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孔春秋”考--“春秋三传”研究_史记论文

从汉初学坛探考“孔春秋”——兼考“春秋三传”,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春秋论文,坛探考论文,孔春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随着“春秋经”即“鲁春秋”这一观点的被确认,孟子、司马迁的“孔子作《春秋》”之说遂受怀疑和否定。笔者通过考证,提出:孔子作《春秋》确有其事;孔子所作《春秋》非“经”而是“传”——即《左传》之蓝本。①除了先秦典籍,笔者还探考汉初学坛,从中找到了有力的佐证。

一、从汉初称引探考孔《春秋》真相

在司马迁的《史记》问世以前,孔子作《春秋》的业绩已被汉人广为称颂。巨儒名家如陆贾、淮南王刘安、董仲舒等,在他们著作中对此多有称述,备加推崇,并大量征引《春秋》(“传”)史料。从中我们不难窥见孔子作《春秋》之一斑。

首先且看《淮南子》的有关称述。

《淮南子、主术训》云:“孔子通智,过于苌宏……专行教道,以成素王,事亦鲜矣。《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国五十二,弑君三十六,采善丑,以成王道,论亦博矣。然而围于匡,颜色不变,弦歌不辍。……作为《春秋》,不道鬼神,不敢专己。夫圣人之智,固已多矣。”这是司马迁之前汉人明确称道孔子作《春秋》的一例。

案:所谓“弑君三十六”云云,特别值得推敲。考之《春秋经》,所载弑君之事,仅二十六。它们分别是:隐公四年卫州吁弑其君完;桓公二年宋督弑其君与夷;庄公八年齐无知弑其君诸儿;庄公十二年宋万弑其君捷;僖公十年晋里克弑其君卓;文公元年楚太子商臣弑其君(公、谷之“经”俱作“髡”);文公十四年齐公子商人弑其君舍;文公十六年宋人弑其君杵臼(公羊作“处臼”);文公十八年齐人弑其君商人;莒弑其君庶其;宣公二年,晋赵盾弑其君夷皋;四年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十年,陈夏征舒弑其君平国;成公十八年晋弑其君州蒲;襄公二十五年齐崔杼弑其君光;二十六年卫宁喜弑其君剽;二十九年阍弑吴子馀祭;三十年蔡太子般弑其君固;三十一年莒人弑其君密州;昭公十三年,楚公子比弑其君虔;昭公十九年许世子止弑其君买;二十七年吴弑其君僚;定公十三年薛弑其君比;哀公四年盗杀蔡侯申;六年齐陈乞弑其君荼(公羊作“舍”)哀公十四年,齐人弑其君壬。以上共计二十六次。

考之《公羊传》弑君为三十,较之“经”多出以下六次:隐公十一年隐公被弑,“经”记“公薨”;庄公元年记齐侯使彭生弑桓公,“经”桓公十八年记“公薨于齐”;闵公元年“传”记庆父使乐曾弑君子般,“经”庄公三十二年记“子般卒”;闵二年“传”记庆父弑闵公,“经”记“公薨”;文公十八年“传”记子赤被弑,“经”记“子卒”;襄公七年“传”记郑伯髡被弑,“经”记“卒于操”。以上连“经”所记共三十次。据董仲舒《春秋繁露》所称,则“弑君三十二,亡国五十一”(《王道》),或曰“故《春秋》重而书天下之患……患乃至于弑君三十一,亡国五十二”(《盟会要》)其数仍不足“三十六”。

唯《左传》所记,弑君恰为“三十六”,它补记了为“经”和公羊传所“隐讳”遗缺的另六次,即:桓公七年曲沃伯诱晋小子侯而弑之(“经”和“公羊传”则无载);桓公十七年郑高渠弥弑昭公,(“经”与“公羊传”俱无片字之记);庄公十四年,傅瑕弑其君郑子(“经”与“公羊传”俱无记);僖公二十四年晋弑怀公于高梁,“经”记“晋侯夷吾卒”,“公羊”无传;昭公元年楚公子围问王疾缢而杀之,“经”记“楚子麇卒”(“公羊”之“经”为“卷卒”),“公羊”无传:哀公十年,齐人弑悼公,“经”记“齐侯阳生卒”,“公羊”无传。

