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灵魂向高贵的歌手舞蹈_诗歌论文

食指:灵魂向高贵的歌手舞蹈_诗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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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1548(2004)02-0001-06

一位作家如果时隔一段时间就让人想起,他的作品仍然令人感动和难以忘怀,甚至可以忽略其中某些在今天看来已明显陈旧的东西,激发起人类本质的情感力量和普遍的对神秘忠诚的向往,至少他是一位值得文学史记忆的作家。诗人食指就是这样的一位作家。由于诗人自身的特殊经历和他的作品的特殊处境,长期以来,作为诗人的食指及其作品,对于许多人而言是陌生的,他同时代的诗人多多曾经把他列为“被埋葬的中国诗人”。[2]他早期的代表性作品集中写作于1966至1969年的“文革”时期,主要包括《海洋三部曲》、《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相信未来》、《鱼儿三部曲》、《烟》、《酒》、《命运》、《愤怒》等,这些作品采取秘密写作的方式,以手抄流传的方式在插队知青和都市青年中广泛传诵,是“文革”期间诗歌秘密写作较早且影响最大的诗人,但在公开的诗界却没有发表的权利,这些诗作的公开发表则到了1979年。[3]诗人于1973年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1990年入住北京第三福利院至今,自“文革”结束后陆续又有新作发表和出版,《疯狗》、《人生舞台》、《热爱生命》、《在精神病院》、《归宿》等诗作仍保持了前期代表作品的质量和水准。八十年代后逐步得到诗界的重视;九十年代后他的诗歌创作成就和诗歌史地位得到公认;进入新世纪,他和已故诗人海子共同于2001年获得第三届人民文学奖诗歌奖。[4]曾经是一位身处与自由和纯洁的诗歌为敌时代的秘密的诗歌英雄,又长期患有精神分裂的疾患,与正常人的日常生活处于相对隔绝的状态,他的诗歌创作仍然持续并无愧于诗神的馈赠。这本身就是值得我们深思和深入探究的。

一、苦难与宿命的主题

食指写于“文革”时期的诗歌与“文革”以后创作的诗歌有个一以贯之的主题:表达个人对苦难与宿命的抗争。只是这个主题的具体内涵因着时代的变迁而具有特定的内容。

早期诗作产生于“红卫兵运动”的落潮期,“其诱因和动机,来自对‘革命’的失望,精神上经历的深刻震荡和个体对真实感情世界和精神价值的探求”,“拒绝按照统一的意识形态指令写作,而回到真实的情感和体验,表达在脚下土地发生飘移时的困惑、惊恐、抗争的情绪和心理,这在‘文革’初始的诗歌写作中,无疑具有强烈的叛逆性质。”[5]在一个政治权力话语普遍的高压和控制之下,回到个人内心的真实感受,尤其是先觉者对疯狂而黑暗年代深刻的怀疑和反叛,孤寂无援而奋而抗争的高傲姿态,注定以苦难漂泊无定的宿命而存在,这种搅缠着自信的甜蜜的痛苦是巨大而无边的:

好的荣誉是永远找不开的钞票,

坏的名声是永远挣不脱的枷锁,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的话,

我情愿在单调的海洋上终生漂泊。

--《命运》[6]

还是干脆忘掉她吧

乞丐寻不到人世的温存

我清楚地看到未来

漂泊才是命运的女神

--《还是干脆忘掉她吧》[7]

而我却因此成了乞丐

四处流落,无处栖身

有一次我试着闯入人家

却被一把推出屋门

紧闭的窗门外,人们听任我

在饥饿的晕旋中哀嚎呻吟

我终于明白了,在这地球上

比我冷得多的,是人们的心

--《寒风》[8]

受够无情的戏弄之后,

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

仿佛我就成了一条疯狗,

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人间。

--《疯狗》[9]

真实地告诉我,苦役中的爱人

高举的皮鞭下可还有醉心的恬静

肮脏的辱骂里可也有深切的同情

想到这些,我的心就猛烈地撞击着胸……

《书简》(二)[10]

我是站在桔红色的礁石上

脚下翻腾着血的波浪

这些感情的波涛沉默着

巨大的悲痛失去了声响

--《黄昏》[11]

