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禅与袁宏道的文学思想,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思想论文,文学论文,袁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511-4721(2002)01-0103-04
一
袁宏道的佛学思想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期以习禅为主。他曾颇为自得地说:“仆自知诗文一字不通,唯禅宗一事不敢多让,当今鸮勍敌,唯李宏甫先生一人。”[1](《袁宏道集笺校·张幼于》)但在万历二十七年前后,又对习禅无所获而感到苦恼,在高卧柳浪期间,读经阅藏,佛学思想经历了由禅入净的转变,表示要皈依净土。宏道的禅学思想虽然没有净土思想那样具体、赅备,但是就其对文学思想的影响而言,修净远不及禅悟。袁宏道于禅宗可堪注意的有以下两点。
(一)推崇庞蕴居士
庞蕴,字道玄,“世本儒业,少悟尘劳,志求真谛”,[2](《五灯会元·马祖一禅师法嗣·庞蕴居士》)贞元初与石头和尚、丹霞禅师为友。举家入道,信佛而不剃染。《五灯会元·庞蕴居士》曰“有诗偈三百余篇传于世”,但《全唐诗》中仅收其诗偈七首。
宏道对古代佛教中人称引最多的当数庞蕴,且无论前期的论禅还是后期的持净,对庞蕴都极为推崇,时间跨度达11年之久。
首先,庞蕴传世著作虽不多,但与希迁论对问答之后,写下了一首著名的禅偈:
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没张乖。朱紫谁为号,北山绝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2](《五灯会元·马祖一禅师法嗣·庞蕴居士》)
最后两句几乎成了祖师禅随缘任运宗风的典型表述,这与马祖所谓“平常心是道”完全同一。庞蕴将人的自然、现实的生活要求与玄妙的佛理统一起来,使人的欲求被合理化,中国佛教被人化了。这对深受明代启蒙思潮沐染、习禅而又任运的袁宏道来说,不啻是隔世知音。
其次,庞蕴是一居士,不剃染、不出家,而袁宏道也“是释长鬓须”,[1](《袁宏道集笺校·人日自笑》)认为“佛不舍太子乎?达摩不舍太子乎?当时便在家何妨,何必掉头不顾,为此偏枯不可训之事。”[1](《袁宏道集笺校·曹鲁川》)因此,对于袁宏道来说,“庞家别有一枝灯”,[1](《袁宏道集笺校·得罢官报》)对庞蕴推崇备至,以师尊之:“白首庞公是我师。”[1](《袁宏道集笺校·丁酉十二月初六初度》其三)
再次,庞蕴诗偈虽现存不多,从现存的七首来看,也不无枯燥之憾,但直白浅显的风格与袁宏道诗作的直露有相似之处,其中第七首写得还不无情趣:
焰水无鱼下底钩,觅鱼无处笑君愁。可怜谷隐老禅伯,被唾如何亦见羞。[3](《唐诗纪事·庞蕴》)
因此,袁宏道将庞蕴的偈颂与白居易的诗视为同类,曰:“销心白傅诗,遣老庞公偈。”[1](《袁宏道集笺校·赠王以明纳赀归小竹林》)袁宏道受白居易的影响很明显(且有模拟之作),对庞蕴的推崇之理自可推绎。
以上所述主要是庞蕴与袁宏道前期思想的契合点。而袁宏道后期的佛学思想以修净为主,但对看话禅还是推崇的,贬斥的仅是所谓“默照邪禅”。对庞蕴的态度一仍其旧,个中原因与看话禅有关。看话禅始于宗杲,一般认为溯其源可直至赵州从谂。其实从谂之前的庞蕴则首先揭橥了看话禅的端绪,《五灯会元·庞蕴居士》有这样一段记载:“(庞蕴)尝游讲肆,随喜《金刚经》,至‘无我无人’处致问曰:‘座主!既无我无人,是谁讲谁听?’主无对。”因此,推崇看话禅是袁宏道后期仍然推崇庞蕴的一个重要因素。