太史公《自序》中称述“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与《淮南子》毫无二致,可证《淮南子》与太史公所称举的孔子所作《春秋》即“春秋传”(即今《左传》蓝本)。

仅此一例还不足为据,再从《淮南子》所大量引用的《春秋》史事看,也皆出于“传”而不见于“经”。如《道应训》一篇连连引用了白公不焚府库(见《左传》哀公十六年)、晋公子重耳之亡曹,僖负羁致礼(《左传》僖公二十三)、晋文公伐原(《左传》僖公二十五年)、秦穆公袭郑拒蹇叔谏、郑商人弦高犒师(《左傅》僖公三十年)、晏子与崔杼盟,临死也不变其仪(《左传》襄公二十五年)等等共七八事。其文与《左传》也大同小异。如:“晋公子重耳出亡,过曹,无礼焉。僖负羁之妻谓僖负羁曰:君无礼于晋公子,吾观其从者,皆贤人也。若以相,夫子反晋国,必伐曹,子何不先加德焉?釐负羁遗之壶馂而加璧焉。重耳受其馂而反其璧。”对照《左传》原文:“及曹,曹公共闻其骈肋,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僖负羁之妻曰:‘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贰焉!’公乃馈盘飱,置璧焉。公子受飱反璧。”二者不仅情节完全相同,而且有些句子都相同,足证作者确是引自《左传》。

《淮南子》引用“春秋传”即“左传”史料之多、之频繁,在汉初典籍中,仅次于《史记》。仅《人间训》一篇,连引《左传》史料二十几则。

其它如《精神训》、《汜论训》、《说山训》、《修务训》、《诠言训》、《齐俗训》、《主术训》、《泰族训》等篇,亦无不广泛征引《左传》。

《淮南子》作者一方面极力推崇孔子作《春秋》之功,却不见其引用《春秋经》;另一方面大量引用《左传》史料却从不见其称道左氏,这种违反逻辑的现象难道不令人深思么?

引《左传》,而称孔子《春秋》的现象,在汉初,还远非《淮南子》一家。兹举陆贾《新语》为证。《新语术事》篇称:“圣人贵宽而世人贱众……道近不必出于久远,取其至要而有成。《春秋》上不及五帝,下不至三王,述齐桓晋文之小善,鲁之十二公至今之为政,足以知成败之效,何必于三王?”案:考之“春秋经”,对桓、文之“小善”少有提及。特别是晋文公,在位九年,“经”中除了书及其卒、葬(正鲁僖三十二、三十三年)外,唯于鲁僖二十八年有所记载:“晋侯入曹,执曹伯。畀宋人”“晋侯、齐师、宋师、秦师及楚人战于城濮,楚师败绩”。在整部《春秋》记载中,打败过楚人的远不止晋文公一人。相比而言,晋文在全“经”中实属于提及最少的人之一。惟独“春秋传”即今之《左传》中,对晋文公给予了浓墨重彩、细致入微的渲染,故陆贾所称孔子《春秋》当指《春秋传》。

再从《新语》全书所称引的《春秋》史料看,也多出于“传”而非“经”。如《明诫》篇曰:“故《春秋》书卫侯之弟鱼出奔晋,书骨肉之亲,弃大夫之位,越先人之境……不明之效也。”所谓“不明”,具体指与宁喜逐卫侯而扶持公子剽上台,而事成之后,宁喜却被剽所杀,也被迫出奔,流亡于晋。此史实俱见于“传”而不见“经”。

