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政治学:理性的最后避难所?(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地缘政治学论文,避难所论文,理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4.未来世界秩序的混乱:地缘政治学预测试验
伽罗瓦的这部著作,立论严密,史料翔实,可谓博大精深。除了专门分析地缘政治学前辈、20世纪德国地缘政治学派代表的观点的几章以外,作者专门论述了作为现代地缘政治学奠基者而知名的鲁道夫·切连、弗里德里希·拉采尔、卡尔·豪斯霍弗、H·J·麦金德、尼古拉斯·斯帕克曼等人的理论。伽罗瓦在“形而上学地缘政治学”一章中对康德和黑格尔的理论体系作了颇有新意的解释,并在篇幅超过某些章的前言中介绍了一些最有名的地缘政治学家的人生道路以及20世纪世界政治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有几章分别考察了空间、地球、海洋、人口、民族和国家、新式武器这样一些地缘政治学的组成部分。但是,特别令人感兴趣的或许是最后3章。
第15章名为“地缘政治学预测试验”。作者分析了世界人口、政治体制、科技进步、征服宇宙空间等发展趋势,试图绘出一幅人类在最近10-15年内将要面临的图景。他指出,在遥远的将来,完全可以设想,科技进步能够在世界人口与其自然环境之间建立起新的平衡,但是,伽罗瓦写道,从短期地缘政治学预测的角度来看,人口爆炸所产生的问题多半还没有解决办法。问题不仅仅在于人口增长与其经济发展能力之间不相适应。主要问题在于,人口所造成的破坏,远大于它所能够创造的东西,从而深化了已经打破的自然平衡(第357-358页)。
如今,不仅专制制度和独裁政府到处成为批评对象,所有的政治制度都未能幸免。由于工业社会较之以前的社会更加复杂,所以政府所犯的错误也愈益频繁,而其后果也更加严重,有时甚至是无法补救的。世界的加速进化与不相适应的国家机构发生矛盾,而国家机构由于冥顽不灵和脱离群众,被群众视为陈腐和敌对的机构。这一情况连西方发达国家“经济和政治自由主义的辉煌胜利”也未能改变:无论这些国家的经济政策还是其国际活动都没有使其国民产生任何同情,况且经济政策和国际活动方面的成就越来越取决于世界资源和世界贸易的状况,而世界资源和世界贸易的状况在今天是任何一个国家的政府都无法左右的。
一体化过程应视作积极的倾向。但是也应当看到,正象西欧的例子所表明的那样,平民百姓日益感兴趣的,不是宏观政治层面上所发生的事情,而是参与区域性的甚至地方性的事务。因此完全可能的是,其他国家也步西欧的后尘,但不是在政治一体化方面,而只是不断地争夺越来越不得人心的政权,不论其合法与否(第360-363页)。
说到科技进步,作者强调指出,虽然总的来说,科技进步预示着未来大有希望,但是关于能够挽回人类已经给生物圈造成的损失和防止未来危险的途径,目前甚至尚未加以探索。因此对于下面一些问题,今天根本没有明白的答案:21世纪能否更好地控制物质的进步,克服国际政治制度惯有的因循保守?能否做到进步与教育协调一致?能否找到一些途径使人们在世界一些地区适应新的劳动力市场而在另一些地区为自己保证起码的生存手段?
