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食指的双重性格——读食指60年代的地下诗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食指论文,诗歌论文,性格论文,地下论文,年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新时期以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习惯用“一片荒漠”来描述文革时期的文学创作。然而近年来,从这片荒漠中披沙拣金的工作正在悄悄地进行着,很多学者已着手重新整理和审视文革时期的文学创作,尤其是那些由于客观原因而被埋没的地下文学。这些重新浮出海面的地下文学让我们惊喜地看到,文革期间,尽管知识分子的文化传统被摧残,现代化的进程被迫停滞,所幸的是,这些传统却以破碎的方式隐遁于民间。60年代,一批最先通过“非法”色彩的阅读与思考获得了某种怀疑精神的青年,就已经开始用他们独立于那个蒙昧时代之外的思考表达个体的体验,独立的意志。沙砾终究无法遮蔽金子的光辉,于是,黄翔、食指、芒克、多多、根子这些闪亮的名字以及他们闪亮的诗篇终于重新被我们认识,他们是一批迟到了的诗人。这些人中间,食指是最先被发现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食指从未被埋没过。他的许多诗篇如《海洋三部曲》、《鱼儿三部曲》、《相信未来》、《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等早在60年代末就在知青中间广为传诵,他的名字响彻大江南北。他用诗歌表达了青春的追求、困惑、痛苦、失落以及不悔,在那个苦涩的年代里,他的这些诗歌引起了具有相同命运的知青的强烈的共鸣,给他们以力量和勇气,食指的诗是为一代人立言。而今天,研究和评论食指的学者也多是食指同时代的人,很多甚至是他的好友。他们怀着崇敬和缅怀的心情去重读那些诗篇,不难想象他们重读这些诗篇时的感动,也不难想象三十年后他们能把这些诗篇公诸于众的兴奋与喜悦,那是他们青春的写照啊。他们给予食指极高的赞誉,称食指为“文革新诗的第一人”,“食指是开辟一代诗风的先驱者,他以独特的风格填补了那个特殊年代诗歌的空白,以人的自由意志与独立精神再现了艺术的尊严与光荣”。①
作为未曾亲身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后辈,我们也许永远也无法达到与那代人真正的精神沟通,然而我们也能更冷静地从作品本身去客观地评价诗人。我以为,如果从诗人的自由意志、独立精神、批判意识的角度来讲,食指超不过在他之前的黄翔,也超不过在他之后的白洋淀诗歌群落。同样是1968年,当食指写出“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相信未来,热爱生命”②这样的诗句时,黄翔已写出“即使我只剩下一根骨头/我也要哽住我的可憎年代的咽喉”③这样的诗句。前者是躲避现实,而后者是直面现实,哪一个的姿态更独立,对现实的认识更深刻是不言而喻的。相对于后来的“白洋淀诗歌群落”来讲,食指也是有本质区别的,老诗人蔡其矫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食指是‘相信未来’的,北岛他们是‘我不相信’”,“食指代表了大部分人,那时上山下乡,他虽然看到了一些现实,但他还相信将来会好。北岛这些人不一样,他已经是不相信了,他要走另一条道路”,所以在论及朦胧诗的源头时,很多人认为是食指,而蔡老却认为来自白洋淀的芒克才是朦胧诗真正的元老。④我赞同蔡老的看法,从“相信”走向“不相信”,这是一大步,也是关键的一步。
李恒久在《郭路生和他的早期的诗⑤一文中提到了食指的矛盾性,并作了简单的分析。“郭路生成长在一个正统的革命干部的家庭里,他从小接受着共产党的传统教育,就在他比常人看到整个社会都被一种政治所扭曲,并在他的诗中抒写着强烈的不满时,他对国家、对共产党、对党的领袖还是不改初衷地怀有深深的眷恋之情……郭路生的思想是深刻的但又是矛盾的,他的目光是敏锐的,但他自幼接受的正统教育给予他的信念又是顽强的”。1968年,当食指因为写诗而被审查时,他在苦闷中不停地哽咽着“毛主席,我热爱你,我就是死了也要歌颂你”⑥,这简单的话语袒露了他真实的内心世界,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即便是自己遭受莫大的委屈,他都不愿对党的领导、党的最高决策产生怀疑。这是食指的忠诚,同时也是他的局限,使他不能彻底冲破藩篱,进行更深入更透彻的思考,也许只有“不相信”,更确切地说,不狂热地迷信,才能拥有真正的独立思考。
