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认知加工和逻辑规则的语义进化_语义分析论文

基于认知处理和逻辑规则的语义演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语义论文,认知论文,逻辑论文,规则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众所周知,词语常常具有规则多义性(regular polysemy)。它们在共时平面的规则多义性往往是其语义发生规律性历时演变的结果。而且,如果某种规则多义现象不仅存在于一种语言的不同词语之间,而且存在于不同语言的对应词语之间,则它很可能跟全人类共有的认知处理或逻辑运算机制有关。本文尝试以词语的规则多义性为主要研究对象,透过词语的规则多义性洞察其语义演变规律及词语发生规律性语义演变的语法后果——词汇化和语法化,进而揭示作为语义演变认识论基础的认知处理和逻辑运算机制。本研究将展示:第一,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可能会发生变化,认知处理和逻辑运算能力也必然会得到提高,必然会发现外在事物之间的一些新关系,并最终通过词语的新义跟旧义之间的联系使之固定下来。第二,形式逻辑的很多定理是词语意义演变规律的直观表示。本文所用语料均随文标注出处。未标注出处的,为笔者自拟。

2.理论背景

本文倡导一种基于认知的(cognition-based)、动态的(dynamic)、对语境敏感(context-sensitive)的语义研究路子。该研究路子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还只见于瑞典等少数国家的学者(如Allwood)的研究中。20世纪90年代起,因认知语言学中长于处理话语义的心理空间理论(后来发展为概念合成理论)学派的语义构建论兴起,该研究路子始渐受学界注意。其特点就是:把意义和概念基本看作认知现象,而不是看作静态存在,主张从对信息的认知处理操作角度来研究意义,认为意义取决于对语境敏感并利用语境而进行的认知操作。本文尝试探讨这些认知操作背后的逻辑运算机制。

3.基于认知处理和逻辑规则的语义演变

认知语言学研究表明,认知主体对同一事物采取的观察视角(perspectivization)不同、关注侧面(profile)不同、心理扫描方式(manner of scanning)不同、认识场景的精细化程度(specificity)不同,会得到不同的识解(construal)结果。比如,U-A=(即:从全集U中减去其真子集A,得到A的补集)这同一种集合运算,若把“得到”感知为前景,把剩余部分感知为背景,则认识到的是对的限定(restriction,意即只有中的个体才具有某属性),即把考察范围从全集缩小到上。若把“减去A”感知为前景,把其余部分感知为背景,则认识到的是对A的排除(exclusion,意即除了A中的个体以外的个体都具有某属性)。可见,限定和排除是同一认知框中两个相对的侧面,正如给予跟接受。它们彼此伴随,对的限定总是伴随着对A的排除。排除义和限定义相对立的概念基础是[前景-背景]配置方式发生倒置而引发的凸显侧面的不同。“限定-排除”的对立为部分限定义词语(如汉语“只是、但(是)”、英语“but,only”)在[整体肯定+局部否定]或[整体否定+局部肯定]语境中语法化为转折关系连词(详见§3.3)提供了认知和逻辑基础。识解方式不同导致认识不同的现象在语言里的反映是,有些多义词其不同意义之间的差别本质上是选择的视角、凸显的认知侧面、采用的扫描方式、认识精细化程度等的差别。下面详细论述。

3.1 限定与排除:基于[前景-背景]倒置而发生的语义演变

先看汉语史上“无非”的语义演变。据《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现代汉语八百词》,“无非”在现代汉语中是个限定义范围副词,犹“只,不过,不外乎”。例如:

(1)院子里种的是凤仙花。

上例中“无非”把具有“院子里种的”这种属性(记为P)的个体(记为x)限定在了凤仙花这个集合中。但“无非”和“莫不、无不、莫非”一样,原本是跨层组合。例如:

(2)伯乐学相马,所见马者,诚乎马也。(《吕氏春秋·季秋纪》)

(3)普天之下,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

例(2)中“所见无非马者”的断言义是“所见到的没有不是马的”(即:所见到的不是马的事物是没有的),推论义是“所见到的都是马”。例(3)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断言义是“普天之下没有不是王土的”(即:普天之下不是王土的地方是没有的),推论义是“普天之下都是王土”。所以,上两例中“无非、莫非”可用“皆、均”等统括性范围副词替换。因此,“无非”从跨层组合词汇化为范围副词的过程(即:没有不是>都)也是其语义中推论部分跃升为断言部分的过程。词汇化以后,“无非”的意义又继续发生演变(即:都>只)。该演变以限定算子和全称量词转换律为逻辑推导机制(详见3.2)。这里我们主要关注“无非”经历的第一步语义演变。为便于说明问题,现将例(2)的真值条件义表示为如a所示的逻辑公式①。对a进行逻辑运算可以得到b。

a.x[(xH) & Be_Seen(x)] b.x[Be_See(x)→(x∈H)]

从a到b的逻辑运算正是“无非”发生第一步语义演变所遵循的逻辑机制。可见,“无非”中的“无”本表示“不存在”,编码的是逻辑式a中的“”,“非”表示“不是”,编码的是逻辑式a中的“”,起排除作用②。把个体x排除出集合H,就是把当前谈论话题限定在H的补集()中。而属于的x是不存在的。换言之,在例(2)中,所有具有Be_Seen(即“为伯乐所见”)这种属性的个体都属于集合H(即:都是马)。这样,词汇化以后“无非”编码的就是公式b中的全称量词的意义了。总之,“无非”以对排除式的否定来达到总括(从而进一步达到限定)的目的。其语义演变可以综合表示为:~排除→总括→限定。