“情愿”“终生漂泊”的形象,寻找“人世的温存”而又“在饥饿的晕旋中哀嚎呻吟”的“乞丐”的形象,“漫无目的”“游荡人间”的“疯狗”的形象,在“高举的皮鞭下”和“肮脏的辱骂里”撞击的心胸,孤傲地站在“礁石上”任“翻腾着血的波浪”沉默而无声的形象,在这里,自我抒情主人公不再是高亢激昂、以阶级和政党代言人的身份出现的、集体和“大我”的形象,关注内心个体生命的形象鲜明地站立起来。这里有个体生命此在的深切痛楚,苦难漩流中苦苦挣扎的撕心裂肺的呻吟和哀嚎,注定是苦难的宿命而又不甘于苦难宿命愤怒的控诉,抚遍内心伤痕而悄然立起的孤独者的觉醒和洞察,都是指向那个特定时代,又鲜明地表达了那个特定时代个体生命独有的真切感受。这是深刻的失望和怀疑产生的痛苦,这是那个时代先觉者共有的宿命,这更是新诗告别假大空,忠实并重新找回个体内心感受,回到艺术独创性、个性化表达的开端。表达一个时代的苦难与宿命的主题,以个人的真实内心体验为依凭,新诗重新回到了丰富而多样的高地。这种重要的转变不仅昭示着对荒唐岁月非人现象的拒斥和批判,而且显现出沉默冷静中巨大的理性力量;不仅与颂歌的盲目直白的滥情分道扬镳,而且重新开始了委婉动人和曲折含蓄的美学追求。

对苦难的控诉和对宿命的抗争,成为一代人普遍觉醒的精神雕像。诗人食指的可贵之处,不仅在于他较早地表达了一代人共有的心声和体验,而且更重要的是他采取的直面这种厄运的勇气和意志。他的诗歌是一种悲剧性的自我承担,是一种忠实于生命自在奔流的歌唱,是一种英雄式的祭献和救赎,正是通过他的诗,一代青年人找到了情感与相同体验的自我认定,升腾起悲壮而激越的英雄情怀。

命运对诗人是不公正的,命运带给他太多的不幸和太多的痛苦,不仅仅来自黑暗而疯狂的年代,因而,早期诗作对现实世界既定秩序的反抗,在诗人精神分裂,并长期生活在精神病院后,其诗作表现为对诗歌纯真的痴迷和个人孤寂心灵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受着精神疾患的痛苦折磨,是宿命的;对诗歌作为生命存在方式的依赖和坚守,同样是宿命的。

为写诗我情愿搜尽枯肠

可喧闹的病房怎苦思冥想

开粗俗的玩笑,妙语如珠

提起笔竟写不出一句诗行

有时止不住想发泄愤怒

可那后果却不堪设想

天呵!为何一年又一年地

让我在疯人院消磨时光

……………………………

……………………………

……………………………

……………………………

当惊涛骇浪从心头退去

心底只剩下空旷和凄凉……

怕别人看见噙泪的双眼

我低头踱步,无事一样

--《在精神病院》[12]

由于创作生命的短促

诗人的命运吉凶难卜

为迎接灵感危机的挑战

我不怕有更高的代价付出

优雅的举止和贫寒的窘迫

曾给了我不少难言的痛楚

但终于我诗行方阵的大军

跨越了精神死亡的峡谷

--《归宿》[13]

这些诗行记录的是一个人与苦难宿命旷日持久的战争,也是生命与死亡之间搏斗的精神留影,是诗人抗争人生苦难和宿命的真实写照。与前期更多指向外在世界的荒谬相区别。以个人的方式去驱除内心的黑暗和人类的弱点,因而更加动人和撼人心魄。一个精神分裂,长期住在精神病院的患者,与常人无法体会的痛苦抗争,在常人看来已不可能的状态下,又是选择了诗的生命方式和人格实践,这生命本质力量对艺术的恩赐,成就了新诗奇迹般辉煌的闪光。