文革后期的地下诗人马佳评价食指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郭路生对知青上山下乡,一开始是歌颂的”,“因为那时候是他最辉煌的一个时期”,“对于整个历史,他更理想化”,因为他被灌输的关于革命信念的东西要比后于他的青年多,“他不愿相信这个东西是一个骗局,他用诗去歌颂他理想的这一面”⑦。然而,感情生活和政治环境与他的这种理想主义不可避免地发生冲突,他又固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这就造成他的性格分裂。
我们在阅读食指的诗作时,这种性格分裂,这种矛盾性是很容易被察觉的,然而至今为止,对食指的研究性文章,却很少对此进行充分的分析论述。我以为,要真正地理解食指,就必须正视他的这种矛盾性,还原一个真实而有局限的诗人,我甚至以为,食指最重要的意义并不在于他的清醒与独立,而在于这种将醒而未醒,而正在于这种矛盾性。当很多专家强调食指在当时的个体性写作时,我却想指出食指的个体性、纯粹性往往是和群体性、社会性纠缠在一起的,这种双重性、矛盾性具体体现在,一方面是他在正统的革命传统教育下培养起来的根深蒂固的理想主义、乐观主义,对未来单纯美好的信任;另一方面他是面对现实的打击后的苦闷与忧愁,面对不可预测的未来的困惑与彷徨,是来自生命本体的悲观主义。在诗中,食指自觉地担负起时代的代言人,苦难的承担者,青年的号令者的身份,热烈而悲壮。当两方面发生矛盾时,食指总是会回到前者,就是坚守信念,相信未来,不悔地承受苦难,永远地一往无前。于是,在食指的诗篇中就体现为这样一种精神三部曲,有时也相应地体现为结构上的三部曲:充满热情的向往——遭受挫折后的彷徨——苦闷中的重新振作。
这种三部曲首先充分地表现在食指著名的两个组诗中《海洋三部曲》和《鱼儿三部曲》。《海洋三部曲》表达了青年诗人的向往、迷茫与重新振奋的精神历程。第一章《波浪与海洋》写诗人对大海的向往,这里大海仅仅作为力量的象征,情感显得单纯而热烈,完全出于一个青年内心的需要。第二章《再也掀不起波浪的海》,写诗人面对掀不起浪的海洋的失落,海洋在此明显地用来隐喻当时红卫兵运动受阻的现实,这时的抒情主人公也由个体抒情转向对群体的“演讲”,“不!朋友,还是远远地离开/离开这再也掀不起波浪的海”,然而他还是相信“它仍然积蓄着力量/它还在焦急地等待……”继而他又自觉地担负起苦行者的身份,“留下我自己/守着这再也掀不起波浪的海/蹒跚地踱步、徘徊”。第三章《给朋友们》重新热情高涨,抒情主人公一下又变成了一个号令者,似乎具有一呼百应的力量,号召大家加入战斗,而这种战斗也就是当时官方的“红色革命”,尽管他意识到前途未卜,“你将把这条船带向何方/地狱呢?还是天堂”,却义无返顾,“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让胆怯的死亡吧/活者的将更加勇敢”。三部曲模式体现在相对独立的单章中,而三章合起来又是一个完整的三部曲。
《鱼儿三部曲》尽管在艺术上要远高于《海洋三部曲》,但情感结构上也还是这样一种三部曲模式。第一章写鱼儿在冰层下渴望阳光的温暖,以此来象征红卫兵运动受挫后,青年人的生活状况。第二章写黎明的晨曦,唤醒了沉睡的鱼儿,可是岸边渔夫的网绳已经在等待着鱼儿,鱼儿又一次沉入冰层。第三章写春天终于来临,冰层解冻,鱼儿在临终前作最后的挣扎,对阳光最后的呼唤,“太阳,我是你的儿子/快块抽出你的剑啊/我愿和冰块一同消亡”。全诗始终围绕鱼儿对阳光的渴望,而在这里,阳光的形象据食指自己的解释就是党、祖国、毛主席的象征。
我们接着看以下一组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冬夜月台送别》和《送北大荒的战友》。之所以把它们放到一起,是因为在题材上,这几首诗都是写知青响应上山下乡运动,在车站临别时的情景和感受。其中《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是最著名的,也是食指最好的诗篇,诗人抓住了心灵中的几个幻觉意象,把抽象的感觉化为具体的形象,“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的手中”,诗人用这种最个人化的体验,表达了一种最普遍的人类情感——对母爱的眷恋。《冬夜月台送别》同样表达了临别时的依恋与不舍,“那声声高喊呼叫的汽笛啊/为什么今天叫得这样凄惨”,“那日日奔波不停的列车啊/如今却知情地迟迟不前”,诗中把人的情感移接到火车身上。在这些普遍而强烈的人类情感面前,政治权力者所制造的各种神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不过,我相信食指自己写作此诗的时候,并没有揭穿政治神话的自觉意识,他只是服从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并艺术化地表达出来。可是,食指的创作偏偏不能完全服从内心的召唤,另一种观念也强烈地召唤着他,《送北大荒的战友》则全然不同于前两首诗,“不是带走思恋和痴情的白帆渐渐远逝/也不是普通的列车满载旅客奔往关东/是时代的列车向着光辉的未来前进/是党的血液沿着钢铁的动脉奔腾/所以不该也不能用眼泪为你们送行/而应该鼓起一阵又一阵的掌声/因为这是在鼓励一个初步的儿童/迈开步伐走向光辉壮丽的前程”,食指用当时的这些主流话语来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上山下乡是奔向“光辉的未来”,也让其他知青相信。对同一题材,食指运用了两套话语体系,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他的两面性。