古汉语“非x即/则/而y”也是用排除式来表示限定义的。其中的“非”也表示排除。整个格式把当前论域限定在了x和y上。比如,下几例中“非x即/则/而y”都可以替换为“唯x、y而已”(在例(5)(6)中甚至可以进一步替换为“皆x、y”)。

(4)齐国诸公子之可辅者,公子纠小白也。(《韩非子·说林下·第二十三》)

(5)……然且语而不舍,诬也。(《庄子·秋水》)

(6)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豆。(《战国策·韩策一》)

现代汉语中有一种特殊“除”字句。它也是通过对排除式的否定来达到限定和总括之目的的。比如,例(7)、(8)中“除了”引导的项目跟“除了”分句的后续分句所示项目基本或完全相同。因此,例(7)其实是说“除了萝卜白菜,别无他菜”,例(8)其实是说“除了写文章,别无他事”。换言之,吃的只/全是萝卜白菜,做的只/全是写文章。

(7)这几天在西区食堂吃的萝卜白菜,就是白菜萝卜。

(8)小王这个把月写文章,还是写文章。

上文关于汉语“无非”、“非x即/则/而y”和特殊“除”字句的讨论表明,限定义可以用排除式来间接表示。反之,排除义也可以用限定式来间接表示。换言之,排除操作不仅可以用排除算子“除”等来实现,也可以通过对限定式的否定来间接实现,因为限定的反面就是排除。比如,古汉语“非特、非直、非但、非独、微独、不独、不徒”、现代汉语“不但、不仅”都是从限定义词语“特、直、但、独、徒、仅”的否定式(记作[Neg+only])演变而来的。在[Neg+only]结构中,only表示对A的限定,在only A外再加上否定算子Neg,就执行了限定运算的逆运算(即排除运算)。所以,整个结构[Neg+only]可以替换为排除算子“除却、除了”。比如,下例中“不但”可以替换为“除了”。

(9)他不帮忙,还站在一旁说风凉话。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英语排除义连词unless也遵循类似汉语“不但”等词的演变路径(~限定→排除)。unless本源自on lessthan,而on less than仿自法语à moins que。例如:

(10a)可译作:除非我们帮他,否则杰克会失败。其逻辑式是(10b)。在(10b)中on意谓“当且仅当”。整个逻辑式表示“杰克不至于失败,当且仅当我们帮他”。经过从(10b)到(10a)的重新分析,表限定的on和表否定的less than形成的跨层组合on less than逐渐词汇化为排除义连词unless。汉英跨层组合“不但、不仅”、on less than的连词化表明:用限定算子的否定式来表示排除意义的语用法一旦因为高频出现而被固化下来,就会引发原限定算子所在的整个结构或结构中部分常项的词汇化。

正是因为排除和限定是伴随关系,汉语“除非”虽因含有排除义语素“除”而直接表示排除(见例(11)),但间接表示限定(即“只有”义,如例(12))。所以,在(13a)中“除非”尽管字面表示排除,但实际表示对条件的限定。(13a)和(13b)真值条件义相等。

(11)一杯酒,何物更关身。(白居易《感春》)[表排除]

(12)黯乡魂,追旅思,夜夜,好梦留人睡。(范仲淹《苏幕遮》)[表限定]

(13)a.下雨,我才会请假。≡b.下雨,我才会请假。

吕叔湘(1990)分析说,“除非”大概是由“非……不……”格式里的“非”和“除……外”格式里的“除”这两个词凑合而成。该分析表明,在跟“除非”分句搭配的分句中应当有跟“除非”相呼应的否定词。事实确实如此。例(13a)也可以表述成:

(14)下雨(),我会请假()。

上例中“除”和“非”,作为起排除作用的算子(exception operator),共享一个操作对象,即所示命题“下雨”(记作);否定算子“不”操作的对象是所示命题的逆命题,即“我会请假”(记作)。由于“除”和“非”都起排除作用,共享一个操作对象,因而可以去掉其中一个而不影响句义的表达③。换言之,例(14)可转换成“除了下雨之外,我不会请假”或者“不是下雨,我不会请假”。可见,“除非”中的“非”只是排除标记而非否定算子。那么,为何(13a)和(13b)真值条件义相等呢?因为“除非”中的“非”在起初确实是个否定算子。“除非”本表示“如果排除了,则非”,即“如果不就不”。其逻辑式可表示为:。根据假言易位律,该式可化简为:。代入上例,该式表示从知道“我请假”一定可推知“(天)下雨”。换言之,要我请假必须天下雨,因而“下雨”是“我请假”的必要条件。而汉语表示必要条件的优选句式是“只有,才”。因此,例(14)可转换为例(13b)。若把例(14)的前半句和例(13b)的后半句糅合在一起,就会形成例(13a)。简言之,“除非……才……”是“除非……不……”和“只有……才……”发生句式糅合的结果。最能说明该糅合过程的是:

(15)曾经沧海难为水,巫山云。(元稹《离思五首(其四)》)

(……除了巫山的云,其他云都不是我梦中的云。)

