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屈原漫游流浪与庄子游历_屈原论文

论屈原漫游流浪与庄子游历_屈原论文

论屈原的遨游、流浪与庄子的逍遥游,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屈原论文,庄子论文,逍遥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屈原在他的不朽名篇《离骚》中,详细叙写了抒情主人公上天入地的三次“遨游”。这三次遨游具有极大的艺术魅力,但也给屈赋的解读带来一些难题。前人或以为是写梦,称之为“千古第一写梦之极笔”。〔1〕今人多认为是文学上的象征或隐喻, 用幻想的形式写屈原的内心世界。但也有人提出,屈原的时代缺乏文学观念与传统,他不可能“突然之间把诗歌艺术推上了一个顶峰”,因此认为上下求索只是一个“祭祀的模式”。〔2〕

全面地、正确地、深刻地领会屈原作品的精神价值,要通观作者的心路历程、人生道路、全人全文,要重内证,也要重比较。《离骚》中的三次遨游,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具体写照。清人刘熙载以“路”设譬说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有路可走,卒归无路可走,如屈子‘登高吾不说(悦),入下吾不能’是也。无路可走,卒归有路可走,如庄子所谓‘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今子有大树,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是也。而二子之书之全旨,亦可以此概之。”〔3 〕这段话可以从三个方面给人以启发:一、三次遨游,应该结合屈原执著理想、九死不悔的精神历程来解读;二、“登高吾不说”出自《九章》,可以对照屈原放逐后长期流浪的三条路线来分析;三、“今子有五石之瓠”出自《逍遥游》,有必要比较庄子的“逍遥游”来深入理解。本文拟据此思路作一探讨。

一、三次遨游具体展现了屈原执著理想、九死不悔的心路历程

对于《离骚》的解读,前人作过多种尝试。王逸、洪兴祖注《离骚》,只是说明字句的意义,还没有划分章节。朱熹《集注》始以四句为一节,把全诗分成93节。据统计,后来的学者将《离骚》作不同分段的有95家之多〔4〕,可见历代学者对其内容和脉络层次的理解, 是很不相同的。无论何种理解,都不能否认,三次遨游处于全诗抒情线索中的核心地位。我们试以“遨游”为中心,对《离骚》的全部内容作特定视角的管窥。

在《离骚》中,作者首先回顾了自己殚精竭虑、一心为国的苦斗历程。诗中历叙屈原自己的身世、抱负和不幸遭遇,着力刻画了一个抱有“美政”理想的抒情主人公,正当为振兴祖国而奔走效忠之际,竟遭到群小的诬陷、打击和君王的猜疑、疏远。在“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悲惨处境和“疾痛惨怛”的痛苦心情下,诗人表达了体解未变、矢志不渝的志向和决心,同时也“反顾以游目”,产生了“将往观乎四荒”的念头。

作者没有按一般的叙事逻辑,接下来就写遨游,而是陡起波澜,插入女媭劝诫和就重华陈辞两段。女媭,大抵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她用鲧婞直亡身的传说和菉葹盈室的比喻,揭露了楚国现实的黑暗,接着使用了两个反问句:“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点明劝诫的本意。这一情节的安排,既显示出诗人内心的矛盾和冲突,又从客观上显示出诗人实际处境的艰难与险恶。女媭劝诫实质上是提出了一个尖锐而又严肃的问题:是妥协迁就、随波逐流呢,还是坚持下去,抗争到底?这个问题把抒情主人公逼到灵魂拷问的地步。重华,即舜。之所以向重华陈辞,这同舜征三苗,又南巡死于九嶷山的神话有关。姜亮夫认为舜是“楚民族最敬仰的人物”〔5〕, 这在屈原作品中有大量例证。诗人在对重华的陈述中,详细地回顾了夏、商、周三代的兴亡史,并总结出所以兴亡的根本原因。诗人跪下来铺开衣襟,向舜陈述了心里话,心中突然亮堂了,感到自己已经得到中正之道。尽管楚国的执政者并非“圣哲茂行”,而是“非义”、“非善”,但也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和节操,绝不能与邪恶势力同流合污,绝不能放弃自己肩负的历史责任。〔6〕到此为止,诗人已明确回答了前面提出的尖锐而严肃的问题,结论是绝不妥协,绝不迁就,抗争到底。那末,今后应该怎样去做呢?也就是说,在如此困难的处境中,应该怎样坚持自己的理想?这个问题,可以说比前一个问题更困难,为了寻求答案,只有“上下求索”。《离骚》中的遨游共有三次,实际上是作者九死不悔、上下求索的心路历程的具体显现。它是以浪漫的方式、幻想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神游”,与《九章》所表现的屈原放逐以后的长期流浪大不相同,与庄子的“逍遥游”更有质的区别。

