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思维”的五个特征_诗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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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诗歌研究者已经注意到,诗与其它文体的区别,最终来源于其思维方式的区别。前人曾经提出过诗要用“形象思维”、“表象思维”、“理性思维”、“灵感思维”等等。我认为,诗人的思维方式在本质上不同于这些思维,是一种新的思维方式:意象思维。要讲清楚意象思维的来源和诗歌的艺术特征,弄清楚诗人思维的特质是基本的前提之一。即使是要讲清楚意象的生成、意象的组合与构成、意象的功能与技巧,诗人思维方式的特性问题也不能回避。

“意象思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思维方式呢?它是诗人在诗美发现与表达的过程中所必用的一种思维方式。诗歌创作始终是一个主客观交融的意象产生的过程,是一个意象在想象的带动之下不断运动的过程,是由模糊到明晰的过程,是诗人的生命伴随着意象完成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诗人的心灵往往处于直觉的、潜意识的状态,伴随着具体的表象与浓厚的情感因素,并且往往是一个间断地、顿悟的、无序的过程。因而,意象思维是一种高度集中的、十分具体的、主客观一体化的、以发现为本质的特殊的思维方式。它没有逻辑思维那样的严密的结构,但有其内在的发展线索;它排斥空洞的语词和概念,但在某些时段也接受理性指引;在整个过程中所出现的具体的、直观的、直接的物象,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表象,也不只是平面的形象,而是主客观融为一体的鲜活的生命体,这是一种体验性的、创造性的、可握可触的生命形式。这种思维方式主要为诗人所采用。“意象思维”是自诗人对客观外界的感受开始,经过表象的储存、识别、沉积和组合,然后经想象加以改造,最后才通过语言加以描述而定型。当然,意象思维在很多情况下是一瞬间就完成的,并不是要表现为一个过程。意象思维作为诗人特有的思维方式,其本身有那么一点神秘性。意象思维的基本细胞是意象元素,是一个一个的、具有意义的、具体的意象单元,它的外在形态是由声音、光线、色彩、形体所构成的,不像逻辑思维的基本细胞是由词语组成的概念和数理公式。

意象思维,是诗人所特有的一种思维方式。根据对诗人们进行诗歌创作所运用思维的实际的考察,我们分析归纳了“意象思维”的五种特性,具体如下:

一、意象思维是一种直觉的、潜意识的、模糊的思维

诗人的直感与直觉是意象思维的基础。诗人把握世界的深度,很大程度上是凭他的不同于常人的直觉。柏格森这样解释“直觉”:“所谓直觉,就是一种理智的交融,这种交融使人们对自己置身于对象之中,以便与其中独特的、从而是无法表达的东西相符合。”(注:柏格森:《形而上学导言》,转引自《现代诗的意象结构·本体篇》,国际文化出版社公司1997年3月版,第72页。)可以说,直觉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非常独特的方式,所谓“理智的交融”,说明“直觉”并不只是人的一种单纯的外感观,还有内感观的烛照作用。有人认为直觉是直观的、表层的、没有理性的感知,其实这是一种误解。直觉是一种综合性的感知,有理性的渗透。