巫山(之云)(是)云。→巫山之(才)是云。

限定与排除的伴随关系在外语中也有丰富的表现。比如,英语中but除了起限定作用,表示“只、仅仅”义,还起排除作用,表示“除了”义,犹outside,except。试比较:

(16)He hopes that lasted a moment.(他希望那件事仅仅持续了片刻。)

(17)Everybody left John.(除了约翰,每个人都走了。)

据Maurice(1992;17)考察,but在古英语中写作butan,先是表示排除义。此义but在现代英语里仍然常用,如例(17)。后来才从排除义用法发展出限定义用法,如例(16)。but等词语表示排除的用法逻辑上叫“补集用法”(complement usage),因为but等词语引出的一定是全集U的某子集A,“U but A”表示A在U中的补集。因此,当句中缺少全集U时,句子不能成立。试对比例(17)与下例:

(18)*Some/Many of the people left but John.(除了John以外,有些人/很多人走了。)

正是因为限定和排除是伴随关系,限定义词语和排除义词语经常共现以至最终词汇化为一个整体,比如古汉语中的“除唯、唯除、只除(非)”等。请看④:

(19)杨春问道:“如何苦计?”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水浒传》第二回)

(20)朱仝……说道:“保正,……你不可投别处去,只除梁山泊可以安身。”(同上,第十八回)

(21)得这三个人,方才完得这件事。(同上,第十四回)

(22)这里都不是正路,东南有一条大路,可以上去。(同上,第三十三回)

又因为排除义常由否定词来编码,因而限定词常可以(甚至必须)和否定词共现,以致两者最终词汇化为一个词语(Maurice,1992;19)。限定词和否定词共现普见于英、法、意、日诸语中的否定羡余(negative redundancy)结构。下面先讨论英语中的情况。英语中but的限定作用带来的副效应(即排除义)可通过显性符号nothing来编码,也可不编码。如:

(23)He is(nothing)but a child.(Knig,1991;99)

(直译:他除了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是。意译:他无非/只是个孩子。)

但是,对于法语、意大利语和日语里的很多限定词来说,其限定作用带来的排除效应必须诉诸语言编码,因而这些限定词必须与否定词共现,构成否定羡余结构。法语“ne……que,rien que”、意大利语“non……che”、日语“しか(sika)……ない(nai)/ありません(ari masen)”都是否定羡余结构。例如:

(24)法语:

a.Cela ne faisait que commencer.(这只是个开始。)

这 否定 是-过去式 只 开始(Knig,1991;99)

b.J'y vais avec elle,rien qu' avec elle.

我-将来时 去 伴随介词 她否定 只 伴随介词 她

(我将和她一起去,只和她一起去。)(《罗贝尔法汉词典》,第993页)

(25)意大利语:

a.Non ha comprato che un libro.(他只买了一本书。)

否定 完成体 买-过去式 只 不定冠词 书

b.Non ha comprato se non un libro.(他只买书了。)

否定 完成体 买-过去式 只 否定 不定冠词 书(Knig,1991;99)

(26)日语:

a.象は 暑い 国 に しか ない。(象只有在热带国家才有。)

象-话题标记 热-连体形 国家 -在 只 否定(杨诎人等编《现代日语语法》第118页)

b.彼は 普通 の 人間 で しか なかつた。(他只是个凡人。)

他-话题标记 普通 领格标记 人 是 只 否定-过去式

(李强等编著《大学日语》第316页)

例(26)中的否定词“ない”或“ありません”在句中不表示否定(而表示排除效应),对句子的真值条件义没有贡献,翻译时应当不译。其强制出现纯粹是为了跟前面起限定作用的副助词“しか”和谐,以彰显“しか”的限定作用带来的副效应——排除作用。例(24)(25)所示法语、意大利语中的否定羡余结构可以作类似分析。

综上所述,汉语“除非”和英语but从排除义演变出限定义是其语义中边缘意义上升为核心意义的过程(关于[核心意义-边缘意义]交替理论/Core Meaning-Peripheral Meaning Alternative Theory,详见Bybee等,1994),它是以认知上的[前景-背景]倒置为基础的。这跟“无非”从对排除义的否定间接引申出限定义、古汉语中“除唯、唯除、只除(非)”的出现、外语中否定羡余结构的出现一样,本质上都是限定和排除的伴随关系的语言映照。

3.2 限定与总括:基于限定算子与全称量词转换律的语义演变

限定就是把具有某属性(记作P)的个体限制在一定集合内。那么,反过来说,则属性P适用于该集合内的所有个体。比如,“傻子才信你”与“信你的是傻子”真值条件义相等。因此,Horn(1996)把限定算子“only(只)”称为“倒置的全称量词”,意即把全称量词的量化对象与核心部分互换位置后,全称量词要改成限定算子。“All Bs are As≡Only A is B”这种逻辑推理为词语从限定义引申出总括义,或从总括义引申出限定义,以及限定算子与全称量词的共现提供了逻辑基础。下面择举数种现象以资佐证。

现象一:古汉语里有些限定义副词在特定语境中被有些辞书释出总括义,有些总括义副词在特定语境中被有些辞书释出限定义⑤。前者如王瑛(2001;234)释“”为“又犹云总”。《诗词曲语词汇释》卷三释“只在”为“犹云总在或如故也”。后者如刘淇《助字辨略》卷二释例(27)中“专”字为“犹云全也,与独字义别。”