第一次遨游:叩天庭。诗人从舜的葬地苍梧出发,经过悬圃、咸池、扶桑,直奔阊阖——天庭的大门。诗人如此日夜兼程,他要寻求什么呢?结合前面心理准备提出的问题来看,他是要寻求实现理想的道路。他的直接目标是面谒天帝,向他老人家讨个说法。诗人临近天门的时候,看到了五彩缤纷、辉煌灿烂的景象。然而,“吾令帝阍开关兮,依阊阖而望予”——没有想到竟在天庭守门神那里碰了钉子。从“云霓来御”的大清早一直到“时暧暧其将罢”的黄昏时分,“帝阍”始终没有打开天庭的大门。诗人满腔热情向往天庭的理想世界,然而,天路既不通,人世又溷浊。在这种情况下,诗人别无选择,只有在幻想中继续遨游,再寻出路。

第二次遨游:求下女。在这次遨游中,诗人四处奔走,求宓妃,见佚女,留二姚。关于“求女”的喻意,王逸《章句》认为是“求索贤人与己合志者”;朱熹《集注》认为“求宓妃,见佚女,留二姚,皆求贤君之意也”;梅曾亮《古文辞略》认为“求所以通君侧之人”。诸说各有所据,可以并存,通称“求贤”。然而,这些被譬喻为“贤”的美女又如此难求。要么其人轻浮,要么媒人无力,要么对手强劲,三次求女都以失败而告终。结果是:“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悟”。诗人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打算听从灵氛和巫咸的劝告,准备远走高飞。

第三次遨游:睨旧乡。这一次遨游与前两次相比,仪仗最盛。八龙为驾,千乘并驰,瑶象饰车,凤凰承旗,扬云霓之晻蔼,鸣玉鸾之啾啾。天上的各路神灵都在诗人的指挥下服服帖帖,奔走效力。早晨发轫于天津,晚上就到了西极。其间,走流沙,沿赤水,过不周山,转道昆仑,直指西海作为期望达到的目的地。楚人是夏人的后裔,本为西方游牧民族,后沿汉水南下与三苗相切瑳而定居。楚国民间流传的神话故事的中心,在西方昆仑山。屈原心中所想象的“旧乡”,即老家,在昆仑、西海,那是祖先的发祥之地。如果不了解楚民族来源于西方,就不容易理解《离骚》中作者看到昆仑山为什么会产生那样强烈的眷恋故乡之情。姜亮夫指出:“屈原上昆仑的情感类似后人上祖坟哭诉自己的悲情一样。”〔7〕此次遨游,情绪变化最剧烈。奏起《九歌》乐章, 伴随《韶》乐翩翩起舞,这是何等的快乐!突然看到“旧乡”(不是郢都,而是昆仑),立刻仆悲马怀,寸步难行,这又是何等悲伤!他从祖先的发祥想到了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想到了自己肩负的历史使命。他无法去国离乡,另择明主,他的出路只有一条——以身殉国,从彭咸之所居。从极度快乐到极度悲伤,说明诗人的情绪已接近痴狂的状态。这个情节是《离骚》正文的结束,也是全诗抒情的高潮,诗人在作品中表达出来的那种欲留无望、欲去不能的矛盾心理,至此达到顶点。

