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散之谓美,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之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83-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987(2010)04-0057-9
萧散之谓美,体现了中国美学的重要思想倾向,本文便是对这个问题的初步讨论。
一、关于“萧散”的概念
萧散作为一个艺术批评概念形成大约在北宋时期,但这一概念的基本内涵却导源于《庄子》,《庄子·人间世》讲一“散木”的故事: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蓏果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这里提出“散木”和“散人”两个概念,“散木”是一种无用之木,因为它无用,所以能得其终年。而有用之木,却早早地被砍伐。庄子由此来说“散人”的智慧。庄子认为,要做一个“散人”,关键在于“散心”,有散淡的态度,有不为功利欲望诱惑、不为知识压迫的自由灵魂。庄子认为,“天下尽殉”,人为物役,人与世界处于紧张的对峙,庄子提出“散”的智慧,是要将人的精神从束缚中“散”出。中国美学“萧散”理论就是以此为理论根源的。
庄子的“散人”境界,成为后世文人效法的范式。苏轼有诗云:“请君置酒吾当贺,知向江湖拜散人。”唐代诗人陆龟蒙,自号江湖散人,又号天随子,为人散淡,终生不仕,优游江湖之间,《幼学琼林》上的“无系累者,曰江湖散人”,说的就是他。苏轼所崇尚的正是天随子这样萧散的精神。历史上文人多有以散人为号者,如唐代司空图的好友崔道融自号为“东瓯散人”,元代诗人刘秉忠号藏春散人,道教中的白玉蟾号武夷散人,等等。以至后人称潇洒倜傥人为“散人”,如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八说:“黄子久散人,自号大痴,又号一峰。”
萧散成为中国艺术的理想境界,是和艺术家欲挣脱现实生活中的束缚有关。艺术创造需要有“散人”式样的情怀,“沈潜于怀抱之间,萧散于天人之际”[1],放旷高蹈,自在风行,因为现实生活给人太多的束缚,借萧散而归复根性,获得自由。古诗所谓“风云一萧散,身世两无累”、“世间萧散更何人,除非明月清风我”云云,崇尚萧散,带有强烈的灵魂拯救的意味。
“萧散”这一艺术概念,以庄学为基础,又融入了禅宗的思想。萧散也是中国佛教尤其是禅门所提倡的境界。慧能弟子永嘉玄觉说:“逍遥山谷,放旷郊廛。游逸形仪,寂泊心腑。恬澹息于内,萧散扬于外。”禅门很多人要作“林间萧散处,世外一闲人。”纵情于天地之间,“萧散纵横,不取不舍”[2]。布袋和尚的“左一布袋,右一布袋,云行天,纵横自在”的精神,百丈怀海的“绿杨芳草春风岸,高卧横眠得自由”的境界,都是一种萧散。
中唐以后,随着道禅哲学的兴盛,“萧散”渐渐从一般性概念发展为一个具有相对清晰内涵的美学概念。在这其中,苏轼是一个关键人物,是他丰富了这一概念的基本内涵,将其发展为一个重要的批评概念。
苏轼在《黄子思诗序》中有一段著名论述:
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
在苏轼之前,欧阳修认为,作画贵有“萧条淡泊”之意,“古画画意不画形”。所谓“萧条淡泊”,意思就是“萧散”。欧阳修这一观点被视为文人画的开山之论,中国艺术中的“士气”、“士夫气”(即文人意识),一开始就带有萧散的意味。苏轼质疑唐人尚法度的书风,他认为,颜真卿、柳公权固然有大创造,但过于倚重法度,丧失了钟王“萧散简远”的风味,显露出一定的人工痕迹。在谈到诗歌时,苏轼不是贬低奇文郁起的唐代诗歌,而是思考其所失。唐诗重法,一如唐代书法,近体诗严厉的诗法当然有独特的韵律美,但要说到自然天成,似乎又有所憾。
苏轼当然不是要复古,而是思考这样的问题:时代的发展是否就意味着艺术向前推进,艺术表现方法的多样化、形式法度的缜密化是否就意味着艺术境界的提升?法度谨严、形式多变的艺术固然有其价值,但丧失天真的、疏散的、活泼的原初意味,又是遗憾的。苏轼以“萧散简远”为高风绝尘的艺术境界,是要借萧散的艺术表达,恢复自然本真的美。