(27)方丈方面各五千里,上专是群龙所聚……(东方朔《十洲记·方丈洲》)

虽然我们似乎不能像葛佳才(2005:133)那样说范围副词“专”已经从限定义引申出了总括义,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特定语境中,范围副词“专”的断言意义(即限定义)可退隐为边缘意义,而其推论意义(即总括义)可临时跃升为核心义。换言之,至少可以说范围副词“专”在历史上曾经表现出从限定义引申出总括义的倾向。例如:

(28)一洲之上,是林木,故一名青丘。(东方朔《十洲记·长洲》)

(29)其言商鞅、韩非之语,指意放荡,颇复诙谐,辞数万言,终不见用。(《汉书·东方朔传》)

例(28)中“专是林木”的字面意义是“只有林木”义。但是,跟整个语境协调的当是从“只有林木”义推导出的“全是林木,林木很多”义。正是因为“全是林木,林木很多,林木青绿”,整个长洲才名之为“青丘”。例(29)是说东方朔说的都是像商鞅、韩非那样“指意放荡,颇复诙谐”的言论。句中“专”的意义可作类似分析。

现象二:古汉语中限定义范围副词“但”在特定语境下可解读出总括义。试比较例(30)(31)和例(32)(33)中的“但”:

(30)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见老弱及赢畜。(《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31)我州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也。(《三国志·蜀书·张飞传》)

(32)何日静,尽日狂,行处酒债寻常。(《贬夜郎》第一折)

(33)则见脂粉馨香,环佩丁当,藕丝嫩新织仙裳,风流都在他身上。(《玉镜台》第一折)

“但”在前两例中表示限定,在后两例中表示总括(即“凡,所有”义)。正因为“但”在特定语境下可解读出总括义,它才能与全称量词“凡”共现并词汇化为一个条件连词。

现象三: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净”兼表限定义和总括义(沈家煊,1999:112)。例如:

(34)顾着说话,忘了时间了。|前排票已经卖完,剩下后排的了。[表限定]

(35)不能听你一个人的,还要听听别人的意见。[表限定]

(36)书架上是科技书刊。|这一带是稻田。|他说的是废话。[表总括]

(37)别打枪,是自己人。(杨朔《百花山》)[表总括]

现象四: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全”有时可以表示限定义,犹如“只、光”。例如:

(38)要说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啊,打《小铃铛》之后,剩下变形金刚了。(《编辑部的故事》)

(39)不要说外国银行没他美元,就是国币存款他也没有,靠薪俸养家。(《追求》,1994年12月

现象五:普通话中起统括作用的范围副词“都”在方言中演变出了限定作用。例如:

(40)家里你一个人怎么行啊?(电影《唐山大地震》人物对话)上例中“都”表示“仅,只”义。正是因为方言中的“都”和普通话中的“就”均有限定义,方言中的“都”就可以因袭普通话中的“就”的多义模式而生出新义。例如:

(41)大悲能受,大喜能受。(电影《唐山大地震》人物对话)

(42)你要不愿跟我在杭州住,我给你买房子。(同上)

(43)前面那路口原来是咱家,现在盖百货大楼了。(同上)

(44)犯罪嫌疑人骑的摩托车应该是这辆。(冀鲁官话·河北定陶)

上几例中“都”均可替换为“就”。在例(41)、(42)里,“都”是关联副词,用于假设关系复句,表示后件对前件的承接关系。在例(43)、(44)里,“都”是表示确认语气的肯定副词,犹如“正,恰恰”。同理,方言中“只”可以通过因袭普通话中“就”的多义模式而获得“就”的关联副词用法。比如,下例中“只”字小句表示“动不动就拿五娘吓我”之义。

(45)玳安道:“耶嚛,嫂子,行动拿五娘吓我!”(《金瓶梅》第二十三回)

现象六:汉语中“只管”表示“尽管、尽量”义。徐仁甫(1981;478)指出“只犹‘尽’,副词”⑥。与汉语“只管”犹“尽管”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日语“だけ”本是表示限定义的副助词,犹汉语“只”。但是,当它接在表示能够、可能的动词“できる”后时就表示总括义。“できるだけ”可译作“尽量、尽可能”。试比较:

(46)らよつと 値段を 聞い てみた だけ だ。買う つもりは

稍微 价格-宾格标记 问 尝试-过去式 只 是 买 打算-话题标记

なかつた。 (我只是问问价格,没打算要买。)

否定-过去式(杨诎人等,2005;123)

(47)間食は できる だけ し ない。 (我尽量不吃零食。)

零食-话题标记 能够/可能 尽 吃 否定 (李强等编著《大学日语》第269页)

同理,当“だけ”用于句型S“V-可能形+だけ+V-て形”时,表示总括。例如:

(48)彼は 銀行から 金を 借りらねる だけ 借りて

他-话题标记 银行-源点格助词 钱-宾格标记 借-可能式 尽 借-时间先后关系助词

家を 買つた。 (他能借多少就借多少,向银行借足了钱,买了房子。)

房子-宾格标记 买-过去式 (杨诎人等,2005:124)