《离骚》中三次遨游的神来之笔,将现实与幻想交错起来,深化了作品主题,突出了抒情主人公形象,增强了浪漫主义色彩。诗人从古代的神话传说中吸取了丰富多采的形象,通过自己奔放不羁的想象,把它们组织在一起,构成了层出不穷的生动情节和瑰丽多姿的精采画面。在三次遨游中,抒情主人公具有驱遣一切的宏大气魄和非凡力量,整个宇宙仿佛都以他为中心,一切都为他所用,听命而来,任其支配。如果《离骚》中没有三次遨游,仅有“香草美人”的比兴或者“男女君臣之喻”,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形象不可能如此突出,不可能给人留下如此强烈的印象,楚辞的艺术成就也不可能在总体上达到如此高的水平。

三次遨游是《离骚》内容的主体,全诗是以它为核心形成抒情线索和艺术结构的。抓住这个核心,可以对“离骚”二字的含义有更确切的理解。关于《离骚》篇名的含义,历来多有不同解释。《史记·屈原列传》:“《离骚》者,犹离忧也。”〔8〕班固《离骚序》:“离, 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王逸《楚辞章句》:“离,别也;骚,愁也。”解为“遭忧作辞”固然不无依据,但解为“别愁”更准确。清人屈复《楚辞新注》:“此篇有‘余既不难乎离别兮’,则‘离骚’者,离别之忧也。”所谓“离别之忧”,并不是说已经去国离乡,而是面临离别的前景发愁生忧,是写欲去不忍、欲去不能的内心苦闷与挣扎。《离骚》写作的年代,根据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记载,是在怀王十五年(公元前314)以后。具体写作时间, 我同意胡念贻的推断:“《离骚》之作,当在怀王在位的最后几年之内。”〔9〕当时,屈原四十岁左右,还没有被流放到江南的崇山峻岭之中。“吾将远逝以自疏”,“又何怀乎故都”,都表明大约尚未离开郢都。将《离骚》与在顷襄王时被放逐以后写的《涉江》、《哀郢》相比较,光景大不一样。如果说,《离骚》中的三次遨游是浪漫式的“神游”,那末,《九章》中展示的三条路线,就是实实在在的颠沛流离的苦难历程了。

二、三条流浪路线记录了屈原虽被放逐,却在继续寻找报国之路

《九章》所展示的屈原被顷襄王放逐后东西南北长期流浪的三条路线,是作者赋《离骚》以后人生道路的最全面、最重要的记录。虽然作者运用的手法仍带浪漫主义色彩,但其内容则更趋于“写实”。它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三次遨游,是屈原作品的重要内证,据此,我们可以对作者的心路历程作更为透彻的反观。

《九章》的每一篇都有一个与事实相关的特殊含义。因此,《九章》解读的难点,在于弄清各篇创作的时间和地点。王逸《章句》本以《惜诵》为首、《悲回风》为末排列九篇,这种编排次序不能正确反映它们的创作年代的先后,看不出有何意义。林云铭《楚辞灯》〔10〕和屈复《楚辞新注》〔11〕皆以《惜诵》为首、《怀沙》为末,认为《惜诵》、《思美人》、《抽思》作于怀王时,《涉江》以下六篇作于顷襄王之时。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赞成《九章》杂作于怀、襄之世,其地跨汉北、江南,有前三篇与后六篇之分。蒋骥对林云铭的个别篇次作了调整,并提出两个新观点:一、《桔颂》的地位值得注意;二、应以《惜往日》为屈原绝笔。〔12〕他虽然提出新见,但注《九章》各篇,次序仍依王逸本。汤炳正先生清理了今本《史记·屈原列传》的窜乱之迹,得出屈原在怀王时只是被“疏”并未放逐等重要结论。在此基础上,他根据出土文物和其他确凿史料,突破传统看法,对《九章》写作的时间地点提出四条重要思路:一、传统的看法认为,屈原放逐,乃彷徨山泽,出入荒凉之境;现在看来,他的主要行程,全是走的楚国当时的交通干线,边疆要塞。二、传统的看法认为,屈原被放后,只是愤懑彷徨,无目的地四处流浪;现在看来,他的行踪,表现了他既关心宗国命运,更关心敌国动态。三、传统的看法认为,屈原放居汉北,乃怀王时事;现在看来,乃是顷襄王时东达陵阳以后,才回头去汉北的。四、传统的看法认为,《九章》写于怀、襄两代;现在看来,应该全是顷襄王时期的作品。〔13〕这四条思路,更准确地勾勒了后半生的屈原的精神面貌,有摧陷廓清之功。据此,可以理清《九章》次序,并清楚地列出屈原长期流浪的三条路线。