二、纯朴而高贵的诗质

苦难和宿命的力量毕竟又是强大和无情的,有的人在重压之下被摧垮,有的人选择逃避和掉头而去,有的人选择默默的忍受,当然更有人会拿自己的灵魂去交换污浊一团的苟活,但至少有一位叫食指的诗人,用他的生命吟诵的诗篇告诉我们:在苦难和宿命面前,人可以活得更纯洁、更高贵。愈是黑云压顶,诗人愈是努力靠近太阳;愈是命中注定的苦难不可避免,诗人愈是从心底唤起孩童般的自信,纯洁而坚定的希望,人性尊严的光芒。

食指最可能超越时代而永恒的诗歌作品,是完美呈现纯朴而高贵诗质的部分。他始终面向个体心灵的具体处境写作,他呈现深藏于内心的伤痛和苦楚,揭发黑暗年代或宿命肆虐给人的精神带来的悲伤、折磨、孤苦无告,但他诗歌的精神向度却始终指向了纯朴、高贵的人性品质,他的灵魂翔舞,始终朝向高贵而歌。著名诗评家陈超指出:“食指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或许已理解到任何形式的话语暴力,都有违人性与文明;以恶抗恶的方式发展到极致,会成为新一轮的专制话语。因此,我说他更新了一代人的情感,是指这种纯洁、柔韧、自尊、高傲的人性立场。”[14]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食指的伟大之处还在于,他不是单纯地为展览苦难而一味地伤感,靠众人的同情赢得“诗人”的桂冠和美好声誉,他纯真向善的天性、纯朴高贵的人性品质和抗争宿命的意志,同样出自生命的本能。换言之,食指的诗歌里没有故作姿态,没有美化内心的创痕,甚至写诗本身都是他捍卫真情、抗争宿命,是内在生命的自然抒发,是内心呼唤的自在表达。请看他写于1968年而传诵最广的《相信未来》[15]: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诗人在“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凝霜的枯藤”和“凄凉的大地”等隐喻描绘的逼仄、严酷的现实语境下,“固执”而“坚定地相信未来”,因为“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这种近乎孩童般的天真,对未来矢志不移的瞩望,基于对人类美好天性的信仰,基于类乎宗教般的崇尚,基于正义一定战胜邪恶的道德信念。孤傲、坚定的人性之光,穿过茫茫黑夜的重重包围,夺目而绚丽地闪耀着,以出自本能自然而然的本质力量,透彻地光耀自身,也明亮地昭示着别人。难怪这首诗在知青中广为流传,拨动无数青年的心弦,这是生命和诗完美契合缔照的结晶,这样的诗当然也会持久的具有憾人心魄的力量。他的朋友李恒久在回忆当年与诗人的交往时说“郭路生是天才的诗人,但他从不以天才自居;郭路生在当时的红卫兵中已是颇有名气,但他从不以诗自傲。他真诚的善待他人、真诚的善待这个世界,他永远的追求着真、善、美。”[16]诗人多多说“就郭路生早期抒情诗的纯净程度上来看,至今尚无他人能与之相比”,[17]所谓“纯净”,我认为,既是指诗人内在品质的透明,更是指作品纯朴而高贵的诗质。由此,我们可以看到,食指在创造情境时有一种朴质的力量,对纯美境界近乎偏执的追求。写于1979年的《热爱生命》[18]:“也许我瘦弱的身躯像攀附的葛藤,/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前程,/那请在凄风苦雨中听我的声音,/仍在反复地低语:热爱生命”,“我下决心:用痛苦来做砝码,/我有信心:以人生作为天平,/我要称出一个人生命的价值,/要后代以我为榜样:热爱生命。”“但我有着向命运挑战的个性,/虽是屡经挫败,我决不轻从。/我能顽强地活着,活到现在,/就在于:相信未来,热爱生命。”食指最在意的是未来人的眼睛,是理想中人性善良的评判,还有听命自己内心强烈的信念。在长达三十年精神病患的痛苦折磨中,诗人面对的已不再是黑暗年代的外在挤压,虽然他也感到市场经济的社会转型,人们对物欲的追求,同样给精神的纯洁带来伤害,“化苦难的生活为艺术的神奇/净化被金钱异化了的灵魂”(《世纪末的中国诗人》)[19],但更为深痛的是来自个人的生命体验,“注定又有一场冷酷的暴风雪/在我命运不远的前方降临”(《生涯的午后》)[20],“痛苦对人们无一例外/对诗人尤其沉重尖刻”(《我这样写歌》)[21],“我心中还有希望的花朵/可无聊像条蛇缠绕着枝藤/……我只有白天廉价的欢乐/可廉价的欢乐是苦闷的象征”(《受伤的心灵》)[22],“孤独向我的笔力挑战——/心儿颤抖着,我写歌”(《我这样写歌》)[23],只有对纯洁精神的捍卫、诗人的坚守痴心不改,无论这种伤害来自何方。因此,我也要补充说明,只有这样的一种精神,才可能被人们永远崇敬。