朱自清说:“想象的素材是感觉,怎样玲珑飘渺的空中楼阁都建筑在感觉上。”(注:朱自清:《诗与感觉》,见《新诗杂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5页。)如果没有诗人的“感觉”,也就没有丰富的想象力。诗中的一切,都来自于诗人的感觉,而不是其它。为什么朱自清强调“感觉”,而不是其它呢?就是因为“感觉”是诗人认识生活的方式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重要元素,也是诗人思维中绝对不可缺少的要素。直觉的实质是诗人的“直觉元”的运动,它是活跃于诗人的潜意识与显意识之间的一种功能,简直可以和人的“精”与“卵”的活力相比。直觉元当然不只是生物性的,其中还有相当多的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成分。人类的集体经验、共同体会,经过长期的历史积淀,就形成了集体无意识。这种集体无意识对人类认识新事物会产生重要影响。而诗人的直觉能力远远超过一般的人和其他文体作家。正因为如此,巴尔扎克才把“直觉”比喻成巨风与闪电:“宇宙有谐音,而你是其中的一弦;宇宙有大明,而你能目见其光;宇宙有旋律,而它在你的身上和鸣。到了这种境界,你会觉得你的智慧在发展、在扩张,智慧的视线能跨越不可思议的距离。”(注:泰纳:《巴尔扎克传》,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1月版。)诗人如果没有感觉能力,也就是视觉、听觉、味觉、肤觉、触觉、嗅觉等能力,那就根本不存在“意象思维”。可以说,意象思维是建立在诗人强大的直觉能力基础上的。

正如德国小说家瑞希特所说:“无意识是我们心灵中的一块最大的区域,是我们内心的非洲大陆(指神秘的、未知的),它那未被认识的边界伸展到了无限远的地方。”(注:美国版《哲学全书》第8卷,转引自《现代诗的意象结构·本体篇》,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3月版,第69页。)他这里所谓的“无意识”也就是潜意识。特别是他将“潜意识”比做那神秘的、未知的、辽远的“非洲大陆”,是很具有深意的。人的心理机能的绝大部分,平时都处于潜在状态。如果说美国国会图书馆的藏书有两千万册,那么一个人大脑的记忆储量通常有三四个美国国会图书馆那么大。这样,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瑞希特把人的无意识比做那辽远的“非洲大陆”了。如果把人的心理机能比做一个大海,那么,显意识就像是露出海面的“冰山”,而人的潜意识就好似是海平面以下的冰山主体。潜意识虽然潜藏着,但并不是不起作用,相反,它往往会产生一股巨大的力量,成为人的创造性原始内驱力的来源。很多诗人都有“梦中得诗”的情形,并且梦中得到的诗独具风韵,那种魅力也许是诗人在明白状态下写不出来的。何其芳曾经在梦中得到一首诗。那是读大学时,他在梦中得到“南方的爱情是沉沉地睡着的,它醒来的扑翅声也催人入睡”,“北方的爱情是惊醒着的,而且有轻的残忍的脚步”。他根据这两句诗写成了他的代表作之一的《爱情》。(注:何其芳:《爱情》,载《何其芳文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1月版,第17页。)

我们从这首诗的创作中,可以看出诗人“潜意识”的力量。梦中得诗,这是中外古今诗人、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普遍存在的情形。捷普洛夫对于“梦境”有这样的解说:“梦境的特征在于事件不自然的流动,奇异形象的出现,这些形象好像是真实形体和物体的怪诞的组合。这是由于大脑皮质个别地区不平均的抑制,而起着机能的细胞非常的组合之结果。在梦中,没有预定性以及观念流动的有意识的控制,因此梦便被认为是想象的消极性的极端了。”(注:何万福等译:《心理学》,转引自金开诚《文艺心理学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4月版,第15页。)平时所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就是说梦的内容是白天感觉之物沉淀之结果。诗人梦中得诗说明了潜意识对于诗歌创作所起的作用。人在梦中的思维显然是一种意象思维,梦中往往没有明确的概念,而只是一个一个具体的形体的运动。这当然只是意象思维的一种特殊情形,它与潜意识的思维形态同质同形。正因为如此,意象思维往往也是一种模糊的思维,其思维的起因、过程、结果都是模糊的、不明确的。这种模糊性对诗歌创作来讲,我认为不仅是允许的,也是合理的。诗与其他文体不一样的一个特质,就是诗绝对不能过于明白,明白就无意味可言,明确的就不是诗的。所以,真正的诗意、诗味来自于诗人那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即“意象思维”。

