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固族历史传说研究_藏族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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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281/28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8575(2000)02—0027—07

裕固族有丰富的民间口传文学资料,这些资料早在19世纪末就已经引起国外探险家或语言学家的重视和搜集整理。其中,俄国突厥学家马洛夫出版有西部裕固语口传方面的专著(注:《裕固语》(长篇语言材料及俄译文),莫斯科,1967。)。捷尼舍夫在其专著《西部裕固语的结构》(莫斯科,1976年)中也附录有33篇民间文学短文。他在序言中写道:“这些短文是1958年我和中国科学院民族语言调查队一起在裕固草原搜集的,在此只是作为纯语言学资料而已”(注:见该书第223 页。)。近来笔者在学习研究这些著作时发现,其中不少口传文学资料不仅具有语言学和民间文学方面的研究价值,而且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有些口传资料现在在裕固族地区已很难搜集到)。本文所述的这篇“历史传说”就是其中一例,它具有多方面的研究价值。该文在原书中编号为No.2,记录时间是1958年5月,搜集地点是西海子, 即今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明花区莲花乡(笔者家乡)。讲述人不详。我国学者陈宗振先生1957年也曾记录过这篇历史传说,1997年又作为西部裕固语语言资料在教学活动中讲授过(注:陈宗振先生记录的和捷尼舍夫的基本一致,只是标题有所不同。陈氏的标题是其中namtar是藏语借词,意为“历史传说、历史演义”等。而捷氏把标题直接译为“历史传说”。此外,二人记音符号不同。捷氏采用拉丁字母和其他一些附加符号;而陈氏则用以国际音标为基础的西部裕固语音标。本文统一改写为宽式国际音标,由于排版条件所限,h 同时代表送气符号和某些带擦元音。)。因此,这是一篇典型的西部裕固语口传文学资料。笔者将二份资料经过对照,并进行转写、注释,然后结合其他资料对其中反映的裕固族历史内容作了一些初步探讨,不当之出,敬请专家批评指正。

一、原文

二、汉译文

早先我们是信奉(佛教)经典的,后来没有改信伊斯兰教,我们的可汗带着我们走了。那时候我们的人很多,约有10万人以上。我们是从西至—哈至走的,后来到了出太阳的山上。走了几个月,又走到了千佛洞万佛峡,我们就住在那儿了。在那儿生活了三辈子,生活了三辈子后我们的王爷抢了格萨尔汗的可敦。为什么抢了呢?格萨尔汗的舅舅朝登高僧给我们的头目送来了信。“我们可汗的可敦很漂亮,现在格萨尔不在家,是否死了不知道,已经3年了”。 这是挂在狼老鸦脖子上送来的信。拿到这封信后我们的头目很高兴,带了5 万军队高高兴兴地到格萨尔汗那儿去了。到达格萨尔的地方就遇见了朝登高僧。头目给他送了礼物。朝登高僧说:“你悄悄地把可敦带走吧!”格萨尔的老百姓问朝登高僧:“红方(指裕固族)的头目带兵来干什么?”朝登高僧说:“我不知道”。于是,头目就悄悄地把可敦抢走了。把她带到了千佛洞万佛峡。但是,3年以来,可敦从无高兴的话,只说生气的话。后来, 格萨尔回到自己的地方,回家一看,妻子没有了。他就问朝登高僧,朝登高僧却说;“我不知道”。格萨尔就去找可敦去了。但他不知道该朝哪里走,只好随意走。不知道走了一年还是几个月。一天,走到一座山上,他就吹起了笛子。此时,可敦也吹起笛子来了。于是两人一起用笛子对话。他们吹着笛子商量格萨尔哪一天来。可敦说:“你三天后来!”“你头上戴一顶雀毛帽子,脖子上戴一串羊粪蛋念珠来讨饭。”三天后他来了。这时我们的头目正在办酒席,来的客人很多。格萨尔来到楼下讨饭。他讨饭时,可敦看见他笑了。我们的头目就问他:“你到我这里已经3年,从来没有对我笑过。今天你为什么对这讨饭的笑起来呢? ”可敦这样说:“你戴上这样的帽子,套上这样的念珠,穿上这样的衣裳,我也对你笑!”头目说:“我换上他的衣裳行吗?”可敦说:“行啊!”他们交换了衣裳。格萨尔立即勃然变色道:“你为什么抢我的可敦?”于是,我们的王爷说:“你的朝登高僧给我送来了信,我才去的。”又问:“你给钱了没有?”“给了多少黄金?”“我给了三百包钱,三百两黄金,”“还给了三百个银元宝”,“又给了一百匹马。”格萨尔说:“可敦我要带走,钱可以退还给你。”头目说:“钱我也不要,可敦我也不给。”格萨尔说:“你给我也要带走,你不给我也要带走。”我们红方说:“无论如何也不给带走。”格萨尔说:“是你一人来抵挡,还是许多人来抵挡?”此时吃酒席的人很多。(他们说)“我们许多人来抵挡。我们给了彩礼,不抵挡怎么说得过去?”这样,双方张弓射箭,打了三天三夜,格萨尔杀死了10万多人。我们的头目被杀死了,可敦也被带走了。死人的油、肉三年也没被狼老鸦和狼吃完。我们的一个胆大的人就去侦察。他去一听,听见狼、狼老鸦和狐狸三个商量说:“我们已经吃了三年的肉,现在该走了吧!如果不走,红方会把我们杀死。”于是人们议论说:“我们的仇也没法报了,不走也不行了。”然后把老人都请来,大家来后商量往那儿走。妥氏的头人妥恩麦尔盖说:“去吧!去吧!到生长兔儿条的地方去吧!走吧!走吧!朝生长红柳条的地方走吧!”于是,留下了二位老人,一位是妥恩麦尔盖,一位是杨立多仁。然后大家就上路了。

