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与反神话写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神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内容摘要 为了不再误解一种有个性的写作状态,本文试用“反神话”替代“新写实”、“新历史”来解读池莉。在池莉的小说世界里,现世关怀取代终极关怀、权威价值而成为唯一的言说之物,这即是“反神话”写作的应有之义。
关键词 反神话 平民叙事 现世关怀 解构 新权威主义
池莉被评论家们定为创作的“新写实”、“新历史”代表人物之一由来已久,事实上,池莉的小说遵循独特的创作观,两“新”之于她完全是一种或深或浅的误解。这种误解随处可见,比如,“新写实”和“新历史”异口同声地强调零度状态的叙述情感以及完全淡化的价值立场,但在池莉的小说世界里,感伤温情替换零度冷漠出场,权威价值被消解的同时平民价值突兀出来。为了不再误解一种有个性的写作状态,在这里,我冒险用“反神话”写作界定池莉。但愿这样能读解出真实的池莉——
一、语域界定:神话写作与反神话写作
几乎当下所有的写作状态都可粗略区分为神话写作和反神话写作。神话写作模式和反神话写作模式体现着大异其趣的精神境界。在神话写作者那里,世界顺理成章的被规化为此在/彼在、现象界(现实世界)/理念界(理想世界或者说神话世界)。其中现实世界是粗糙变动、支离破碎的,因而最终该否弃与超越。人存在的价值一再被探寻;艺术直指向人类永恒归宿,唤起对那个澄明欢悦神话世界的记忆。当代小说家中,张承志、史铁生因秉有中国人少见的宗教情怀而当之无愧地推为神话写作典范。在终极关怀、家园意识之外,形上寓言也是神话写作的亚主题,因此我还可以很大胆地将余华、苏童、格非等并入神话写作者群落。
反神话写作者拒绝世界的形上/形下两分法,人现世存在的价值是不证自明的,问题在于如何把握现实,活出意义。因此,所谓超越,所谓升华,都是虚妄不实的,他们表现出了逼近生存现实的巨大勇气。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神话不仅是天堂、形上、寓言的同义语,也是神圣、权威或理想的近义词。因为,有些精英们,他们终身都在构造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之物,这种神圣之物除了可以是天堂、理念或寓言,还能是主流意识形态推论下的政治真理或救世思想。不论是前者抑或后者,神圣之物因被要求去信奉、膜拜和追求,而成为一种人造神话。为此,神话写作至少应包括形上言说和政治真理、救世理想言说(这种言说的主体都是具有强烈“牧民”意识的知识精英)一本文也正是在这一意义层面上使用神话写作。
与一再被人认同的神话写作分庭抗礼,反神话写作者不仅要消解被认为是虚设的神话或神圣,而且要努力营建一现实的,符合自身利益要求的价值网。池莉和王朔堪称此中代表。他们全然拒绝神话和神圣出场,现世的苦怒与哀乐、笑容和泪水象色料充斥于油画画布般泛滥于文本。其中,王朔的世界是欲望燥动、堕落虚无;不同于这种市井狂欢,池莉的世界则承载生之艰辛、生之欢愉,深情和批判。
当然,神话写作与反神话写作在旨趣上的分离必将极鲜明地流露在语言叙事及价值取向等方面,这些都将在下文具体展开池莉反神话写作特色时随机提及。也许神话写作与反神话写作并不具备实在意义,它仅仅是笔者满足话语冲动言说池莉的一个楔子。
二、语言层的反抗:平民叙事
一定的写作机制总关联一定的语言策略,具体在小说这种叙事性文体里就是包括修辞、语体选择、故事处理及价值偏向等在内的叙事手段。为了直呈那个超验的神话世界,神话写作者大肆挥霍想象,泛滥象征、隐喻等修辞手段,把语言打扮成复指、隐义的“神性”语言,随之,神话写作者竭力升华故事为寓言或神话,因此故事往往游离于现实,仅是对现实人物的写意化处理,故事人物往往也是对现实的符号化或象征化处理。所有这一切流溢于文本就倾注出一种神话价值观念——对神话世界的迷恋,甚至还包括对历史、现实、未来的永久形上解说。