第一条路线:从郢都沿江东下,到达泸江、陵阳。《哀郢》对此有集中的表现,《桔颂》、《惜诵》在内容上亦有所涉及。

《桔颂》在王逸《章句》中被列于第八。近代作者倾向于认为是屈原早期的作品,以郭沫若《屈原研究》等著为代表。主要依据是:此诗为四字句,与其他作品形式不同;找不出任何悲伤情绪;诗中有“嗟尔幼志”等句。这些论点不能成立。楚辞中有大量的四字句作品,《天问》通篇四字句,《招魂》基本上是四字句,各篇的“乱曰”大抵皆四字句,不能说它们都是早期作品。诗中两言“深固难徙”,反复讲“受命不迁”、“独立不迁”,且有“行比伯夷,置以为象兮”等守志不移、以死自誓之句,这些,显然是政治上失败后的寄情之语,是面临被“迁”之前的沉痛誓言。此外,“嗟尔幼志,有以异兮”和“年岁虽少,可师长兮”并非自况,作者是把桔树作为自己效法的榜样,而不是要别人以自己为“师长”,向自己学习。《桔颂》一篇,作于顷襄王元年作者遭谗未放之际。由于不幸的事件还没有完全表面化,所以诗中展现的意境,是爆发前的平静,但命运终将在劫难逃。〔14〕

《惜诵》作于顷襄王元年被放将行之际。此诗将对怀王时往事的回忆与顷襄王时的现实斗争相互交错,使之相互印证。前半篇追叙怀王时因谗见疏之往事;后半篇,即从“昔余梦登天兮”至篇末,则写顷襄王时再度被谗并遭放逐的现实斗争。“昔”、“初”、“曩”等字眼,便是抒情叙事中时空交错、现实与回忆相迭印的显著标志。“作忠以造怨”这句耳熟能详的老话,本来不大愿意相信,现在由于接二连三地遭受现实的沉重打击,才懂了它的真实可信。篇末云:“捣木兰以矫蕙兮,糳申椒以为粮。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显然是在作春日启程的准备。如果说,《离骚》中的“吾将远逝以自疏”还是浪漫主义的悬想之辞,那末,这时已是被放逐的临行前一番自述。有学者视《惜诵》为《离骚》的“初稿”,那是把时间关系弄错了。

《哀郢》之作,王逸《楚辞章句》定在屈原被逐之时,但此说不能解释诗中“至今九年而不复”之义。王夫之《楚辞通绎》定在郢都被秦将白起攻陷之时,但此说同样不能解释屈原为什么会成为逃难队伍中的一员,因为郢都沦陷在顷襄王二十一年,那时,屈原流放在外已经二十年了。其实,《哀郢》是写于放居陵阳九年以后,并追叙顷襄王二年被流放启行的情况。据《史记·楚世家》记载,顷襄王元年,秦出武关大举攻楚,取析等十五城。汉北吃紧,威胁郢都。此役当在顷襄元年岁末。第二年“仲春”,局势仍然紧张,民多逃亡,屈原和“离散而相失”的民众混在一起,开始了他的流亡生活。诗中描写被放出走的情景,全是追叙之笔。诗人从郢都出发,途经夏首、洞庭、夏浦等地,陵阳是本次东行的终点。当时,吴、越早已灭亡,楚国东境毫无可忧,而楚之西北与西南,则与秦国边境犬牙交错,强敌压境,战乱不息。如果仅为个人考虑,大可在作为大后方的陵阳一带优游卒岁,但屈原不肯定居于安全之地,反而西走汉北,南下溆浦,执著于他的爱国苦旅。