苏轼将“萧散”发展为一个艺术批评标准。如他关于欧阳询和褚遂良的评论:“凡书象其为人。率更貌寒寝,敏悟绝人,今观其书,劲险刻厉,正称其貌耳。褚河南书,清远萧散,微杂隶体。古之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褚家书法因“清远萧散”而高于欧阳率更的严谨局促。苏轼曾作一书法偈:“而此字画。平等若一,无有高下,轻重大小。云何能一?以忘我故。若不忘我,一画之中,已现二相,而况多画。如海上沙,是谁磋磨,自然匀平,无有粗细。如空中雨,是谁挥酒,自然萧散,无有疏密。”将萧散作为书法的根本追求。苏轼推重文同的艺术,他说:“友文与可,非今世之人也,古之人也。其文非今之文也,古之文也。其为《超然》辞,意思萧散,不复与外物相关,其《远游》、《大人》之流乎?”在他看来,意思萧散是文同为艺成功之妙。苏轼的萧散之境,与他提倡的风行水上、自然成文的思想是一致的,他所谓“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随物赋形,不劳人力,自然天成,表现了与“萧散”境界相近的精神。苏轼有诗云:“左手持蟹螯,举觞瞩云汉。天生此神物,为我洗忧患。山川同恍惚,鱼鸟共萧散。客至壶自倾,欲去不得闲。”[3]这种鱼鸟共萧散的境界,正是庄子式的“散人”情怀。
苏轼的“散”,不是对外在世界的排斥,而是存一颗散淡的心。这是苏轼在庄禅哲学影响下提出的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雪堂问潘邠老》一文详细陈述了他这方面的思考。文章从“苏子”得到一块地、建一处房子写起,房子建成时,正逢大雪之日,故命之曰“雪堂”。主人好雪,堂的四壁画的都是雪,主人日在雪中游。有客至,问道:“子世之散人耶?拘人耶?”在客人看来,主人并没有达到“散人”的境界。于是客人就给他讲“散人之道”:“夫禹之行水,庖丁之投刀,避众碍而散其智者也。是故以至柔驰至刚,故石有时以泐;以至刚遇至柔,故未尝见全牛也。予能散也,物固不能缚;不能散也,物固不能释。”人之所以为外物所缚者,其原由并不在物,而在于心。“散”的关键是解除心中的执着。
于是客人和“他”讨论“藩”——束缚的问题,在客人看来,“夫势利不足以为藩也,名誉不足以为藩也,阴阳不足以藩也,人道不足以为藩也,所以藩子者,特智也尔”,外在的世界并不是羁绊的根本,真正的羁绊来自于“智”——人的内心,人心灵的不自由,所在皆是拘束。客人由雪堂的命名阐述这方面的道理:“人之为患以有身,身之为患以有心。是圃之构堂,将以佚子之身也,是堂之绘雪,将以佚子之心也。身待堂而安,则形固不能释,心以雪而警,则神固不能凝。”自心的清净才是根本,靠外在的引发则又落于下尘。一番话使主人恍然大悟:“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吾不知雪之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为可依违。性之便,意之适,不在于他,在于群息已动,大明既升,吾方辗转一观晓隙之尘飞。”
这篇文字将“散人”和“拘人”相对言之。在中国美学的一方面观点看来,大凡人来到世上,都不免要做一个“拘人”,要受到理性、习惯等的束缚,就像禅宗所说,人在“网”中,只有妙悟的人,才能从网中脱出,成为“透网之鳞”。而要做一个“散人”,关键是心中无所挂碍,无念无住,如同慧能针对法性寺中有关风动幡动的争论所表述的那样,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人的心动。苏轼推崇的是一种彻底的解脱,一种随意所适的境界,没有“藩人之物”,只有“藩人之心”。
“散”去秩序,在晚唐以来中国美学的发展中,成为一种潮流,它反映了中国美学的一种新的发展方向:从秩序和法度中超越。所谓“若便风神萧散,下笔便当过人”,萧散的心灵可释放出无穷的创造力,非斤斤于法度者所能梦见。尤其在禅宗影响下,北宋以来艺术领域对法度的讨论,一种无法而法的活法思想渐渐成为主流观念,“萧散”境界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中,渐渐为更多的人所注意,并形成一种追求萧散的美学风气。
如在书法中,以萧散矫正过于重视法度之流弊,在书学界很有影响。明代项穆说宋四家的书法为“邪”派,认为他们不重法度,乖离正道。与这种正统观念不同的是,宋以来书学界以“散”为书之妙境。黄山谷说,杨凝式的书法“如散僧入圣”,所谓“乍看如散漫无纪,细玩则自有条理可寻”。而元杨维桢被称为一位书坛的“散僧”。袁宏道说徐渭之书法,乃“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凡此,都可以看出人们对“散”的推崇。