更明显的例子是《至德篇》之称引《春秋》:“昔晋厉、齐庄、楚灵、宋襄,秉大国之权,杖众民之威,军师横出,陵轹诸侯,外骄敌国,内克百姓,邻国之仇结于外,臣下之怨结于内,……故宋襄死于泓水之战,三君弑于臣子之手,皆轻用师而尚威力,以至于斯。故《春秋》重而书之,嗟叹而伤之。……鲁庄公一年之中,以三时兴筑作之役,规固山林草泽之利,与民争田渔薪菜之饶……上困于用,下饥于食,乃遣臧孙辰请(缺二字)于齐……贤臣出,叛臣乱,子般杀而鲁(缺二字),公子牙庆父之属,败上下之序,乱男女之别,继位者无所定,逆乱者无所惧,于是齐桓公遣大夫高子立僖公而诛夫人,逐庆父而还季子……。”以上所引有关史事亦唯见于“传”。

若说这是“习称”,则《新语》二引“谷梁传”皆明称“谷梁”之名(见《道基》《至德》二篇),唯独对征引最多的《左传》,却只字不提左氏其名,这难道能说仅仅是作者的疏忽么?

不论《淮南子》、《新语》还是《新书》、《春秋繁露》、《史记》,举凡汉初典籍,其称名唯见孔子不见左氏,其实引则俱见于《左传》而少见“经”,这种历史的错位,误区何在?联系前面所考《淮南子》、《史记》“弑君三十六”之说,我们有足够理由怀疑,孔子所作“春秋”乃“传”——即今《左传》之蓝本。

二、“乱《春秋》者董仲舒”

考孔子作“春秋经”之说,源于汉代经学家。先秦孟子和韩非子虽说过孔子作《春秋》,但细考来实则都指“春秋传”。孟子说的“其事则齐桓晋文”(《离娄下》)指“传”(上文已证)。韩非子说的“孔子闻而记之曰‘攻原得卫者,信也’”指的也是“春秋传”(见《左传》僖二十五年)。但到了汉代,今文经派为抬高自己的地位,以孔子的嫡派“宗子”自居,硬把“春秋经”说成是孔子所作。《公羊传》昭十二年曰:“子曰:‘……《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则齐桓晋文,其会则主会者为之也,其辞则丘有罪焉耳?”这段话是对孟子的话进行改头换面衍变而来,文义前后龃龉不清,本不足信。但经过董仲舒这位一代“宗师”的发挥,予以理论化、系统化的“升华”后,遂被历代经学家所信奉不已。故要解开这个疑团,董仲舒是个值得研究的关键人物。

据《史记·儒林·董仲舒传》“汉兴至于五世之间,惟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又《汉书、儒林传》“董仲舒通五经,能持论。”他的《春秋繁露》基本上恪守公羊派“家规”,引《公羊传》以解经,以阐发所谓的“微言大义”、“一字之褒贬。”他或引“经”,或释“传”,“经”、“传”并提,同称“春秋”。然而,他的称述,往往有出“经”、“传”藩篱之外者,颇值得玩味。

首先,且看董氏《俞予篇》所述孔子作《春秋》之旨:“仲尼之作《春秋》也,上探正天瑞王公之位,万民之所欲,下明得失,起贤才以待后圣。故引史记理往事,正是非也,序王公史记十二公之间,皆衰世之事,故门人惑。孔子曰:‘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以为见之空言,不如行事博切深明。……爱人之大者,莫大于思患而预防之,故蔡得意于吴,鲁得意于齐,而《春秋》皆不告,故次以言怨人不可迩,敌国不可狎,攘窃之国不可使久亲,皆防患为民除患之意也。不爱民之渐乃至于死亡,故言楚灵王晋厉公生弑于位,不仁之所致也。故善宋襄公不厄人,不由其道而胜,不如由其道而败。《春秋》贵之,将以变习俗而成王化也。”