在句型S里,“V-可能形+だけ”表示“尽可能做某事”义。其中,“だけ”的“尽”义源于其“只”义(即限定义)。

现象七:玛雅(Mayan)语族的尤卡坦语(Yucatec)表示惯常体意义用限定义词语,且句子的信息结构要采用谓词做焦点的[焦点+预设]式。例如:

(49)Puroh káaltal k-in bèet-ik

只 喝 动名词-作格·一身·单数 做-非完整体

(直译:只有喝酒是我做的。意译:我只喝酒。)(Lehmann,2002[1982];28)

例(49)的字面义是“只有是我做的事”,但它实际表达的却是惯常体意义(即“我总是喝酒”)。其间的推理过程是这样的:只有喝酒是我做的事→我做的事全是喝酒→我总是喝酒。跟玛雅语情况相反,现代汉语方言中出现了用表示惯常意义的词语来表示限定意义的现象。比如,客家话(广东梅县)“总有()”和闽语(福建建瓯)“总来有()”都表示“只有”义。

现象八:德语中的lauter兼具“many”和“only”两种解读。其中“many”义的生成可能是“only”义的进一步蜕化所致。(Eckardt,2006;320-323)例如:

(50)Da sind lauter bonbons auf dem Tisch!

那儿 是 很多/只 糖果 在-上 定冠词 桌子(Eckardt,2006;326)

上例有如下两种解读:a.桌上只有糖果。b.桌上有的是糖果。汉语“有的是”之所以能表示“多”义,也跟“限定>总括”式语义演变有关。言者说“我有的是钱”时,听者根据言语交际合作原则下的足量准则可以推导出言者想要表达的是“我有的只是钱”这样的会话含义,因为:如果不是这样,言者就会后续其他分句说明我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既然可推导出“只有,没有别的”义,那么就可继续从“只有,没有别的”义经过重新分析推导出总括义(我有的全是钱),最后推导出“多”义(我的钱很多),正如德语lauter 一样。当然,当由重新分析形成的推论义“多”固化为“有的是”的格式义时,“有的是”在话语中就不再有“只有,没有别的”这样的会话含义了。比如:

(51)桌上糖果。

上例仅表示桌上糖果很多,但并不暗示桌上没有别的东西。可资证明的是,“只有,没有别的”义解读不能通过否定应答测试。在例(52)中,a可以而b不能做例(51)的反馈句。

(52)a.不对。桌上其实没多少糖果。b.*不对。桌上还有两块蛋糕呢!

3.3 限定与转折:基于语境吸收的语义演变

表示限定意义和表示转折关系,很多语言用同一个词语(下文称为“共标”,Knig,1991)。比如,英语“but,only”、荷兰语maar、德语nur,日语“shika(しか),takei(だけ)”、汉语“但(是)、只是”,等等。经考察我们发现,英、荷、德、日、汉诸语中上举词语的转折关系连词用法都是从限定词用法演变而来。限于篇幅,这里仅择举数例。

现象一:英语but继从排除义引申出限定义后,又从限定义引申出转折义。英语限定义副词only也已演变出转折连词用法(Traugott,2003:126-128),像汉语“只是”。请看:

(53)The flowers are lovely; only,they have no scent.(Brinton,1998:9)

(那些花很可爱,只是没香味。)

(54)He is still a young man,only he seems older because of his careworn expression.

(他还很年轻,只是沧桑忧郁的表情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

现象二:德语nur已从限定算子演变出转折关系连词用法。试比较:

(55)Erarbeitet nur.(他只是工作(,没做别的)。)

他 工作-三身单数 只(Heine,2005;96)

(56)Er arbeitet,nur.kriegt er kaum Geld dafür.

他 工作-三身单数 转折词 得到-三身单数 他 几乎没 钱 那里.为了

(他在工作,但他几乎没得到什么钱。)(同上)

现象三:日语限定义提示助词“しか”派生出的接续词“しかし”也可表转折。如:

(57)約束 の 時間 に な[,つ]た。 しかし, 彼は 来なかた

约定 领格标记 时间 -在 变成-过去式 转折接续词 他-话题标记 来-否定-过去式

(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但是他没有来。)(李强等编著《大学日语》第255页)

现象四:汉语“但(是)、只是、不过、独”等也都从限定义用法发展出了转折关系连同用法。试对比例(58)、(59)和例(60)、(61)中“但”的用法:

(58)天子所以贵者,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史记·李斯列传》)[表限定]

(59)寂寞天宝后,园庐蒿藜。(杜甫《无家别》)[表限定]

(60)已成老翁,未白头耳。(曹丕《与吴质书》)[限定→弱转]

(61)吾非圣人,见事多矣。(《笑林·执竿入城》)[限定→弱转]

再如,下两例中“只”义范围副词“独”已显出向“却”义转折关系连词演变的倾向。

(62)(赵氏)世有功,未尝绝祀。今吾灭赵宗,国人哀之,故见龟策。(《史记·赵世家》)

(63)太公、伊尹以如此,龙逄、比干如彼,岂不哀哉!(东方朔《非有先生论》)

考察上述例句可以发现,限定用法向转折用法的演变是在[整体肯定+局部否定]或[整体否定+局部肯定]语境中通过重新分析实现的。比如,例(60)中前半句对主人公的衰老总体持肯定态度。在此前提下,把“头发”排出肯定范围,即把未衰老的方面限定在“头发”上。这样,肯定评价和否定评价之间就形成了论证方向上的轻微逆转关系(体现为“总括~限定”对立)。处在后续分句中的限定算子正是吸取了前后分句之间潜藏的转折关系意义而演变为转折关系连词的。