二、意象思维是一种直观的、直接的、具体的、表象的思维

现代诗人艾青对“意象”的解释,可以说明“意象思维”是一种始终伴随着具体、直观、直接的表象的思维。他说:“意象:翻飞在花丛,在草间,在泥沙的浅黄的路上,在静寂而又火热的阳光中……它是蝴蝶——当它终于被捉住,而拍动翅膀之后,真实的形体与璀灿的颜色,伏帖在雪白的纸上。”(注:艾青:《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8月版,第200页。)这是他对自己诗歌创作中思维状态的一种真实描述。这就说明,在真正的诗人的诗歌创作过程中,自始至终都有表象的相伴,不能离开具体的表象与感情。大诗人歌德在谈到自己的诗歌创作时这样说:“作为一个诗人,努力去体现一些抽象的东西,这不是我的作法。我在内心接受印象,并且是那类感观的、活生生的、媚人的、丰富多彩的印象,正如同一种活泼的想象力所呈现的那样。”(注:爱克曼:《歌德谈话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9月版,第147页。)在诗人意象思维的整个过程中,充满着的“表象”,都是具体的、形象的、生动的物质形态。如果说理性思维的材料是概念、观念与词语,那么意象思维的材料主要是具体的表象。不仅其思维的结果是具体的、可握的形体,其思维的过程,也是由种种具体的、可握的形体伴随。所以,意象思维方式与理性思维方式具有本质的不同。

所谓“表象”,就是客观物质世界中具体的形体在诗人头脑中的写照。所以,“表象”都是记忆性的,没有进入人的头脑的物象就不是表象。正如亚里斯多德所说:“显然,记忆和想象属于心灵的一部分。一切可以想象的东西本质上都是记忆的东西。”(注:亚里斯多德:《记忆和回忆》,载《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10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5年3月版,第196页。)如果把人的大脑比做一个海洋,那么表象就是周围世界在海中的倒影;如果把诗人的大脑比做一面镜子,那么表象就是镜子对世界的反映。诗人意象思维过程中,出现在头脑中的都是具体的、可视的、可听的、可触的形体,并且是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其间并没有什么必然的、理性的线索。诗人正是靠这种具体的表象来表现其发现的诗意与诗美。在诗人的思维过程中,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表象,没有离开那具体鲜活的对世界的印象。不管这种种表象与印象是什么时候进入诗人头脑,并存贮下来的,它们始终都是那么新鲜而富有艺术的魅力。

每一个人头脑中都有一定的表象,但只有艺术家头脑中的表象才是艺术性表象。艺术性表象是很有表现力的。美学家阿恩海姆说:“那些不具意识的事物——如一块陡峭的岩石、一棵垂柳、落日的余晖、墙上的裂缝、飘零的落叶、一注清泉、甚至一条抽象的线条、一片孤立的云彩或是在银幕上起舞的抽象形状——都和人体具有同样的表现性。”(注: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7月版,第623页。)可见,在诗人心灵中,一切事物都是诗人心灵的一部分,都是诗人用以表达自己心灵的元素。纯客观的东西也许是没有表现力的,但它一旦进入心灵和头脑,与主体相结合,成为主体的一部分,就有特定的意义。表象并不是自然与社会生活中客观存在的物体的原貌,只有进入诗人心灵与头脑的物体才有可能成为表象。但是,“表象”虽有表现性,却并不是“意象”本身,而只是意象思维的初级材料。由物象到表象,只是由外而内的表象储存过程;由表象到意象,是诗人将表象加以聚集、加工、改造,形成意象群,并最终呈现为一首完整的作品的过程。所以,表象是意象思维的基础。“表象”之所以成为意象的一半实体,也就是因为表象的这种符号化功能。