从以上引文可看出几点:(一)孔子作《春秋》重“行事”,用班固的话就是“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汉书·艺文志》)。(这与以“空言”说《经》的公羊派直接矛盾)。(二)孔子《春秋》补充了为原《春秋经》所缺的内容,(“蔡得意于吴,鲁得意于齐,而《春秋》皆不告,故次以言……”)(三)董氏所引宋襄公“不厄人”、楚灵王晋厉公之“不仁”,史实俱见于“传”而不见于“经”,可证孔子《春秋》至少含有“传”的内容。

又,从董氏全书所引的《春秋》内容看,亦颇多出于“传”者。如《竹林篇》:“司马子反为其君使,废君命与敌请,从其所请与宋平,是内专政而外擅名也。专政则轻君,擅名则不臣,而《春秋》大之,奚由哉?……”案“经”文仅云“宋人与楚人平”(见宣十五年“经”),不仅不见子反之名,而且将“宋人”置于楚人之上,由何而“大之”?唯于“传”中,详写楚将子反看到宋国人久困于围城之中析骨而炊的惨景,萌发恻隐之心,遂同意宋人之请而撤兵。《春秋传》以此赞美了子反的仁爱之心,故曰“《春秋》大之。”

类似的例子在书中比比皆是,举不胜举。

或许有人说,董仲舒出于师尊和学派观念,故将《公羊传》与“春秋经”“等量齐观”,同称“春秋”。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就在同书中,还有一段:“伍子胥谏吴王,以为越不可不取,吴王不听,至死伍子胥。还九年,越果大灭吴国……《春秋》明此存亡之道可观也。”(《王道》)此事不仅为“经”所不载,亦为《公羊传》所缺,惟见于《左传》哀公元年的记载。显然,在这里,用“师尊说”、“学派观”就解释不通了。

康有为在《春秋董氏学》一书中把《春秋繁露王道篇》标引为“《春秋》总义”,而《王道篇》所述内容,大多出于“春秋传”。如果孔子所作真是“经”,则岂非有“数典忘祖”“离经叛道”之嫌?

在《春秋繁露》中这样的例子非仅一见,还有《灭国篇上》:“……楚王髡托其国于子玉得臣,而天下畏之;……及髡杀得臣,而天下轻之;……存亡之道,不可不知也。”此事仅见于《左传》宣十二年的记载“城濮之役,晋师三日谷,文公犹有忧色。左右曰:‘有喜有忧,如有忧而喜乎?’公曰:‘得臣犹在,忧未歇也!困兽犹斗,况国相乎?’及楚杀子玉,公喜而后可知也,曰:‘莫余毒也已’”(《左传》僖二十八年也见有关记载)董氏之说即出典于此。而《公羊传》对此却一无所记。

以上两例,说明董仲舒所称引的《春秋》,并非仅局限于“春秋经”和《公羊传》,还包括《左传》的内容。这一点,连守旧如康有为也不得不承认:“董子为《春秋》宗,所发新王改制之非常异义,及诸微言大义,皆出经文之外,又出《公羊》外”,他由此推断“《公羊》家早出于战国,犹有讳避,不敢宣露。至董子乃敢尽发之。其《春秋》口说,别有专书。”(引自《春秋董氏学·<春秋>口说篇》)可见,连康氏也不敢承认公羊家为《春秋》正宗,而只承认董氏为“宗”,并认为《春秋》“别有专书”。

董仲舒为汉“群儒首”,又以“明于《春秋》”名世,他有可能读过孔子作的《春秋古文》。

孔子所作“《春秋》古文”原貌,今已无考,但根据司马迁的“兴于鲁而次《春秋》”之说,很可能是以《鲁春秋》为纲,条之以史实,换句话说,就是孔子《春秋》本身即包含“经”与“传”两部分。故董氏《春秋繁露》中把“经”文与“传”文混为一谈,统称为《春秋》。又出于学派观念,将《公羊传》的阐发“微言大义”奉为宗旨,将《公羊传》奉为正宗。

