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警司的遐想_国子监论文

郭子警司的遐想_国子监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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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自己初入大学时那种朦胧的快意,被高考折磨得酸疼肿胀的内心,一下子释去了千斤重负,轻松下来。

当时我最愿意去的是两个地方:一处是未名湖,湖畔的草树和透明的湖水共同合成一种特殊的气味,这种味道使得呼吸成为一种快意的享受,而空气中的每一粒分子,都会成为我身体里的营养;另一处是国子监,又称“太学”,在安定门与雍和宫之间,如果城墙没拆,它就在城内的东北角,是元代以来,传统中国的最高学府。

国子监的彝伦堂至今还充当着图书馆,而且,国子监好像还是一处青少年活动中心,所以走进国子监,可以不用买票。这是“古为今用”给我带来的最大好处。国子监里面很大,琉璃牌坊、深红的廊柱、玉砌雕栏,在苍幽的柏树和成丛的灌木后面,述说着年代的久远,等待着书生的走近。已经凸凹不平的石板路上匆匆闪逝的牛仔服,在这里总显得有几分刺眼。也许我太挑剔了,我想,在这种环境中走过的读书人,应当一律是长衫飘逸,手心里握着微黄的经卷,年轻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神情,仿佛今古圣贤、天下江山,尽在手中了。

他们比我早几百年考上“大学”,而且绝对是“国立大学”,全国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四年学成,他们可以参加科举考试,也可以由中央六部直接授官。在辟雍,他们接受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并聆听他们“临雍”讲学。亦君亦师的乾隆或者嘉庆端坐在龙椅上,背靠龙屏,表情肃穆得近于死板。这种模拟的朝廷气氛会使他们产生担当王朝重任的庄严感,尽管这种庄严感与他们稚嫩的面庞显得不大协调,尽管他们还不可能明白,所谓官场,实际上是绞杀人性的大机器。我喜欢独自站在辟雍前面,在无人的静寂中,捕捉那些消弥于时间之海的古老声息。这座重檐黄琉璃瓦四角攒尖顶的方形殿宇,如今早已大门紧锁,空无一人,里面那飞金流银的穹窿彩绘天花顶,想必也结满了蛛丝与尘灰,成为燕雀的别墅了,但整座建筑的每一个细节,都依然显示着庙堂的诱惑力和征服力。

与我们相对松散的校园比起来,国子监的监生们的日子应当说是清寂艰辛的。当我们还在凝冷的凌晨昏睡,他们已经在彝伦堂前面的灵台上列班点名了。我们时常拉着窗帘,让一堂公共课从我们的美梦旁边溜走,而对于他们,任何微小的过失都可能使他们遭受蓖打,甚至锁跪于太学门前数日,直到开除。这样也好,皮肉之苦也算得上是一门必修课,是他们对于未来仕宦生活的一种预习,使他们提早知道收敛锋芒、循规蹈矩的必要性,并学会保护自己的技巧。

清风把夕阳寂静的光辉均匀地抹在古旧的建筑上,东西六堂里燃亮的灯光,提醒着学子们,该抓紧时间读圣贤书了。

有一段时间,我对古代书生命运的想象是极为浪漫的。也许是因为古典文化的基本元素都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所以那青灯黄卷、书画尺牍,在我的想象里都充满了神韵,而为赶考而辞家远行,又无疑是一次旅游的机会,让那在寒窗内囚成了一颗干核桃的内心,被水泽泡软,在山林间舒展,况且又有多少浪漫奇缘,在赶考途中的某一个客栈或者荒庙里,静静地等待着他们——这一点在中国的传统戏曲和话本小说里得到了充分的证明,似乎书生们交桃花运的几率远远高于金榜题名。

考试通常在初春进行,称“春闱”。于是,人的欲望,便在这个季节里适时地萌发。一旦金榜题名,新科进士们则正好在春天越来越浓郁的芳香里,沉醉于美酒名花的狂欢和放荡之中:“昔日龌龊不堪嗟,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最有名的是唐代长安城南的曲江宴,那里的名花美景似乎就是科举制度的广告,让每一个寒窗下的书生能够依稀看到自己的前景。然后,英俊的状元郎照例被招为驸马,才子、佳人、财富、权力,全都汇聚在一起,不知这样的概率有多少,但似乎这就是中国人想象力的极致。