反神话写作不再让语言负载形上言说意味,他们让语言保持最纯粹的单义状态,反象征,反隐喻;让故事仅仅是故事,真实逼近现世生活场景,让人物成为写实化甚至典型化的形象。由此他们言说出了对当下生存现状的态度。
池莉小说的反神话性极为明显,她说:“我的小说还远不够形而下,还不够贴近生活本身”。①这看似赌气使性,实则反映了一种富有鲜明反叛个性的写作态度。反神话叙事具体在池莉这里就是平民叙事。我们可以在池莉文本中随意挑选一段分析这种平民叙事——
儿子挥动小手,老婆也扬起了手。印家厚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汇入了滚滚人流之中,他背后不长眼睛,但却知道,那排破旧老朽的平房窗户前,有个烫了鸡窝般发式的女人,她披了一件衣服,没穿袜子,趿着鞋,憔悴的脸上雾一样灰暗,她在目送他们父子,这就是他的老婆。你遗憾老婆为什么不鲜亮一点吗?然而这世界上就只她一个人在送你和等你回来。(《烦恼人生》)
池莉偏爱民间语体,象这里,“儿子”、“老婆”、“鸡窝般发式”、“趿着鞋”、“灰暗”、“鲜亮”等,一律是城市口语和日常用语;所有的词语都表现出惊人的透义性(反多义、反复指喻义)。我们无法找到语言对“造句运动/逻各斯启示”的双重承诺,最纯粹的语言状态与最纯粹的生活状态达成了共识。
池莉小说还严格遵循一种“民间叙事格”,遗弃倒叙和插叙,依照时间流程叙事,尽力把故事处理成粗粝的生活流。值得注意的是,书写粗粝生活流的池莉决不是“零度情感介入”的“新写实”操作人;恰恰相反,她竭力“代拟”小说人物传达对生活细节的领悟和感受——小说中不再是全知全能的作者在向人们客观地讲述生活故事,而是佯装无知的作者把她的人物推向前台,让他们自己向读者披露他们的内心世界。这种代拟叙事机制在池莉文本里比比皆是,仍以刚才所引《烦恼人生》一节为例。这一节是写印家厚清晨出门上班的情景。除了头两句是必要的交代外,以下有关印家厚的妻子的“晨妆”和“送别”,都不是作者的客观描写,而是依托印家厚的主观感受。这些极富感受性的叙事话语是池莉的作品最能动人之处。它不是静态的心理描写,也不是自在的意识流动,而是作者代拟的一份印家厚对于妻子的感受记录。这种“代拟叙事”使池莉隐藏在经验主体背后,看似客观,代人说话,实则将自己的魂灵附在人物身上,一旦毛茸茸的本真生活逼现出来时,世俗平民的感伤与温情也随之浮动在反书面化的民间语言流里。
为了维护读者耐心,关于池莉小说的平民叙事这里就不再赘言。需要强调的是,这种平民叙事不再象神话写作那样高举拯救、超越或启蒙、劝诫的大旗,它极力拒斥远离生活经验形态的神话想象,想象遗失之后,生活被还原出来。
三、想象遗失与生活还原:现世关怀
池莉的反神话写作遗失想象,还原生活,因而它只以现世关怀作为唯一的写作品格。现世关怀的写作品格在池莉那里是非常自觉的,池莉自己说:“中国文人是有模式的,……他重在精神,自感是名士是精英,双脚离地向上升腾,所思所虑直指人类永恒归宿,现实感觉常常错位。我以为这便是成为匠人的精神基础,可我是绝对不愿意做匠人的。”不屑做匠人的池莉屏蔽了艺术与生活的最后界线:“只有生活是冷面无情的,它并没有因为我把它编成什么样子它就真的是那种样子。”②
艺术应该生活化,艺术应该关怀现世,因此池莉把视域投射在风俗人生上,作为凡俗世人生存的时空背景,现实和历史都在关照之列。关照现实,便有了关于市井平民生存现状的《烦恼人生》、《你以为你是谁》和《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关于婚姻爱情的《太阳出世》、《不谈爱情》与《绿水长流》;关于事业,文化人生活态度的《白云苍狗谣》、《滴血晚霞》及《细腰》。关照历史,便有了关于历史与人的《你是一条河》、《凝眸》和《预谋杀人》。这几乎是平民的全部生活场景,在现实/历史、进行时/过去时的写作维度上,池莉将之凝聚为“烦恼人生”与“深情人生”。