宋代以来书家喜欢将晋唐书风加以比较,认为晋书以虚和萧散胜,不是没有法度,法度自在萧散之中,不露痕迹。杨慎说:“晋贤草体虚淡萧散,此为至妙。”[4]而唐人尚法,多露痕迹,这是其特色,也是其弱点。明汤临初《书指》说:“唐自欧、虞、褚、薛而下,迨乎颜、柳,亦犹诗之有晚唐矣。二公见前代作者法度森然,不师其意而泥其迹,乃创作一体,务以雄健加人,遂使晋、魏萧散温润之风一切委地。”宋代以来的尚晋之风,不仅体现在书论上,在诗学上也是如此。如宋唐子西说:“诗至玄晖语益工,然萧散自得之趣,亦复少减,渐有唐风矣。于此可以观世变也。”[5]
董其昌也是在理论上提倡萧散境界的重要人物。他论画分南北宗,崇南抑北,他所谓南宗画,就是以萧散为重要特点的。正像董氏的密友陈继儒所说的:“山水画自唐始变,盖有两宗,李思训、王维是也。李其传为宋之王诜……王之传为荆浩……李派板细无士气,王派虚和萧散,此又慧能之禅,非神秀之禅也。”[6]在陈继儒看来,王维以来一脉南宗真传,就在虚和萧散中。
董其昌对元画尤其是倪云林的推重,便触及到萧散的内涵。他说:“云林高士,残山剩水,瘦石枯株,墨萧淡而气浓,笔疏散而意厚。”云林的画不以工夫胜,而以天真古淡胜,在疏散萧淡之中自有妙韵在。云林自己也说:“下笔能形萧散趣,要须胸次有筼筜。”[7]董其昌曾谈到沈周临摹的一幅云林之作时说:“石田先生于胜国诸贤名迹,无不摹写,亦绝相似,或出其上。独倪迂一种淡墨,自谓难学。盖先生老笔密思,于元镇若淡若疏者异趣耳。独此帧萧散秀润,最为逼真,亦平生得意笔也。”[8]
董其昌论书也推萧散,《画禅室随笔》卷一云:“唐林纬乾书学颜平原,萧散古淡,无虞、褚辈妍媚之习,五代时少师特近之。”“吴用卿得此。余乍展三四行,即定为唐人临右军。既阅竟,中间于渊字,皆有缺笔,盖高祖讳渊,故虞褚诸公,不敢触耳。小字难于宽展而有余,又以萧散古淡为贵。顾世人知者绝少。能于此卷细参,当知吾言不谬也。”“此卷用笔萧散,而字形与笔法,一正一偏,所谓右军书如凤翥鸾翔,迹似奇而反正。迩来学黄庭经、圣教序者,不得其解,遂成一种俗书。彼倚藉古人,自谓合辙,襟毒人心,如油入面,带累前代诸公不少。余故为拈出,使知书家,自有正法眼藏也。”董其昌对斤斤于法度的书风很反感,认为此是“俗书”,缺少精神气象,是形式的奴隶。他认为作书要得萧散古淡之韵,要有凛凛的气度,有精神腾挪的空间。他对唐人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等多有讥评,主要在于他们缺乏萧散的风韵。
要言之,萧散作为一个艺术批评范畴,发端于庄子哲学,至宋元时正式成为一个艺术批评概念,在明清以来的艺术领域有较大影响。其理论核心是对秩序的逃遁。
二、文人意识与萧散
苏轼在《跋宋汉杰画三则》之一中说:“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汉杰真士人画也。”苏轼第一次提出“士人画”和“画工画”的区别,“士人画”有一种“俊发”——超越于形式之外的精神气度,如同画万马奔腾,略其玄黄牝牡,取其意气而已。东晋哲学家支道林爱马,人问其故,他说:“贫道重其神骏。”苏轼的意思也正是如此。苏轼认为“士人画”中必须有“士夫气”,就是不为法度拘束的萧散历落精神。“士人画”不是“士人”所画,而是指萧散历落的精神。
在北宋以来的艺术史上,文人意识的流布是与萧散境界的提倡密切相关的。这里辨析两个相关的问题。
一是隶家的问题。董其昌说:“赵文敏问道于钱舜举:‘何以称士气?’钱曰:‘隶体耳。’画史能辨之,即无翼而飞,不尔便落邪道,愈工愈远。”[9]董其昌以钱选的回答为理解绘画的关键,而钱选的话过于简省,引起理解上的歧异,由此便出现了明代以来艺术史上有趣的争论。主要有两种观点,一是钱选的“隶体”指的是隶书之体,于是一些人从隶书书法特点上寻求解释;一认为指的是“隶家体”,隶就是奴隶,士气中包含着类似“奴隶”的反庙堂意识。这样的争议其实延续的是中国美学中的反秩序思想。
《唐六如画谱》曾引一段元王思善《士夫画》中的一段话:“赵子昂问钱舜举曰:‘如何是士大夫画?’舜举答曰:‘隶家画也。’子昂曰:‘然观之王维、李成、徐熙、李伯时,皆士大夫之高尚,所画盖与物传神,尽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画者,其谬甚矣。”①《唐六如画谱》是一部伪书②,所引王铎的话可靠性很成问题。不过,明代艺术论中不乏“隶家”的说法。如高濂《遵生八笺》说:“所谓士气者,乃士林中能作隶家画品,全在以神气飞动为法,不求物趣,以得天趣为高。”高濂为明代戏剧家,生于嘉靖初年,创作活动主要在万历前期。他明确以“隶家画品”为“士气”的根本。明代著名书画家詹景凤《跋饶自然山水家法》说:“山水有二派,一为逸家,一为作家,又为之行家、隶家。逸家始自王维……作家自李思训、李昭道……至于兼逸与作之妙者,则范宽、郭熙、李公麟为之祖……”[10]这里也提到了“隶家”的问题。这说明在明代时,艺坛的“隶家体”的说法就比较流行了。