(二)斥默照禅而崇看话禅
万历二十七年以后,袁宏道对佛教以修净为主,而反对所谓“禅学之弊”。首先反对“狂禅之滥”,万历三十一年前后,又转向对“小根魔子”的否定,认为“小根之弊,有百倍于狂禅。”[1](《袁宏道集笺校·答陶周望》)所谓“小根”,在袁宏道看来原本于默照禅。默照禅的倡导者正觉强调寂然静坐,息虑静缘,处于无思虑的直觉状态之中。与此相对立的大慧宗杲则攻击其为“闭眉合眼,做死模样”,是“鬼家活计”。[4](《大慧普觉禅师语录·示真知道人》)宗杲倡导的看话禅则要求从古德话头中参悟,视古德话头为“工夫”,曰:“承日用不辍做工夫,工夫熟则撞发关捩子矣。”[4](《大慧普觉禅师语录·答吕舍人书》)袁宏道称宗杲为“杲公”,称引宗杲的次数仅次于庞蕴,且都在文中,将宗杲所论视为不刊之论:“妙喜(即大慧宗杲)与李参政书,初入门人不可不观。书中云:‘往往士大夫悟得容易,便不肯修行,久久为魔所摄。’此是士大夫一道保命符子,经论中可证者甚多。”[1](《袁宏道集笺校·答陶石篑》)推许宗杲,崇信看话禅,与其后期的文学思想有密切的关系。
二
袁宏道虽然阐论净土较多,但影响其文学思想的则主要还是禅宗,这主要体现在:
(一)“禅无定法”与反对师古
定、寂是禅宗的基本特点之一,佛教的宗旨也是要求解脱而达到寂然界,禅宗的证悟也是以心的寂静为旨归,袁宏道深明其意,但他论禅主要是借禅以论文而已。他释“禅”不是根据梵语“禅那”的本义,而是从中国古代语源学的角度来申论自己的观点。他说:“既谓之禅,则迁流无已,变动不常,安有定辙,而学禅者,又安有定法可守哉?”[1](《袁宏道集笺校·曹鲁川》)这样诠释的目的是为文学亦无“定法可守”而张本。
在前期,为反对文坛盛行的拟古之风,袁宏道坚决反对师法古人,而屡有矫枉之论。这集中体现在他给丘长孺、张幼于的尺牍及《叙小修诗》中,主要强调以下几点:第一,古今不同代,互有长短,不可论优劣,无一成不变的诗法,“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第二,诗文力求自得,所谓“见从己出,不曾依傍半个古人。”[1](《袁宏道集笺校·张幼于》)第三,故作与世人相悖的骇俗之论:“世人喜唐,仆则曰唐无诗;世人喜秦、汉,仆则曰秦、汉无文;世人卑宋黜元,仆则曰诗文在宋元诸大家。”[1](《袁宏道集笺校·张幼于》)
这些过激之论,虽然失之偏颇,但是在复古之风甚炽的明代文坛,确有矫枉之功。
(二)诗禅关系及“趣”、“韵”之论
袁宏道真正的以禅论诗是他关于不落理障的“趣”与“韵”的理论。
这里首先从他关于诗禅关系的几首诗说起:
山色重重冶,云容片片鲜。花风香水气,梅雨润苔钱。茶别松萝味,兰销鹊尾烟。每于诗外旨,悟得句中禅。[1](《袁宏道集笺校·潘庚生馆同诸公得钱字》)
西林禅人东林弟,朝作新诗暮作偈。将禅比诗不争多,色里胶青水中味。室中枯坐一绳床,窗风吹出沈香气。[1](《袁宏道集笺校·西林庵为从石上人题》)
怪石含斑藓,幽云抱古潭。茶勋凭水策,诗理入禅参。[1](《袁宏道集笺校·又次前韵》)
在以上诸诗中,袁宏道意在说明参禅与诗理相通。但诗中禅味是不着痕迹的,“色里胶青水中味”。“诗外旨”、“句中禅”要通过了悟而得。这种理趣正如禅家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凭个人的直觉感悟,通过对感性形象的描绘,给人以耐人寻味的启迪,而与宋代人较为直露地体现睿智的哲理不同。这一理论特色在对“韵”与“趣”的美学范畴的论述中也体现了出来。
