和唐国末代君主相同,为的是把唐地赐给这位胎儿。更为神奇的是,胎儿出生时,手上的花纹竟然是“虞”字,和唐尧所起的名字相吻合,显然,这种花纹是唐尧给打下的印记。邑姜之梦寄托的是这位孕妇对胎儿的期待,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为侯为君,成为统领一方的诸侯,生殖崇拜和贵族的政治理想结合在一起。
《左传·宣公三年》所载的郑国燕姞之梦,同样渗透生殖崇拜观念:
初,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见之,与之兰而御之。辞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将不信,敢征兰乎。”公曰:“诺。”生穆公,名之曰兰。……
穆公有疾,曰:“兰死,吾其死乎,吾所以生也。”刈兰而卒。
燕姞来自燕国,其地在今河南延津县东北。据《国语·晋语四》记载,黄帝的后裔共计十二姓,其中包括姞姓,燕姞在血缘上属于黄帝系统,南燕的始祖是伯鯈。燕姞梦见她的始祖伯鯈送给自己兰草,实际是梦中送子,让她未来的儿子以兰为名。其理由是兰草芳香无比,国人都佩戴并喜欢它。从郑国当时的习俗来看,兰草确实很受人们喜爱。《诗经·郑风·溱洧》描写郑国青年男女春季在溱洧两河游玩的场面,其中写道:“士与女,方秉蕑兮。”蕑,指的是兰草。青年男女手持兰草在水边娱乐,兰草在郑国格外受到重视。在燕姞的梦中,兰草是人的生命的象征,是她未来儿子的化身。伯鯈把兰草送给燕姞,暗示她所生的儿子会像兰草一样得到国人的喜爱,会成为国家的君主。后来事情的发展都按照燕姞之梦所预示的那样进行:郑文公在临幸燕姞时,先以兰草相赠,燕姞也请求以兰草作为她怀孕的见证。燕姞所生之子以兰为名,遵从梦中的神谕,他就是后来的郑穆公。郑穆公是缘于兰而生,伯鯈在燕姞梦中向她赠兰,郑文公在临幸燕姞时也以兰相赠,并以兰为怀孕的信物,作为所生之子的名字。郑穆公之生与兰的缘分极深,他的死也与兰结缘,是在割兰季节去世。燕姞梦天使送给自己兰草,实际是说天使、祖先神赠与她旺盛的生殖力,使她孕育的儿子能够继承国君之位,得到国人的拥戴。
《左传·宣公三年》记载,郑国大臣在讨论立燕姞之子兰为国君时,石癸有如下话语:
吾闻姬姞耦,其子孙必蕃。姞,吉人也,后稷之元妃也。今公子兰,姞甥也,天或启之,必将为君,其后必蕃。
这是从生育学的角度论述公子兰应当立为国君的合理性,并预言他的后代必然兴旺。郑国君主是周族成员,姬姓。燕姞是姞姓。周族遵循的是同姓不婚的原则,为的是使子孙后代昌盛,是生殖崇拜的体现。姬姞相偶,是异姓通婚,因此被视为吉祥的姻缘。石癸的话语和燕姞之梦一样,都贯穿生殖崇拜观念,前后遥相呼应,成为这个传奇故事的主题。
通过梦象寄寓生殖崇拜观念,这种现象在汉代散文中仍然可以见到,并且表现得更加鲜明。《史记·高祖本纪》对汉高祖刘邦之母的孕育过程有如下记载: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刘邦是西汉开国之君,这则传说把他说成是真龙天子,是把刘邦加以神化。相传刘邦是其母“梦与神遇”而孕育,具有神的血统。刘邦的母亲是在“大泽之陂”梦与神遇而怀孕。在古人观念中,大泽是雷神的栖息地。《山海经·海内东经》称:“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雷神兼有人和龙的形体特征,是半人半兽的神灵。泽中的雷神又称委蛇,《庄子·达生》篇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泽中雷神形貌丑陋,身体又粗又长,和雷车之声同类相应。古人认为,雷显示的是巨大能量的释放,是生成万物的力量源泉,正如《周易·说卦》所言:“万物出乎震”,“动万物者莫疾乎雷”。震即雷,《周易》八卦以泽象征雷,泽神即雷神。刘邦的母亲梦见自己与雷神交合而怀孕,刘邦的父亲在自己妻子入梦时见到的是蛟龙附在她身上的景象,是在与雷神交媾。雷神具有巨大的能量,刘邦的母亲梦见与雷神交合,反映的是对雷神的崇拜,也是对自然生殖力的崇拜,生殖崇拜借助雷神崇拜而加以显现。刘邦是她母亲与雷神交合而生,雷神旺盛的生命力和巨大的能量通过刘媪孕育刘邦而得到确证,生出的是一位开国天子。
在汉高祖刘邦众多的嫔妃中,薄姬的结局最为圆满,她所生的儿子先是封为代王,后来又践履至尊之位,他就是开创西汉盛世的汉文帝刘常,薄姬成为太后。关于薄姬孕育汉文帝的经过,《史记·外戚世家》有如下记载:
始姬少时,与管夫人、赵子儿相爱,约曰:“先贵无相忘。”已而管夫人、赵子儿先幸汉王。汉王坐河南宫成皋台,此两美人相与笑薄姬初时约。汉王闻之,问其故,两人具以实告汉王。汉王心惨然,怜薄姬,是日召而幸之。薄姬曰:“昨暮夜妾梦苍龙据吾腹。”高帝曰:“此贵征也,吾为女遂成之。”一幸生男,是为代王。
薄姬的梦与刘邦之母的梦有相似之处,都是梦见龙神附体。区别在于,刘邦之母是在梦中怀孕,薄姬则是梦后得到刘邦的临幸而怀孕生子。薄姬梦见苍龙据其腹,是在梦中得到性欲的满足,是渴望自己的生殖力能够有机会释放出来。苍龙是古人观念中的神灵,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超验的本领,薄姬梦中与苍龙交合,仍然是以虚幻的方式表达对生殖力的崇拜。至于第二天刘邦的临幸,则是梦中渴望在现实中得到满足。
汉武帝是西汉盛世具有雄才大略的天子。关于其母孕育的过程,《史记·外戚世家》有如下记载:
男方在身时,王美人梦日入其怀。以告太子,太子曰:“此贵征也。”未生而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王夫人生男。
文中的王美人即后来汉景帝的皇后王夫人,太子指汉文帝的太子刘启,即后来的汉景帝。王夫人在怀孕期间梦见太阳进入怀中,这是一个吉兆,于是她所怀的胎儿贵不可言。王夫人的梦象表现的是她对本身生殖能力的自信和期待,她相信自己所孕育的胎儿一定出类拔萃,超越常人,从而使自己的生殖能力和生命价值得到充分的确证。
从汉高祖刘邦之母、到刘邦的薄姬、再到景帝的王夫人,她们的梦象都与孕育怀胎密切相关,或是因梦怀胎,或是梦后得到天子的临幸,或是怀孕期做梦。通过梦象表现生殖崇拜观念,成为《史记》的重要手法。
把女性之梦和孕育怀胎联系在一起,是先秦两汉散文的重要事象,对此,古人已经有所关注。《史记·晋世家》在叙述晋国始末时,把邑姜之梦改写成武王梦见天神,唐代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进行辨析时写道:
邑姜方震而梦,明是邑姜梦矣,安得以为武王梦也?薄姬之梦,龙据其身。燕姞之梦,兰为己子。彼皆梦发于母,此何以梦发于父,是马迁之妄言耳[2]。
孔颖达的辨析是有道理的,他用具体事实说明,女性在怀胎期间或怀孕前往往多梦,而梦象又和女性的生殖密切相关。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有生理方面的因素在起作用,也有心理上的原因。女性妊娠,是生殖力得以显示的方式,这种生理变化决定了在此期间的梦象往往渗透生殖崇拜观念。望子成龙是古人的普遍心理,对于女性来说,孕育怀胎这种生理功能的发挥必然伴随心理上的期盼,自然生殖力的旺盛是实现其生命价值的重要途径。由此而来,和女性怀孕密切相关的梦象,总是有生殖崇拜观念贯穿其间。
与妇女怀孕密切相关的梦象体现的生殖崇拜观念,这种文学原型是在先秦散文中生成的。至于这种范型的确立,则是由汉代散文实现的。
纵观先秦散文与女性怀孕密切相关的梦象,女性所梦见的对象多种多样:伊尹母梦见的是神,邑姜梦见的是圣主唐尧,燕姞梦见的是祖先神兼天使。所梦的对象是多种角色,有的来自人间,有的来自神界,梦中都以神灵的身份出现。汉代散文出现的相关梦象则有规律可循,刘邦之母梦见的是雷神,薄姬梦见的是苍龙,王夫人梦见的是太阳神。她们所梦见的都是自然神,而且是地位极高的神灵,它们象征的是至尊极贵,而不是普通的神灵。
先秦散文中与女性怀孕密切相关的梦象,女性所梦见的神灵是胎儿的保护神,它们和怀孕的女性没有肌肤之亲,而只是传达和生殖相关的信息而已。汉代散文的相关梦象则不同,女性所梦见的对象无一例外和她们有形体接触,是作为男性交合者出现。这样一来,就使得汉代散文出现的与女性孕育密切相关的梦象,所表现的生殖崇拜观念更为鲜明,是对先秦散文同类梦象生殖崇拜意蕴的强化。
汉代散文为这类梦象确立了范型,后代散文中出现的与女性孕育相关的梦象,采用的基本都是汉代散文所形成的模式。《晋书》卷一二七记载:“慕容德,字玄明,皝之少子也。母公孙氏梦日入脐中,昼寝而生德。”这和汉武帝母王夫人梦日入怀极其相似。《魏书》卷八记载:“世宗宣武皇帝,讳恪,高祖孝文皇帝第二子。母曰高夫人,初,梦为日所逐,避于床下。日化为龙,绕己数匝,寤而惊悸,继而有娠。”这个梦象和刘邦之母梦见与神遇、薄姬梦苍龙据腹如出一辙。类似梦象在后代还有许多,都是以汉代散文相关梦象为范型而创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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