第二条路线:溯江而回,再溯汉水而上,到达汉北。《抽思》对此有明显的表现。

《抽思》中有“有鸟自南,来集汉北”之句,王夫之、林云铭、屈复、蒋骥以及近人郭沫若、游国恩、陆侃如、姜亮夫、刘永济诸人,都因此而认为是怀王时屈原放居汉北之所作。但清理今本《屈原列传》之惑乱,可认定屈原并无两次流放,怀王时只是见疏而非放逐。实际上,《抽思》并不是怀王时屈原放居汉北的作品,而是顷襄王时屈原被放后,由陵阳转走汉北的作品。屈原北上的动机,可以从他放居陵阳时期的思想状态中寻求解答。《哀郢》:“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返之何时。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这不是一般的思乡欲返之语,而是有特定历史含义的诗句。《礼记·檀弓》上:“太公封于营丘,比及五世,皆反葬于周。君子曰:乐,乐其所自生;礼,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屈原流放陵阳九年,无时无刻不在怀念郢都。但顷襄执政,群小专权,赦免既不可望,归郢亦不可能,于是,楚国先王陵墓所在地的汉北丹阳废都,就成了他向往的目标。他决定走向汉北,希望能够瞻仰先烈遗迹,缅怀先祖功勋,其深层动机,恐怕在《离骚》中的“睨旧乡”时已开始酝酿。汉北丹阳一带,是楚国的边疆要塞,历来是秦楚必争之地。据《史记·楚世家》记载,怀王十六年曾受秦国商于之地六里之骗,这个“商于”就在丹阳附近。怀王十七年春,楚与秦战于丹阳,“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虏我大将军屈匄”。顷襄王元年,秦扣怀王,要求割地未得,竟“发兵出武关,大败楚军,取析十五城而去”。析,即淅,也在丹阳附近。可见,丹阳一带既是楚国先公先王的陵墓所在,又是楚国的西北门户,屡遭秦国攻击。屈原离开陵阳转走汉北,并不全是借祭祖坟聊慰故乡之思,其中,当然也有关心祖国安危、观察边疆动态的现实考虑。

第三条路线:沿汉水南下,又西南溯沅江直抵溆浦,最后才掉头而东,到达汨罗。《思美人》、《涉江》、《悲回风》、《怀沙》、《惜往日》五篇前后相连,对此均有表现。

《思美人》写于由汉北折而南下之时。为什么要折而南下呢?如果上承《抽思》来看,可知屈原虽走向汉北,仍系念郢都,对顷襄王也不是完全绝望。《思美人》中“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表现了屈原虽长期来一再遭受政治上的挫折,却没有放弃他再度启用、“更驾”驰骋的雄心壮志。“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也流露出对顷襄王不无期待的心情。“吾且儃徊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因此次沿汉水从北而来,故称郢之党人为“南人”。究其意,大抵本欲借此次接近郢都之机,观察“党人”的政治态度有无变化,有无重返朝廷以图国事的机会。

《涉江》是由汉水涉长江,转而西行过洞庭湖口,溯沅江直达溆浦时之所作。诗中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将济乎江湘”句。济江,指沿汉水入长江到达南岸的鄂渚(今武昌);所谓湘,指湘江经洞庭湖入长江之处,涉而西行,故称济湘。诗人从枉渚上沅,而此前,则“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即走过一段旱路。从济湘到上沅,郢都南岸当是必经之地。诗人显然是在郢都的外围徘徊之后,才决定南行辰阳、溆浦。由于徘徊等待而毫无转机,心理上发生明显变化。“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再度启用的奢望彻底破灭,思想情调与《怀沙》、《惜往日》等绝笔之作逐渐靠近。

《悲回风》写于西至溆浦短暂停留之时。明人李陈玉《楚辞笺注》、清人王夫之《楚辞通绎》、近人王闿运《楚辞释》皆以本篇为屈原绝笔,理由是篇末有“骤谏君而不听兮,任重石之何益”二语。其实,此二语恰恰表明尚在权衡,未下决断。诗中有“岷山”、“清江”等蜀中地名,因为溆浦属楚之黔中郡,与秦之蜀郡接壤。秦国曾用欺骗手段扣押怀王,要挟割让巫及黔中之郡。屈原由西北与秦接壤的丹阳边境转到西南与秦接壤的溆浦边境,就因为这两个边境要塞,在他流放时先后发生过危机。他到黔中郡而不去别处,同样是受观察边境动静的爱国心所驱使。此篇以景生情,纯为泣诉,姜亮夫认为是“屈原作品《离骚》这一大类里面的最高峰”〔15〕。