三、简单注释

前面的数字表示行次,括号()内的数字代表第几个字。

6(2—3)传说中的裕固族故地名称,不见史书记载,一般译为“西至—哈至”,学界有多种解释。笔者认为是“西州”和“高昌”的音变,详见拙作《裕固族故地名称“西至—哈至”考释》(《西北史地》1997年第 2期第1—5页)。

7(2—3)khun unken捷尼舍夫把khunun译为khunlun,即昆仑山。笔者认为应译为“日出之山”。裕固族另有“迎着太阳走”民间传说可参证。

妥氏的头人妥恩麦尔盖。裕固族其他传说则认为留下的老人是安姓部落的头人。由此说明,裕固族东迁不是一次完成的,迁徙的经历也各不相同。

四、这篇传说所反映的裕固族历史

这是一篇复合型民间历史传说,其中既有裕固族由“西至—哈至”东迁入关的历史内容,又有裕固族或其祖先和格萨尔发生战争的历史事件。关于东迁,裕固族民间另有传说和叙事诗(注:安建军等编选:《裕固族民间文学作品选》,民族出版社,1984;郝苏民编:《东乡族保安族裕固族民间故事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对此学界有不少研究。(注:有关论著有《撒里畏兀儿东迁和裕固族的形成》,高启安:《关于裕固族东迁传说的研究》,武文:《尧乎尔文学对裕固族历史的口承与补正》等。)关于裕固族和《格萨尔》的关系,近年来,也有学者进行过一些调查研究,但主要是《格萨尔》这一史诗在裕固族地区的流传情况,虽有一些比较研究,但其目的主要是阐述史诗的横向分布(注:王兴先:《“格萨尔”在裕固族地区》、《裕固族“格萨尔”初探》和《藏、土、裕固族“格萨尔”比较研究》,武文:《“格萨尔”原型断想》和《裕固族“格萨尔”内涵及其原型》等。)。换句话说,就是在这些研究中对《格萨尔》的内容与裕固族的关系问题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因此,这篇“历史传说”为这一领域的研究提供了重要信息。

该传说和藏族史诗《格萨尔》中的《霍岭大战》情节基本一致,也可以说是《霍岭大战》的变体或散文形式。但是它和裕固族地区的其他《格萨尔》(或《盖赛尔》)故事不同之处是,其他口传故事主要是围绕朝登高僧挖空心思、竭尽全力地迫害格萨尔,而格萨尔则与其针锋相对、软硬兼施地进行殊死斗争这个中心来铺衬故事情节的(注:王兴先:《“格萨尔”论要》第306页,甘肃民族出版社,1991。)。 从叙述角度而言,自始至终把《格萨尔》故事作为客体来叙述;而这篇传说则是把《霍岭大战》的情节作为主体来叙述,自始至终把它看作“裕固族历史”的一部分。那么,这一传说的内容到底与裕固族有没有关系呢?笔者认为是有关系的。