然而,话本里和戏台上同样还演绎另外一类故事:范进中举。广告未必虚假,但是春天,对于更多的人只能留下凄寒料峭的回忆,芳菲的花朵与他们的世界无关。那些在平原上和山谷里为了功名而焦急地前行的书生们,不论他是直接参加科举考试,还是先投考国子监的监生,他们成功的希望可谓微乎其微。我的一个朋友曾经算过一笔账——显然,他比我更加精通数学:“我们可以进行一个约略的统计。以1850年的清代为例,当时全国人口为4.4亿。其中读书人能有多少呢?如果按一百比一的比例,将是440万。考虑到中国社会重视对后代的教育的传统,这个数字也许偏低了,而这一年,通过各种考核,最后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的,只有224000人。在这224000人之中,选拔出了4000余名举人,200多个进士。中举的比例是2:100,而有幸金榜题名的几率是1:1000。也就是说,进入考场的人当中,98%以上与成功无缘。在这样的比率下,一个读书人在他一生中达到自己目标的机会,像中彩一样偶然。”(张敞《千年悖论》,时事出版社,2000年版)他接下来的总结,令我后来觉得触目惊心,但他分明是道出了实情:“从概率的角度说,一个人,从他选择了书本的那一刻起,他已经选择了失败!”(同上)

这还仅仅停留在理论上,实际的变数。更是无法预料。明永乐十九年(1421年)辛丑科会试头名(会元)殿试时因批评朝政,被降至三甲九十二名。明天顺四年(1460年)庚辰科状元祁顺,仅仅因名字与英宗祁镇相仿,传胪唱名不清会招致祸患,因而被考官取消了状元资格,贬为二甲二名。清代著名学者龚自珍,则是因考卷上字不好看而被贬名,所谓“卒以楷法不中程,不列优等”。甚至因为相貌不扬而被除名的,亦不在少数。当然,只要肯汲取教训,失败者还有机会,比如莫谈国是,更改姓名,练好书法,都未尝不可,惟有改变相貌,怕是来不及了。

如果这种偶然的事例还不足以令痴情的书生们怯步,那么他们必会遭遇更深重的惩罚。唐代奸相李林甫,对知识分子一向不怀好意,为了将他未来可能的政敌扼杀在摇篮中,便在天宝六年(747年)玩弄了一个手法,其结果是考生全部落第,他便兴高采烈地向老糊涂的玄宗上表恭贺:“野无遗贤”,天下的“逸才”都网罗尽了。落榜的人中,有一个我们熟悉的名字:杜甫。这次落第几乎断绝了杜甫的仕途,从此开始了他浪迹长安,继而江海寄余生的痛苦生涯。如果说李林甫多少还有些精明算计,那么清嘉庆十年(1805年)乙丑科进士徐松,在湖南做学政官时,出考题随心所欲,以使考生不知所云和落榜为乐,就纯属吃饱撑的了。还未上场,就被淘汰出局,这种命运,或许是书生们未曾料到的罢。

从书斋的窗口,望不到遥远的庙堂。中间的距离,刚好可以耗尽一个读书人的一生。

写到这里,我自己似乎萌生了一点优越感,同时,对那些在烟尘古道上踽踽而行的书生们,寄予了深深的同情。

在彩票中投注的人,未必抱定了必得大奖的决心,因为中奖机会十分渺茫,所以他们更愿意把投注看成一种游戏,给平淡的生活平添几分乐趣。中了自是喜出望外,不中倒也无妨,只要随手掏出几文零钱,中奖的希望就会保持下去。这份平常心,使得摸彩远不会构成对原有生活秩序的破坏。

是什么赋予读书这般的魔力,使古代书生们即使抵押终生也要夹杂在千军万马的人流中,去冲击那道狭窄的瓶颈?是什么赋予科举制度以吸盘式的巨大力量,在宣传媒介并不发达的古代,调动起举国书生的热情?答案并不深奥,一曰利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具有不可估量的广告效应,不论身份,不论年龄,只要通过了科举这道闸门,精美的佳肴、雅致的衣饰、豪华的居所,都会排着队,跟随高贵的身份一起到来,所以才有一家几代把改变自身命运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童子身上,眼巴巴地企盼着奇迹发生;二曰垄断,它是封闭的社会里为人们留下的惟一一个走向荣华富贵的缺口,如果说人生是一个沙场,每个人都必将参与一场残酷的竞争,那么主流社会只承认用诗书文字来参与这场不见血的肉搏,赢了,渡上彼岸,输了,堕入苦水,在冰冷颤栗中,喘息,挣扎,死亡。