《怀沙》、《惜往日》两篇是屈原绝笔。据《史记·楚世家》记载: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秦将白起攻陷郢都, 烧毁楚国宗庙王陵。顷襄王二十二年(公元前277),秦攻克巫和黔中郡。 屈原很可能是在黔中失守的前夕离开溆浦,这就是《怀沙》所说的“进路北次”,“限之以大故”。屈原之死,既是殉国,也是殉道。他未死于郢都沦陷之日,而死于黔中不守之时;未死于黔中所属的溆浦之地,而死于湘水流域的汨罗。从这个过程来看,很可能郢都虽陷,屈原犹有兴国之志;黔中虽失,屈原尚存收复之心。直到退入祖国腹地,耳闻目见,一切无望。这一回是彻彻底底无路可走了,终于怒斥“壅君”,自沉汨罗。

《九章》中的三条路线真实地记录了屈原在顷襄王时被放逐后的人生道路,而《离骚》中的三次遨游,则是作者在怀王时被谗见疏以后的心路历程。这两种“遨游”在精神实质上有深刻的联系,但二者也有明显的差异。第一,主体有差异。三次遨游的主体是虚构的神话人物,是一个天降神胄,他上天入地自由往来,各路神灵全都听命而来,任其驱遣,伴随始终。三次流浪的主体是一个现实性很强的人物,他被逐逃难,颠沛流离,系心故国,关注敌情,至死也解不开那个爱国爱民的苦恋情结,却无助无奈,绝望至极,最终不得不自沉深渊。前一个神话人物显然是后一个现实人物的先兆性投影,二者迭加,如影随形,共同构成屈原作品中那个不朽的艺术典型形象。第二,地点有差异。三次遨游是浪漫式的神游,在悬想的神话境界中进行,所到之处,如悬圃、西极、咸池、扶桑等,都是神话地名,即使昆仑这样的地名也带有神话色彩。三次流浪是实实在在的爱国苦旅,在楚国大地上进行,所到之处,如郢都、夏首、夏浦、陵阳、汉北、鄂渚、枉渚、辰阳、溆浦等,都是现实地名,其中有些地名具有不可忽视的重大历史内涵。第三,遨游与流浪有某种微妙的呼应,却不能完全对应,一一坐实。“睨旧乡”与第二条路线到汉北,都含有上“祖坟”哭诉的隐衷,不过,一是到楚民族发祥之地寻根,一是到丹阳废都,同时观察边境动态。“求下女”与第三条路线南下汉水渡江湘,都有求贤与渴望再度启用的内涵,不过,前者抽象,后者具体。“叩天庭”与第一条路线沿江东下直达陵阳不能对应,因为,前者是受到重华的鼓励去寻找如何坚持理想的答案,后者是在郢都吃紧和放逐令已下达的情况下不得不逃难。

三、关于屈原有路可走卒归无路可走,而庄子无路可走卒归有路可走

无论古人今人,都喜欢庄、屈并提,或以为各有“哀怨”,或称为浪漫主义的杰出代表。庄、屈确有许多相似或可资比照的地方,但他们又有根本性的不同。刘熙载认为屈原是“有路可走,卒归无路可走”,庄子正好相反,是“无路可走,卒归有路可走”,此言颇有见地。

