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为何会“有”“无”?,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世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这个问题,先有莱布尼兹提出,海德格尔作为他的核心问题加以思考。它涉及形而上学基础,也涉及海德格尔的全部思想。我有一篇文章的题目为《“人”“有”一个“世界”“在”》,现在这个题目免了“在”字,不等于不要,因为“有”与“无”对应,“在”与“不在”对应,此处的“有”,不是经验意义上的"to have",不全是“我有一顶帽子”那个“有”的意思,而就是"to be",就是“在”。在形而上的意义上,“在”与“有”可以相通,所以,这个题目同样可以理解为“为何会‘有’‘无’‘在’”。本文的“有”和“存在”为一个意思。
一
海德格尔在《什么是形而上学?》里说,传统的形而上学只知道问“有”,不知道问“无”,而海氏认为,恰恰这个“无”,是形而上学应该追问的。
传统形而上学从亚里斯多德起,问“诸存在”的“存在”,问“万有”之“有”,从“诸存在”、“万有”中概括、抽象出一个普遍的“存在”、“有”。此种抽象之“存在”和“有”,因其不可被直观而实只是一个理念,而理念为“不存在”。于是,本应“存在”的事物的“本质”(Wesen),实为一“思想体”(noumenon)而并不存在,即世上并无此种“本质”,“本质”(理念)“在”“思想”里,但“思想”不是“存在”。这是传统形而上学的内在矛盾。
传统形而上学之所以会产生这个矛盾,乃在于它的思想基础仍建立在经验之上,想从感觉经验的基础上“超越”出来,那只有“抽象”“概念”一途。海德格尔说,经验科学只能以“有”(存在)为自己的“对象”;经验科学不涉及“无”(不存在)。
这里,海德格尔说到了他那著名的“罐子”(der Krug,jug)。他说,科学不允许这个“罐子”“空”着。空罐里有空气。人们把水倒进去,无非是将罐里的空气挤出来。经验科学只允许用“有”的不同形态来理解“世界”——这是古代希腊哲人为我们确立的非常伟大的思想路线,借此我们得益多多。
然而由这条思想路线推演出来的形而上学,则出现了问题。按这个传统推演出来的“万有”之“有”,在经验的世界竟找不出相应的感性对象,因而走向了反面——“无”,而按这条思想路线,“无”又是不被允许的。
二
海德格尔说,其实形而上学就是要追问这个“无”,追问那个经验科学所不允许过问的“无”;不过,这个“无”并不是传统所谓的“理念”—“思想体”,而是同样“有”它的"Wesen"。于是就有了我们这篇文章的怪题目——“‘有’(一个)‘无’”。这就是说,“无”不是没有的,而是有的,“无”不是不存在的,而是存在的。这就是说,我们人世间,的的确确“有”一个“无”“在”。
按经验科学的道理,我们清楚地知道,世上只有“有”,没有“无”——马上又想起那个“罐子”来——那么,这个“无”又是怎样出来的?
或许,“无”是从“否定”来的?面对一棵树,我们说它“不是”一个人;我们说,“2+2不是(等于)5”。如此,我们将这里的“不是”概括、抽象出来,成了“无”。不过,正如斯宾诺莎指出的,一切的“否定”都意谓着“肯定”。“不是”什么,总还意谓着“是”另一个什么。“不是”人,而“是”树;“不是”5而“是”4,等等。这个语词中的“否定”,是相对的,相对于“肯定”而言。而形而上的“无”则有绝对的意义,它不是从一般的语词的“否定”发展出来的,相反,倒是这个语词的“否定”是从形而上意义的“无”发展出来的:因为世上真的“有”一个“无”,我们才有现实的根据说“不”。人之所以可以是“创造者”、“创始者”,其根据在于世间本“有”一个“无”。如果世间一切皆为“有”,则不要说人,就连神也只是一个“改造者”、“加工者”,而非“创造者”。这是古代希腊人就很明白的道理。
三
因为世上本“有”“无”,于是我们就有根据进一步问:“无”“是”什么?对这个问题,我们会说,“无”什么也“不是”;但既然什么也“不是”,为何又说它为“有”?