三、传统形式美的内核

食指的诗歌在外部艺术形式的探索上并不突出,它采用最多的是四行一段的“半格律体”,字数、行数、诗节与句式大致固定、均齐,四四方方,自成一体,讲求对称和整饬,前后期都没有多大的变化,但这并不表明食指对诗歌形式美的忽视,他之采用传统诗歌形式,有着专著内核的本质考虑。

首先,食指采用传统形式是为了追求内敛和节制的美学效果。虽然,文革中较多诗歌采用了这一传统形式,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类诗歌的语言多以直白的陈述为主,或者以概念化的通用语言说明。姑且不论大量公开发表的赞歌、颂歌,以及情绪高亢的战歌,以同是抒发知青离别家乡离愁别绪,对前途迷茫、无奈和家园深深眷恋的知青诗歌为例,任毅的《南京知青之歌》[24]是当时各地知青之歌中影响最大的:

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

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

啊,彩虹般的大桥,直上云霄,横断了长江,

雄伟的钟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转入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

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

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

沉重地修理地球是光荣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

啊,用我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

幸福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

整首诗采用“半格律体”,但为了铺排,一行当中,陈述句完整地表达一层意思才告结束;诗意表达也直白和浅露,缺少节制;情感之流顺势而下,极少婉转的韵致;诗中表情达意的语言也是概念化的普遍使用的通用语言,诸如“彩虹般的大桥”、“金色的学生时代”、“直上云霄”、“青春史册”,带有那个时代特殊的印记,诗歌情感的抒发是辐射外露的,浅表的,缺少的是震撼人心的个人化感触。试对比食指的代表作之一《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25]: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浪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尖厉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地抖动

我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的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个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然后对她亲热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这首诗是诗人1968年12月20日去山西杏花村插队的火车上构思而成的。诗人首先选择了一个典型的瞬间生活场景,从纷乱的公共场景一下过渡到具有私人性的生活空间,叙写的重心是外部喧嚣带给个人的内心感受。“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的手中”,人物从群体转换为个体,公共的叙述空间变为带有个人亲情记忆的生活细节,同时将强烈的体验与想象性记忆联系起来,将可感的细节刻划与细微的心理波动交融起来,从现实的汽笛声向幻觉、回忆转换,这样,内敛、有节制而委婉的个人抒情彻底与文革诗歌的空洞、造作的感情抒发划清了界限,从食指开始,诗歌的宣谕功能向个人情感转向,空疏平直向深情委婉回归,纯朴外形与纯朴诗质和谐统一。并不因为生活本身是混乱的、分裂的,并不因为现实是苦难和宿命的,诗人的情感抒发和形式追求就可以放弃优美,我说食指专著诗歌形式美的内核,与其基于道德意义上的对未来理想的坚定信仰是完全一致的,他对传统形式美的坚守,既有那个时代的影响,更有支撑美好信念的用心:即内敛和节制的美学追求,也靠看似“过时”的形式来达成。