屈原面临一个基本的生存困境,那就是《思美人》中所云:“登高吾不悦兮,入下吾不能。”这个生存困境注定了他的三次遨游、上下求索不可能如愿以偿,也注定了他在长期流浪生涯中系心宗国、关注敌情的一切努力都不可能取得任何实效。无数次尝试,无数次挣扎,所得结论都只有一个:依彭咸之遗则。而屈原的“有路可走”,包含两层意思。第一,放弃理想,随波逐流,则有路可走。《离骚》中女媭的那一番劝诫,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在《渔父》中,如果屈原听从了渔父的带有试探性的建议,昏然同醉,与世推移,自然顷刻之间困境全无。第二,作一个当时的政治人才,历九州而相其君,则有路可走。《离骚》中灵氛所说的“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巫咸所说的“勉升降以上下兮,求榘矱之所同”,其实都是这个意思。战国时期,政治人才或合纵或连横,往来奔走于七雄之间,以谋取卿相之位,楚材晋用,朝楚暮秦,是普遍的社会风气,人们都习以为常。苏秦是十分典型的例子。儒家的孔、孟、荀,都不以去“父母之邦”为非。孔子创最高纪录,干谒七十余君。孟子也是由邹而齐,而梁,而滕,四处奔走。荀子晚年还到楚国任兰台令等职。他们周游列国,欲得其君以行其道。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一国不容,便出走他国,来去比较自由,君臣双向选择。屈原虽与楚王同姓,其先祖屈瑕是楚武王熊通的儿子,但屈原生活的年代,距离楚武王已经四百年了。况且当时,宗臣去国亦屡见不鲜,商鞅就是一个例子。屈原若肯择木而栖,他是有路可走的。屈原“有路可走”的两层含义,实际上,就是他在遨游前面临的两个问题,也是贯穿他的一生的两个严肃而尖锐的问题。他既不可能随波逐流,同流合污,也不可能抛弃楚国,历九州而相其君。在遨游中,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和痛苦的内心挣扎,依然是欲去不忍,欲去不能,迈不开出走的那一步。在流浪中,他上汉北,下黔中,徘徊在郢都外围,可是毫无转机。他摆脱不了基本的生存困境,别无选择,所以,卒归无路可走。

庄子《逍遥游》一文,首先用层层铺垫的手法,借鲲鹏、蜩、学鸠、朝菌、惠蛄、冥灵、大椿为喻,展示大小、远近、多少的对比。然后再层层超越,层层推倒,说明无论怎样的大、远、多,都必须有所“待”,即必须有所凭借,受到限制,未能达到绝对自由的理想境界。借助这种逐层铺垫、逐层推倒、逐层超越的大开大阖的理论框架,带领读者拾级而上,然后点明题旨:“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追求的目标,是绝对的精神自由。在他看来,绝对自由是无所“待”的,也就是要彻底摆脱与周围事物的广泛联系和相互之间的依存、依赖关系。而做到“无所待”的关键,在于“三无”,又尤其在于“无己”,就是要在矛盾对立的双方中,把自己的一方,包括主观努力、主体性、能动性、创造性等,彻底消解掉。彻底的顺其自然,没有任何目标、任何努力、任何奋斗,当然也就没有任何危机、任何困苦、任何烦恼——这就是“无所待”的彻底自由。庄子“逍遥游”的精神实质,端在于此。

庄子的“无路可走”,其实也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历史没有给这种绝对自由提供必要条件。庄子生活的战国时代,社会的政治结构和经济结构都在发生重大变化,封建制取代奴隶制,正处在它的雏型期。但是,一种剥削制度取代另一种剥削制度,尽管有它的历史进步性,也必然暴露种种弊端,给人民带来莫大的痛苦。例如,君主的专制独裁、赋税徭役的沉重、严刑酷法的实施、兼併战争的激烈,等等,这些社会弊端,都与正在形成的封建制有必然的联系,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庄子认为,当时的社会太黑暗了,而且网罗密布,简直使人“无可逃于天地之间”。但在当时,历史还没有提供推翻眼前不平世界的现实条件,因此,尽管极端不满,却又无可奈何,这就无路可走。第二,庄子社会地位卑微。庄子在宋国,只做过小小的“漆园吏”,而且时间不长。与屈原是楚王宗室,又曾参与国要,直接处理内政外交的地位相比,判若霄壤。据《外物》载:“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受到冷遇,庄子很气愤。又据《列御寇》载:庄子“处穷闾阨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他住在贫民窟,面黄肌瘦,靠打草鞋挣钱维持生计。如果在庄子那里,真有一个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可以让他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而享其无尽的天年,他又何至于如此狼狈不堪!这说明,在现实生活的挤压下,庄子确实无路可走。

庄子对黑暗的社会现实极端不满,用轻蔑的态度来彻底否定现实中的一切。但他否定现实,却不反抗现实,并不直面现实起而抗争,而是主张放弃一切社会责任,并通过幻想来求得自我解脱。那种“无所待”的绝对自由,不可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而只能是庄子精心编织的幻想。因此,所谓“卒归有路可走”,并不是在现实中找到了出路,而是回避现实,向内心逃遁,永远生活在脱离实际的主观幻想之中。