“不是”是一种“否定”。刚才说过,形而上意义的“否定”,是绝对意义上的“否定”,也就是说,它“否定”一切的“有”,否定“万有”,否定一切的“诸存在者”,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它“否定”一切的Seiende。否定一切的“存在者”,就是将“万有”作为一个整体(the world as a whole)来加以否定;而这个“万有作为整体”恰恰就是传统形而上学所要研究的对象,否定了这个整体——大全,也就等于否定了传统的形而上学。这样对“有一个无”这一命题的追问,展示出一个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的思考方式。
这个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的思考方式,实际上来源于海氏老师胡塞尔的现象学。胡塞尔的现象学方法,要求将一切的经验的东西、自然的东西都“括了出去”“存疑”(epoche),而一切经验、自然的东西,实际就是海德格尔的"Seiende"。对经验、自然东西的“存疑”、“悬搁”,就是对"Seiende"的“否定”。
那么,将一切"Seiende"都“括出去”之后,还剩下什么?对于这个现象学的“剩余者”,海德格尔说是“无”。这就是说,经过胡塞尔现象学的“排除法”,剩下那“括不出去”、“排除不出去”的东西,即还“有”一个“无”“在”。
追问“悬搁”后还剩下什么,你回答“剩下一个无”,就一般语词意义说就等于说“什么也没剩下”。你这种回答岂非耍弄语言游戏?不然。如果说,这里的“无”只是通常意义上的“否定”的意思,则你回答说“剩下一个无”就等于说“什么也没剩下”,是对“剩余者”的否定;如果从形而上的意义上来理解“无”,则这个回答就是有意义的。因为世间原本就“有”“无”“在”,这个回答就意味着“无”是“排除法”排、括不出去的东西。
四
世界明明全是“万有”,你怎么居然说“有”“无”呢?
我们之所以会“发现”世上的确“有”个“无”,是因为我们人类原本是"Dasein"。人作为"Dasein",就使世界“有”了“无”,或者用萨特的话来说,人给世界“增加”一个“无”。
可是大家都知道,在《存在与时间》里,海德格尔强调的是"Dasein"使"Sein"明起来了,这里怎么又把“Nichts(无)”和"Dasein"联系起来讲了呢?当然,在《存在与时间》里海德格尔也谈到“无”的问题,但他的重点的确是在讲“有”(Sein),这也许正是他过了两年之后(1929)做《什么是形而上学?》这个题目着重讲“无”的原因。他是要进一步阐明“有”与“无”的关系,而一直到50年代以后,仍在思考这个问题。
人作为"Dasein",为何与“无”有关?
我们知道,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人作为"Dasein"有其特殊含义,辨明此种含义乃是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主要立意之一;在《什么是形而上学?》里,他则着重将"Dasein"和“无”联系起来,表明"Da-sein"如何“知道”(发现,befinden)“有”一个“无”“在”。
在《什么是形而上学?》里,海德格尔的"Dasein"是通过“畏”(Angst)来体验(erfaren)“无”的存在的。海德格尔说,人生在世,与各种的“物”(Seienden)打交道。康德哲学已经证明,对于“物”的“总体”,人是无法把握的;但人作为经验的存在者,却可以体验它自己是在万物之中,它被万物所包围。这时候对于经验的人来说,可谓一切皆“有”,万物只有相对意义上的“否定”——非此即彼;然而,一旦人发现自己是"Dasein",亦即海氏在《存在与时间》里说的,"Dasein"是时间性、历史性的,则此时的万物作为一个“整体”,就会“离去”,人与物皆会处于“漂浮”之中,此时人的心态为“畏”,在“畏”的心态中,人体验到“无”,人通过“畏”经验到“无”的“存在”。话说到这里,意思还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人作为"Dasein"就会使本与人为一体的万物“漂离”而去,仍是需要加以阐述的问题。