这样一来,读书无疑成了一场没有刑期的苦役,考试也成了一门投其所好的技术,又有谁能从先贤的典籍里搜索心智的舍利,于文化的釉光下抚摸词语的润滑?至于自己那鲜嫩光洁的生命,更成了一笔不菲的赌资,抛向那巨大阴森的赌盘。赌盘永无休止地转动着,这种转动好像代表了星月间的一切真理,有着超越万物的权威感和盛气凌人的架势。与它相比,个体生命的赌资是渺小的,投进去就不见了踪影,像它的食物,源源不断地为它提供营养。

这就难怪贾宝玉总是不求上进,而只顾在脂粉堆儿里打滚儿了。从仕途经济的角度看,这位“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见第三十七回)的公子哥,无疑是这个整齐划一的一统世界上一粒多余的渣滓,然而,《红楼梦》就象一块温润的通灵宝玉,只有放在封建长夜幽黑的背景上,才能闪耀出启蒙的光亮,否则,它那华丽的流水账,充其量只是一锅文火慢熬的油腻的老汤。宝二爷一面是一读圣贤书就头皮发胀,一面却让诗的艺术融入他的日常生活,休说在海棠社凑份热闹,连一封信、一张便笺,在他手下也无不成诗。在他那里,诗已不再是诗,不是搜肠刮肚挤出来的所谓“作品”,不是取悦于异性或者封建家长的手段,更不是科场上求得功名的敲门砖(唐代科举曾经“以诗赋取士”,但真正的好诗,从来都不出现在科举的考卷上),而仅仅是生活的一种形式。诗点化了生命的灵性,让他从翻飞的笔墨和清越的诵读中感受到鲜血在脉管里的颤动。文化本身不是一门手艺,更不是一种工具,而首先是心灵的舞鞋、情感的胞衣,它的每一个节拍每一缕皱褶无不与生命的节奏与纹路相吻合。贾宝玉远离孔孟是因为他天性里拒绝那具华贵的棺材,就像蛾子本能地与火焰保持着距离,这个无家可归的浪子,只能从《西厢记》这样的“另类文学”中,证实自己的籍贯,谛听别人所不懂的语言。

《西厢记》让我联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同时与戏剧和国子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有意思的是他还同时处在儒家正统和隐逸传统的交叉点上,他就是孔夫子的第六十四代孙、清代戏剧家、《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

作为儒门传人,孔尚任年轻时却沉迷于高山流水。或许,在科举制度愈发板结成一块僵死的模具,企图令每一颗鲜活的心灵都被它挤压成规矩的形状的时候,天地自然,让他看到了人生本应具有的丰富的原色。这时正是八股文盛行的时候,手段已经从目的中剥离出来,八股文本身就成了目的,四书五经倒被书生们弃置一旁。清代江西学政汪廷珍惊讶地发现:“童生中多有文理颇顺,问以四书古文,不能记忆;五经三传,竟未识面。又有十一二岁童子,五经尚未开卷,而试牍闱墨,成诵已多。”也就是说,八股文操练得得心应手的小作家们,竟然一个个腹中空空,没读过几本名著。而在知识界,先圣孔夫子开创的儒学,已经神学化、谶纬化,由一门鲜活的学说,变成祭坛上的供品,和放之四海皆准的教条。任何思想,一旦以正统形式凝固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意识形态,它距离自己的末路就不地遥远了。

每当这时,深山绝谷、古寺茅亭就会对文人构成深刻的诱惑。在那里,无拘的溪流消解了典章制度的意义,林丛中那些在风中晃动跳跃的树叶述说着生命的欢愉,绸缎似的阳光平均分配给每一个人,它让尘世间的富贵变得寒酸可怜。所幸,在香烟缭绕、人声喧哗的曲阜孔庙旁边,恰好有一座石门山。在这个注重功名的世界上,从来没有人关注过这座山,于是,它几乎成了专为孔尚任安排的场所。孔尚任钻进去,就像一个穷光蛋一下子变成家财万贯的土财主,他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这一去,就是4年光景。

由于没有了日常生活的参照,时间在山中突然改变了它的节奏,枝叶的舒展、花朵的开谢,甚至风的行走,都放慢了速度,慢得你无法察觉变化的过程。在山中,他甚至觉得自己的青春可以无限期地延长,而死亡,则是永远抵达不了的终点。山石林泉让他懂得了对待生命的态度同时也给他造成了永恒的错觉。等到他从山里出来,才发现,山中岁月是那样短暂,短得就像天堂里的一声鸟鸣,你刚刚被它吸引,它却永远地消失了。