袁宏道论“趣”主要集中于《叙陈正甫会心集》一文中,宏道也与李贽一样,以“童心”释“趣”,说:“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1](《袁宏道集笺校·叙陈正甫会心集》)同时,他又将“趣”与“性灵说”联系起来,视“趣”为诗歌美学的神髓,曰:“诗以趣为主。”[1](《袁宏道集笺校·西京稿序》)关于“韵”的美学范畴,主要集中于《寿存斋张公七十序》一文中,他说:
山有色,岚是也;水有文,波是也;学道有致,韵是也。山无岚则枯,水无波则腐,学道无韵则老学究而已。……大都士之有韵者,理必入微,而理又不可以得韵。故叫跳反掷者,稚子之韵也;嬉笑怒骂者,醉人之韵也。醉者无心,稚子亦无心,无心故理无所托,而自然之韵出焉。由斯以现,理者是非之窟宅,而韵者大解脱之场也。
“趣”与“韵”在袁宏道看来具有相似的内涵。首先,都是本于自然的美学范畴,“韵”是“自然之韵”,“趣”则“得之自然者为深”。其次,是与“理”、闻见知识相对立的。再次,是“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是依审美感悟而获得的。
中国古代文论中,较早提出诗歌“韵”的理论者是唐人司空图,袁宏道与司空图相类似之处在于,都受到佛教思想濡染。司空图的“韵外之致”有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神采,明显是由禅宗“言语道断”、“不立文字”,庄子“得鱼忘筌”的理论衍化而然。袁宏道的“趣”、“韵”说,除了明显具有老庄自然论的痕迹之外,所谓“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的特点,则与神学重直觉体悟的思想正相契合,可见“趣”、“韵”之论是佛禅与老庄思想融合的结果。当然,司空图所说的“韵”主要是指诗歌的文字,他所强调的是所谓“韵外之致”而不是“韵”的本身,即追求文字之外更丰厚深远的意蕴。而袁宏道则强调“韵”(或“趣”)的本身,强调其自然之态。司空图的“韵外之致”是纯粹的文艺美学观念,而袁宏道所论则包含文艺美学但又不止于此,与“理”对举,更多体现了与明代后期人文思潮之间的联系,既是文学、美学观念,又是其追求崇尚的人生态度。
袁宏道所说的“趣”、“韵”与通常所谓“理趣”不同,“理趣”是寓哲理于形象之中,这种哲理,读者在诗文言辞的感悟中可以获得。袁宏道所追求的“趣”、“韵”的美学范畴是与“理”对立的。因此,他认为富于韵、趣的诗作,与受禅学影响甚深的、深潜禅理于其中的王维的诗作,或直接用禅语理语的苏东坡的作品不尽相同,而平淡自然的陶渊明的诗作似乎更符合其审美理想,这也显示了宏道融摄庄禅的思想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袁宏道提出“色里胶青水中味”的审美追求几乎与“信腕信口”[1](《袁宏道集笺校·袁无涯》)的文学主张同时,但前者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这主要是因为:第一,前者主要限于理论陈述,虽然前期也间有含蓄蕴藉的诗作,但主要体现的是“信腕信口”的风格,因此前者理论显得苍白无力。前期的诗作如《丘长孺》:
不问南和北,都成故与新。放开双孔眼,阅尽一时人。言语谁同味,肝肠孰最真?金陵居可买,是否作佳邻?