在《论事物》里,海德格尔提到天、地、人、神——海氏后来常说到这“四大”,但《论事物》里,说得很集中。当他说到人时,他强调人是“会死的”(sterblich,mortal),这原本是古代希腊贤哲对“人”的一种理解,说“人(族)”与“神(族)”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是“有死的”,后者是“不死的”,海德格尔在这里赋予了新的意思:所谓“有死的”是“会死的”,是“有能力”死。这是人作为"Dasein"最重要的意义所在,其它如“有限的”、“时间性的”、“历史性的”等等,都是和“会死的”相联系的。
于是,我们看到,人作为"Dasein"的“会死性”,使得人的世界“有”一个“无”“存在”。所以,海德格尔在《论事物》里说,“死”是“无”(Nichts)的“(佛)龛位”。这就是说,“死”这个“(佛)龛位”里供的是“无”。
把“无”与“死”联系起来,并不完全是消极的意思,不是说,死了就一了百了,既然人固有一死,则凡事都得想开些;功名富贵,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实在说来,海德格尔并非这个意思;从某个方面来说,海氏的意思还有相当的积极意义在内。
还是在《论事物》里,海德格尔说,只有人才有“死”,动物只有“终结”。当然我们平常也说动物“死”了,这里的“死”是经验意义上的“死”,亦即终结一种形态,人之“死”当然也有这方面的意义。但人之“死”还有自己的特点——人之“死”并不完全意味着终结,也不完全像讣告里宣布的那样“死于某年某月几点几分”。这就是说,人之“死”不是一刹那、一瞬间的事,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过程”,一条“线”,一个“流”。
在这个意义上,人“生”的过程和“死”的过程是同一个过程,“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的,这是赫拉克利特的话,于是才有人生而“趋向死亡”这样初看很骇人听闻的话。
于是,我们还可以看到,从这个意义来说,我们甚至应该说,动物并没有“死”,只有人才真的“有”“死”。我们不能拥有那一刹那、一瞬间的东西,而只能拥有在时间中保持自身“同一”(Identitaet)的东西;“生”和“死”既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保持着自身的“同一性”,则我们就真的能够“(拥)有”它。
同理,“无”也并非在一刹那间全都灰飞烟灭,这样的“无”当然我们“没有”——不存在;但如果“无”也是一个过程,也在时间中,也有时间性,亦即“无”作为动词理解,“无”者“无之”——“使之无”,则“无”也是(做)一件“事”,这件“事”自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于是,在这个意义上,即在动态的意义上,“无”同样也是一个“事物”。这样,我们就完全有根据说,世界上的确“有”“无”“(存)在”。
然而,“无”之作为“事物”(有),又和平常经验上的“物”——海德格尔的Seiende完全不同。古代希腊人就告诉我们,“无中不能生有”,巴门尼德说,存在就是存在,不存在就是不存在,所以,Sei-ende不能归结为“无”,它只是存在形态上的变换,而不能变为“无”;所以在Seiende的世界里,在日常经验的世界里,没有“无”的地位,即在这个世界里找不出“无”来。经验科学既以这个Seiende世界为对象,则“无”就不是这种科学的对象,经验科学对于“无”无能为力,对于“无”一无所知。
追问“无”、思考“无”本是哲学—形而上学的事,只是从古代希腊以来的形而上学传统只研究万有之“有”,千方百计努力把Seiende作思想上、理论上的“概括”,囿于Seiende之范围,虽“抽象”而无真正的“超越”,像经验科学一样,只及“有”而不及“无”。
五
殊不知,就哲学一形而上层次来看,“有”与“无”乃是同一事物的两面。黑格尔已接触到这个问题,但他只说,抽象的、单纯的“有”(存在)只是“无”,“有”“无”的矛盾要进入“变”,要有一个“(辩证发展)过程”,“有”才是真正的、现实的“有”,才是“真理”。当然,我们应该承认,黑格尔的思想是非常深刻的;不过它的深刻性,经过了海德格尔的发展,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发挥,其重要性才被进一步地认定。
在这里,我想提醒读者要对这里的“过程”给予特别的重视。
虽然,我们在研究海德格尔思想时总是经常强调他所谓“时间性”、“历史性”,但我们要把这个思想贯彻下去,倒也并不很容易;我们往往停留在一般表面的意义上来理解“时间性”、“历史性”。实际上,我们应该把这种“时间性”、“历史性”贯彻到海氏的一切基本思想、基本概念中去,如此,我们才会有贯通之感。