大家知道,《霍岭大战》是《格萨尔》史诗中篇幅最长(分上、下两部)、结构最精巧、故事最曲折、人物形象最鲜明的一部(注:赵秉理:《“格萨尔”是藏族人民的英雄史诗》,《青海社会科学》1991年第5 期。)。它描写的是霍尔王乘格萨尔去北方降魔之机入侵岭国,抢走格萨尔的妻子珠牡,格萨尔得知后,只身前往霍尔国,杀死霍尔黄帐王,救回珠牡(详见《霍岭大战》汉文版,青海人民出版社,1984)。在此所说的“霍尔”主要指哪个民族呢?在藏文古籍中,关于北方民族的记载很多,其中“霍尔”(HOR )是一个经常出现的民族称谓(注:森安孝夫:《敦煌藏语史料中出现的北方民族—DRU—GU与HUR》(陈俊谋译),《西北史地》1983年第2 期。)。但“霍尔”确指哪个民族,不同学者有不同看法,现在一般认为,藏籍中的HOR 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就其狭义而言,唐宋时期主要指回鹘,例如,法国学者R.A 石泰安认为“霍尔”一名首先是指公元800 年左右居住在甘州地区的回鹘人(注:(法)R·A·石泰安:《西藏的文明》(耿升译)第21页,西藏社会科学院西藏学汉文文献编辑室1985年编印。)。元以后一般指蒙古族。就其广义而言,藏籍中的HOR 泛指藏北高原所有出自胡系统的游牧民族。《霍岭大战》中的霍尔国又有黄帐王、白帐王和黑帐王三部,这三部又分属哪些历史民族呢?

在裕固族其他历史传说中认为,黄帐王是裕固族的可汗(注:捷尼舍夫:《西部裕固语结构》第252页,其中编号No9d 的短文有的内容“从前有黄可汗、红可汗、黑可汗和白可汗。黑可汗是藏族的可汗,黄可汗是裕固族的可汗,红可汗是蒙古族的可汗,白可汗是汉族的可汗”。)。此外,俄国探险家波塔宁(Potanin )在其著作中也说:“某些裕固族人声称霍尔黄帐王才是他们真正的国王”。而且指出他在裕固族人中发现了“霍尔黄帐王很多马和犬。(注:《汉地边缘的唐古诗—藏族与中部蒙古》,圣彼得堡1893年,第1卷。其中第442页是有关裕固人中的格萨尔问题。)著名藏学者松巴·堪布益希班觉尔(1704—1788)在给第六世班禅白丹依喜(1737—1780)的复信(又称《问答》)中指出:“在距青海湖北面七八天的路程,有一个叫巴董(Pa—ston),有一河名叫熊暇河( shunk—shai—chu),从这里到汉族的肃州城(rkyisu —kru—mkhar)的土卡(thurkha) 之间有所谓霍尔黄帐部,此亦即所谓撒里畏吾尔(shara—yu—kur),又称‘班达霍尔’(vpan—t—hor),又称‘霍屯’(hor—thon)”。 (注:《松巴·益喜幻觉尔全集》“问答”之部第15页下,甘肃省拉卜楞寺收藏稿。)由此可知,他认为霍尔黄帐部就是撒里畏吾尔,即元、明时代裕固族的名称另外,他还认为“霍尔”白帐部是“索波人”(sok—po),即蒙古族。 黑帐部是“卓博”(vprok—pol),即藏北胡系统藏族牧人。“松巴堪布身为蒙古人,又久居蒙藏交接杂居的青海地区,熟悉这一地区的各民族情况。他对甘青一带各民族的考证具有一定的权威性”(注:《如意宝树史》汉译文序(蒲文成、才让译),甘肃民族出版社,1994。)。同样的看法也见于现代著名藏族老学者毛尔盖·桑木丹的论著中,他不仅认为霍尔黄帐部就是裕固族,而且认为“撒里畏兀尔”(sh—Aurke )是蒙古语黄帐之意(注:《格萨尔其人》,《章恰尔》1985年第4期。)。另外, 《西藏王统记》中有这样的记载;“唐王不许。使者返藏,伪言于王:唐王甚喜吾等,已许嫁公主矣。乃有霍尔塞吐谷浑离间唐王,以故不果。”有学者认为此文中的霍尔塞即黄霍尔,是汉文史籍中的黄头回纥,即今裕固之先民。(注:李克郁:《土族(蒙古尔)源流考》第42页,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同样的观点还见于不少当代学者的论著中。(注:格勒和拉姆:《“格萨尔王传”中的“霍尔”》,斯钦孟和:《沙莱河三汗与“霍尔三部”名称考》,乌力吉:《论赛莱霍尔三帐汗》等。)安贯布什加是裕固族最后一任大头目,1954年,他又当选为肃南裕固族自治区第一任主席。他曾对中国科学院社会历史调查组说,我们是霍尔。(注:吴永明:《关于“裕固族简史”补充调查和修订工作的几个问题》,《民族研究动态》1983年第4期第19页。)过去, 裕固族有敬奉“汗点格尔”的原始崇拜,不论是操西部裕固语的人,还是操东部裕固语的人,都称作“汗点格尔”。但是,当地藏族称之为“霍尔泰”,意为裕固人的神。(注:《裕固族东乡族保安族社会历史调查》第30页,甘肃民族出版社,1987。)