就董仲舒本身的思想而言,他的兴趣在于立经义而非征史实,其《春秋繁露》只是以释《春秋》为名,借题发挥,发明他的“春秋大一统”的“新王改制”之说,创立新儒教。“公羊派”的“微言大义”正迎合他的口味,故唯“公羊”是从。甚至对《公羊》违背经文的舛缪处,也为之曲说。如《玉英篇》记有人发难:“《经》曰‘宋督弑其君与夷’,《传》(《公羊传》)言庄公冯杀之,不可及于《经》,何也?”案:《春秋》桓二年载:“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左传》桓二年记曰:“二年春,宋督攻孔氏,杀孔父而取其妻。公怒,督惧,遂弑殇公。君子以督为有无君之心,而后动于恶,故先书弑其君。”司马迁《宋世家》亦同于《经》及《左传》。公羊传显然有误。董仲舒却为之辩解道:“非不可及于经,其及之端眇,不足以类钩之,故难知也。《传》曰:臧孙许与晋克同时而聘乎齐,按《经》无有,岂不微哉?不书其往,而有避也。今此《传》言庄公冯,而于《经》不书,亦以有避也。是以不书聘乎齐,避所羞也;不书庄公冯杀,避所善也。是故,让者《春秋》之所善……其后也,乱移之宋督,以存善志,此亦《春秋》之义,善无遗也。”(《玉英》)先说“及之端眇”“难知”,又把它与臧孙许聘齐这样性质全然不同之事相提并论,说成为“避所善”而讳写,进而又说为“避让”而将“乱移之宋督”。照此逻辑,《春秋经》岂非成了歪曲事实、任意嫁祸于人的“谤书”了?哪里还称得上是“圣人”之“经”呢?难怪欧阳修叹息道:董氏“牵于其师之说,不能高其论,以明圣人之道,惜哉,惜哉!”(见《汉董仲舒<春秋繁露>十七卷欧阳修<跋后>》)。

其实,董氏的“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汉书·儒林传》)这行径,对于力主实事求是、“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子,已不啻是“离经”,而且有“叛道”之嫌。《春秋纬》假托孔子之名,曰:“乱我书者董仲舒”,当作今解。

但是,话又说回来,以董氏之博学,其书保存了许多为“公羊传”所没有的《春秋》史料,从中透露了孔子作《春秋传》之迹,此功亦不可没。

三、《春秋》“经”“传”溯源

有人问“春秋经”既非孔圣人所作,怎么会被尊为“经”?《公羊传》《谷梁传》又为什么会先后被立为学官的?而保存《春秋》史料最多的《左传》,却直至汉末平帝时才被立为学官,不久又被废,未得到官方的重视?这一切,都有汉代特殊的历史背景。

所谓“经”的本义,按《说文》“丝织从(纵)也”,即纺织的纵丝,引申为常道、常典。在孔子之前,《春秋》已成为统治阶级的教典。楚庄王时代,申叔时就提出要把《春秋》作为太子的教科书“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见《国语·楚语》)。晋羊舌因“习于《春秋》”,被召为太子彪的老师(见《国语·晋语》)。《庄子》中把《春秋》与《诗》《书》、《礼》《乐》《易》称为“六经”,并说“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天道篇》)。《荀子·劝学》也同样把《春秋》称为“经”:“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通经,终于读礼……《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毕矣。”

汉代把《春秋》尊为“经”,立“五经”博士,是承袭先秦遗制,与孔子并无直接关系。

班固《汉书·艺文志》曰:“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话说经也。……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谷梁》、《邹》、《夹》之传。四家之中,《公羊》《谷梁》立于学官,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

班固之语可明几点:(一)《春秋》古已有之,非孔圣人独创。(二)班固也承认孔子所作是因鲁史“据行事”而“说经”之“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三)《左氏》成书在前,公、谷乃“末世口说”。