我们记得,在研究海德格尔的主要概念——Sein时,我们都还是很强调这个词是由动词变来的,因而要从“动态”来理解;但进一步怎样说下去,好像就不太容易了。
其实,不仅"Sein",而且"Nichts"、"Welt",海氏都是从动态来理解的。在德语里,"Nichts"和"Welt"都不是从动词变来的,海德格尔却都要造出它们的动词形态来,"Nichts"的动词是"nichten","Welt"的动词为"welten",这不是故作艰深,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在动态的意义下,Sein为“使之有”(“有之”),Nichts(nichten)为“使之无”(“无之”),Welt(welten)则为“使之成为世界”——中文很难有确切的译法,但意思是清楚的,都是“使之成为……”的意思。
最有意思的是在《论事物》里,海德格尔还将德文的“Ding(物,事物)”也动词化,造了一个dingen(德文原有这个动词,但与名词意义的“事物”无关)。他说:"Das Ding dingt."又说,"Das Ding di-ngt Welt."单凭这两句话,就很容易让人感到海德格尔在做文字游戏,故弄玄虚。不过如果我们深入、仔细地联系海氏整个思想路线来看,这两句话不但是可以理解的,而且是相当关键的。
我们先回过头来看"Sein"和"Nichts",看“有”与“无”。我们刚才说,作为动态来理解,“有”与“无”实际上是同一个“过程”,此话怎讲?
在一般的意义上,“有”与“无”为同一过程这话有些费解,但如果我们把它和“生”、“死”问题联系起来考虑,就比较容易通顺。“有”、“无”就是“生”、“死”,于是才有莎士比亚那句名言:"to be or not to be"。
海德格尔的“有”(存在)是有时间性、历史性的,而不是无限的,则“有”作为过程来说,也是有限的,有时间性、历史性的。所谓“有限的”,就是有始有终、有头有尾的。于是,海氏的“有”是“全”,是“成”,而且,所谓“全”、“成”、“头”、“尾”、“始”、“终”等等,都要作“过程”解。
“(大)全”作为一个“过程”,这是黑格尔说得很多的,一般也比较好理解;但是“头”、“尾”、“始”、“终”一般都作为“点”来理解,譬如我们说“终点”,现在也要作“过程”解,则就要换个角度看。
我们说,始、终、头、尾都是相对的,始是终的始,终是始的终;头是尾的头,尾是头的尾,而就Seiende的本质来说,原是无头无尾、无始无终的,只有"Sein"才是有限的。
那么,何谓“始是终的始”?所谓“始是终的始”这句话,就意谓着“终”是一个“过程”,它——“终”有一个开始。
从这个角度来看,"Sein"既是一个“全”,则我们可以说,它是一个“终”的过程。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它是一个“始”的过程,是一个创始—创生的过程。于是,这同一个过程我们就有两个名字:“始”和“终”;同理,我们也可以说这个过程是“头”,是“尾”,是“头”的过程,也是“尾”的过程。
同样,这个过程,既可以说是“有”的过程,又可以说是“无”的过程,是“无”从起始到终结的过程。
从这里,我们逐渐明白,海德格尔为什么要生造那样一些动词——他是想把这些词的动态、过程的意义强调出来。“无”为“使之无”、“无之”,“终结”亦是“使之终结”的过程;“无”、“终结”、“死”,同是这个“创生”、“使之有”的过程。
同一个过程可以有不同的视角,因而有相反的、对立的名字,我们中国的前贤也有很深的体会。《老子》书上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如果将《老子》的这段话展开来讲,则正是海德格尔想说的意思,只是古人说话简练,没有展开来说。这个工作,由德国的海德格尔在20世纪初做了。
我们宋代还有一位具有哲学头脑的大文豪苏东坡,其传世名篇《赤壁赋》非常形象地表达了“有”、“无”之变的思想。苏子与客,泛舟饮酒于赤壁之下,触景生情,忆曹操当年雄师数十万逼下江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就曹操进军这件事来说,有头有尾,有始有终;在曹操当时,是从无到有,也是从有到无。就苏子其时来看,此事早已为“无”,所以,在苏子眼里,就更能体会出这件事原是一个“无”的过程,悟到这一点,于是写下这千古名作。苏东坡还有一首“水调歌头”的词,表现了相同的境界。
六
于是,我们终于确确实实地“有”了一个“无”。
然而,Seiende不允许“有”“无”,在Seiende的世界里,本无“无”。那么,“无”得有一个起源。天下本无“无”,何时、何地多了一个“无”?
