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屈大钧山水诗_屈大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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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明遗民诗人中,既有坚定的复明志向,又积极投入抗清斗争,并有大量饱含民族感情的作品者,除顾炎武之外,当推屈大均最为突出,恰如谭献所云:“至若屈、顾处士,鼎湖之攀既哀,鲁阳之戈复激,忼慨任气,磊落使才,凭臆而言,前无古昔。乃有怨而近怒,哀而至伤者,则时为之也。”(《复堂日记》)金天羽因此亦“于三百年诗人服膺亭林、翁山”(《与郑苏堪先生论诗书》)。二人皆属斗争型遗民,其思想、阅历,与诗歌题旨取向颇多相通之处,具“《春秋》、《骚》、《雅》之遗意也”(同上)。这在二人山水诗中亦有鲜明体现。但二人创作题材、创作方法、艺术表现与审美情趣,却有很大差异,实际上代表了遗民山水诗的两种艺术形态。如果说顾炎武偏于王国维所谓的“写境”,那么屈大均则偏于“造境”(参见《人间词话》),以审美价值而言,自然以后者为高。

屈大均(1630—1696)字介子,一字翁山、泠君等,为僧时曾改名今种,字一灵。广东番禺人。明末诸生。自幼受父亲屈宜遇的严格传统教育。甲申之变时大均15岁。顺治三年(1646)清兵陷广州,屈宜遇乃告诫大均:“昔之时,不仕无义;今之时,龙荒之首,神夏之亡,有甚于春秋之世者,仕则无义,洁其身,所以存大伦也。汝其勉之!”(《澹足公阡表》)此诫大均终身铭记。顺治七年(1650)屈宜遇去世,次年大均乃遁迹为僧,时年21岁。一度隐居罗浮山,志存恢复,其改名今种,即含“忠君忧国,一点热血,使百千万劫忠臣义士种性不断”(钱谦益《罗浮种上人诗集序》)之意。大约顺治十四年(1657)大均开始北游,一生足迹半天下,“自荆、楚、吴、越、燕、齐、秦、晋之乡,遗墟废垒,靡不揽涕过之”(朱彝尊《九歌草堂诗集序》),游历之广较顾炎武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其拨乱反正之心则与顾氏同,意在考察形势,联络义士,以图完成复明大业。其间曾参与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入长江攻打南京之举。康熙元年(1662)大均返乡,蓄发归儒。四年(1165)再度北上,远至西北华阴,与顾炎武等抗清志士缔交。六年归里。十二年(1673)吴三桂起兵反清,大均曾投奔至桂林任职,因发现其有称帝野心,后托病归里。十八年(1679)一度为避难又北上金陵,一年后又返乡,从此不复出游。三十五年(1690)赍志以殁,终年67岁。

作为“岭南三大家”之首,屈大均著有《道援堂诗集》、《翁山诗外》、《翁山文外》等诗文集,皆为入清后所作,具有强烈的反清思想,因此雍、乾以来一直被查禁。大均基于忠君爱国观念,极其崇仰屈原,以屈原后裔自许,并视屈原其人其诗为人生楷模,尝自称:“予为三闾之子姓,学其人,又学其文。以大均为名者,思光大其能兼风雅之辞与争光日月之志也。”(《自字泠君说》)又云:“不才多袒《离骚》词。”(《西蜀费锡璜数枉书来,自称私淑弟子,诗以答之》)后来龚自珍亦把大均与屈原相提并论:“灵均出高阳,万古两苗裔。郁郁文词宗,芳馨闻上帝。”(《夜读番禺集书其尾》)在诗的爱国感情与浪漫奇思等方面,大均与屈原确有血脉贯通之处。另外,如果说,顾炎武诗主要是学杜甫的话,那么屈大均尽管亦“得少陵、右丞、襄阳、嘉州四家之妙”(朱庭珍《筱园诗话》),但偏于学李白。他说李白“乐府篇篇是《楚辞》,湘累之后汝为师”(《采石题太白祠》),即明言以李白“为师”,还曾“自谓五律可比太白”(陈田《明诗纪事》卷十一引《广东诗粹》)。论者对大均“神似太白”(《谭献《复堂日记》),“力祖唐音,而于太白为近”(宋长白《柳亭诗话》),“祖灵均而宗太白”(潘耒《广东新语序》)等评语皆颇中肯綮。大均之近太白,一表现在性格气质上,大均“性任侠,有奇才”(何日愈《退庵诗话》),“别具仙骨”(金天翮《答樊山老人讫诗书》),超凡脱俗,与太白相似;二表现在创作上都善于“造境”,“感物造端,比兴托讽,大都妙于用虚”(《广东新语序》),神思超迈,想象奇特,充满仙游气息,浪漫色彩浓郁。这与顾炎武诗的基本写实形成鲜明对照。