班固之说承司马迁《史记》而来。太史公在“年表序”中说“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故事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接着还列举了铎椒“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成《铎氏微》;虞卿“上采《春秋》”为《虞氏春秋》;吕不韦“删拾《春秋》”,为《吕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很明显,孔子是独立创作《春秋》,左丘明只是在孔《春秋》的基础上作了评点加工,故司马迁将《左氏春秋》与“虞”、“铎”“吕”等相提并论,同视为孔《春秋》的“衍生物”。而《左传》之蓝本实为孔子所作《春秋》,故自战国至汉代刘歆整理《左传》以前,各书家广征今《左传》中之史料,却无人提及左氏,连司马迁的《史记》也唯此轻轻一提,原因即在此。

孔子所作《春秋》,由于矛头直指权要,“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太史公自叙》),故不能直接“以书见”予学生,只得“口授七十弟子”。这当是《公羊传》、《谷梁传》的来历。董仲舒《春秋繁露》中多次提及“子夏言《春秋》”“子贡、闵子、公肩子、曾子、世子等评论《春秋》(见《俞序》等篇),是其证。

郑樵考“三传”来源,说:“‘公、谷’二家初皆口传,非如左氏之笔录。……公羊之书,有所谓‘于此乎’,有所谓‘登来之者’,有所谓‘代者为主’、‘代者为友’,皆弟子记其师之言,会其语音以录之也。有所谓‘公羊子曰’,有所谓‘或曰’,其书非公羊所自为可知矣。谷梁之书,有所谓‘传曰’,有所谓‘尸子曰’、‘沈子曰’、‘公子启曰’,有所谓‘谷梁子曰’,皆弟子记其师之说,而杂以先儒之言,则其书又非谷梁之所自为可知矣。……尝合三传而考之,左氏之笔录必出于焚书之前,公、谷之口传,实出于焚书之后。何也?左氏兼载晋楚行师用兵大夫世族,无所不备;其载卜筮杂书与汲家《师春》正同,则作于焚书之前明矣。公、谷设同左氏之时,二百四十年故事犹当十得四五,不应尽推其说于例也。此公、谷作于焚书之后明矣。……此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谷、邹、夹之学。”(《春秋传、公谷二传》)。

公、谷二传由于年代久远,口头流失多,保存史料很少。但凡涉及具体史事,大多同于《左传》。它们一者源于笔录,一者源于口授,其作者都是孔子,这也再次证明孔子《春秋》是“据行事”以“说经”之“传”。

公、谷二传,虽为“末世口说”,在汉武之后,却红极一时。它们的“发家”有其特殊的背景。

据《汉书·儒林传》“胡毋生,齐人也,治公羊春秋……齐之言《春秋》者,宗事之,公孙弘亦颇受焉。”武帝时,公孙弘为丞相,时“仲舒通五经,能持论,善属文……而丞相公孙弘本为公羊学,比辑其议,卒用董生。于是上因尊公羊家,诏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兴。”

谷梁春秋之立在宣帝时,也有类似背景:“宣帝即位闻卫太子好《谷梁春秋》,以问丞相韦贤、长,少府夏侯胜及侯中乐陵侯史高,皆鲁人也。言谷梁子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谷梁。”(《儒林传》)后“五经”名儒、太子太傅萧望之等迹“多从谷梁”,“由是谷梁之学大盛……皆为博士”(同前)

由此看来,公羊、谷梁之兴,缘于“圣上”权要之喜好、学派之竞争,与孔子作“经”与否无关。郑樵考“三传”兴衰之始末叹道:“善乎范宁之言三家之学曰‘废兴由于好恶,盛衰继于辩讷。武帝好公羊,公孙弘又好之,而公羊之学遂兴。卫太子好谷梁,宣帝又好之,而谷梁之学遂兴,此废兴由于好恶也。瑕丘江公讷于口,上使与仲舒议,不如仲舒。而丞相公孙弘本为公羊学,比辑其义,卒用董生。由是公羊大兴。此盛衰继于辩讷也。”(《春秋传·公谷二传》)。