烦恼源于生存受到挤压的尴尬现状。印家厚的烦恼里既有房子、儿子、票子,也包括妻子在内,琐碎延展尽了生活的全过程,无法摆脱甚至无法延喘。陆武桥则把历史过渡时期产业工人的生存困境推到了极致,请看他讲给宜欣的一段——
陆武桥说:可是我们没有时间表。我们抓不住时间这个玩艺!我想念书,它搞文化大革命,我想上大学它搞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当了光荣的工人阶级它推崇文凭,我去读电视大学挣了文凭它搞改革开放。我结婚之前,姑娘要求我是党员和有大专文凭,结婚之后却要求有钱有权力,当我有了钱的时候老婆早跑了!你知道吗?我多么想抓住这青春还没有消尽的岁月,哪一天跑得远远的,和你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穿自己想穿的衣服,逛自己想逛的大街,吃着羊肉串看戏似的观赏一个疲于奔命的餐厅老板的人生!(《你以为你是谁》)
在一个有着三代工人血统的光荣家庭,他必须赡养老人,照顾弟妹,妥善处理姐姐的婚姻……社会定位给陆武桥一个角色,让他有太多不可推卸的责任,社会挤压他让他疲于奔命。在这里陆武桥差不多是在代表一个阶层,一代人向社会抗议和要求权利。但抗议终归无用,生之尴尬始终是一种既定事实,无法更改。面临尴尬,个人的力量格外渺小:“你以为你是谁?”当平凡人在繁琐流变中寻找不到自身位置时烦恼便油然而生。
烦恼终归是烦恼,市井平民却又出人意外地执着现实人生:“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完全可以借池莉的一个小说篇名概括市井平民对人生的深情热望。无论是在印家厚、陆武桥、猫子还是在“中国母亲”辣辣身上我们都能看到这种深情。池莉还时常张扬一种深沉刚健的生活态度,如《太阳出世》中,新生婴儿朝阳的诞生改变了混混沌沌的青年父母赵胜天和李小兰,他们不断地走向新生活,“太阳出世”似乎就是这种新生活的最佳暗示。
四、解构神话:嘲谑与重估一切
池莉在现世关怀中梳离出了一种平民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是平民存在意义的自我认同或自尊积累,它在平民对抗生存挤压的过程中萌发,在对虚假神圣的嘲谑解构中正式确立。
嘲谑直接指向文化人,因为他们时时代表一种伪饰的生活秩序。《一去永不回》写一个女孩子温泉的成长过程,她的成长是在背弃知识家庭虚伪教养以及对抗外在庸俗观念中完成的。为了得到所爱的人——李志祥,她强大而工于心计,行为果敢得令人羡慕。《你以为你是谁》中的李老师刻画得很有漫画味,却丝毫不失真实感。他应该是某一类人格分裂知识人的典型。他因为无力在世俗生活中争当弄潮好手,所以尽力揶揄世俗生活;因为无力改变生活现状,所以为自己坦然生活其中寻找高尚的精神动机。在陆武桥映衬下,其形象格外滑稽萎缩。此外,我不能不提及《滴血晚霞》还有《细腰》。小说很美,极力赞赏一种文化人淡泊的人生态度,所谓“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小饮。”唯独在这里,池莉才隐去了嘲谑,表现出对文化人的温情——或许淡泊也算一种平民生活态度吧。
嘲谑消解了知识“精英”趾高气扬的“牧民”意识,平民的自我肯定就在这种消解中得到张扬。嘲谑和解构都出于平民睿智自信的心理机制,嘲谑时的池莉有卢梭反贵族时的高傲,解构时的池莉更有尼采渎神时重估一切的勇气。重估一切是在对历史神话和爱情神话的双重解构中完成的。