“隶家”本来是对下等人的称呼。宋洪遵《翰苑遗事》说:“国朝因仍旧制,翰林学士分日遍直夜入宿,以备著撰。日再而更,遇锁院不前,同日晏禁中。连遣走隶家召至,则皇城门将闭矣。”梨园之内,行家、隶家(又称戾家)之说由来已久。一般认为,赵子昂曾分此二家之说。清黄幡绰等《梨园原》前有《胥园居士赠黄幡绰先生梨园原序》云:“赵子昂曰:戏曲,良家子弟所扮演者,谓之‘行家生活’;娼优所扮者,谓之‘戾家把戏’。或问其故,予曰:戏文者,出于鸿儒、硕士、骚人、墨客,其所作者,娼优岂能扮乎?推其门,正其理,娼优故以为戾家也。良家子弟扮者,虽亦有风花雪月,然均合乎情理。”[11]
行家为文人之戏,隶家为倡优之戏。赵子昂的文集中并无此说,此说出于流传。但所表达的思想显然在明代以来就有热烈的争论。清代戏剧理论家焦循《剧说》卷一说:“周挺斋论曲云:良家子弟所扮杂剧,谓之‘行家生活’;倡优所扮,谓之‘戾家把戏’,盖以杂剧出于鸿儒硕士、骚人墨客所作,皆良家也,彼但是优岂能办此?故关汉卿以为:‘非是他当行本事、我家生活,他不过为奴隶之役,供笑献勤,以奉我辈耳。子弟所扮,是我一家风月。’虽复戏言,甚合于理。”周挺斋为元高安人③,历史上一般认为行家、隶家之说出于赵子昂④,而焦循则说出之于周氏。此中所引关汉卿之说在戏剧界很有影响,所谓凡为戏人,都是奴隶之役,演戏都是演我一家风月。虽然戏剧乃至艺术多出自文人之手,从身份上说,他们是“良家”,从手段上说,他们作艺是“行家”,但作为良家、行家的文人,需要有“士人气”,需要有“隶家气”——不是奴隶般低声下气的作派,而是磊落不群的精神,那种与庙堂之气、行家之气相抗衡的气度。关汉卿的话不是模糊行家、隶家之间的界限,而是拈取一种内在的精神,戏剧人以“隶家”法相激赏,高扬萧散的文人情怀。如《盛明杂剧序》:“顾渚臧先生向为大盟主,未迨于兹。余友沈林宗急起任之,续千古一快事。尚留余地,待我后人。以集中数家为之首。林宗执麈尾示余曰:‘如某某那得不传?’曰:‘昭代新声明,戾家把戏十倍!’信如关汉卿所云:‘《简兮》遗意耳!’”
书画艺术中的行家、利家之论本之于戏剧。明何良俊《四友斋画论》说:“我朝善画者甚多,若行家当以戴文进为第一,而吴小仙、杜古狂、周东村其次也。利家则以沈石田为第一,而唐六如、文衡山、陈白阳其次也。”又说:“衡山本利家,观其学赵集贤设色与李唐山水小幅,皆臻妙,盖利而未尝不行者也。戴文进则单是行耳,终不能兼利,此则限于人品也。”利家,就是元代以来戏剧界所说的“隶家”。明代以来在书画艺术界“隶家”(利家)渐渐发展成为一种与工夫相对的概念,是一种与“作家”气、“行家”气相对的艺术气质。
对钱选“隶体耳”争论的另一种观点,则是认为“隶”乃是隶书之义。其实,董其昌就是这样理解的。他说:“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曲铁,山似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若能解脱绳束,便是透网鳞。”他所谓“草隶奇字之法”作画,并非指在技术上吸取书法草书和隶书之体的方法,而是取超越形式规范的精神,从规矩中逃遁出来。他在《小昆石壁图》自题中说:“前人自款时之写意,盖云写字之意也。画不尽用写法,钱舜举为赵魏公道破,曰士夫画者隶体,正是写耳。”⑤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钱选《兰亭观鹅图卷》上,有董其昌题跋:“钱舜举,宋进士,赵吴兴以先进事之,常问士大夫画于舜举,舜举曰:隶法者是。吴兴甚服膺之。及其自为画,乃刻画赵千里,几于当行家矣。古人作事不肯造次,所谓人巧极,天工错。不独赋家尔尔也。”⑥钱杜《松壶画忆》说:“子昂尝谓钱舜举曰:如何为士夫画,舜举曰:隶法耳。隶法有异于描,故书画皆曰写,本无二也。”他所理解的隶法,也是隶书之体。他认为,隶法不同于“描”,而是“写”,描是形式上的工夫,而“写”者,泻落心灵也。其精神也与董其昌相合。
历史上隶书就有“奴隶之书”的意思,《说文解字》说:“秦烧经书,涤荡旧典,大发吏卒,兴役戍,官狱职务繁,初为隶书,以趋约易。”隶书与小篆相比,小篆为官方之书,隶书为民间之书;小篆为正体,隶书为变体;小篆书写速度较慢,而隶书书写速度较快;小篆象形程度高,而隶书改变了小篆的象形格局,是向更简易的书写符号发展的根本标志;小篆结体圆转,工巧程度高,而结体扁平的隶书工巧程度低,等等。《法书要录》卷七说:“卫恒祖述飞白,而造散隶之书,开张隶体,微露其白,拘束于飞白,萧洒于隶书,处其季孟之间也。”