屈大均论诗特别注重“善于比兴”,视之为“风人之能事”。他对“比兴”的涵义予以新的发挥,并不囿于修辞意义上的解说,云:“今之人大抵赋多而比兴少,求之于有而不求之于无,求之于实而不求之于虚,求之于近而不求之于远,求之于是而不求之于非,故其言愈工而愈细。”(上引均见《咏物诗引》)大均批评今之人“赋多”的诸弊端,旨在倡导诗歌创作的超迈、蕴藉、虚灵、出神入化,借“比兴”使“其情愈出,其旨愈深,而能感人于神明之际”(《书绿树篇后》),可见“比兴”之重要。大均诗之赋少而比兴多,正缘于此。大均好《易》,于诗亦崇尚《易》之神化精神:“《易》以变化为道,诗道亦然。故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诗以神行,使人得其意于言外,若远若近,若无若有,若云之于天,目之于水,心得而会之,口不可得而言之,斯诗之神者也”,并认为“太白为五七言之圣”,“鼓之舞之以尽其神,由神入化,为其盛德之至者也”(《粤游杂咏序》)。又赞“雄奇惊变”之诗,“风驰电激,倏忽千万里”,“使天地万物皆听命于吾笔端,神化其情,鬼变其状,神出乎无声,鬼入乎无臭,以与造物者同游于不测,其才化,而学亦与之俱化”(《六莹堂诗集序》)。上引反映了大均十分强调诗人神与物游的主观创造精神,构思变化而不拘常规,想象大胆而不可预测,对客观物象则予以变形升华,从而营造出空灵惝恍的意境,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大均的许多山水佳作都是其审美理想的结晶。

屈大均诗集中山水诗约占一半篇幅,诸体皆备。这客观上决定于大均游历广泛,可描写的山水题材相当丰富;主观上则与大均喜爱山水自然,且才华横溢相关。正如王士禛《池北偶谈》所评:“屈翁山少为诸生,有声,旋弃去为浮屠。久之,出游吴越,又数年,忽加冠巾,游秦、陇……自固原携妻至代州、上谷,再游京师,下吴会,自金陵归粤,妻随病死。其诗尤工于山林边塞,一代才也。”

屈大均借山水诗抒发兴亡之感,寄托恢复之志,这与顾炎武等遗民诗人并无二致。大均有一个观点:“山水之清音,非山水之清音也,有所以为山水之清音也者。灌木之悲吟,非灌木之悲吟也,有所以为灌木之悲吟也者。”(《晋葊诗集引》)其意谓山水之“清音”与自然之“悲吟”,有其自然之外的原因,体现在山水诗中的感情与社会政治及诗人主观心境紧密联系。大均北游时朱明王朝已灭亡多年,但其故国之思、复明之志未变,其四处奔走为的是挽救抗清的危亡形势,完成复明大业,所谓“今天降蟊贼,王事艰且危”(《答新会谭非庸二首》),“断袂别情友,成败俱不还。诛秦报天下,一死如泰山”(《出永平作》)。因此“当其所目击者宫阙陵寝、边塞营垒废兴之迹”,即亲眼看到与故国覆亡相关连的景物时,激起强烈的民族意识,而发出“悲吟”,“故其词多悲伤慷慨”(卓尔堪《明遗民诗》)。

南京山水风物是明遗民诗人笔下常见的题材,多寄寓民族感情。因为南京曾是朱明王朝开国首都,有明太祖的陵寝,南明弘光朝亦建都于南京。南京无疑是故国的象征,此处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会引发遗民诗人的兴亡之恨。屈大均一生多次到南京,在他眼中此地山水草木与宫阙陵寝,时时向他昭示着“神州俱陆沉”(《罗浮放歌》)之悲,于是寄情于景,写下《摄山秋夕作》、《秣陵感怀》、《钟山》、《春望》、《春日雨花台眺望有感》、《秣陵春望有作》、《灵谷寺》、《次燕子矶作》等篇什。诗中客观自然景物,皆涂上了苍凉凄楚的主观感情色彩,构成主客观相冲突的“有我之境”,蕴含着深沉的亡国之恨。这类诗多显示出大均“善于比兴”的特点,情出旨深,感通神明。如七绝《春望》:

烟雨催春春欲归,荒城最少是芳菲。生憎浦口多鸿雁,食尽芦花未北飞。

诗题采用杜甫旧题,已暗寓“国破山河在”之意蕴。诗写南京浦口暮春之景,烟雨迷蒙,春花凋零,一派荒凉,毫无春意。此恰如“灌木之悲吟”,而“有所以为灌木之悲吟也者”,即南京旧都已为清兵侵占,浦口众多的“鸿雁”显然具有比兴之义,它们从北方飞来,“食尽芦花”而不再飞走,则是清兵饮马长江、长期驻扎南京的写照。“生憎”二字将诗人亡国之恨表露无遗。又如《春日雨花台眺望有感》二首其一:

烟雨霏霏碧草齐,断肠春在孝陵西。松楸折尽寒山露,无处堪容杜宇啼。

雨花台“断肠春”之景明显被诗人主观化,浸润着诗人悲愤之情。诗人心中郁积的神州陆沉之痛因望见朱明王朝之象征的太祖“孝陵”而引发;又因寒山光秃而生“杜宇”无处悲啼之恨。“孝陵”比兴故国,“杜宇”又是诗人的化身,短短额恃八言之景表现的是江山易主、无处立身的亡国之悲。上引二首以及其他写南京春景之作,几乎都借阴冷凄迷的“烟雨”营造气氛意境,沉闷而压抑,这无疑是诗人“兴亡无限恨”(《春水》)之心境的外现,属于“造境”。而写南京秋景之什亦不见秋高气爽之美,专写萧瑟悲凉之气。如七律《旧京感怀》二首其一下半首云:“燕雀湖空芳草长,胭脂井满落花肥。城边亦有阴山在,怪得风沙暗翠微。”前联寂寥凋零之景,暗示旧京的沉沦;后联之“阴山”本指“在江宁县西南”(原注)之小山,但具有双重比兴义:一是借比塞外之阴山;二是以阴山喻来自塞外的清军。“风沙暗翠微”亦寓有今日金陵百姓遭劫、暗无天日的深层意义。要之,大均的南京山水诗多具比兴之义,格调悲慨沉郁,在精神、风格上与杜诗相通。

与南京山水诗的沉郁悲凉相比,屈大均的北方塞上诗则显得雄宕豪迈,以抒发抗清复明的壮怀为主旋律。北方的幽燕之气与边塞的壮美之景,更适合大均的“任侠”之性,可以充分发挥其“奇才”妙思。这类诗体现了大均诗重“变化之道”、“雄奇惊变”、“风驰电激”的审美理想,因此大多选择变化飞动的意象,显示出生命的活力,勃郁着阳刚之气,壮人心魄。佳作有《过大梁作》、《出塞作》、《出永平作》、《登轩辕台作》、《登潼关怀远楼》、《云州秋望》、《边词》、《河套》、《塞上曲》、《八达岭》、《度居庸有感》、《马陵》、《望太行》等等,数量远比南京山水诗为多。大均自称“戎马平生志,如何怨苦辛”(《边词》),渴望横戈跃马,上阵杀敌,颇有一股侠气。此“志”自然是抗清复明之志。五古《过大梁作》云:

浮云无归心,黄河无安流。神鱼腾紫雾,苍鹰击高秋。类此雄豪士,滔滔事远游。远游欲何之?驱马登商丘。朝与侯嬴饮,暮为朱亥留。悲风起梁园,白草鸣飕飕。挥鞭控鸣镝,龙骑如星流。超山逐群兽,穿云落两鹙。归来宴吹台,酣舞双吴钩。惊沙翳白日,垂涕向神州。徒怀匹夫谅,未报百王仇。红颜渐欲变,岁月空悠悠。

诗人显然以远游的“雄豪士”自许,故开篇四句既是写大梁的秋景,又是即景取譬,以飘荡的浮云、激荡的黄河、飞腾的神鱼以及冲天的苍鹰来比兴自己北征之行,一连串的动态意象皆具劲健之力,生机盎然。大梁自古又是豪侠辈出的地方,诗人与今日的侯、朱一类人物朝夕相聚,挥鞭飞骑,猎兽射鹙,宣泄执戈杀敌之情,更显“雄豪”。只是大业未成,“未报百王仇”,诗末流露出壮志未酬、虚度年华的怅惘。但总的看,全诗之景仍寄托了诗人的雄豪气与“血气勇”(《出塞作》)。朱庭珍评大均诗得岑嘉州之妙,当指此类诗。又如《度居庸关有感》五律三首,每首前三联皆描写居庸之险峻,如“崖石争盘束,羊肠不可攀”(其一),“地许孤城扼,天教一骑通”(其二),“峡山迷一线,陉山阻重河”(其三),笔力雄健,显示出居庸“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战略优势,但尾联则云“中华无锁钥,辜负万重山”(其一)、“悲风吹不尽,战血染沙红”(其二)、“由来天险地,容易倒前戈”(其三),地利终不能代替人和,其中包含诗人对前明灭亡历史教训的反思,感情由壮而哀。这一前壮后哀的感情结构是大均边塞诗(特别是五律)的基本抒情模式,《塞上曲》二首其二更是一首典型的力作:

太行天下脊,万里翠微寒。日月相摩荡,龙蛇此郁盘。云横三晋暗,水落九河干。亘古飞狐险,凭谁封一丸?

前三联采用俯视天下的角度,写太行山的全景,有包容天地之概。诗又极尽比兴之妙。太行矗立则似神州脊梁,有红日皎月交相起落;横卧则似龙蛇盘郁,万里翠微阴寒:真乃高峻磅礴之极!而太行云水又关连着三晋的阴晴、九河的枯干,可见其地势的重要。但如此雄浑险要的太行山却引发了诗人的感慨悲凉:亘古飞狐口之天险,未能阻挡清兵入侵,如今亦无良材完成复明大业,尾联乃画龙点睛之笔。诗写太行山,以奇特的想象夸饰之,美化之,属于“造境”。但前三联之壮观旨在反衬尾朕无人“封一丸”的悲哀,寄托诗人复明的理想。朱庭珍评“近代诗家,工五律者,莫如屈翁山、施愚山二家”(《筱园诗话》),可见屈大均五律的成就不凡。大均“自谓五律可比太白,而气体亦多似杜”之说亦不是自吹自擂,《塞上曲》及前引五律之作,其雄伟奇思确实与太白相近,而沉郁顿挫又颇似杜甫。

屈大均出家隐居罗浮山时,写下大量山水诗。其中绝大部分以描写故乡山水的奇美,表现对故土的热爱为旨归,即使有故国之思亦极含蓄间接(详后),但亦有少量诗明显寄寓亡国之痛。如七古《罗浮放歌》全诗十四句,前十句极力营造罗浮山的神奇境界:

罗浮山上梅花村,花开大者如玉盘。我昔化为一蝴蝶,五彩绡衣花作餐。忽遇仙人萼绿华,相携共访葛洪家。凤凰楼倚扶桑树,琥珀杯流东海霞。我心皎皎如秋月,光映寒潭无可说。但后四句笔锋一转,出人意料地以亡国之悲结束全诗:

临风时弄一弦琴,猿鸟啾啾悲枫林。巢由不为苍生起,坐使神州俱陆沉。

诗以猿鸟悲鸣作过渡,而发出深沉的悲叹:因为没有巢父、许由这样的贤人起来挽救苍生,致使包括罗浮在内的中国大好河山都沉沦于异族之手。前面把罗浮写得越美,结尾的悲慨越深,自然抗清复明之志越坚,大均后来走出罗浮北上,正是“为苍生起”挽救神州的具体行动。其感情结构之跌宕与前引五律相仿,而顾炎武、吴嘉纪等遗民山水诗较少这样的感情表现方式。因为他们缺乏大均的仙气与浪漫,诗境比较质实,不易以感情之扬来反衬感情之抑。

屈大均具有非凡的想象力,又酷爱自然山水,“别具仙骨”自不会只把山水作为抒发民族感情的载体,而轻视对客观自然本身美质的发现与表现。因此他还有大量审美形态的山水诗,更“神似太白”,亦上通屈赋。

罗浮山水诗是屈大均审美型山水诗的“重头戏”。前引《罗浮放歌》大半篇幅实为审美描绘,罗浮山宛如仙境,神奇浪漫。此外更有《游罗浮作》、《东湖走笔寄詹明府》、《望罗浮》、《罗峰道中作》、《将上惠阳舟中望罗浮即事奉呈王太守》、《四百三十二峰草堂歌有赠》、《罗浮探梅歌为臧喟亭作》等,则是比较纯粹的山水诗。它们大多穿插“仙人”、羲和、麻姑、玉女、天鸡等仙道神灵意象,创造出“仙境”。其仙游之气正与楚辞、太白诗一脉相承。大概只有在这幻想的世界中,诗人才能摆脱现实的痛苦,心灵能得到暂时的抚慰。如五古《游罗浮作》写罗、浮二山之境云:

两灵岳,佐命于祝融。蓬莱浮海来,与之合鸿濛。曜真秘阴室,朱明开阳宫。夜半海日飞,摇荡石楼红。石楼夹天起,云气流如水。日出见仙人,玲珑冰帘里。迎我四百峰,蝴蝶大不已。……麻姑有酒田,聊自耕紫烟。捣药命红翠,流杯持寒泉。……罗浮山在广东东江北岸,道教称为“第七洞天”,又名朱明曜真洞天,山多石室幽岩、洞天瀑布以及寺观等景观。传说“罗山之脉来自大庾,浮山乃蓬莱之一岛,来自海中,与罗山合,故曰罗浮”(《岭南志》),不仅形象巍峨,而且充满仙道神秘气氛。此诗正是融进道教传说,虚构出“日出见仙人”以及仙女的镜头,并以夸张手法描绘“石楼夹天起,云气流如水”、“夜半海日飞,摇荡石楼红”等气势飞动的云、日、石楼等意象,表现出自然旺盛的生命力。诗化美为媚;色彩绚丽,又实践了大均“诗以丽为贵”(《无题百咏序》)的观点。诗人隐居于这样的“仙境”中,自然惬意舒畅,若非神州陆沉,若非大均爱国情切,他可能终老于此。但大均毕竟自视为屈原后裔,他隐居罗浮只是待时而动,养精蓄锐而已,诗末“潜龙宁勿用,雷雨将乘时”两句即泄露了天机,当然甚含蓄。诗表面上反用《易·乾》“潜龙勿用”之语,暗寓“飞龙在天”之意。七古《王太守作子日亭成,诗以美之》前半首写罗浮山观日出的壮美,大胆地以东岳泰山亦“不如”作衬托,以表达对罗浮的特殊感情:

泰山鸡鸣始见日,罗浮夜半踆乌出。南溟自是阳明谷,十日所浴光洋溢。三足欲栖上下枝,天鸡惊起黑如漆。珊瑚之树即扶桑,曜灵家在鲛人室。牂牁大洋咫尺间,蓬莱一股何曾失?朱暾峰峰见东君,六螭先指浮山云。金山直射散飞电,火轮千里烧氤氲。玄黄鸡子连珠似,五色鸿濛分不分?罗山势与浮山并,见日有台当绝顶。泰山日观高不如,俯视朱天最空迥……

诗描写罗浮旭日意象可谓神思飞越,涂抹上浓郁的神话浪漫色彩。踆乌、扶桑、曜灵、东君、六螭、火轮、玄黄鸡子以及阳明谷、天鸡等神话意象,极尽“神化其情,鬼变其状”之能事,把罗浮旭日之奇美渲染到了极致,令人感受到旭日无比的光与热,喷发出的巨大的生命力,亦暗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易·乾》)之意蕴。而诗人站在罗山之顶亲观旭日破开五色鸿濛,开辟出壮丽的新天地,视野的空迥胜于泰山著名的日观峰,诗人内心的激情与审美喜悦不言而喻。上引二首皆七古体,近体咏罗浮亦不乏佳作,此举《罗浮杂咏》五律四首其一:

松风无大小,吹得石楼飞。一片水帘影,纷纷落翠微。月为玉女镜,花是麻姑衣。寄语大蝴蝶,相迎羽客归。此诗选择罗浮山富有特色的景观,具有道教胜地的仙气。诗前半注重写动态意象,后半采用比兴方法,颇能体现屈大均山水诗的主要艺术特征。其想象力、仙游气息,自有太白遗风。大均虽为释子,但山水诗罕有禅意却多“仙气”,可见其天性近仙道,而逃禅并非真心皈依佛门,只是避世的一种手段而已。

康熙四年屈大均再次北游曾远至陕西华阴,与顾炎武会晤共商抗清大计。复明虽未成功,但亦有意外收获,那就是游览了西岳华山,并写了一组华山山水诗,如《华岳》、《太华作》、《华顶放歌同王伯佐》、《历千尺、百尺峡诸崄至岳顶》、《华阴二莲歌》、《雪晴岳顶眺望》、《古丈人洞草堂放歌》等等,其中有的是借景言志,大半是写华山自然景观的崇高壮美。西岳华山亦为道教胜地之一,有“第四小洞天”之称,在陕西华阴城南,因“远而望之若花状”(《水经注》)得名。华山自古以雄险著称,大均的华山诗多气氛磅礴,意境恢宏,意象壮硕。《华岳》为五言百韵排律,全方位地记叙华山的历史、神话,多角度地描绘华山雄浑之景,神化鬼变,功力非凡,足“令恃才傲物之李天生(因笃)叹服”(屈向邦《粤东诗话》)。篇长不录。这里且举七律《雪晴岳丢眺望》,展现登高眺望华山雪晴之景,颇新人耳目:

三峰雪照黄河白,万壑云含碧落空。醉向明星求露液,狂临仙掌舞天风。雷霆声起车箱里,日月光吞玉井中。阊阖仰观真咫尺,高皇精爽苦相通。

诗人站在华山东峰仙人掌之巅,不畏天风吹拂,大有李白“登高壮观天地间”(《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之豪情胜概。下望三峰(华县别名)大地积雪皑皑,映得黄河一片洁白,又见万壑之中云雾漫,衬得天空深远青碧,整体观照三峰、万壑之景,构成壮阔宏大的立体空间;而想象伸手可向明星求仙露,抬头可见天门,亦为华山增添了仙道气息。诗写车箱谷水声如雷霆,想象莲花峰玉井吞吐日月,亦极壮观。诗人登高眺望,最后产生与长陵汉高祖灵魂“相通”的感受,又增加了诗的历史感与民族意识。此外如《上千尺、百尺峡至温神洞宿》则以游历行进的角度描写对华山的感受:“攀援銕绠数千尺,身似飞猿时一掷”,极写华山自古一条路的险峻;“月中明灭白云流,风外砰磅瀑泉激”,又写夜空云月之变化与风中飞泉之声情,都流动劲健之气,是诗人心中浩然之气的对象化。陈融评说“翁山之诗,以气骨胜”(《颙园诗话》),由此可见。

屈大均特别钟情于与道教有关的名山,除罗浮、华山之外,还有一些写“第八小洞天”庐山的诗篇,亦颇具神奇色彩。庐山一大特点是多瀑布,山借瀑增飞动之势,瀑凭山显跌宕之姿。《五老峰背观三叠泉》五律二首其一就具有代表性:

面面峰峦绝,横天铁崖青。飞泉若烟雾,白昼走雷霆。激石成三叠,穿云出九屏。无人知此胜,来往水精灵。

大均在同题另诗中说:“我爱匡庐瀑,无如三叠泉。”可见三叠泉在庐山瀑中的魅力非同一般。诗以五老峰的横天青崖为背景,既突出三叠泉飞泻时的“烟雾”之状,又传写其奔腾时的“雷霆”之声,声情并茂,惊心动魄。其奥秘即在于瀑布“激石成三叠”而产生了这特殊的美。水与石三次撞击,则一再飞扬,终于腾空“若烟雾”,而水石撞击成雷亦穿云传出九屏之外了。诗尾仍不忘虚构出鲜活的“水精灵”,为诗境增添几许生气与仙气。此外《庐山道中》“一天飞瀑随风至,湿尽春衣人不知”,写远方瀑布飞来的水珠之微,《送客上庐山》“庐山之奇在瀑布,飞流千道穿云树”,想象庐山整体瀑布气势之壮,都形象传神。当然,相比而言,大均的庐山山水诗题材较单一,数量亦不多。

由上述可知,大均写山重在写其雄伟高峻的丰姿,突出其磅礴雄浑的气势;写瀑布重在写其飞腾形态,变化之妙;皆尽阳刚壮美之致。此外,大均还有一些写江河之作,诗亦“如万壑奔涛,一泻千里,放而不息,流而不竭”(王煐《岭南三大家诗选序》),同样表现出奔放的气势,而重在写江流的力量与速度,自属阳刚壮美的美学风格。如七古《上峡》中写西江:

水如奔箭穿霞壁,舟与浪花相拒敌。千岩万壑势将崩,一石中流犹荡激。风挟惊涛似飓来,斜吹一半断虹开。……

如果说瀑布是垂直的江流,那么西江则如同平置的瀑布,诗写出其摧岩裂壑的气势与“劲悍”的伟力,以及“奔箭”般的神速。西江那种与岩壁巨石搏杀而一往无前的性情,正是诗人任侠个性的具象。又如七律《上十八滩》二首描写赣江情状云:“滩口云峰万朵迎,崩波直下虎头城。声含乱石雷霆怒,光出阴崖日月生”(其一),“双帆倾仄入洪波,勍敌其如巨石多。水底风雷争喷出,烟中林岫暗飞过。”(其二)赣江水的声势与力量描写得“神化其情,鬼变其状”,诗人注重于水与石的冲突中来显示江水之伟力,充满昂扬奋取的精神,妙在以形传神,具有激人进取的艺术力量。七绝《泷中》之一亦是佳什:

舟随瀑水天边落,白浪如山倒翠微。巨石有时亦却立,白鹭欲下复惊飞。

“泷在乐昌县(今属山东)北,凡有六”(小序)。泷即湍急的河流。此诗诗人已不是站在岸上旁观,而是身处急流之中,写来更加真切。泷中水乃诸峰瀑布汇成,所以有从天落下之感,亦自然蓄积着巨大的力量,其如山白浪足以摧倒青翠的山崖亦就夸而不诬;而河岸巨石亦会倒退,令白鹭落而复飞,又极写水流奔腾之速,舟行如飞,非身历其境者不能道出。全诗既有全景,亦有局部细节,从不同角度写出泷水之险、力、速,表现出大自然的雄奇壮美。

屈大均表现阳刚壮美的山水诗,无疑是其人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是其人格精神的外现。其诗风与精神颇似李白。但大均山水诗风格亦不乏“清苍雅淡”,得“右丞、襄阳”“之妙”(《筱园诗话》)的阴柔之美的作品。

屈大均虽立志抗清复明,并为之四方奔走,其民族感情令人钦佩。但明遗民抗清复明之举,从历史发展规律的角度看,实际是一种幻想。抗清实践的屡屡失败亦使大均逐渐意识到复明希望的缈茫,后来终于隐居故乡不再活动则是对复明的彻底绝望,所谓“历尽人间险,我今解息机”(《彬江口》)。事实上,大均在北游前就隐居罗浮,因为大均热爱山林、向往仙道。其皈依自然的思想在北游时依然藏在心中,只是爱国情切而不得不投身政治。当大均北游面对名山胜水,有时亦会闪现遁世隐居的念头,并流露于一些山水诗中。这与其坚决抗清复明的主导思想并不矛盾,人的思想本来就不是单一的。这类情思的作品主要是吴越山水诗,如《望天平》、《春湖曲》、《范蠡宅作》、《钓台》、《耶溪夜游》等,多为近体诗,因其风格不太适于用古体。

当屈大均来到苏州,所面对的是秀丽的江南景色,既无罗浮的神奇、庐山的气势,亦无塞上的雄浑与华山的险峻。这里有山而不高,有水而不急,所以不易激发诗人的浪漫之思与雄豪之气,相反倒往往产生一种闲淡恬静的心境,一种欲拥抱自然、与山林相伴的情思。如《望天平》云:

天平青不断,雪尽数峰分。表里皆奇石,朝昏在白云。楼台横水出,钟磬隔花闻。采药吾将往,相随麋鹿群。

天平山位于苏州城南三十里,为著名风景地。此处以怪石、清泉、红枫而享“天平三绝”之誉,还有白云寺等景观。此诗采取远望的角度,所见自是全景、大景。时当初春,天平诸峰积雪溶尽,露出青翠,已无寒寂萧瑟之感,山本不高峻,自无雄浑之感。颔联写天平二绝:天平奇石处处林立,玲珑剔透;白云泉潺潺而流,沐浴着红日朗月,都显得清秀柔美。楼台静静地依傍着池水,钟磬悠悠地从白云寺中传出,境界祥和清幽。这样的情境逗引出诗人心中隐藏的念头:做个深山“采药”人,与自由自在的麋鹿为伍。此诗倒有点儿“禅意”,隐迹山林本来就与之相通。诗中意象多呈静态,风格确实“清苍淡雅”,与心境正相吻合。而《范蠡宅作》的结构则与之相反,开篇即揭示诗旨:“羡尔浮西子,扁舟湖海间”,为全诗奠定了功成身退、遁迹江湖的思想主旨,然后铺写太湖山水美不胜收,令诗人留连忘返:

芙蓉三万树,种满洞庭山。石山留香煇,烟中有翠鬟。狂吟水仙曲,惊起一双鹇。

洞庭山不仅种满了芙蓉树,更有西施留下的足迹,烟波中还隐现着西施的翠鬟,为太湖山水增添了迷人的神韵,境界优美清幽。只有当隐者狂吟“水仙曲”之时,才惊飞一双鹇鸟,消失在太湖深处,颇具“鸟鸣山更幽”(王籍)之妙。“水仙”指游乐江湖而忘返者,袁郊《甘泽谣·陶岘》记:“(陶岘)富有家业,择家有不欺而了事者,悉付之,身则泛艚江湖,遍游烟水,往往数岁不归”,“吴越之士,号为水仙”。“水仙曲”当指游乐江湖之曲,或指伯牙所作《水仙操》之曲亦可,要之皆与游乐江湖、远避尘世有关。诗中之景显然是作者心灵化了的“造境”,反映了诗人对“扁舟江湖间”的向往。