关于意象的来源,艾略特这样讲:“意象(即‘表象’—引者注)来自他从童年就开始的整个感性生活。我们所有人,在一生的所见、所闻、所感之中,某些意象(而不是另外一些)屡屡重现,充满着感情,情况就不是这样吗?”(注:艾略特:《观点》转引自《诗探索》1981年第2期,第104页。)这说明,意象思维中这些具体的表象,并不只是诗人眼前的景象,而主要是诗人记忆中的表象,只有诗人记忆中的表象才有可能成为意象。表象来自于客观物象,但已经与客观物象有了本质的区别。他还揭示了表象的象征性意义,只是在表象还没有进入诗中时,其象征意义不明显罢了。当表象进入诗人作品中表现为意象以后,符号化功能和象征意义就诞生了。

诗人意象思维过程中不只有情感,同时必须还有表象与表象的活动。情感对诗人来讲,当然是重要的、绝不可少的,但只有情感还不能产生诗。谢冕就说过:“感情是作为诗的生命从而体现诗的本质的;想象则作为诗的翼翅而赋予诗的生命以运动的形式。”(注:谢冕:《诗的技巧》序言,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年10月版。)情感作为诗的一层基石,如果没有“想象”的加入,也是没有力量的。想象也就是诗人意象思维中必具的一种要素。正因为有想象,诗人在进行意象思维时才有表象的涌现,也才可能选择表象、分解表象、改造表象与综合表象。这就是所谓的“自觉的表象运动”。诗人只有自觉的表象运动,才能让存储在记忆中的表象发生必要的变异和深化,表象才可能发展成为成熟的意象。表象和意象的区别就在于有无“生命的鲜性”。表象虽然已进入人的头脑,但还只是意象产生的基础,是物象的高级阶段和意象的初级形态,还不是意象的本身。只有当诗人在情绪的激荡之下,将表象进一步加工改造之后,才有可能上升为真正的鲜活无比的意象,才有主客交融之后新生命的产生。诗人抒情,表象必须上升为意象,才有力量。这是诗人、作家与一般的人表现其情感时的区别。心理学家滕守尧在《审美心理描述》中说:“艺术家在表现一种情感时,并不是像日常人那样,不由自主地将它发泄出来,在发怒时不一定是暴跳如雷,在欢乐时不必蹦蹦跳跳、手舞足蹈;而是首先进入想象境界,将情感化为意象,——如一幅画面、一种情景、一桩事件等等……表面上看去是在描述景物和事件,实则是表达自己的感情,或者对自己的内心情感进行解释和披露。”(注:滕守尧:《审美心理描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3月版,第173页。)在这里,最重要的就是强调“将情感化为意象”,这是诗歌抒写情感方式的至论。但是,“情感”本身不是具体的形体,纯粹的情感绝不可能化为意象,能化为意象的是表象,只不过在表象成为意象的过程中始终有情感的渗透。或者说,没有情感的作用,表象很难化为成熟的意象,而表象化为意象的过程也就是真正的意象思维的过程。

三、意象思维是一种始终伴随着丰富的想象、浓烈的情感与高亢的心灵状态的思维

意象思维过程中始终有浓烈的情绪、丰富的想象和高亢的心灵姿态,这从许多诗人的创作事例中可以证明。郭沫若在1936年回忆他创作代表作之一《地球,我的母亲》时说:“那天上半天跑到福冈图书馆去看书,突然受到了诗兴的袭击,便出了馆,在馆后僻静的石子路上,把‘下驮’(日木的木屐)脱了,赤着脚踱来踱去,时而又率性倒在路上睡着,想真切地和‘地球母亲’亲昵,去感触她的皮肤,受她的拥抱。”(注:郭沫若:《沫若文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6月版,第143-144页。)真正的诗人在诗兴发作起来的时候,的确有点像“狂人”。其实,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像屈原写《离骚》的时候,如果感情没有到达上天入地,与神鬼和动植物一起奔走那样一种境界,他绝对写不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样的千古绝唱。如果李白以常人心态来写《蜀道难》,也许写不出“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样的诗行。