据大多数《格萨尔》研究者认为,格萨尔的故事并非虚构,历史上实有其人其事。由此可见,《霍岭大战》反映的实际上是历史上的一次部落(或部族)战争。这场战争从藏族而言,它以吐番统一青藏高原各部和抗击外族入侵为主干,以抑制豪强、扶助弱小、降妖除魔、使庶民百姓安居乐业为主体。(注:丹珠昂奔:《试论格萨尔其人》,《藏族文化散论》第204~218页,中国友谊出版社,1993。)史诗的主人公格萨尔,是广大藏族人民世世代代推崇备至的英雄人物。从其他民族而言,它无疑是一次残酷的战争“记忆”,对一个民族的生存发展具有重大影响。史诗主人公格萨尔既是英雄又是仇敌。例如,裕固族地区流传的其它《格萨尔》故事中就有这样的内容:“象日月一样尊贵的客人,请允许我讲一段故事——英雄的格萨尔。格萨尔是世代传颂的英雄,他恰似山中猛虎,犹如海底蛟龙。捧起海子水般的醇酒,也无法表达对格萨尔的崇敬。但他杀死了尧乎尔(裕固族)的可汗,在我们祖先的心中,也曾产生仇恨。相传在过去,但凡尧乎尔子孙,在格萨尔王庙门前都要停步:抽出刀剑对他挥舞;还要用吐沫啐吐——这是尧乎尔早先的风俗。”(注:郝苏民编:《东乡族保安族裕固族民间故事选》第270页, 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罗列赫在其著作中特指出了裕固族(黄西番)人中一些会使人联想到《格萨尔》史诗的风俗习惯。例如,某人骑一匹枣红色的马接近一顶帐篷,那就要把马拴起来并使其头转向该地区以避免具有同样颜色的格萨尔之马再出现和以其蹄蹋平帐篷。裕固人吃饭吃得很快,因为它们声称格萨尔的一次奇袭使他们至今仍感到惊怕。大家声称在他们之中存在有《格萨尔》史诗的一种文本。其中奉霍尔人国王为其祖先,而格萨尔于其中可能是作为危险和狡猾的敌人之面貌而出现的。罗列赫由此得出这样一种结论:“所以,对于古代在吐蕃和突厥部族之间爆发的部族之战的记忆至今尚存在,成了经常性的部族冲突的原因。”(注:《岭·格萨尔王的史诗》,《皇家亚洲学会孟买分会会科》,文学类第8卷,第2期,1942年,在此转引自石泰安的《西藏史诗与说唱艺人的研究》(耿升译),西藏人民出版社,1993。)

通过上述分析,笔者认为这篇历史传说和藏族史诗《霍岭大战》实际上是从敌对双方的角度分别叙述了历史上藏族(或吐蕃)和裕固族(或祖先)之间的一次部族战争。作为传说,其中的一些典型情节是故事在流传过程中彼此吸收补充形成的。它从另一角度说明了历史上裕固族和藏族之间的密切关系。至于这场战争发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现在仍众说纷纭,这需要和史诗形成的时间、地域结合起来考察。这份资料虽为历史传说,但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一段鲜为人知的裕固族历史,其内容有真实可信的成分。同时,它对研究藏族史诗《格萨尔》也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收稿日期〕1999—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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