综上所述,英、荷、德、日、汉诸语中限定用法和转折用法共标现象很常见,且多是转折用法源于限定用法。限定词演变为转折关系连词是其吸收了语境中存在的转折义的结果。既然限定用法和转折用法经常共标,而限定算子又是倒置的全称量词,那么我们可以预测:全称量词短语也可以表示转折关系。事实确实如此。比如,在以英语为基础的洋泾浜语托克比辛语(Tok-Pisin)中,tasol经历了从全称量词短语到限定算子,再到转折关系连词的演变过程,其演变路径可表示为:that's all>tasol ‘only’>tasol ‘but’。例如:

(64)Ol i pilai tasol.(他们只是在玩耍。)

三身.复数 非完整体 玩 只

(65)Em i gat mani tasol em i no givim pe

三身.单数 非完整体 有 钱 转折连词 三身.单数 非完整体 否定 给 报酬

long mi (他有钱,但是他没给我报酬。)

对象格介词 一身.单数(Heine,2005:97)

3.4 假设与选择、可能、部分、总括

3.4.1 假设与选择:基于蕴涵定义律的语义演变

考察可知,古汉语“非p则/即q”和现代汉语“不是p,就是q”表面表示选择关系,其实表示假设关系。假设关系是第一性的,选择关系是从假设关系推导出来的。这是因为,“不是p,就是q”可前加假设关系连词,形成“如果不是p,那么就是q”结构。在该结构中,“如果……,那么……”的辖域比“不是……,就是……”更大。那么,为何“不是p,就是q”等看似表示选择关系呢?因为命题逻辑蕴涵定义律告诉我们:蕴涵式“p→q”为真的条件是前件p为假或者后件q为真,即“[p→q]≡[~p∨q]”。例如:

上例中妈妈的承诺“p→q”为真(即妈妈说话算数)的条件是,或者小明没考上大学(这时,无论妈妈有没有给小明买电脑,妈妈都是说话算数的),或者妈妈给小明买了一台电脑(这时,无论小明有没有考上大学,他妈都是说话算数的)。因此,析取式[~p∨q]表示的选择关系可以从蕴涵式[p→q]表示的假设关系中推导出来。蕴涵定义律为自然语言中词语兼具表假设和表选择的规则多义现象提供了逻辑解释。下面择举两种语言现象证明之。

现象一:古汉语中“或”既是假设关系连词(如例(67)、(68)),又是选择关系连词(在现代汉语中多说成“或者”,此用法习见,例不赘举)。

(67)张祜雕虫小巧,壮夫耻而不为者,獎激之,恐变陛下风教。(王定保《唐摭言·荐举不捷》)[倘若,假使]

(68)张翼请[姜]维曰:“可以止矣,不宜复进,毁此大功,为蛇画足。”(《魏纪八·高贵乡公正元二年》)[万一]

现象二:英语假设关系连词if本表示是非选择关系。日语假设关系副词もし发生形变而派生出的接续词(犹汉语语法学中的“连词”)“もしくは”表示选择关系。试比较:

(69) 彼が 来 たら つたえ てください

假设关系副词 他-主格标记 来-假定形 告诉 授受助动词-敬体形式

(如果他来的话,请转告我。)(王萍等编《现代日汉汉日词典》第474页)

(70)電車 地下鉄 が 便利 です。

电车 选择关系连词 地铗-主格标记 方便 是-敬体

(电车或地铁都很方便。)(《新日汉大辞典》“もしくは”条)

3.4.2 假设与可能、部分:基于蕴涵式对认识模态和存在量化的单向蕴涵的语义演变

众所周知,“可能”和“一定”这两种认识模态之间的语义对立在形式语义学中常被表示为“部分”与“全部”的对立。“可能p(记作:◇p)”是命题p在有些可能世界中为真,“一定p(记作:□p)”则是命题p在所有可能世界中为真(换言之,在所有情况下p为真,即无论如何p都为真)。这样,我们可以预测:Ⅰ“可能”义情态词很可能源于“有些”义词语;Ⅱ“一定”义情态词很可能源于“全部”义词语。推测Ⅰ得到了汉语“或”类词的验证。汉语“十拿九稳、十有八九、八成、大半、多半”等都表示可能,且它们表示的可能性随命题p在其中为真的可能世界的数量的减少而减小。“十拿九稳、十有八九、八成、大半、多半”等都是形象地表示“有些”义而非“全部”义(如:十个中有八九个、十成中有八成、总数中有大半或过半),而“或”的词义本身就是“有些”。推测Ⅱ得到了外语事实的证实。据Ramat和Ricca(1998)对欧洲41种语言的调查,“全部”义词语是“一定”义情态词的三大来源之一。

另外,蕴涵式“p→q”预设命题p在言者假定的可能世界中为真(记作:p→q>>◇p)。换言之,假设关系针对的是一种可能性。这样,假设跟可能性认识模态、可能性认识模态跟部分量化之间存在着单向蕴涵关系,即:如果→可能→有些。这为自然语言中很多词语的规则多义性和历时演变提供了解释。现择举数种语言现象证明之。