伽罗瓦引用了马克斯·韦伯为“经济”一词下的定义:经济是“对稀有资源的管理,或者说是确定目的与达到目的的手段的相互关系”,并认为,在今天,这个定义已经不够了。他强调指出,经济同样一方面是对生产过剩的管理,另一方面是对极端贫乏的管理(第370页)。这两个极端象征着世界经济的混乱,并且至少在不远的将来人类毫无希望找到使两者接近的途径。世界的一端是日本,她的特点是人口增长缓慢,种族单一,教育制度别具一格,组织和劳动纪律有自己的古老传统;另一端是非洲,其人口每50年翻一番,没有文化,种族和宗教偏执严重,各自为政,四分五裂,人们习惯于贫困,没有中产阶级,行政初具规模,政治制度不稳定,而且往往是君主专制。在这样一个世界上,能够保证协调一致吗?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至少目前还不明朗(第367-368页)。
较之地球空间,将来对宇宙空间的利用也不见得会更协调一致,正如现有经验所表明的,对宇宙的征服是在混乱中进行的,其特点是互相竞争,而且取决于各国的技术力量。因此,未来哪些国家参与地球周围空间的开发,将取决于世界舞台上的力量对比(第375-377页)。
在21世纪,世界紧张关系将继续加剧。漫无节制的都市化,失业,社会的日益复杂,消费越来越不平等,将促使人们逃避现实,更多地提出抗议,并助长野蛮行为。各种国内和国际冲突的进一步增长是长期以来充当秩序的合法或专横保证者的政权在“来自下面的”压力下日益削弱的结果。军事竞争也不会停止,一如武器扩散,而武器的生产将建立在最新科学成就的基础上。从大西洋一直伸展到太平洋的不稳定弧形地带将依然是全球危险的策源地(第378-383页)。
由此可见,最近将来的世界呈现出来的是危险的、全面的不平衡和无秩序 的状态。作者极端尖锐地提出问题,目的在于让读者认识到,国际社会现在就应当采取协调一致的措施,即便不能完全消除书中所描述的消极趋势,至少能推迟和减缓其后果。
5.对外政策与世界列强的相互关系
从历史上看,地缘政治学是在分析最大的世界政治主体的潜力的过程中形成的,它至今保持着对“超级大国”的这种兴趣。研究它们的政治行为、全球意图和野心及其所掌握的资源,伽罗瓦认为,无疑仍然是地缘政治学分析的最重要部分,而且看来在可预见的将来也是如此。因此,这位法国学者对世界强国美国和苏联所作的分析是饶有趣味的。说饶有趣味,还因为它有助于回答有关这两个国家(考虑到苏联变成了独联体)的今天和明天的问题。
伽罗瓦在考察美国的政治史时强调指出,空间是她强大的主要原因。首先,距离将她同旧大陆分隔开来,这使美国人能够拒绝旧大陆的法律、制度和习俗而建立一个受到重洋保护的新社会。其次,美洲大陆幅员辽阔,起初移民视为畏途,却鼓励了其后继者的冒险和创业精神,并成为民族伟大的基础。
作者详细阐述了美国对外政策在孤立主义与全球主义之间摇摆,美国国务活动家在政治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摇摆的情况,力图表明,美国人在世界舞台上的成功和失败,往往有着地缘政治学上的原因。例如,美国领导人很熟悉海军上将马汉的地缘政治学理论基本原理,这些原理为他们揭示了夺取制海权的可能性和征服殖民地的前景。但是他们看来不熟悉麦金德的地缘政治学理论,后者早在1919年便就中心地带的战略意义发出过警告。没有料到存在着“地缘政治学规律”的罗斯福,签字同意了在雅尔塔会议上确定下来的“防疫线”原则,该原则保证了苏联领土的完整。于是美国总统不由自主地支持了斯大林的图谋,后者通晓豪斯霍弗和麦金德关于中心地带战略意义的观点(第402页)。
说到苏联,其所坚持的地缘政治学立场无疑可以作为分析的线索。首先伽罗瓦认为必须仔细研究俄苏构成体的帝国本性。正是这种本性可以说明斯大林时代的“冷战”和“铁幕”,赫鲁晓夫统治时期世界分裂成“势力范围”以及勃列日涅夫的“有限主权”战略等诸如此类的现象。由于帝国是依靠力量建立和维持的,所以迟早注定要崩溃,不论是军事崩溃还是经济崩溃。苏联帝国也必然要遭到(我们可以加上一句,已经遭到了)这种命运。在伽罗瓦看来,1918年3月在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①确证的军事失败,乃是俄罗斯帝国跨台即“整个罗斯”崩溃的开始。从80年代开始不断加深的经济危机,无疑也证明了这一过程在继续(第414页)。值得指出的是,就1991年年底即我们所考察的这本书出版后一年苏联彻底跨台这一点而言,作者的这些意见看起来几乎象是预言。