其次,食指对传统诗歌形式进行了适度改造,在外部形式相对固定的格局中,特别注重内在音乐和节奏的变化,为有效地表达情感服务。食指是一位抒情诗人,他的诗歌外形基本以“豆腐块”为主,外在的格律、单一的韵脚营造一种易于识别的铿锵节奏,统一的旋律,易于琅琅上口,极富朗诵性。可以看出食指的诗作,明显地受到中国古典诗歌和中国新诗的一些诗人如何其芳与贺敬之的影响,诗歌句式上的均齐、语调上的铿锵,不同程度地在他的一些诗篇里打上了烙印。古典诗歌的格律与整饬深得食指的青睐,中国新诗人中,食指倾心于何其芳早期的诗歌。1967年,食指通过何其芳的女儿何昌捷,认识了当时已经被打成“走资派”的何其芳,1968年去陕西杏花村插队之前,他一直是何家的常客,“是何其芳最钟爱的学生”。[26]他与何其芳交谈关于诗歌创作的问题,涉及诗歌的格律和语言等问题,把他自己写的诗歌带给何其芳看,何其芳也给他提出意见。“爱书成癖的何老先生冒着危险保存了一批古今中外的名著。郭路生得以在这里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营养。”[27]可以肯定的说,曾经创作了《预言》的何其芳在诗歌的抒情方式和美学观念上都对食指产生了一定影响。而且,食指在何其芳家里,开阔了文学视野,在文革这样贫乏的时代,得到相对丰富的文学、文化营养。这自然都会影响到他的创作。他的诗歌除了外在的固定形式,又常常通过句式的转换,回环、复沓,幻想式的情境语言,怀想和沉湎的调式,自言自语的独白,朋友式的劝勉语态,造成语言和情感的婉转、转折,呈现行进中的音乐旋律感,增强诗歌的音乐性和表现力。《相信未来》中对理想坚定信仰的自言自语,朋友般真诚恳切的劝勉语态,徐缓而沉稳的调式,在格律体坚固的外形下舒展回环,特别赋有一种忧伤的自在;《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从沉潜于内心的灵魂震颤,表达外部高压下的个体体验,由巨大而骤急的描述语态,转入亲切而深情的遥想,继而又以肯定的语气进行细节的白描,真挚而又逼真的现场感受扣人心弦,最后是撕心裂肺的呼喊,使抒情达到高潮,整首诗如一首恢宏的交响曲,跌宕起伏,大幅起落,有动人的忧伤,似小提琴奏出的主旋,有器乐合鸣齐奏,展开喧嚣的阔大场景,有无奈而又不甘的挣扎,象遥远而真切的倾诉;《鱼儿三部曲》第一部写了“鱼群”在“冷漠的冰层下”的挣扎与绝望,诗歌具有沉重滞缓和悲壮的基调,第二部写了对阳光的“渴求”和失望后“含着眼泪”重新开始“冰层下的旅程”,既有期盼的恳切,又有失望的凄苦,语气婉转而曲折,第三部写了“苏醒的春天”的到来和热切渴求阳光的鱼儿的死亡,献身的勇敢和倔强,充满赞美的歌唱,又有安魂曲的祈祷。在这首象征意味很浓的诗作中,追求和寻找的曲折过程,通过句式的不断转换和推进,在压抑的音乐曲式中,变换语气和语态,表现了丰富的时代内涵,塑造了一代人的精神雕像,成就了一首当之无愧的杰作。

第三,内在诗意美的追求,开辟了个人性的话语空间,更新了一代人的情感表达方式。以今天纯艺术的角度来审视食指的整体创作,食指是一位地道的抒情诗人,他纯朴而高贵的诗质,青春式的激情写作,相对固定的诗歌形式,基本上属于浪漫主义的感性范畴。他的诗歌主要靠情感本身的力量来打动人,缺少思考的深度和哲理的穿透力,也造成他的诗歌创作的不平衡,《新情歌对唱》(1969年)、《南京长江大桥——写给工人阶级》(1970年)、《红旗渠组歌》(1973-1975年)等诗作,与当时的主流诗歌几乎没有多大差异。作为一位浪漫主义抒情诗人,他的文学史意义却是不可低估的,是他率先把诗意美的追寻、自我和个人化的情感表达方式引入诗歌,在一个特定的年代里,为个人性的情感拓出新路,争取到诗歌本体的话语空间,以孤独探索的极大勇气,启迪和影响了一大批后来者。“白洋淀诗群”的主要诗人之一多多说,“要说传统,郭路生是我们一个小小的传统”。[28]北岛在法国回答记者时说,他当时写诗,就是因为读了郭路生的诗。[29]食指的《命运》诗中的第一句是:“好的名誉是永远找不开的钞票,/坏的名誉是永远挣不脱的枷锁。”对比北岛《回答》诗中开首的名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二者的相通之处是十分明显的。他为中国当代新诗开辟了新的路径,居功至伟,是值得我们永远记取的。

收稿日期:200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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