其二:
横金米如珠,洞庭春似雪。只愁君不来,君来我当设。酒可供千人,米亦彀三月。君来当即来,明日吴令发。
这两首诗堪称“信腕信口”的典型,直白如话,全无“诗外旨”可悟,但由于是在模拟之风正盛的时候出现的别样的面孔,虽然受到了一些訾议,但还是在诗坛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第二,与反对模拟古人有关。诗禅相契,提倡“味外味”,含蓄隽永的风格是中国古代诗歌理论的传统。司空图、苏轼、严羽等人都有过深刻的阐发,而袁宏道所说的“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1](《袁宏道集笺校·叙陈正甫会心集》)与严羽论“兴趣”“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十分相似。在创作方面,唐代王孟诗派早已丰碑在前,力倡“不肯拾人一字”[1](《袁宏道集笺校·冯琢庵师》)的袁宏道再致力于此,势必陷入两难之中,而“信腕信口”则是建立在反对“剿袭模拟,影响步趋”[1](《袁宏道集笺校·叙小修诗》)基础之上的。因此,在前期,这种质朴自然而又失之浅露的批评标准、诗歌风格占据了主导地位。
值得一提的是,袁宏道诗禅之论为后期诗风的改变提供了理论准备,后期的诗作体现了疏淡自然而又蕴含禅趣的风格。他致力于这种风格的诗歌创作与当时文坛“王、李之云雾一扫”有关。这样的诗作如《书所见》:
落日淡秋容,游云忽自重。斜披四五树,乱点两三峰。马顾横桥水,僧归别路松。岩深不见寺,烟里忽闻钟。
这首诗与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有异曲同工之妙,都体现了灵动与静寂、实景与虚空的统一。虽然画面中比常诗多了一僧、一马,但也是以实写虚,以动写静:山中别无它物,归僧是寂寞的,只得与松树揖别;眷马是孤索的,唯有回眸于流水。乍起的一杵钟声使人顿悟到了虚无的永恒。幽隐的禅趣深藏于秋阳初落、淡云缕缕、僧人独自归去的画面之中。
这与袁宏道早期写过的与佛禅有关的诗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早期的诗作如《感兴》:
俗尘近不得,远之亦为尘。扰扰色界里,具足清净人。何方超梦幻,无法过贪嗔。曹丘一滴水,了然智慧津。
此诗作于初晤李贽之后,“曹丘一滴水,了然智慧津”以示对李贽的仰慕之情。全诗明显表达了禅宗“人性本自净”,[5](《坛经校释·二○》)“动静常禅,成就自然之理”[6](《高丽国普照禅师修心诀》)的随缘任运精神。说理直露,禅偈的痕迹犹在,与后期的风格迥然有异,原因则在于前期的诗禅之论以及“韵”、“趣”的理论深化了对诗歌艺术内涵的理解。因此,艺术风格、审美旨趣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三)崇信看话禅与对古代文学遗产态度的变化
与狂禅的离经慢教不同,看话禅要求熟记古德话头,然后方可“撞发关捩子”,予以发挥。随着袁宏道对看话禅的崇信,后期也与宗杲等人熟记话头一样,强调学问对创作的重要性。诗文风格也向“无一字无来历,无一语不生动,无一篇不警策”的方向转变,与前期一意反对师古不同,对古代文学遗产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主要体现在:
首先,提出了“法因于敝而成于过”[1](《袁宏道集笺校·雪涛阁集序》)之说。这虽然还是为发矫枉之论张本,但角度与前期不同。强调古今的因变关系,认为文学的发展是环环相扣,在否定中发展的,曰:“矫六朝骈俪饤饾之习者,以流丽胜,饤饾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今之人徒见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如淡非浓,而浓实因于淡。”[1](《袁宏道集笺校·雪涛阁集序》)
其次,反对句效字拟,提倡学习古人“真法”。与前期对古代文学遗产采取几近虚无的态度稍有不同,袁宏道后期强调学习古人“真精神”,他认为:“少陵真法魏、晋者,坡公真法班、马者。”[1](《袁宏道集笺校·答曾退如》)曾退如为袁宏道《瓶花斋集》所作的序中说:“余独谓石公之文从秦汉出,石公之诗善学老杜者。昔人称迁史文,极其酒肆账簿无不可点化;而眉山长公,嬉笑怒骂,无非文章。石公妙得此解,随所耳目,俱可书诵。今读其文,无一字不肖长公,无一字抄长公,亦犹长公之于秦、汉。”此序深合袁宏道之意。这种变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文坛“泥古僵化”之风既没,“空疏轻浅”之病已经出现,公安派受到了时人诟病;对苏轼等人的由衷赞佩促成了这一变化。但就哲学、宗教的层面来看,净土与看话禅对这一转变的影响最为直接。袁宏道所反对的“狂禅”与“小根”的区别仅在于一是会心而发,一是无思无虑,但无熟究古德宿语的“工夫”,无“稳实”可言则是两者的共同特点。而看话禅与修持净土在这一点上是可以契合的。“提话头,则云此塞识情法也;念法,则曰此摄念法也。”[1](《袁宏道集笺校·题澄公册》)袁宏道将二者并提,与此有一定关涉。
收稿日期:1998-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