《左传》不象公羊那样用今文,而是古文写本,难读难懂,难以流传,主要流传于巨儒名家,而官方传本则作为中秘书而藏于秘府,故直到刘歆整理内府藏书时才重新发现了它的价值,为之大喊大叫,与博士们展开大论战,以至逆忤了权贵。至平帝,才立于学官。

刘歆在《移书太博士》中称述:“《春秋》先师,皆起于建元之间。时汉兴已七、八十年,离于‘全经’,固已远矣。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伏而未发。孝成皇帝闵学残文阙,稍离其真,乃陈发秘藏,校理旧文,以考学官所传。经或脱简,传或间编,此乃有识者之所惜闵,士君子之所嗟痛也。”“刘歆指责公、谷学派“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词,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足证公、谷所传,并非“全经,而是“末师”“口说”。

桓谭《新论》亦云:“《左氏》传世后百余年,鲁谷梁赤为《春秋》,残略多所遗失。又有齐人公羊高,缘经作传,弥离本事矣。”

案:今考“三传”之“经”,并无多少缺失。公、谷之“经”与《左传》之《经》,基本相近。故刘歆所说的“离于全经,固已远矣”,当指孔子所作之《春秋》。桓谭所谓“残略多所遗失”的《春秋》亦指与孔子《春秋》相比较而言。由刘、桓之说,亦可从侧面证明孔子所作《春秋》非今之“春秋经”。

四、孔子《春秋》与《左传》

以研究《春秋左氏传》名世的刘申叔考证:“今考周季之书所述《春秋》,均指左氏”。并推断“是则战国儒生,均以《左传》即《春秋》;斯时公、谷未兴,《春秋》之名,仅该《左氏》”。(《左庵集》卷二《左氏不传<春秋>辨》)。

康有为否定《左传》,说它是刘歆伪造;然而同时,他又不得不承认一个明显的事实:“凡传记称引《诗》《书》,皆述经文,独至《春秋》,则遍周、秦、两汉人传记文史所述者,皆未尝引文,但称其义。”“此是古今学者一非常怪事,而二千年来未尝留意,阁束传文,独抱遗经。”(《春秋董氏学·春秋口说》)。

两人的立场尽管不同,但都反映了一个共同的事实:从战国到两汉,所称引的《春秋》皆为《左传》。康有为对“阁束传文独抱遗经”不满,说明他对“经”也抱着怀疑态度,而认为孔子的“春秋大义”在于“传文”。前面说过,他也推测“《春秋口说》别有专书。”

刘申叔对《春秋》及其“三传”作过深入考证,亦得出同样的结论,说:“《春秋》者,乃本国历史教科书”,孔子“讲演时,或旁征事实以广见闻,或判断是非,以资尚论,时门人弟子三千名记所闻以供参考。而所记二语复各不同,或详故事,或举微言言之,故有《左传》、公羊、谷梁之学。”并且进一步说:“《汉书》亦曰丘明论本事以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然则孔史即本事矣。据史迁说则《传》(《左传》)称‘君子’概属丘明。惟迁称因史次《春秋》……”,推断孔子所作的《春秋》,“盖事因史记而旨主阐经。”(俱引自《左庵集·孔子作春秋说》)可见,刘申叔也认为,孔子作的是“阐经”的《春秋传》。只是,对《左传》的成书措辞较含糊,游移不定,时而说“三传”不同,是由弟子所记不同,“故有《左传》、公谷之学”,由此则《左传》由丘明所记而成;时而说“然则孔史即本事矣,称‘君子’概属丘明”,然则《左传》本事乃属孔子所写。据考,二者各有不同的版本流传。