综上所考,可以看出,元代以来以“隶”解“士气”,突出了萧散的精神气质。有几层涵义:第一,以发抒一己情性为核心,表“一家风月”,“泻”自我心灵。第二,强调在庙堂之外的创造,这和士夫气所强调的山林气象正相合。第三,这种“戾家把戏”超越技术工巧的追求,不以行家里手为特点,从既定的规矩中逃遁开去。元代以来以“隶体”追求为趣尚,反映了道禅哲学影响下的新的美学追求。
二是逸格的问题。唐宋时期,以逸神妙能四品品艺蔚为风尚。四品标准的确立,反映的根本精神就是超越工巧、重视性灵抒发的途径。它所表现的精神与萧散是一致的,就是对秩序的逃遁。
关于逸品的典范解释是北宋黄休复《益州名画记》的论述:“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离方遁圆、超越规矩成为逸格的基本涵义。逸,就是逸出规矩之外,就是野放而不可牢笼。也称野逸、疏野。逸就是“殊有傲睨万物之容”,如《二十四诗品》“疏野”一品所谓:“惟性所宅,真取不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逸是一种无所羁绊的天放风度,就是萧散。
清人恽南田论艺独推逸格,他所谓“逸”就是萧散之趣。他说:“不落畦径,谓之士气;不入时趋,谓之逸格。”南田说:“萧散历落,荒荒寂寂。有此山川,无此笔墨。运斤非巧,规矩独拙。非曰让能,聊行吾逸。”萧散历落的逸的根本特点就是缅规矩、去工巧,无所羁绊,纵肆逍遥,是对凡常秩序的逃遁。他说:“逸品其意难言之矣,殆如卢敖之游太清,列子之御冷风也。其景则三闾大夫之江潭也,其笔墨如子龙之梨花枪,公孙大娘之剑器。人见其梨花龙翔,而不见其人与枪剑也。”是挣脱一切束缚之后的性灵飞舞。
在中国艺术批评史上,逸品的出现,就伴随着求萧散自由的美学精神。南北朝时,艺术批评中就有人工和天然的争论,南朝齐王僧虔《论书》云:“宋文帝书,自谓不减王子敬。时议者云:天然胜羊欣,工夫不及欣。”南朝梁庾肩吾《书品》论书以工夫和天然二者评论书家,论其品第⑦。书法没有工夫,必无所成,然而书法是一种心灵的艺术,光有工夫难成大器,必佐之以悟力,而且与工夫相比,人的内在悟力甚至更重要,艺术创造必须超越工夫。这样的思想发展到唐代渐渐成为主流。唐李嗣真《后书品》继承庾肩吾等的观点,以上中下三品品书,但在三品之外,另立逸品。将李斯、张芝、钟繇、羲之和献之五位绝代书英列为逸品,逸在这里具有超群绝伦的意思。而书画理论家张怀瓘在《画品断》神、妙、能三品,每品分三格,九格之外“有不拘常法”之作,列为逸品⑧。至此,艺术史上方有逸、神、妙、能四品之目。
中唐以来的艺术史上,出现了推崇逸品的趣尚,其中明显反映了道禅哲学影响下的深层次追求。逸神妙能四品中,逸品处于最高的位置,并不意味其具有至高的艺术成就,而是反映出一种不拘常法、逃遁秩序的审美趣味。朱景玄《唐朝名画记》列王墨、李灵省、张志和三人为逸品,三人并非唐代最有成就的画家,而都具有萧散历落的情怀。王墨“性多疏野……醺酣之后,即以墨泼,或笑或吟,脚蹙手抹。或挥或扫,或淡或浓,随其形状,为山为石,为云为水。应手随意,倏若造化”;李灵省“落托不拘捡……但以酒生思,傲然自得,不知王公之尊贵。若画山水竹树,皆一点一抹,便得其象,物势皆出自然”;而号为烟波子的张志和是位优游萧散倜傥人。可以说,此三人并非以绘画上的崇高成就而得逸品之名,而是以其真相呈露、不为规矩束缚而获名。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有关“徐熙野逸,黄家富贵”的讨论中。自北宋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提出这一观点,便引起了艺坛的浓厚兴趣。徐熙是五代时一位江南江湖野逸之士,是张志和、陆龟蒙、船子和尚之类的高人,他以一笔“落墨花”而著称于世,他“志节高迈,放达不羁,多状江湖所有汀花野竹、水鸟渊鱼”。而作为宫廷画家的黄筌及其子居寀,“多写禁籞所有珍禽瑞鸟,奇花怪石”。徐熙的画有江湖野逸之态,黄家之画有庙堂的富丽之姿。在很多艺术家看来,徐黄的差异不仅是出身背景、绘画方式的区别,更是两种不同艺术心胸的差异,在重天然轻工夫、重神似轻形似的中国艺术主流思想中,其轩轾则是不言而喻的。徐熙的逸品风范,与倪云林的“逸气”一脉贯通,也与董其昌等提倡的一超直入如来地的南宗正脉冥然相契。
因此可见,文人意识要有“隶气”、逸气,其实就是萧散之气。
三、萧散之美
萧散具有独特的审美特点,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天和之美