以上的这些诗篇为食指赢得了广泛的声誉,因为他表达的情感在当时具有相当的普遍性,相对来说更偏向于文学的社会属性。食指另外一些诗歌具有较强的个人化倾向,更多地以敏感的心去感受人生的酸楚,为自己不幸的命运悲叹。这类诗中抒情主人公往往是孤独的、被遗弃的漂泊者、流浪者甚至行乞者,他渴望爱情与温暖而不得,于是只能继续孤独地前行,去寻找生命之灯。这类诗歌同样体现为三部曲式的情感,甘愿漂泊与渴望温暖的矛盾,最终又返回自己孤独的流浪。
《命运》两章就是抒写这种漂泊与渴望停泊之间的矛盾。第一章是对自己不幸的命运的感慨,并表达甘愿漂泊的决心。“好的声威是永远找不开的钞票/坏的名誉是永远也挣不脱的枷锁/如果事实上真是这样的话/我愿在单调的海洋上终生漂泊”,“我的一生是辗转飘零的枯叶/我的未来是抽不出的青稞/如果命运真是这样的话/我愿为野生的荆棘放声高歌”。第二章则转向对爱情和停泊的渴望,在对甜蜜的爱情描写之后,诗人发出“哪个愿永远在动荡之中/是水手谁不想靠岸停泊”的渴求。
《还是干脆忘掉她吧》抒写了诗人对爱情的向往与幻灭,是一个典型的三部曲结构。诗一开始就是对自己的劝慰,“还是干脆忘掉她吧/乞丐寻不到人世的温存/我清楚的看到未来/漂泊才是命运的女神”,然而即便这样,诗人仍是对爱情充满憧憬,三个“可是”是对爱情的询问和幻想,然而幻想又时刻和幻灭交织在一起,“眼泪幻想啊终将竭尽/缪斯也将眠于荒坟”,于是诗人又一次地慨叹,“还是干脆忘掉她吧/乞丐寻不到人世的温存/我清楚的看到未来/漂泊才是命运的女神”。
《我这样说》表达了诗人渴望被记住但实际上只能被遗忘的内心挣扎,然而即便被遗忘,诗人依然不会停止自己的步伐,“我把脚印留给死亡/仍然向着未来奔走”。
《黄昏》依然是表达这样一种执着,“这些感情的波涛沉默着/巨大的悲痛失去了声响”,“我是靠在/腐朽精神的白色尸骨上”,但是我依然会“带着童年天真的幻想”,“带着头颅,又要远航”。
在那些社会属性较强的诗篇里,食指执着的是红色革命的信念,而在这些个人属性较强的诗篇里,诗人执着追寻的又是什么呢?那真正来自生命本体的理想之光在何处呢?这两种信念能否一致呢?其实我觉得,食指也许一生执著探寻的正是这些问题。在《灵魂之一》里,我们能读到的正是这样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怀着苦思不解的沉重/走向十字架神秘的阴影/但愿我能看到路口那盏/预示我生命终结的红灯”。
食指身上兼有青年的代言人、号令者和孤独的漂泊者、苦行者的双重身份。作为前者,他自觉地坚守并且宣传红色革命理想,然而倘若他真的彻头彻尾地相信这些东西,他就不会感觉自己的孤独和飘零,一个真正拥有坚定的信仰的人,应该有一种幸福感、依附感。所以那种来自生命本体的敏感使食指带有某种怀疑主义,只是,当黄翔、白洋淀诗歌群落选择了愤怒,选择了揭露的时候,食指却选择了忠诚,选择了默默忍受。否则就不会有1978年的《疯狗》:“受够无情的戏弄之后,/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我还不是一条疯狗,/不必为饥寒去冒风险,/为此我希望成条疯狗,/更深刻地体验生存的艰难。/我还不如一条疯狗!/狗急它还能跳出墙院,/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我比疯狗有更多的辛酸。/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就能挣脱这无形的锁链,/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⑧这样大胆、直露的诗在食指现存的诗作中是仅有的。这首诗写于文革后一片拨乱反正的浪潮中,那些食指曾经不愿相信是骗局的东西此时终于被证实真的是骗局;那些曾经被定为十恶不赦的“罪人”,在受尽非人的折磨之后,突然被宣布什么罪都没有;那些食指曾经挣扎着努力让自己坚信的东西彻底被击碎之后,愤怒终于爆发了,那是一种被愚弄的耻辱感。
真正读懂食指诗作的三部曲结构和食指的双重身份,也即读懂了食指的精神世界,也就能体会食指艰苦的内心挣扎,而这种痛苦和矛盾最终导致了食指的精神崩溃,而这也正是食指真正的魅力。正如多多说的“食指是70年代以来为新诗歌运动趴在地上的第一人”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