伽罗瓦对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也持极端批判的态度,在他看来,这些改革正象列宁在1917年革命热情的感染下所宣布的改革一样是空想(第415页)。在国内政策方面,戈尔巴乔夫显然过低估计了一系列至关重要的因素,例如,必须从经济基础而不是从政治基础开始改革。他显然没有考虑到历史给予他进行改革的时间限度。最后,他既没有充分估计到居民的普遍保守思想,也没有认识到广大的知识阶层还没有准备支持中央政权所提出的改革方法(第436页)。
但是,如果说改革从一起步就“空转”的话,那么“新政治思维”开始时却使苏联受益匪浅。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戈尔巴乔夫采取了这样一些措施,如:谴责对外政策领域的勃列日涅夫遗产,从阿富汗撤出苏联军队,用政治手段而不是军事手段调解地区冲突;拒绝干涉东欧国家的内部事务,结果这些国家发生了反对独裁政权的革命;减少对越南的军事援助等等。但是伽罗瓦认为,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与其说是克里姆林宫的善意甚至解决苏联当前内政问题的意愿,不如说是地缘政治学性质的老谋深算。
作者写道,最能说明问题的莫过于戈尔巴乔夫的对德政策。戈尔巴乔夫无力抗拒柏林墙的倒塌和德国的统一,于是决定从中捞取好处:通过分裂西方来保证苏联单方面的优势。戈尔巴乔夫的如意算盘是,新德国作为一个经济巨人将会独步欧洲,这将破坏欧洲共同体的均势,并限制其政治力量:欧洲经济共同体的伙伴们担心德国的强大,将越来越不情愿为了德国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的主权,另一方面,德国自己也未必会继续拥护欧洲思想,正如她未必会继续容忍在自己的国土上驻扎美国军队一样。因此莫斯科便能够指望从德国人那里得到技术、工业和商务援助,以促进苏联和东欧国家的发展,而莫斯科则向德国人提供他们所需要的原料、能源和广阔的市场。假如苏联人民在70年等待之后再稍稍忍耐一些时候,伽罗瓦写道,克里姆林宫便会如愿以偿。结果,美国(她不会为了欧洲思想的破灭而过于悲伤)对外政策的重点便会是轮流鼓励或相反抑制苏德两个大陆强国之一抬高其地位的企图,以保持欧洲的均势。其余国家,甚至象法、英、西、意之类的国家,在欧洲政治舞台上便只有做配角的份儿。这样一来,戈尔巴乔夫便得以改正他在社会和经济管理中的失误,并保住苏联的世界大国地位(第436-440页)。
6.未来的地缘政治学:是科学还是意识形态?
由此可见,我们再一次确信,地缘政治学据以得出结论的主要手法之一,是想象意义上也包括演员扮演角色意义上的“表演”。这种认识论方法相当广泛地应用于社会科学,而且是社会科学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地缘政治学的特点在于,这里的“表演”往往具有独立自主的性质,并辅之以幻想的和神秘的推论和假设。因此,从这个观点来看,我在总结本文内容时,可以否定地回答标题所列入的那个问题。伽罗瓦力图“教导”地缘政治学,用自然和社会科学的最新成就来丰富它,反对将它归结为“对国家的地理认识”,去掉它的神秘主义色彩。他在许多情况下甚至使用“地缘政治理论”和“地缘政治理论家”之类的术语,意在强调该学科的理性的和理论的意义。
作者是可以理解的。如上所述,“传统”地缘政治学一向是将国际关系看作国家之间力量对比关系的政治现实主义的一个分支,它的“一部分”。但是这一思潮从未在国际关系研究中成为主要思潮,更不用说唯一的思潮了。它之所以有“分量”,是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它是看重“民族利益”的国家领导人国际政治活动的基础。然而,即便在政治现实主义的拥护者当中,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无条件地接受“民族利益”概念及其永久伴生物地缘政治学和地缘战略学②。国际关系社会学家、相互依存理论拥护者等等对地缘政治学提出了更有力的反驳。甚至象J·罗西瑙这样谨慎的学者,虽然并不倾向于认为在可预见的将来国家将不再决定国际关系领域的基本过程,也坚持世界政治“动荡不定”的观点,他认为,国际政治所有因素的根本变化是其主要方面③。例如,微观政治因素层面上发生了重大变化。