像一堆柴薪,不加捆束,虽然有些乱,但却也有散的妙处。中国艺术重萧散,反对的是捆束感。如书论上说,“草书忌横直分明,横直多则如积薪束苇,无萧散之气”。在中国美学看来,捆束是人为的,而萧散则是天成的。在这个意义上说,萧散就是由人工返天工,由工巧返古拙,由雕琢返归自然之趣,体现出天和的美。
中国艺术重萧散,是道法自然哲学的产物。风来水上,自然成文;云过长空,飘渺无迹,此乃自然之萧散,也是艺道之关键。故前人以“萧散精神一片云”来形容萧散的美。画家陈淳有诗云:“野竹自萧散,幽兰亦错杂,清风一披拂,雅韵互相答。”⑨这种散淡的美不知征服了多少中国艺术家的心灵。
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关键在于脱去知识、理性、习惯、欲望等给予人的束缚。人生萧散不易得,常苦世累为羁衔,在束缚中没有萧散之趣,也没有天和之美!萧散是出世的、闲适的、无所羁绊的。所以,中国艺术家常以“无营”作为萧散的重要特点。元好问诗云:“经营入惨淡,得处乃萧散。”[12]“经营”到无所“营”的状态,不忮不求,即自得萧散之境。袁中道说:“洒洒落落,萧萧散散,事过而不留心。”从秩序中逃遁,赢得自由从容的心灵。
中国诗人推崇“落叶不扫”的境界,个中意味很值揣摩。唐代女诗人鱼玄机《感怀寄人》写道:“月色苔阶净,歌声竹院深。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其中的“不扫”,在我理解,不是慵懒,也不是意乱情迷而无心去扫,而是保护自然萧散的境界。走在香径上,上有树影婆娑,日光下彻,照落花点点,影影绰绰,别有风味。杜甫曾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表达待客的真诚,不扫,不是怠慢客人,意思是旧谊未变,一如自然天成。禅宗中有一联诗说得好:“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在禅宗看来,人来到这个世界,心灵很容易被污染,所以需要荡涤,但如果心中时时有个“扫”的愿望,就会起净垢分别之念,造成心灵的沾滞。禅家的妙境,不是任由灰尘的存在,而是超越一切分别,在空灵廓落中保全性灵的自由,如竹影徘徊,月光下彻,了无痕迹。有位僧徒问老师,如何是佛法大意,老师说:“门前不与山童扫,任意落花满院飞。”一任空花自落,烟萝盘旋。此即是萧散的大境界。
中国艺术家多热衷于谈“闲”,闲中有散,故得“闲散”之妙:
野亭本是闲人作,时有闲人来倚阑(李日华)。
闲人何意点溪山,溪山尽落闲人手(李日华)。
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陈继儒)。
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张潮)。
其中的“闲”。不是无事之闲人,而是心灵的自由,不为一切羁绊所牵绕,洒洒落落,萧萧散散,从容闲荡。前人评苏轼书法说:“姿态横生,不矜而妍不束而庄,不轶而豪,萧散容与,霏霏如零春之雨,森疏掩敛,熠熠如从月之星,纡徐婉转,熠熠如抽茧之丝。”苏轼的书法即得闲散之妙。
(二)散淡之韵
散又是与紧相对的,紧,可能会很集中,很凝练但往往带来的是不轻松,有过于收摄的感觉。中国艺术重萧散,提倡轻松的美、疏朗的美、散淡的美。这里从印学上看这个问题。
明清印人很重“散”。浙派中人批评何震,以其有过紧之虞。邓石如的篆刻在乱插繁花中,有一种疏朗的高致,那是很难企及的。明李流芳(长蘅)的印艺颇得萧散之美,他和归昌世(文休)、王志坚三人,被时人称为“三才子”。王志坚谈到他们三人的印缘时说:“方余弱冠时,文休、长蘅与余朝夕,开卷之外颇以篆刻自娱。长蘅不择石,不利刀,不配字画,信手勒成,天机独妙。文休悉反是,而其位置之精、神骨之奇,长蘅谢弗及也。两君不时作,或食顷可得十余。喜怒醉醒,阴晴寒暑,无非印也。每三人相对,尊酒在左,印床在右,遇所赏连举数大白绝叫不已,见者无不以为痴,而三人自若也。”⑩归昌世的印法度谨严,神清骨骏,李长蘅则萧散历落,妙在规矩之外。二人一谨严一散淡,但相较而言,长蘅印风似乎更受后人重视。长蘅“秋颜入晓镜,壮发凋危冠”一印最得萧散之韵,无秦汉之形,却有秦汉之风。他的传世名印“山泽之臞”,是其生活的写照,虽然是瓦灶绳床,却又有山林野逸之趣。钱牧斋称长蘅“易直阔达”,以散朗的性情来为印。长蘅曾评汪关印时说:“能淹有秦汉宋元之中长而独行其意于刀笔之外者,不得不推皋叔。”(《题汪皋叔印谱》)其实长蘅自己正是如此