比较屈原“遨游”和庄子“逍遥游”,可以得到以下启示。

一、屈原的“游”是形象的,而庄子的“游”是抽象的。《离骚》中的三次遨游既不是写梦,也不是写“祭祀模式”,而是写在政治上受挫以后“上下求索”的心路历程。它以作者的自我形象为主体,既写了发生遨游的动因,也写了三次遨游的具体过程。因此,这种“游”是实际的、形象的。虽然它也是产生于理性的基础上,也发表议论,也进行思考和判断,但不是由一条逻辑思辨的线索来连结,而是由一个完整的形象系列来展现。屈原的人生道路,为“遨游”提供了诠释和注解。《九章》中的三条流浪路线,与三次遨游产生微妙的呼应。庄子的“逍遥游”不是面向外部世界的追求,而是向着内心世界的龟缩与逃遁。“逍遥游”不是以作者的自我形象为主体,它没有主体,恰恰主张消解主体,达于“无己”的境界。文中所有的人物和事物,都只是作为铺垫和推倒的材料加以使用。这种“游”是理念的而不是实际的,是抽象的而不是形象的。庄子是以理智直接作用于理智,以强大的逻辑思辨的线索来贯穿全文。即使文中出现强烈的抒情之词和灿烂的幻想形象,也完全是点缀在这条逻辑线索上的小小花环。

二、神话在屈原和庄子作品中的不同作用。屈原和庄子的浪漫主义表现手法,都与神话传说的大量运用有密切关系,但神话在他们的作品中所起的作用是不同的。屈原在三次遨游中,吸收大量的神话人物参与其间,他把神话故事加以形象的改造,把它们结撰成新的情节——以抒情主人公的行动为中心的情节,使它们服从一个新的情节。在《九章》的三条流浪路线中,神话色彩明显淡化,写实因素大大增强,表现出屈原创作的多种风格。而庄子则不同,他把古代神话加以理性的过滤,使它们失去原来的面目,被改造成表达哲学思想的一种特殊方式——寓言。在庄子的寓言中,神话人物仍旧生活在自己的神话世界里,他们没有从原来的神话环境中分离出来,围绕某一中心进行新的组合,也没有构成以情节和场面为主导的形象系列。因此,借用黑格尔的话来说,这些寓言只是庄子为了表达“某一信念”而采用的“一种手段”〔16〕。

三、屈原是文艺家兼思想家,庄子则是思想家兼文艺家。屈原通过诗的方式把握现实,即通过丰富的艺术想象,用语言把思想观念巧妙地传达出来,创造出既富有思想性,同时又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及其系列。庄子则通过哲理思辨把握现实,他把深刻的思想意蕴和哲学意蕴,用寓言等形象化的方式表达出来,从而赋予思想以形象的外壳。这个区别,使屈原和庄子的作品呈现出很不相同的艺术风貌。

注释:

〔1〕清人吴世尚《楚辞疏》

〔2〕过常宝《“上下求索”:一个祭祀的模式》,《文学遗产》1996年第6期。

〔3〕刘熙载《艺概·文概》

〔4〕〔7〕参见姜亮夫、姜昆武《屈原与楚辞》第28、33页,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

〔5〕〔15〕姜亮夫《楚辞今绎讲录》第62、88页,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

〔6〕参见李金锡《屈荀辞赋论稿》第27页, 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8〕据考证,这不是司马迁原话, 而是后人窜入的刘安《离骚传》语。参见汤炳正《〈屈原列传〉理惑》。

〔9〕胡念贻《楚辞选注及考证》第275页,岳麓书社1984年版

〔10〕林云铭《楚辞灯》,康熙三十六年挹奎楼刊本

〔11〕屈复《楚辞新注》,乾隆三年弱水草堂刻本

〔12〕蒋骥《山带阁注楚辞》第21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13〕参见汤炳正《〈九章〉时地管见》,《屈赋新探》第59页,齐鲁书社1984年版

〔14〕本文对《九章》各篇创作时地之说,参考了汤炳正先生的观点。

〔16〕参见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第45页,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

标签:;  ;  ;  ;  ;  ;  ;  ;  ;  ;  

论屈原漫游流浪与庄子游历_屈原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