现象一:古汉语中“或、倘、脱”除用作假设关系连词,还用作表示或然性推测语气的认识情态副词,犹如“或许,可能”。对比上文例(67)、(68)和下文例(71)、(72)中的“或”可知:“或”在例(67)、(68)表假设关系,在例(71)、(72)中表“或许,可能”义。

(71)天启之,必将为君。(《左传·宣公三年》)[或许,可能]

(72)其神岁不来,或岁数来。(《史记·封禅书》)[或许,可能]“或然性推理”中的“或然”也表示“可能性”。这种“假设~可能”的多义性也存在于“倘、脱”身上。试对比例(73)与(74)、例(75)与(76)。

(73)故人思我,及此平生时。(庾信《寄徐陵》)[假使,如果]

(74)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更为祸始。(曹操《让县自明本忘令》)[或许,可能]

(75)遇天寒,则全不作茧。(贾思勰《齐民要术·种桑柘》)[假使,如果]

(76)事既未然,可免祸。(《后汉书·李通传》)[或许,可能]

现象二:日语中“あるいは”(又写作“或は”)既可用作表示选择关系的接续词,又可用作表示“也许,可能”义的认识情态副词。例如:

(77)腍 あるいは 母 が 行く。 (父亲或母亲去。)

父亲 或者 母亲 -主格标记 去 (《新日汉大辞典》“あるいは”条)

(78)あるいは 行ける かもしねない。 (也许能去。)

也许/可能 去-可能式 说不定 (同上)

更有趣的是,在古日语中“あるいは”中“あるい”可视为动词“ある”(有)的形容词形式,“は”是名词化标记。这样,“あるいは”的本义就是表示“有的”义。

现象三:古汉语中“或”除了可用作假设关系连词和“或许,可能”义认识情态副词外,还可用作存在量词,表示“有的,有些”义。例如:

(79)计颇秘,世莫能闻也。(《史记·陈丞相世家》)

(80)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韩愈《南山诗》)

综合3.4.1和3.4.2的论述,汉、英、日诸语中相关词语的规则多义性可表示为:

这种规则多义性当是它们在历史上发生规律性的语义演变的共时表现。其语义演变背后的逻辑机制就是命题逻辑中的蕴涵定义律、蕴涵式对认识模态和存在量化的单向蕴涵。

3.4.3 假设与总括:基于识解精细度变化的语义演变

3.4.1中对蕴涵式的逻辑表示是在命题逻辑层面进行的。如果将对假设关系的识解深化到谓词逻辑层面,则蕴涵式可进一步解析。蕴涵式的命题逻辑表示和谓词逻辑表示之间的关系可描写为:(p→q)≡x(P(x)→Q(x))。该等式右边的部分读作:“对于任何个体x来说,如果x具有属性P,那么它就具有属性Q”。比如,对“是猫都爱吃鱼”这个命题进行逻辑刻画,可以用“p→q”[其中,p表示某动物是猫,q表示该动物爱吃鱼],也可以用x(C(x)→F(x))[其中,C(cat)代表“是猫”,F(fsh)代表“爱吃鱼”]。蕴涵式的谓词逻辑表示表明,假设关系有时可通过全称量词约束变元而形成的量词结构来表示。比如,现代汉语“凡是”原本义近于“所有是”,其中“凡”是全称量词。这样,“凡是老虎皆会咬人”本表示“所有是老虎的动物都会咬人”。句中“凡是老虎”后可插入“者”。后来,“凡”吸收了“凡是X,则Y”语境中潜隐的条件义“要是”(再跟其固有的全称义派生来的限定义“只”组合),生成“只要”义。这样,“凡是老虎皆会咬人”可理解为“只要是老虎,都会咬人”。当“凡”主表假设关系时,“是”的判断义弱化,“凡是”因原有的“所有是”义变得不透明而词汇化为假设关系连词。这时,“凡是”可说成“是凡”。跟“凡是、是凡”搭配的范围副词“都、皆”等也可不出现。例如:

(81)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会到母家去消夏。(鲁迅《社戏》)

(82)谁说得邪唬啊,我就听谁的。(《编辑部的故事》)观察发现,在现代汉语里,当“凡是”后续体词(组)而非小句时,“凡是”通常要跟全称量词“都、总”等共现。例如:

(83)申涛的事,她都乐意去做。(礼平《小战的黄昏》)

(84)唉,死囚都有这毛病,好写诗。(三晋春秋《冯向光》)

因为这时“凡是”必须作“只要是”义短语解,而不能作“只要”义连词解。那么,为什么在现代汉语里当“凡是”作连词解时就不必跟总括性范围副词共现(如例(81)、(82))呢?这是因为在“凡是”词汇化为假设关系连词的过程中,“凡”的“所有”义已弱化甚至消失。

3.4.4 假设与限定

既然表示假设关系的蕴涵式的谓词逻辑表示中含有全称量词,而全称量词起总括作用,且总括作用和限定作用总相伴随,那么限定义词语演变为假设关系连词就完全合乎逻辑。事实上确实如此。古汉语中限定副词“但”还可以作连词,表示假设或条件关系。例如:

(85)敌人至,千丈之城,必郭迎之,主人利。(《墨子·号令》)

(86)汝妄奏事,会当斩汝!(《资治通鉴·后唐明宗天成四年》)

(87)出牌呼妾,妾便出来。(《警世通言·王娇鸾百年长恨》)