明清两代的专制围剿着东晋的桃源。皇权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尘世里的铡刀,等待着尘世外的隐者,因为不合作,就意味着背叛,这是清初帝王们一致公认的逻辑。到康熙时代,形势略有松懈,但隐逸,依旧是条死路。况且,文人书生们自出生那天起,骨子里就遣传了正统意识形态的基因,所以,真正六根清净的隐士,历史上并不多见,大多则如孔稚珪《北山移文》中所说:“身在江湖,心怀魏阙。”鲁迅先生亦对隐士有着深刻的描述:“登仕,是啖饭之道,归隐,也是啖饭之道。假使无法啖饭,那就连‘隐’也隐不成了。”(《隐士》),见《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身边开始有朋友经由科举闯过龙门。先是亲家颜光敏考中进士,族兄孔尚位中了举人,衍圣公孔毓圻受到朝廷前所未有的眷顾,这一切,终于动摇了孔尚任遁迹山林的决心。科举制固然残酷,但它自诞生那一天起,就敏锐地瞄准了知识分子与生俱来的“缺点”,那就是对功名的欲望。毕竟,石门山离名利场太近了。封建专制精密的网络不会单单将一个孔尚任遗漏,尘世的诱惑则令孔尚任最终将山林中晓歌夜饮的日月,随着酒盏落地的脆响,抛在了身后。他,下山了。

然而,他的命运却和绝大多数书生一样,屡试不中。34岁了,他离登科越来越远,无奈中,竟然卖尽靠近城边的良田,捐了个国子监的“例监生”。毕竟,京城的国子监,离庙堂的路近些。尽管他这个自费生,按大清的制度,未经保举不能升转正途。

竟也是一条死路。

康熙二十三年(1654年),孔尚任办完衍圣公夫人张氏的丧事,正要归山,谁知出了一件他自己根本意想不到的事。是年,圣上驾临曲阜祭孔,衍圣人将孔尚任推举为御前讲经人。仿佛圣上千里迢迢而来,是专为用仕途的光亮引诱这个年轻人。这样,孔尚任的人生和康熙的生命有了一天的交叉。这一天中,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孔尚任先是在诗礼堂为圣上讲经,又随圣上观看孔林,他的才学机智,深讨康熙喜爱。连内阁大学士也称赞他的才学,说他诸臣莫比,前途无限。此等殊遇,在国子监监生中,绝无仅有。这令这个年轻人无法抑制他的兴奋,是夜,孔尚任先是熏沐焚香,激动地向先祖报喜,接着便跪在母亲膝下述说这梦幻般的经历,母子抱头痛哭。孔尚任离神秘高贵的官场,似乎仅一步之遥了。

果然,康熙车马离去的尘烟还未消散,吏部的文件就快马送至曲阜。孔尚任被授国子监博士。由自费生转为教授,这个转变不小不大,对于例监生来说,已是奇迹,但对于仕途,还无济于事。彝伦堂的讲坛上,孔尚任踌躇满志,不知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是否会闪过布衣孔子奔波列国却未求得一官的命运呢?

10年之后,踌躇满志的表情从他已明显衰老的面庞上退去,他还是个国子监博士。这期间他只做过一任无足轻重的小官。命运一手引诱着他对于成功的渴望,一手却在磨平他的欲望,这是现实中多么荒诞的悖论。是这个悖论,劫持了他们本应富有创造力的生命,成为一具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的活木乃伊。在这种选官制度的公式里,他充其量充当着分母的角色,正是这数字庞大却命运可怜的分母,保障着王朝官僚机器的运行。“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唐代赵嘏诗,见《唐摭言》卷1《散序进士》)此时,当年那个在康熙面前仪表堂堂、声透屋瓦的讲经人,正栖居在北京宣武门外海波寺巷里一间破屋里,寒冷和饥饿没有给这个旷世奇才留一点情面,他冻得手足皴裂,食不果腹,就要活不下去了,那首《国子监博士厅》,是他对国子监记忆的真切记录:

雀噪新槐吏散衙,

十年毡破二毛加。

不知城外春深浅,

博士厅前老荠花。

直到53岁,他才熬到一个六品户部广东清司员外郎,两个月后,被罢官。

试图置身世外的他,还是按捺不住对于发达的渴望,投入了一场注定不会取胜的赌博。有人说:“科举(仕途)作为一种被人们的视觉误差放大了的机会,在人们的视觉天空永远熠熠含光。”(张敞:《千年悖论》,时事出版社,2000年版)即使荒废了大半生的年华,他那浑浊的视线里仍旧残留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固执,像是赌徒,双手颤抖着捧出输掉了的押金的同时,目光始终盯牢那转动不止的赌盘,露出别人不能理解的目光。终于,他差不多输掉了一切。卖掉良田换来的国子监生涯并未如他所愿,给他带来奇迹,尽管他曾在片刻的幻觉中感到自己到达了胜利的临界点。钱钟书先生说:“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论快乐》,见《写在人生边上》,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这句话像是为孔尚任量身定做,刚好合适他的经历。现在,他的口袋里寒酸得只剩下几个可怜的大钱,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点时光,他不愿,也不敢再押上去了——他终于罢手。于是,他一步一回头地告别京师,回到他的起点,带着他困顿中完成的《桃花扇》,重归石门山。在走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怪圈之后,他又忆念起当年乐以忘忧的山中岁月,像在无边的沙漠中,回忆一汪遥远的泉水,清晰,又不真实。他步履艰难地由京华重返民间,靠近石门山时,他又听见山风从林树中涌来,发出意味深长的呼唤。

幸运儿总还是易于寻找的,因为他们毕竟出现在历史舞台的聚光点上,吸引着世人的目光,而那更加众多的不幸者,却被消隐在黑暗处,无边的沉默湮没着他们的伤痛。在与太学比邻的孔庙(当时的建制是“左庙右学”)里,伫立着元、明、清三代的进士题名碑。从13世纪初到1904年的所有科举幸运儿,都在这里列队。总共是51624人。700年,5万人,平均每年70人(不妨与如今每年大学招生人数进行比较),对于这个泱泱大国来说,命运已经足够吝啬。况且,他们的“成功”(在帝王一人的天下里,哪里有书生的“成功”!),远非他们一人之力,他们背负的是整个家族几代人的努力。他们还没有出生,他们的先祖就开始了这项愚公移山的事业,而他不过是正巧挖空了最后一锹土而已。在这些幸运儿中,我们可以发现刘墉、林则徐、魏源、翁同龢、曾国藩、李鸿章这些熟知的名字,却无法揣度他们家族的历史。仅以李鸿章而论,他的登科,功劳决不在于他自己在考场上的一搏,实际上,这场考试,自他祖父李殿华那里就开始了,中经他的父亲李文安,其间是难以计算的落第的过程,他们的成功,仰赖的是时间的缓慢进程。

在科举史上,几代人同赴考场的悲壮场面并不罕见,颇有点前赴后继的味道。宋代苏象先在《苏魏公家训》中记载了他们家族的苍凉历史。他的先祖苏仲昌屡试不中,在京城困兽犹斗30余年,与家乡音讯阻隔。天禧三年(1019年),他的儿了苏绅从老家赶到京师应试,碰巧和父亲同住一家旅舍,朝夕相处,却互不相识,仍在每一个夜晚各自忍受着思念的煎熬。很久以后,才知道真情,挥泪相认。

题名碑的字迹早已模糊得无法辨识了,多少悲欢连同那些古老的姓名一道被消弥于无涯的时空。然而我却依稀感觉得到当年镌刻它们时钎凿的力度,那铿锵作响的金属下渐渐呈现的细小沟槽里载负的人生的重量。

狂热的年代终于过去了,在长达1317年的漫长岁月中,差不多每一名知识分子都被催眠,像患了一场不治的大病。几乎没有哪名知识分子能够从枯燥的考卷中抬起头来,抵挡住灵性的沙化、意志的放逐和创造力的枯萎,好在致力于深远的思想建设和精神启蒙的身影,在明清两季已经依稀可见,踉跄的书生,快要走到千年坎坷路的尽头了。

碑林记录了王朝的气数罄尽前的最后一抖——最后一次科举考试,朝廷连立碑的钱都拿不出来了,只好由进士们集资自立。就在这批进士里,出现了“变法派”(刘光第、杨深秀)和开明的民主人士(沈钧儒)。终有一天,那过时的机芯无法带动繁复而沉重的齿轮,在经过了长久的锈蚀之后,机芯随同整个机械,一起停止了转动。

钟表停止的时间,是公元19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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