诗人构思和写作的过程,都是意象思维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始终有浓烈情感的相随,并且都充满丰富的想象。诗歌创作过程中,一个意象与一个意象的相联,情感是意象之间发展的线索,而想象是意象提升的动力。当然,情感在诗中的表现有时比较冷,而有时比较热;有时比较外露,而有时比较内聚。想象的作用主要表现在使诗中的时间和空间感更加强烈,将意象与意象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大,从而开拓诗意诗美的空间。科学家的思维也可能有情感性、想象性,但那种情感和想象多半是一种外在的形态,不像诗人这样要投入到其中,形成一个焦点,并达到饱和状态。诗人意象思维过程中那种情感的集中性、强烈性、人格性、心灵化,想象的跳跃性、扩张时、时空一体性、光线与色调的生动性,感情与想象综合起来所形成的心灵的涌动景观,都是科学思维难以相比的。诗人的思维是一种与科学思维、形象思维不同的思维,这是一种神秘的、内外一体的、难以理清的、同时又引人入胜的、令人神往的思维方式。

四、意象思维是一种突发的、偶然的、间断地、跳跃的、顿悟的、无序的思维

意象思维的“顿悟性”,是指诗人在进行思维的时候,往往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这其中有不少因素是“灵感”的到来。灵感,是诗人创作诗歌不可缺少的一种心灵状态。如果没有灵感状态的出现,最好不要提笔作诗。有的人认为“灵感”是诗人独特的思维方式,曾经提出过“灵感思维”的概念。其实,“灵感”只是创作过程中的一种心灵状态,还不是一种思维方式。灵感,在小说与其它文体创作中,也经常出现。所以,灵感不是诗人所独有的一种心灵状态。但灵感的确让“意象思维”出现顿悟现象。在好些时候,灵感只是一个点,但诗意、诗美往往就在此时产生,意象也就在此时生成并得到发展。

当诗人处于一种灵感状态时,他的想象特别活跃,情绪非常高扬,感觉异常敏锐,体验十分真切,也就是常人所说的“高峰体验”。这时,也许在很长时间花了相当精力都难以解决的问题在一瞬间迎刃而解,思想完全打通了,创造力特别强烈。洛夫曾经这样讲到诗人的“神秘性”:“诗和艺术的创造是一种非常神秘的过程。诗人居然能把一些不相干的、平凡的语句,编制成一片动人的、非凡的、自成丘壑的奇景,使原来不美的世界变为美的,原来无情的事物变成有情的。”(注:洛夫:《现代诗二○问》,载《孤寂中的回响》,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81年7月版,第142页。)这是洛夫也是其他诗人诗歌创作时的真实情形,也就是诗人“灵感”到来时的思维状态。正因为诗人有了“灵感”,好像有神附体,诗人的力量变得非凡。但这种灵感并不是时常发生的,也不能持久,往往只是人生的一瞬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有的人一生也没有过灵感的光顾。意象思维的顿悟性也就是灵感状态的高峰性与瞬间性,是诗人思维过程中所产生的一个很短时间的创造力高度活跃的时段。

意象思维也具有一种间断性。意象思维不是像流水线那样的不间断,而往往像一条山脉在大海中起伏一样,有时显露出水面,有时又下潜到水中,在水面上看到的,只是一个一个圆圆的小山顶。这让意象思维产生一种跳跃性,正是这种跳跃性让诗歌带上了神秘性,产生了含蓄性与暗示性。诗歌意象的跳跃是来自于诗人意象思维的跳跃,如果诗歌意象没有跳跃,意象与意象之间就没有距离,那诗意诗美的时空就相当小或者没有。意象思维是一种非逻辑的、无序的思维。在意象思维过程中,意象与意象之间没有一定的逻辑秩序,完全是靠诗人的感觉与感情,其内在的走向是如何,就是如何的。间断性让诗的意象与意象之间产生脱节,给诗的读者以回味与探讨的时间与空间。