历史神话是一种主流意识形态下的政治真理叙事,池莉竭力游离于这种模式之外恣意伸展。在她,历史更多的只具有题材意味,仅仅是现实的投影与延伸,因此,不再是历史发展的趋势言说而是平民生存状态的开拓成为“新乡土历史”写作重心。《预谋杀人》是一个关于复仇的传奇故事,可读性很强。王腊狗的一生贯穿于复仇的单纯冲动,这种冲动偏狭得几乎无法理喻,而复仇的大计又总在无限逼近目标时莫名其妙地流产。谋杀的冲动和复仇的未遂似乎都源于冥冥中的某种宿命,某种偶然或必然律,个体的生命历程因此而显出无奈悲怆甚至无意义。
池莉站在远离主流意识的地方关注平民的生存状况,抒发平民的生存感喟,在她不动声色的讲述里,历史神话一再被消解。仍以《预谋杀人》为例,王腊狗参加了王劲哉部队,伪军和农运,其个体的生命历史与宏观的社会历史相重叠。王腊狗一生的经历与他的想头(复仇)分不开,虽然参与了中国历史的系列变动,但参与运动纯粹出于个人复仇需要,决不是为中国历史的发展。历史运动充其量只是个体“理性的狡计”,池莉对历史的这种平民阐释对元历史观——元历史观极力赞颂中国农民作为历史动力的神圣——无疑是一个绝妙的嘲讽。
总之,池莉的“新乡土历史”里人替代历史成为言说对象,值得人回味的是,一旦历史被忽略为人存在的布景时,历史竟又真实地呈现出来。《你是一条河》中的苦难、荒诞岁月连同刚毅、粗俗的“中国母亲”辣辣、《凝眸》中苏区工农割据政权内部的右倾屠杀以及人性之恶……这些事实的真实性都令人无庸置疑。有时候,平民眼中的历史更象历史,更值得人反思。
“我的文学创作将以拆穿虚幻的爱情为主题之一。”(《请让绿水长流》,见《中篇小说选刊》1995年第1期)池莉郑重其事地宣布。《绿水长流》讲述了六个精致的“爱情”故事,也唯独这一次,池莉出人意外地摆脱了平民叙事惯用的罗嗦,把文本处理成难得的简洁。“不谈爱情”。“上天好象并没有安排爱情。它只安排了两情相悦。是我们贪图那两情相悦的极乐的一刻天长地久,我们编出了爱情之说。”(《绿水长流》)……池莉把爱情阐释得冷静而残酷。面对这种不得已的残酷,我已经完全丧失了复叙那些诱人故事的勇气。
五、文化镜像:价值多元和新权威主义
平民写作源于对中国现时社会图景的真切体认。池莉说,贵族早就灭绝,苦难和抗争构成我们这个平民国度的复调,除了脚踏实地关怀现世国民平民,我们还能干什么,还需要干什么呢?强烈的现实关怀精神使得池莉的小说文本成为一种绝妙的文化文本。除了生存挤压,历史转轨等,池莉小说所折射出的文化镜像至少还应包括价值多元和新权威之争。
价值多元出现在经济体制改革的时代,经济关系的变化引起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不再有一种价值处于主导地位,所有的价值都出来言说,相互抵牾,争当新权威。由于池莉刻意张扬的是纯粹的平民价值立场,因此文本中价值多元的时代信息是通过平民价值对非平民价值的嘲谑解构表露出来的。有关嘲谑解构的内容前面已作分析,这里就不再赘言。
池莉要求一切都应在平民价值网上得到重新定位。由此,我敢肯定,她一定把自己打扮成了新权威。对中国社会的透视使她拥有作新权威的某些优势;当然,池莉的平民角色认同使她本能地过分偏爱平民而忽略批判其劣根性,再则,池莉机警的嘲谑解构中似乎也带有某种反理性的情绪。
最后,我必须强调的是,池莉自信十足的写作状态宣布了神话写作整合权力表达链的断裂。神话写作不再能规范一切,同声合唱为众声喧哗取代,所有的表达都登场了,所有的话语都梦想劫持更多的疆域——这些冲撞中的话语至少应包括平民的生存言说,主流意识形态下的政治真理言说、救世理想言说,以及文化精英们的形上超越言说。这种大无畏的劫持活动发生在价值失范的文化背景上,预示着一个多元宽容时代的到来。众声喧哗毕竟很好,我们还能奢求什么呢?
注释:
①邱胜威《走近池莉》,《写作》1995年第1期。
②池莉《写作的意义》,《文学评论》199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