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对“昭君和番”母题的突破和创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昭君论文,汉宫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964(2002)02-0066-04
《汉宫秋》是马致远的代表作,取材于西汉时期“昭君和番”的故事,但作者却从现实的时代要求出发,去审视这一历史故事,抓住古与今的契合点,来借古讽今,成为一部富有现实意义的历史悲剧。像这类历史题材的作品,适合运用“原型批评”的方法来分析。“原型批评”是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关于“民族心理积淀”理论在文学研究中的运用。这一批评方法的优点在于勇于追溯原型的思维方式,在分析某一作品时,注意考察它的“基本母题”(题材类型),寻找这一“基本母题”的源头、在文学史上的发展变化,然后再回到这一作品,看它对前代同一母题的作品有何继承和发展,体现了怎样的时代特点,从而正确评价其思想、艺术价值,研究视野较开阔。本文拟采用“原型批评”的方法,从“昭君和番”这一基本母题的源流演变中探讨《汉宫秋》的独特价值。
一、“昭君和番”故事的原型阶段——汉代
“昭君和番”故事最早见于班固《汉书》的记载。《汉书·元帝纪》载:
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诏曰:“匈奴郅支单于背叛礼义,既伏其辜,呼韩邪单于不忘恩德,乡慕礼义,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垂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嫱)为阏氏。”
《汉书·匈奴传》也记载说:
“竟宁元年,单于复入朝,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王昭君号宁胡阏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
这两条记载说明,在汉匈和亲的历史背景下,昭君是作为礼物赐给匈奴呼韩邪单于的,其命运带有一定的悲剧性。
范晔的《后汉书·南匈奴传》丰富了这一故事的内容和悲剧色彩:
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影)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
它比《汉书》的记载增加了两项内容:一是对昭君美丽容颜的描写;二是“积悲怨”负气出走的情节。这使昭君形象带有较强的悲剧性和反抗性。从“昭君和番”故事的原型阶段来看,昭君是政治婚姻的牺牲品,是一个红颜薄命的典型,引起人们深切的同情和惋惜。因而“昭君和番”成为历代文人喜欢歌咏和描写的题材,仅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所收宋代以前的乐府体诗,以昭君、明君、明妃为题的就有53首之多。
二、“昭君和番”故事发展、变化阶段——魏晋六朝唐宋
到了魏晋六朝时期,“昭君和番”的故事又有了较大的改变。石崇的《王明君词》,把王昭君自愿请行,改为被迫出塞,说她一路上“哀郁伤五内,泣泪湿朱缨。”到匈奴后,虽被拜为王后,也心里不是滋味,“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晋朝葛洪托名汉代刘歆写的《西京杂记》,增加了画工毛延寿等丑画昭君而导致其含恨远嫁的情节,《西京杂记》卷二:
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同日弃市。
“昭君和番”故事在六朝发生这样的变化,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一是当时汉族政权与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矛盾日益激烈,不久即形成南北朝局面,北方全被少数民族占有。汉人有一种民族仇视心理,要严“华夷之辨”。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无)也。”[1](P86)在民族矛盾尖锐时,这种严“华夷之辨”的观念更强烈了,因而把王昭君远嫁匈奴当做一种民族耻辱。二是六朝是门阀贵族的统治,“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出身寒门的才志之士受门阀贵族的排挤而壮志难酬。失意文人借昭君貌美被丑画而不被宠幸抒发自己有志难伸的悲愤,以昭君拒绝行贿表现自己不趋炎附势的高洁人格,以画工被斩,抒发他们对阻塞贤路的门阀贵族的愤恨。在“昭君和番”这一历史题材的创作中积淀着当时的民族心理。