考《汉书、鲁恭王传》,鲁恭王馀“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于其壁中得古文经传。”案《晋书卫恒传》:“汉武时坏孔子宅,得《古文尚书》、《春秋》、《论语》、《孝经》,时人不复知有古文,谓之科斗书。汉世秘藏,希得见之。”孔壁《春秋》即“古文经传”。太史公修《史记》,得“金匮石室”秘藏,见孔子的“春秋古文”。《史记·吴太伯世家》:“太史公曰:孔子言太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余读《春秋古文》,乃知中国之虞与荆蛮句吴兄弟也。”前称“孔子言”,后称《春秋古文》,可证《春秋古文》即孔子所作《春秋》。其内容不见于今之“春秋经”而见于今之《左传》。

然而,今之《左传》与孔壁《春秋》传本、出处不同。案许慎《说文解字序》“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又《汉书、儒林传》云:“汉兴,北平侯张苍及梁太傅贾谊,京兆尹张敞、太中大夫刘公子皆修《春秋左氏传》,谊为《左氏传》训诂,授赵人贯公,为河间献王博士,子长卿为阴令,授清河张禹……”后授尹更始,又传子咸及翟方进、胡常,常授黎阳贾护季君;而刘歆从尹咸及翟方进受。“由是言,左氏者本之贾护、刘歆”。由此可见,刘歆之《春秋左氏传》乃得自民间传本,非出自孔壁。

又案《魏书·江式传》:“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书体与孔氏(即孔壁古文《春秋》)相类,即前代之古文矣。”江氏为书法世家,言当有据。可证《左氏》与“孔氏”春秋古文并非一书。

刘歆之《左传》与“孔壁《春秋》”不仅有不同传本,而且体例不同。班固云:“初,《左氏传》多古字古言,学者传训诂而已。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汉书、楚元王传》)“终汉之世,经传别行,服虔《左氏传注》犹不言经,是其验也。杜预作《经传集解》而后,遂不别行”(引自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左传》与“经”别行,不同于孔壁之古文“经”传同载,故汉代今文学派才诬“左氏不传春秋经”(见《汉书》《刘歆传》、《陈元传》)此证二。

再次,今之《左传》与司马迁所见之孔壁“春秋古文”,所用字体有异。刘申叔对此曾作过深入考证(见《左庵集、司马迁左传义序例》)。《史记》所引《春秋传》,多古文古字。如《郑世家》“郑襄公肉袒掔羊”之“掔”,今《左传》为“牵”(见宣十二年);《秦本纪》“高渠眯”《左传》(桓十七年)为“高渠弥”;“百里傒”,今《左传》为“百里奚”;“驺”(《吴太伯世家》)《左传》为邾;“鄪”(《鲁世家》)《左传》为“费”(僖元年)。仅人名、地名与《左传》之文字相异处达数百例。不仅如此,所引史实,二者亦有出入。如《左传》宣二年“华元杀羊食士,其御羊斟不与”,《史记》则为“华元以羊羹故陷于郑”。(《十二诸侯年表》)“华元杀羊食士,其御羊羹弗及”,《左传》“羊斟”作人名,“君子谓羊斟非人也,以其私憾败国殄民”(同前)。《史记》为物名。《淮南子·缪称篇》云“鲁酒薄而邯郸围,羊羹不斟而宋国危”,与史记同一出处。刘申叔论定“若是之属,传孔壁古文之仅存者。”(同前),可谓烛见。

笔者认为,孔壁“古文经传”即孔子所作之《春秋传》。司马迁大量称引其史料,尽管与《左传》相同,但每每称《春秋古文》《春秋》,而从不称引《左氏》,原因即在此。《淮南子》《新语》《春秋繁露》亦大量引用“春秋传”史料(同于《左传》,亦只提孔子《春秋》而从不提左氏,原因亦在此。

司马迁说“左丘明因孔子史记论其语”,就是在孔子《春秋》的基础上作了评点,这说象脂评本《红楼梦》与曹雪芹原稿的关系,著作权仍归后者。

注释:

① 见拙作《孔子作“春秋”即“春秋传”说》(见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史研究》93年2期)和《孔子作“春秋传”说初证》(见《文献》9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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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初“孔春秋”考--“春秋三传”研究_史记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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