屈大均又游览了浙江富春江,凭吊严子陵钓台遗迹。他夜坐子陵祠下,感受着“光寒明月冷,影入绛河冥。双瀑为长带,千峰是翠屏”的幽寂,构想出“临风一舒啸,冉冉下仙星”(《子陵祠下夜坐》)的神仙境界,诗人已全身心沉浸在这“无差别境界”中,其对东汉隐士严光的钦慕之意自蕴藉于山水之间。而《钓台》归隐之意则较为明显:

富春山万叠,雪映钓台青。予若桐江月,长随汉客星。寒猿吟石壁,白鹭落沙汀。渔父频招手,回舟入杳冥。

钓台为严子陵隐居处。他当年拒绝与光武帝刘秀合作,为中国古代隐士的楷模,备受后代赞美。此诗揭示题旨在颔联,又与《范蠡宅作》之首联与《望天平》之尾联不同,可见诗人构思之多变。“予若桐江月”,乃即景取喻,桐江即富春江别名。“长随汉客星”即追随严子陵之意。此处用典,《后汉书·严光传》:“(光武帝)复引光入,论道旧故……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客星或“汉客星”即指严光,杜甫《赠翰林张四学士》即有“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之句。诗其余各联写钓台冬景,清丽、清寒而不艳丽、苦寒,这既是寒猿、白鹭的归宿,亦是隐士寄身的佳境,那频频招手、“回舟入杳冥”的“渔父”正是隐者的化身。若不是复明大业未成,大均或许要随之而去矣。诗以景收束,余味不尽。

表现隐逸思想的山水诗当然不限于吴越之作,风格亦有以阳刚之气作反衬者。如《乐昌水涨》写广东乐昌涨水之景:“春水三泷发,惊流两壁飞。蹴天过叠峰,洒雪乱晴晖。”境界并不闲淡,而是动荡不宁,现实社会政治亦正与此相仿,故曰“几时捐世事,来此坐渔矶”,表露了对归隐的渴望。《天岳》写衡山“白云吞七泽,红叶满三湘”之景,亦颇恢宏壮阔,但尾联却抒发了“蛟龙多蜇此,吾亦隐文章”的遁世情怀。当然这类风格的隐逸山水诗比较少。

总之,屈大均内心始终蜇伏着归隐的情结,随着抗清斗争的衰落而逐渐增长,最后终于隐居故里。这种思想在顾炎武诗中则很少体现。其原因在于气质、个性的差异,与民族意识及忠贞观念的强弱无涉。

综观屈大均山水诗创作,与其他著名诗人顾炎武、吴嘉纪相比较的话,其题材更丰富,审美价值更高。他不像顾炎武山水诗题旨比较单一,基本上以山水作为表现民族意识的载体,审美型山水诗相当薄弱;而是园意寄吐型、审梦型乃至隐逸型山水诗都有相当数量与质量的作品,给更丰富的思想启迪与审美享受。他更不像吴嘉纪山水诗范围狭窄,仅限于扬州盯料京一带,对未亲临的山水胜地只能凭借想象来摹写,不够真切;陡是把东南西北名删大川几乎都驱于笔端,而且皆写真情真景,令人眼界开阔,感受真切。在创作方法上,大均与顾、吴之偏于“写境”更是迥异,他属于“造境”诗人,他的“造境”与吴嘉纪之想象未亲历山水的“准造境”是两回事,主要是对实景进行改造、升华,予以仙道化,增添幻想浪漫的色彩。在清初遗民诗人多数学杜的风气中,大均虽亦学杜,但更重于学李白及屈原,并达到甚高的境界,可谓“超然独行,当世罕偶”(毛奇龄《岭南屈翁山诗集序》),“非时流可及”(《钱牧斋先生尺牍·与毛子晋》)。大均诗在当时具有相当影响,其未出岭南时,朱彝尊已持其诗稿“遍传吴下矣”,后来吴中还出现过“翁山派”。(见《屡得朋友书札感赋》十首之四自注)而岭南诗人黎简的浪漫怪奇诗风隐然与大均相近,亦不能说和大均的山水诗无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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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屈大钧山水诗_屈大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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