唐代歌咏昭君的诗歌基本上是沿着六朝的倾向发展的。如李白的《王昭君》:“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其三:“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其主题是从严“华夷之辨”的观念派生出来的,大都不出小人构陷、红颜薄命、远嫁异国的范围。
宋代的昭君诗又翻出新意,较著名的是王安石的《明妃曲》和欧阳修的《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王诗说:“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欧诗说:“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都讽刺皇帝的昏庸无情,同情处于无权地位的妇女的不幸命运,并借女子失宠写志士失意。“昭君和番”母题在宋代的这种变化,与宋代皇帝多昏庸暗弱有关。王安石在《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中就曾指出:“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2](P434)一针见血地指出宋朝历代皇帝因循守旧、昏庸暗弱的弊端。
三、《汉宫秋》对“昭君和番”母题的突破和创新
(一)把个人悲剧深化为时代悲剧,借汉匈矛盾影射元与宋、金的矛盾,表现出反对民族压迫的爱国主题。以前“昭君和番”题材的作品,不论是写昭君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被当做礼物赐给匈奴,也不论是写画工丑画、远嫁异国,还是写君主昏庸无情、红颜薄命,都着眼于昭君个人的悲剧命运。而马致远则把“昭君和番”写成匈奴民族压迫严重、汉朝上层腐败的结果。作者把故事改为汉元帝时国势衰微,匈奴强盛,奸臣毛延寿向王昭君索贿不成,丑画昭君。昭君以琵琶倾诉心中的孤独、苦闷,被元帝发现,二人一见钟情,感情深厚。毛延寿惧祸,带着昭君的美人图叛逃匈奴,怂恿呼韩邪单于以大兵压境,强夺帝王爱妃,满朝文武贪生怕死束手无策,齐劝皇上忍疼割爱。王昭君“怕江山有失”,毅然割舍了与元帝的爱情,出塞和番。临行时脱下汉家衣裳,不愿以色事敌,行至汉匈交界的黑龙江,投江自尽,以身殉国。匈奴单于受感动,把毛延寿交给汉朝处斩。在强盛的汉代,不可能出现匈奴以大军压境强夺帝王爱妃的事情,倒是元朝灭金、灭宋之时,抢掠了宋金的后妃、公主和大批宫女。比如作俘虏的宋宫人郑惠真就发出了“琵琶拨尽昭君泣,芦叶吹残蔡琰啼”的悲叹。元灭南宋时,许多宋人坚贞不屈,壮烈殉国,像作《过零丁洋》诗的文天祥,和抱帝跳海的陆秀夫等,实为王昭君的写照。而另一些宋官员则望风而降,为虎做伥,实为毛延寿的写照。据刘世德先生《从元淮的五首诗谈元杂剧的几个问题》一文的考证,《汉宫秋》写于元朝刚刚灭掉南宋之时,这个剧是对元灭金、灭宋的历史转折时期的民族矛盾和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反映,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剧本借古讽今,一方面通过汉元帝、王昭君这一对爱侣的生离死别,含蓄地揭露了元朝统治者的民族压迫。另一方面又通过歌颂王昭君为保全国家民族利益,不惜牺牲个人幸福和生命,批判朝臣们的腐朽无能和卖国贼的投敌叛国,寄寓作者的历史兴亡之感和民族意识。因此,马致远的《汉宫秋》所写的已不再是昭君的个人悲剧,而是中原各族人民饱受民族欺凌而不屈抗争的时代悲剧。
(二)突破了以前作品中塑造的王昭君自悲、自怜的“薄命女”形象,塑造出具有悲壮美和崇高感的王昭君的悲剧形象。王昭君是《汉宫秋》中惟一的一个被剧作家全面肯定的悲剧人物形象,她使以往任何同类题材中的昭君形象相形见绌。作者把王昭君放在正义与非正义的矛盾冲突中来塑造。首先,作者将王昭君的身份由“良家子”改为农家女儿,不仅具有美丽的容貌,更具有正直的人格。中大夫毛延寿把她选入宫中,并许愿说,如送百两黄金,即“选为第一”。昭君一则因“家道贫穷”,无钱贿赂;更重要的是她“倚容貌出众,全然不肯”,对“选为第一”、马上受宠幸的荣华富贵,不愿以行贿舞弊的不正当手段获得。正是她这种正直高傲的性格惹恼了毛延寿,点破其画像,导致了她的不幸命运。从这里已可以看出王昭君已经不是一个任凭命运摆布的“薄命女”了。