电子革命使个人忠诚普遍下降,被动服从的习惯渐渐为积极适应的过程所取代,“凡夫俗子”的分析才能和为世界政治作出贡献的能力明显提高了。结构或者说宏观政治因素也受到很大震动。在这方面,“新大陆”的出现是激进改革的原因。长期以来,新大陆的存在受到世界所有政治地图的忽视,它是“主权以外行为者”即世界政治超国家主体的活动领域。最后,“关系”因素即世界政治领域权力关系层面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在罗西瑙看来,权力关系今天正经历着全球性的严重危机,其特点是,权力关系重新确定了方向而有利于比国家和其他大的社会共同体狭小的群体。虽然按照罗西瑙的看法,这与其说是指作为国际关系主要行为者的国家被排挤出世界政治舞台,不如说是其内部共同存在着“两个不同的世界”(充满无言的勾结和隐蔽的冲突),这一结论却严重打击了地缘政治学自命为无所不包、放之四海而皆准和解释一切的超级理论的奢望,——就其所有的理论论断都建立在力量因素起决定性作用的国际关系的基础上而言。
因此,必须看到地缘政治学解释(更不用说预测)国际现实的局限性。通讯和运输手段的革命、信息技术的发展和最新式武器的出现,急剧改变了人与环境的关系以及人们对“幅员辽阔”及其作用的认识,使得将国家的力量和强大理解为其地理空间、人口和经济诸因素总和的观念没有根据和过时了。“地缘政治学词汇”太形象,缺少科学精确性。其他术语“北方与南方”、“西方与东方”、“造地与造海”太富于隐喻性,无法同“富国”与“穷国”、“发达和文明国家”与“欠发达、欠文明国家”(在冷战时期则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国家)、“大陆国家”与海洋国家(“岛国”)等两极对立的谬误概念区分开来。关于“罗马”与“迦太基”④在历史上永久对立的论点,正如关于极权与民主的论点一样,太绝对化,不足以在理解过去、现在和将来国家及民族相互关系的一切波折变故时充当方法论指南。不论地缘政治学“精典作家”还是其现代拥护者的概念体系都太任意武断,往往不切实际,其论据在其对手的反论据面前显得太缺乏说服力,无法据以理解世界政治演变的基本趋势。这特别涉及与国际关系社会化有关的最新趋势,这些趋势削弱了(虽然并未排除)国家的跨国相互关系主要行为者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这种相互关系的轻重缓急。虽然地缘政治学对世界现实的分析框架极其任意武断,但这些框架对于理解世界现实来说明仍然太狭窄。
有人会反驳说,仅就“狭义”地缘政治学而言这一切才是正确的。但是,第一,我们已经知道,伽罗瓦决不肯大大修改地缘政治学的传统定义。第二,试图广义地、全面地解释该学科,正象从当代世界变化(尤其是国际关系社会化)的角度解释它一样,会使地缘政治学失去其特点,变成某种“智力贮藏室”,其中各种各样的包括对立的世界政治和国际关系理论成分并列杂陈。在这种情况下,该术语本身仿佛失去自己的特性:它已经不是同比方说“经济政治学”相对立甚至不是相并列,而是溶为一体。耐人寻味的是,书中最精彩的段落使作者不仅越出“狭义”地缘政治学的范围,而且超出古典学派国际关系研究领域,该学派的范围无论对于解释新的趋势还是预言未来都最显得过于狭窄和静止。
(摘自俄国《哲学问题》杂志1994年第7-8期)
注释:
① 1918年3月3日苏维埃俄国同德国、奥匈帝国、保加利亚和土耳其在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签订了布列斯特和约。根据条约,德国吞并波兰、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白俄罗斯和外高加索部分领土。1918年11月13日苏联政府宣布废除条约。——译者注
② 例如,阿隆认为,“民族利益”概念的内涵太广泛,很难甚至不可能给它下一个客观定义。据此,他对政治现实主义“奠基人”之一H·摩根索提出了批评,在摩根索看来,“民族利益”是国际政治理论的基本概念和国家之间相互关系中的主要甚至唯一动力。
③ 参阅:J·罗西瑙《世界政治的动荡不定:变化与连续理论》,新泽西州普林斯顿,1990年。
④ 迦太基为古代北非城邦(今突尼斯)。公元前3世纪初,征服北非、西西里(除锡拉库扎)、撒丁岛和南西班牙,成为地中海的奴隶制强国,因而导致了同罗马的冲突,终于在公元前146年为罗马人所灭。——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