明人朱简(修能)也是萧散印风的提倡者,他长于短刀碎切。清初周亮工称:“自何主臣兴,印章一道遂归黄山,继主臣起者不乏其人,予独醉心于朱修能。”修能用赵凡夫的草篆之法,短刀碎切,没有连续性的线条,线条内部的顿挫感很强,显现出似连非连的脉络,有一种松弛的美感。魏锡曾所说的“朱文启钝丁,行刀细如掐”,其妙也正在“散”。他运用草篆入印,也增加表达的自由度,赋予内在的灵动之气,使得印自由松弛,法度不严。朱简与李流芳的努力,一如宋代苏黄米蔡四家脱略于唐代的法度一样,他们从传统的拘谨印风中脱略而出。反对此类印风的人,也常常抓住法度不严一面。
徽浙两派印刻都重视萧散之趣。西泠八家之一的奚冈(字铁生,号冬花庵主)篆刻也得萧散之趣,魏锡曾论铁生印说:“冬花有殊致,鹤渚无喧流。萧淡任天真,静与心手谋。郑虔擅三绝,篆刻余技优。”静穆萧疏正是铁生印的特点,如冬天开放的梅花,有清逸萧疏的韵致,又如孤鹤出没于江渚,没有喧嚣,但得一份静气。西泠八家之一的钱松(叔盖)曾说:“国朝篆刻,如黄秋庵之浑厚,蒋山堂之沉着,奚蒙泉之冲淡,陈秋堂之纤秾,陈曼生天真自然,丁钝丁清奇高古,悉臻其妙。”他也注意到铁生印这一特色。铁生说:“汉印无不朴媚,气浑神和,今人实不能学也。”“以淳朴处追其茂古,方称合作。”散淡而浑穆的感觉,正是他所追求的。铁生性散淡,他有《湖上晚归》诗云:“晚来湖上景,浑似雨中看。云气沈山黑,烟痕带水宽。磬清知寺近,镫远到城难。荡漾凭舟子,孤吟吾自安。”[13]诗中传达了他萧散历落的情怀。
(三)舒卷之妙
中国艺术追求的萧散之美,并非是越松散越好,而是散中有收,松中有紧,开中有合,中国艺术的萧散有一种开合俯仰之美,云卷云舒,本是天然道理,艺道也是如此。
宋惠洪《冷斋夜话》云:
东坡尝曰: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如:“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门隙。”又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霭霭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造语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
苏轼在评唐代智永禅师书法时说:“永禅师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覆不已,乃识其奇趣。”[14]初视如散缓,熟识有奇趣,是后代艺术家竞相推崇的艺术境界。陶诗看起来散漫平淡,实际上深有匠心。正所谓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而东坡之书法,也获散缓之评。包世臣《艺舟双楫》说:“东坡尤为上座。坡老书多澜漫,时时敛锋以凝散缓之气,裹笔之尚,自此而盛。”[15]东坡书法是烂漫的,却是散缓中的烂漫。
中国艺术论强调,散淡之美,不在散淡本身,而在于散中有紧,放中有收,散缓中有奇崛,澹荡中有波谲。南田说:“香光居士题云:倪迂画若散缓,而神趣油然见之,不觉绕屋狂叫。”这个“若”用得好,就是看起来散缓,其实并非松松散散,而是散中有“神趣”,有一种使人“绕屋狂叫”——震撼人的灵魂的奇趣。
欧阳询的书法有很高的成就,但书史上有很多人批评其失之在“紧”。褚遂良的书法并不在欧阳询之上,但由于其书风“清远萧散”,正书中杂有隶体,在重视法度的唐代独树一帜,而受到推崇。(11)散也意味着变,从原有紧张的秩序解脱出来,另出生路。如在书法中,有散隶、散草之说,刘有定《衍极》注说:“至宋仁宗飞白秀蔚雄迈,以还古法,曰散隶,晋卫恒祖述飞白,而造开张隶体,微露其白,拘束于飞白,萧散于隶书。宋蔡襄复作飞草,亦曰散草,极其精妙,有风云变化之势。”松散其规制,活泼其精神,自出于新路,这是追求生命精神的散。散是对古板、僵滞形式的新变,是在紧劲绵密中的散,散而不脱于紧,放而不离于收。
刘熙载《书概》说:“汉碑萧散如韩敕、孔宙,严密如衡方、张迁,皆隶之盛也。”《孔宙碑》虽得萧散之趣,并不失散中有收之致。此碑内紧而外松,中宫绵密,而左右开张飞动,散而能收。杨守敬说此碑“无一字不飞动,然无一字不规矩”,正道出其妙处。
包世臣说:“南朝遗迹,唯《鹤铭》、《石阙》二种,萧散骏逸,殊途同归。”[16]《瘗鹤铭》被称为“大字之祖”,历来受到人们好评,有论者以其为逸品的典范之作。此碑即得萧散之韵。《书概》说:“《瘗鹤铭》剥蚀已甚,然存字虽少,其举止历落,气体宏逸,令人味之不尽。”此碑字体从篆隶中变化而来,张势明显,又有内收之势,收放萧散之妙于此碑体现足矣。前人有学《瘗鹤铭》不得易过于豪放的说法,它的内收之功很不容易理解。