意象思维过程中往往有一种“突发性”,这也是“灵感”的发作。许多诗人都有这样的创作感受。德国诗人歌德说:“在做诗以前,我没有关于那样的诗的什么印象和预感,它们却突然侵袭我,要求我立时写成,因此我就觉得被强迫把它们当即本能地、做梦似地写下来,在这样的梦游病似的状态中,往往有这样的事:就是我的前面的一张纸,完全歪斜地摆着,到了统统写好了的时候,我才察觉。”(注:歌德:《论意义由精神世界产生》,转引自吕进《新诗的创作与鉴赏》,重庆出版社1982年10月版,第150页。)这种意象思维过程中产生的状态,无独有偶,郭沫若在日本读书写作《女神》时也有这种情形。他说:“我便作起诗来,也任我一己的冲动在那里跳跃。我在一有冲动的时候,就好像一匹奔马;我在冲动窒息了的时候,又好像一只死了的河豚。”(注:郭沫若:《沫若文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6月版,第106页。)诗意的来临事先是不通知的,也是没有预兆的,诗人什么时候能写诗,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这种突发性就是诗人意象思维过程中的诗意的闪光,是主观与客观相撞击冒出火光的那么一瞬。

五、意象思维是一种主客观交融的、不可重复的、综合性的、创造性的思维

意象思维虽然始终伴随着表象,但它不是一种客观化的思维;虽然同时伴随着诗人的感情与思想,但它又不单纯是一种主观化的思维。从意象产生的过程来看,每一个意象本身就是主观与客观的结合,既有主观的成分又有客观的成分。意象就是意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意象思维的结果是意象的产生、意象与意象富有张力的组合、诗意的丰满与形成。意象之所以有生命,就在于意象是主观与客观的交合,正如阴阳交合产生新的生命一样。意象思维过程中的主客交合的情形,是诗人的自我和外物的界限完全消失,自我没入大自然,大自然也没入自我,自我和大自然融为一体,一起发展,一块震颤。在意象思维中,“意”与“象”的交合也达到了这样一种境界。如果没有达到这样一种境界,那真正的诗歌意象是很难产生。当然也就不是真正的意象思维。意象与意象的组合之所以产生一首完整的、富有生命力的诗,是因为它本身是由一个个富有生命的意象所构建,这种构建本身,也是生命力的表现。

意象思维首先是诗人主体性的思维,离开了诗人的主体意识与主体的生命,就没有意象思维的存在,也就没有意象的产生,当然也就不会有诗的生命。诗人洛夫说:“诗,是一种生命的完成,始在其中,终亦在其中。可以说,诗是一个诗人本身的生命与他创造的艺术生命的统摄和融合,借主观的观点,并透过生存境况的各种样相来表现人的最深刻的精神内含,而这种内含往往是失败的和痛苦的,但经过艺术的表现后,这种失败和痛苦终于得以沉静和超越。”(注:洛夫:《魔歌自序》,台湾中外文学月刊社1974年12月版。)洛夫所强调的是他对于诗的认知,认为“诗是诗人生命的完成”。但其中讲到诗人的生命要“透过生存情况的各种样相”来表现,这生存境况的“各种样相”也就是意象的来源。意象思维如果离开了诗人的主体性,那是不可想象的。意象的发现之所以如此重要,也就是因为意象的产生是诗人的生命形式的产生,是诗人的创造精神的结晶。记得歌德说过这样一句话:“人每发现一个新的事物,就意味着在自我中诞生了一个新的器观。”(注:爱克曼:《歌德谈话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9月版,第207页。)而诗人在意象思维中产生的意象,也就是这样的新的事物,当然也就意味着诗人的新生命的诞生,是诗人生命形式的一种永恒的延展。