这样,我们看到,原来人们从古代希腊开始问的那个“本源”、“始基”(arche),都没有问对头。如果我们问Seiende的起源,将是无穷无尽,是为"apeiron",没有头,没有起源,这是亚里斯多德非常反对的,但他费了许多心思从Seiende的抽象、概括里找起源,只在逻辑推理上做出了有益的工作,实际上并没有问到真正的起始处。
在经验的世界,如果我们同一个具体“物”的起源,譬如问鸟(类)的起源,我们追踪到“始祖鸟”,而它的起源则是非鸟(类)。就这个意义来说,一切具体事物,都起源于“非(不,无)”,所以就科学来说,追问诸存在者中某一存在者的起源,也能追问到“否定”——第一个该存在者前的那个存在者;但如此地不断追问下去,要问出一个万物之前的那个“否定”——“无”,是不合理的,因为万物之前、之外,没有一个“无”;“一切的否定都意味着肯定”,不是鸟,总还是另一种“物”,如此循环地问下去,问不到底。所以我们说,科学的知识是一条无限的长河,追问下去,是问不完的。
然而,按照我们前面所述,世间确“有”一个“无”,那么,原本在经验、自然世界没有的“无”,突然在人世间“有”了,于是,我们就有理由问它的起源。譬如,自然界原没有艺术,人世间“有”了,我们要问它的起源,于是,海德格尔作了《论艺术之起源》的演讲。
关于艺术的起源,许多学者做过大量的研究,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但艺术起源如做历史科学的研究,也是无穷无尽的,我们几乎无法找出人类第一件艺术品来。人们不能十分科学地断定谁是第一个艺术家,作了第一件艺术品。
海氏做这个研究,不把艺术作一般的“物”(Seiende)来看待,而是把它作"Sein"来思考。这样,人们的问题就起了变化。人们把艺术看做"Sein",其起源就不再是“一个——第一个”“点”,而是一个过程。因此,问艺术的起源就是问它的“存在”,它的本质——Wesen,也就是问它的“真理”(Wahrheit)。这里,海德格尔遵循的路线,仍然是胡塞尔现象学的方法。我们还记得,胡塞尔写过一本《论几何学的起源》,被德里达详细做了解释,奠定了德氏的学问基础。哲学——在胡塞尔是“人文科学”——探讨起源,并不问那个经验自然上的“第一”,问几何学的起源,并不是向谁是第一个几何学家,因为今人和古人在解几何题时原则上是一样的;问起源就是问本质,在海德格尔为“存在”。于是,我们看到,亚里斯多德从早期希腊的“始基”(arche)转向他的第一性原理(原则),未能得古人追根寻源之意,而改变了哲学的方向。
无论东西方,古代贤哲之所以要追根究源地打破沙锅问到底,并非全为“好奇”,还在于探求事物之真实面貌——“本质”、“真理”。早期希腊哲学家探求事物之"arche",实有其深刻的寓意在内,而并非由逻辑的方式或经验的观察方式所能涵盖的。中国古代《易经》说“原始返终”,道出了“始”、“终”乃同一个过程的意思。探究“始”,也就是探究“终”,是探究同一个过程,而这个全过程正是事物的本质,事物的真实存在——"Wahrheit"。
艺术是“有”,同时也是“无”。萨特说意识为“无”,艺术是意识性的产品、所以就艺术作为“艺术”而言,它也是“无”。
近年有青年学者研究“艺术起源”的,我总是说,艺术既为“无”,则经验的自然科学和经验的历史科学,往往不尽人意,有时甚至无所用其长,因为经验科学不以“无”为对象。我这个意思,还有另外一面,即:如果这个题目从哲学来做,当以黑格尔、海德格尔为榜样,将起源与“本质”、“存在”、“真理”联系起来考虑,则会有另一番天地。
海德格尔问,到底是艺术品使其作者成为艺术家,还是作者已是艺术家才使他的作品成为艺术品?我们看到,在通常的情形下,两种情况都可能有。有的是因为作品之水平遂使竖子成名;有的则不论作品水平如何,皆因出自名人之手,则亦号称“艺术品”。但就哲学的观点而言,两种情形都不是决定性的,而是艺术使作品成为艺术品,使作者成为艺术家,这是海德格尔在这个问题上很深刻的见解。这种见解不仅遏制了艺术家的“主体性”膨胀,而且有深一层的意义。