番使催索昭君,使悲剧的冲突达到高潮,矛盾的焦点集中到昭君身上。是否去和番?懦弱的汉元帝与屈辱的满朝文武束手无策。而王昭君却深明大义,在此民族危亡的紧迫时刻,毅然割舍了与汉元帝的爱情,以身赴国难,“情愿和番”,保卫了国家的安宁。走到汉匈交界的黑龙江,她为了抗议匈奴的民族压迫,维护民族尊严和人格尊严,纵身投江,壮烈殉国。当时那种胡强汉弱、毛延寿卖国求荣、匈奴恃强要挟的形势,与王昭君的性格之间构成了尖锐的冲突,并成为昭君悲剧发生的必然性因素。王昭君的“和番”、“殉国”,虽然是迫于形势,还不能称之为是完全“自愿”,但是这个“形势”却是国家的需要,民族的召唤。响应这样的“形势”,正好表现了昭君无私、无畏、以大局为重的美好品德,表现了昭君对自己命运的掌握。马致远竭力在正义与非正义的激烈冲突中表现王昭君舍身救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性格,充满了悲壮美和崇高感。正如黑格尔在《美学》第一卷中所说:“人格的伟大和刚强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和刚强才能衡量出来。”马致远塑造的昭君形象,就是一个爱国的昭君,抗争的昭君。她既慷慨赴国难,又保持高贵的人格。她那短暂的一生,简直像一曲美丽凄婉而又壮烈的绝唱,让人品味不尽。在民族压迫沉重的元代,具有鼓舞人心的悲剧力量。正是由于昭君形象的夺目光采,才使《汉宫秋》获得了永久的魅力。
(三)把抒情诗的手法运用到戏剧创作中,使《汉宫秋》具有诗剧特征。作者以人物的意识流动为线索,把实景与虚景、幻觉与错觉相交融,构成富于诗意的意境,表现汉元帝送别昭君时凄厉痛楚、精神恍惚的心理状态。曲词富于音乐美。这就使《汉宫秋》具有诗剧特征。如第三折《灞桥饯别》中[七弟兄]等四支曲子:
[七弟兄]说甚么大王不当恋王嫱,兀良,怎禁他临去也回头望!那堪这散风雪旌节影悠扬,动关山鼓角声悲壮。
[梅花酒]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
(尚书云)陛下回銮罢,娘娘去远了也。(驾唱)
[鸳鸯煞]我煞大臣行说一个推辞谎,又则怕笔尖儿那火编修讲。不见他花朵儿精神,怎趁那草地里风光?唱道伫立多时,徘徊半晌,猛听得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却原来满目牛羊,是兀那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
[七弟兄]写汉元帝不忍昭君离去的痛苦心情,以弥漫的风雪中飘荡的旌旗影子、凄厉悲壮的鼓角声等实景,烘托汉元帝的悲凉心境和对昭君旅途艰辛的担忧。[梅花酒]上半部分描写汉元帝极目远望昭君远去的地方,昭君的人影儿已不可见,只留下空旷凄凉的原野,枯黄的秋草,乱蹿的白兔,褪毛的苍狗,打猎的队伍。一景一物,都染上了悲凉的色调,烘托出元帝悲凉孤独的心情。下半部分和[收江南]是由实入虚的想像。汉元帝设想回到汉宫后秋夜孤独凄凉的情景,出现了汉宫空寂、月色昏黄、寒螀如泣、独对美人图的幻觉。尚书云:“陛下回銮罢”,把元帝从幻觉中惊醒过来。但马上又产生了错觉,如[鸳鸯煞],在痴想中,错把昭君北去毡车的声音,当做是大雁南归,传来了昭君的音信,思念昭君已到了如痴如醉、精神恍惚的地步了。同时[梅花酒]采用急促的旋律,顶真、重叠的修辞,既很好地表现了汉元帝像螺旋一样越转越紧的痛苦心情,又使曲词富于音乐美。正如王国维所说:“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出其口。”[4](P392)情、景、事交融,诗与剧结合,为历代评论家所赞赏,也对后世“昭君和番”母题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纵观“昭君和番”母题的源流演变和《汉宫秋》对这一母题的突破与创新,我们可以得到两点启示。一是历史题材的作品都不是对那段历史的复原,而是请出古代的“亡灵”,来表达当代人的思想愿望和审美趣味,作品中积淀着那个时代的民族心理。二是我们评价这类作品时,不要太拘泥于历史真实,更多地应从当时的社会特点和人们的思想观念、审美趣味入手,看作家在理解社会、人生这些课题时体现的思想高度和艺术独创性。《汉宫秋》正是由于“倾注了马致远对社会和人的命运的关心,表达了他对黑暗现实的愤懑心情”[5](P52),才成为“昭君和番”母题创作史上的一块里程碑,他的创作经验是值得我们借鉴的。
收稿日期:2001-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