萧散之美,在放亦在收。或者说放正是为了收,散不是无所规矩,不是散漫无归,而是在无秩序中显露秩序,秩序于不经意中显出,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如同天工开物,从从容容,放得下,舒得开,出得远,便有优游的空间,有心灵腾挪的天地。有收,就有卷,有万般风致挽将来。一散一收,有卷有舒,优游回度,回环自如。卷是舒中之卷,收是散中之收。《初月楼论书随笔》:“东坡自云:余书尽意作之似蔡君谟;稍放似杨风子。东坡于少师,神似非形似,观其笔势,殆可伯仲。……学杨少师书如读周秦诸子,乍看若散漫无纪,细玩却自有条理可寻。”[17]说的正是此意。
(四)自怜之情
中国美学讲枯淡、讲冷瘦、讲寂寞、讲萧散,所反映的不是对衰落、枯朽的兴趣,而是对宇宙本然的觉知,对自我生命的抚慰。其中有一种浓厚的自怜情怀。我在有关楚辞的研究中曾经说,“自怜”是中国艺术的一个重要情结,反映的是自我抚慰、珍摄生命的精神,中国艺术重视萧散的境界,也体现出这样的精神。萧散总是和庙堂、浓艳、富丽相对的,其中包含着在生命的低点保持平静、在人生的逆境中不失本真的精神,萧散的美还有一种楚楚可怜的风韵,有痛快沉郁的味道。所谓“萧萧散发到天明”、“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萧散沉吟,独自抚慰,风味萧瑟,境界凄清,白发更短,生年不永,命运多舛,历世多艰,在艺术风格上出之以萧散,是一种安慰,一种释放,一种自我的劝解,含漩涡于静水之下,出高志于萧条之中,放旷高蹈,直视冲突为无物。所以萧散的风格中每每有倾诉的意味,有淡淡的忧伤在。像陆游《杂赋》诗中所说的:“觉来忽见天窗日,短发萧萧起自梳。”清冷的意味非常明显。东坡诗云:“寂寂东坡一病翁,白头萧散满霜风。儿童误喜朱颜在,—笑那知是酒红。”萧散中有冷峻的感觉。
神情萧散林下气,萧散的精神中体现出对俗世生活的拒绝,所以萧散更多的表现为一种林下风流,山林清韵是萧散之美的重要特点。所谓“林间萧散处,世外一闲人”,前园后囿,从容丘壑之情;左琴右书,萧散烟霞之外。古代艺术家所说的“萧散人物外”,就是说萧散心境的形成,是在“人物”之外,是“物外平生萧散”,在世俗之外,在功利之外,在一切束缚之外。闲云一萧散,身世两无累;萧散有余清,烦襟荡尘滓。元代诗人丁鹤年诗云:“我亦逃禅云水客,便应萧散共松扃。”[18]荡去人间的风烟,与松风云水共缱绻。
注释:
①《格古要论》也有此段话,所引稍别。
②据谢巍先生考证,此书当为唐寅所辑,见.中国画学著作考录[M].上海书画出版社,1978:314。
③周挺斋《论曲》一书,有明万历刻本。
④李调元《雨村剧话》卷上说:“赵松雪子昂云:院本中有娼夫词,名曰绿巾。虽有绝佳者,不得并称乐府。如黄幡绰、镜敬磨、雷海青皆古名娟,止以乐名呼之,亘世无字。今赵明镜讹传赵文敬,张酷贫讹传张国宾,皆非也。又云:良家子弟所扮杂剧,谓之行家生活。倡优所扮,谓之戾家把戏。盖以杂剧出于鸿儒、硕士,所作皆良家也。彼娟优岂能办此。”(中华书局,1940年石印本。)
⑤本为陆平恕旧藏《董其昌画集》著录:第十四幅,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9。
⑥钱选《兰亭观鹅图卷》世传有二本,一在台北,一在美国大读会博物馆。董其昌题跋在台北所藏上。
⑦如《书品》说:“疑神化之所为,非人世之所学。惟张有道、钟元常、王右军其人也。张工夫第一,天然次之,衣帛先书,称为草圣。钟天然第一,功夫次之,妙尽许昌之碑,穷极邺下之牍。王工夫不及张,天然过之。天然不及钟,工夫过之。”
⑧唐朱景玄《唐朝名画记》序言说:“以张怀瓘《画品断》神、妙、能三品,定其等格,上中下又分为三。其格外有不拘常法,又有逸品,以表其优劣也。”张氏《画品断》已失传。
⑨《穰梨馆过跟录》续卷卷七,收于白阳《书画合璧册》。纸本水墨,画各类花卉,此诗为第一页兰花题诗。
⑩此为王氏为张灏所编《承清馆印谱》所作跋文,见韩天衡《历代印学论文选》第二编。
(11)如何良俊《四友斋书论》说:“欧阳率更书,妍紧拔群,尤工于小楷。高丽遣使购其书,高祖叹曰:彼观其书,以为魁梧奇伟人也。此非知书者。凡书象其为人,率更貌寒寝,敏悟绝人,观其书劲嶮刻厉,正称其貌耳。褚河南书,清远萧散,微杂隶体。古之论书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历代书法论文选[C].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