在日常经验的世界中,人——“有理智的动物”可以把世上没有的东西制造出来,世上没有汽车,人使其有了汽车,世上没有电灯,人使其有了电灯,等等,人不断地创造事物的新品种;人作为“有理智者”,通过自己的科学技术的发明创造,不断地使事物从无到有;然而,科学技术不能在根本的意义上创造“无”。原子弹也许可以毁灭世界,将高楼大厦夷为平地,但平地亦为“有”,甚至“物质”没有了,还有一个“混沌”,“混沌”亦为“有”。“理智者”、“知识者”、“技术者”——包括艺术的理智、知识、技巧,不能创造“无”,不能从“有”到“无”。这个“无”是世界上出现了作为"Dasein"的人后,自己显现出来的,从某种意义来说,“无”是历史性、时间性的产物。
艺术是(通过人)“自己”出现的。艺术有自己的过程,艺术为“使之成为艺术”、“艺术之”,艺术是“有”(存在)的过程,也是“无”的过程,“有”、“无”是同一个艺术过程(Die Kunst kunstet)。
七
不仅艺术,一切作为“有”(存在,Sein)的“事物”(das Ding),莫不如是。我们前面提到,海德格尔在《论事物》中用了"Das Ding d-ingt",我们说他是要强调“事物”(Ding)的动态;通过我们对艺术的分析,我们还应该指出,包括艺术在内的“事物”其动态性都具有自发性,这就是说,都是“事物”自己运作的,人只是参与了这一运作而已。这一点,我认为对理解海德格尔思想是很关键的。
我们知道,海德格尔有一句很出名、但很费解的话,叫做“不是人说话,而是话(语言)(自己)说”。过去我把它简化为“有话要说”,在理解上并没有错;不过我们还可以坚持用海氏自己的说法:“话(语言)(自己)说”,人无非是替“语言(话)”说了出来。
要知道,在海德格尔那里,凡涉及"Sein"层次的,都是自己在运作,人只是参与的一分子。于是,上文我们不得已的一些翻译,如把"Nichts-nichten"译为“使之无”、“无之”,把"Welt-welten"译为“使之成为世界”,都需要进一步的限制:这些“使……之”,都不仅是人为的,而是“无”、“世界”自为之。就像艺术一样,并非人—艺术家为之,而是艺术自为之。艺术并非表达人—艺术家主观思想感情的手段、工具,相反,人—艺术家倒是艺术藉以表现(显现)自己的手段、工具。
"Das Ding dingt."并非人“做事”,而是“事(物)”自为之;按我们过去的说法,也可以说,“事”让人“做”,对人来说,是“有事要做”。中国人说“事事”,一方面,不仅“事事”中前一个“事”为动词,而且“事事”中后一个“事”也可以作动词解,“事事”就是"Das Ding Dingt",另一方面,当然也是人“事事”;但我们有“无所事事”之说,意思是,没有什么事做——人不听“事”的呼唤,游手好闲。“事”并不因为有些人游手好闲就不做、不成了,你不做他做,总是有人要做的,“事”还是可以做成的。因为“事”虽少不了人去做,但“事”仍自为之。
然而,做事的人,则因其“事(物)”而“保存—保护”了下来,自与游手好闲者不同。此种“保护”,海德格尔叫做"bergen"——“埋起来”、“封起来”、“存起来”。
“事物”不仅“埋藏”着人,按照海德格尔的意思,它还“存留”着天、地、神,与人合起来,则“事物—Das Ding”为“四合一”(Ge-viert)。
“事事”—"Das Ding dingt"不是凭空来做,“事”借助天、地、人、神来做,此“四大”都是“事”自为之过程中的一个因素,每一个只占其一;“四大”又都“拧成了一股绳”——海德格尔不会用这句话,则硬要把"Ring"与"Reif"区别开来,要"Ring""ringen",而"ringen"则正是“拧”、“绞”的意思。海德格尔这里是要强调这“四合一”为不可分的统一性,说到其中一个就一定“反映”(spiegeln)其它三个。
对于这“四大”,海德格尔都有非常重要的解释。天为日月星辰,春夏秋冬,日夜交替,地承载、孕育着万物,人是“会死者”,神为“神圣者”(Die Doettlishen)——注意此词为复数,指诸神圣的东西——是“神性”(Gottheit)的“暗示性”(winkenden)“使者”(Boten),传递着神圣的消息。这“四大”都在“事物”中自由地结合在一起,互相反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有一必有三。
天、地、人如果作为普通的一物,作为Seiende,与其它诸物无异,俱是物质存在的一些形态。宇宙曾经没有天、地;人的产生,相对于天地来说,则是更为短暂的时间。况且,“天”高、“地”远,如何与“人”拧在了一起?