在诗人意象思维的过程中,如何才能做到主客交融?这就要求诗人在整个过程中,将主体对象化,细心地体验对象的一切,并将自我变成客体的一部分。也许正因为如此,诗人才是独立于常人之外的人。洛夫曾经这样描述诗人进行意象思维时的一种状态:“作为一个诗人,我必须意识到太阳的温热也就是我血液的温热;冰雪的寒冷也就是我肌肤的寒冷;我随云絮而傲游八方。海洋因我的激动而咆哮。我一挥手,群山奔走;我一歌唱,一棵果树在风中受孕;叶落花堕,我的肢体也碎裂成片;我可看到山鸟通过一幅画而溶入自然的本身;我可以听到树中年轮旋转的声音……。”(注:洛夫:《谁是清醒中的诗人》,载《洛夫诗论选集》,台湾开源出版公司1977年1月版,第123页。)诗人在创作时恐怕只有达到这种境界,才算是物我一体、主客一炉,新生命才能产生。意象思维之所以神秘,就是因为它才能达到这种境界。

意象思维是具体的、形象的、鲜活的生命思维形式,但意象思维过程并不排斥理性的加入,虽然这种加入是十分微弱的,有时却是十分重要的。表象思维是一种原始的思维,从具体的材料到具体的材料,从一个实体到一个实体;理性思维,是比较发达阶段才得到广泛运用的思维方式。这二种思维方式都有不可代替的特点与优势。意象思维正是择取了这两种思维方式的特点与优势,在更高程度上加以综合的一种艺术思维方式。

现代脑科学研究表明,人的大脑左半球区主要分管逻辑思维,右半球区主要分管形象思维。在两个脑半球之间,有两亿条排列得很规整的神经纤维,每秒钟之内可在两个脑半球之间往返传输四十亿次以上的神经冲动,两个脑半球共同进行思维活动。后者以具体事物及其属性的激素作为信号,如光线、声音、冷热等;前者以代表事物的语言、词作为信号。它们之间是相互传输信息,共同进行思维的。不同的人,由于个性不同、思维对象不同,就有一个以什么思维为主体的问题。“意象思维”是在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的基础之上,综合各种思维中适合于意象产生的优点,拥有高度创造性的一种思维方式。意象思维对于理性的加入,在诗歌创作的不同阶段有不同的情况。比如意象思维过程中,就存在着选择和简化的问题。因为不可能将意象思维中出现的所有的意象都写入诗中,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正如贝尔所讲:“没有简化,艺术不可能存在,因为艺术家创造的是有意味的形式,而只有简化才能把有意味的东西从大量无意味的东西中提取出来。”(注:贝尔:《艺术》,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9月版,第150页。)而这种简化,只有理性思维才能办到。越到后来,特别是在诗人对意象的呈现阶段,理性思维可以帮助诗人安排好诗歌意象的结构,让诗意得到更大程度的发展。所以,意象思维是一种综合性的思维。

意象思维还是一种不可重复的、创造性的思维方式。意象思维的不可重复性并不是说意象思维那种状态不可重复,而是指诗人具体的意象思维的某一过程和意象思维的成果是不可重复出现的。因为意象思维是一种独具创造性的思维,每一个新意象产生的过程都是一次性创造的过程,要求诗人运用自己全部的生命体验和审美功底才能成功。像艾青诗歌中的独特的太阳与土地意象是不可能批量生产的,无论经过多少代人也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外国。这我们还可以从小说创作得到说明。如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之后,不知出现了多少《后梦》和《续梦》,但没有一部能与《红楼梦》相比。意象产生于诗人的意象思维,意象不可重复,那么意象思维也具有不可重复性,这正是每一次真正意象的产生好比人类诞生了新的器观说法的内在因由。

意象思维是不同于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的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虽然自古有之,但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我们将其上升到一种理论的高度并加以系统的论述,相信能引起诗歌界的关注。如果能在学术界引起讨论,并且成为诗人进行诗歌创作的一种自觉意识,成为诗人们的一种人生方式和写诗信仰,那诗坛一定可以出现更多富有生命力的真诗。同时,也可以让我们对于诗歌本质的认识上升到一个新的理论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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