海德格尔的《论事物》主旨就在阐述“事物”(Das Ding)如何使“天地”“近”(Naehe)了起来。他说,一切新技术——新工具(如飞机、电话等)都未能使万物离人更“近”一分一毫;而是“近”者自近。“近”者乃使远者“近”(Naehe naehert das Ferne),“事事”乃使远者“近”。于是,“事物”存留(短期、有限期的逗留)(verweilt)了天地人神“四大”,使天地人神从"Seienden"(注意,复数,诸存在者)转化为“存在”(“有”,das Sein,注意,海氏只用单数,盖因“四合一”虽“多”而是“一”)。
在《论事物》中,天、地、人、神“四合一”,海德格尔谈得最多的是“人”。的确,海氏谈“人”的一段,值得反复来读。人的生死,人的时间性、历史性、有限性,使“有”—"Sein"的问题凸显出来。于是回到本文开始说的,死的“龛位”里供(放)的是“无”,而又“埋藏”(bergen)——保存、保护着“有”。"bergen"的名词为"der Berg"(山)。过去中国人的坟,隆起如一小山,里面“埋”着“死(人)”。并非古人愚蠢到认为那堆白骨有什么价值,实是因为那里“埋藏”着“有”(生)。"Der Tod birgt als der schrein des Nichts das Wes-ende des Seins in sich",原来,这个Sein竟然是“在”(Wesende)“死”里!不但如此,海氏还紧接着说:"Der Tod ist als der des Ni-chts das Gebirg des Seins."然后又说,"Dis Sterblichen sind,diesie sind,als die Sterblichen,wesende im Gebrig des Seins."这两句话里的"Gebirg"(山脉)不好懂。在论“技术”的一篇文章中,海德格尔指出,"ge"在德文中有“集合”的意思——《论事物》中的“四合一”也是用了"Ge-viert"——"Gebirg"是一个个山集合、连起来的意思。于是,"Gebirg des Seins"——“存在”之“山脉”,“存在”之“脉络”,就可以作中文的“命脉”解。
我们记得,“人”在海德格尔应作"Dasein"观。所谓"Dasein"乃是对"Sein"加以“限制”——"Da"可以理解为"Sein"的(特殊)现在时,或者叫做“在场”,总之是"Sein"的一种形态。这就是说,“人”做为"Dasein"看,就进入了"Sein"的系列——进入了"Sein"的“绵延”,进入了"Sein"的“脉络”。
于是,世上有了"Dasein",就有了“无”,也就有了“有”;从而面对着“无”,并不会全是消极的情绪,其中仍有积极的东西在。因为“无”保留着“有”的秘密,“死”埋藏着“生”的秘密。所以,埋着“死”的“坟墓”,也可供人瞻仰。瞻仰包括古墓在内的文物古迹,不是叫人消极,而是教人深沉、深刻——叔本华似乎也有这种体会,他在一个什么地方说过,面对“死人”,你会严肃起来——看到被古物、古人“死”、“无”所掩盖着的“有”和“生”——体味那“生命的脉络”,那绵延不绝的“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