日语中“だけ”虽是限定义副助词(见例(46)),但有时也活用作假设关系连词。例如:

(88)こね あね ば、ほか に は 何 も いり ません。

这 只 有-假定形 其他 -关于 -话题标记 什么 也 想要 否定

(只要有了这个,其他什么也不需要。)(杨诎人等编著《现代日语语法》第123页)

同理,含限定算子的短语也容易演变成假设关系连词。比如,古汉语“唯毋/无”义近于“只要、如果”。例如:

(89)今废一时,则百姓饥寒冻馁者,不可胜数。(《墨子·非攻》)

(90)贤人得明君而事之,竭四肢之力以任君事,终身不倦。(《墨子·尚贤》)

(91)且楚强,六国复桡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汉书·张良传》)

上几例中“毋、无”的出现完全是为了跟限定算子“唯”形成语义和谐,体现限定的同时就意味着排除(详见3.1)。

3.4.5 因果关系与让转关系之间的肯否对应

众所周知,因果关系跟假设关系存在密切联系。“因为p,所以q”单向蕴涵“如果p,那么q”。因此,我们把因果关系与让步-转折关系(下称“让转关系”)之间的逻辑关系也顺便放在第3.4节内讨论。据Knig(1991;202)和Talmy(2000)的研究,让转关系是对因果关系的否定。因果关系可以表示为“因为p,所以q”。对因果关系进行否定,则得到“不因为p就q”,换言之,“尽管p,但是”,即p∧。p∧这种合取式可以看作是对自然语言中让转关系的逻辑表示。让转关系与因果关系的上述语义对立可以通过逻辑运算自然推导出来,即:(p→q)≡(∨q),∴(p→q)≡∨q)≡(p∧)。由于让转关系是对因果关系的否定,很多语言里表示让转关系的词语都包含否定词缀或语素。例如,英语regardless,nonetheless,nevertheless;法语 que(‘does not prevent’),néanmoins(‘nevertheless’);俄语nesmotria na to (‘regardless of’),nezavisimo ot togo (‘independent of’);丹麦语ondanks(‘ungrateful,thoughtless’)。拉丁语中的nihilominus,nihilo 也可看作因果关系的否定式(Knig,1991;202)。由于让转关系是对因果关系的否定,而因果关系又是对条件关系的强化,所以英语里表示让步关系的even if也是在表示条件关系的if基础上加上起强调作用的even形成的。德语连词wenn兼表时间关系、条件关系和让步关系。英语中的while跟德语中的weil在古代是一个词,但while具有表示时间关系和让步关系的用法,weil具有表示因果关系的用法。据此可以构拟出“时间〉因果〉让步”这样的语义演变路径。

4.小结和余论

本文基于视角选择、[前景-背景]倒置、侧面转换(profile shift)、识解精细度变化等认知处理和一系列逻辑运算规则(如限定算子与全称量词转换律、蕴涵定义律[即蕴涵式与析取式转换律]、蕴涵式对可能性认识模态或存在量化的单向蕴涵、让转关系跟因果关系的正反对称,等等),对英、法、荷、德、意、日、汉诸语中词语的规则多义性、语义演变、短语或跨层结构的词汇化、否定羡余结构的出现等现象作出了统一的理论解释,揭示了限定与排除、限定与统括、限定与转折、假设与选择、假设与可能、假设与存在量化之间的语义相通性或相关性。特别是解决了汉语史上遗留的一些问题。比如,入矢义高(2004[1986])曾感叹“但”的意义如此之多,他说:“‘但’是非常麻烦的词。六朝首先用‘但是、但有、但凡’这些熟语表示‘凡是、全部、所有’的意思。其次,在唐代多用来表示‘只要……就……’的意思。第三,用作表示‘仅仅、仅此’等副词义,和‘只’完全一样。”人矢义高所感叹的“但”的多义现象现在这里我们可以作出解释。首先,通过限定算子和全称量词转换律,限定算子“但”在“但是、但有、但凡”等熟语里可解读出“凡是、所有、全部”等总括义。其次,总括义“但”(即全称量词“但”)可演变出“只要”这样的假设义,因为蕴涵式的谓词逻辑表示离不开全称量词。通俗地说,“在p为真的所有情况下,q为真”等价于“只要p,就q”。最后,限定算子“但”在[整体肯定+局部否定]或[整体否定+局部肯定]语境中通过语境吸收获得了转折关系连词用法。

semantics(语义学)这个术语源于法语semantique,本指意义变化。可见,自语义学诞生之日起,语义演变就是语义学研究的重要课题。Ullmann(1992)指出:“语义学自产生以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视为研究语义历史的科学。”但是,因语义知识与百科知识之间关系复杂,语义演变研究跟语音演变研究、语法演变研究相比,相对落后。传统语义演变研究多局限在语义演变结果(包括理性义的扩大、缩小和转移,以及感情色彩的扬升和贬抑)和有限的语义演变途径(即比喻、引申)上。Campbell(2008:266)等人认为,将语义演变简单地分为扩大、缩小、转移等类型对解释“语义演变是如何发生的、为何会发生”没多少帮助。很多学者提出要大力探求语义演变的规律和动因。这样,对语义演变的解释就不能在语言真空中进行,而必须求助于跟语法化研究、话语分析研究、语用学研究和社会历史研究的合作。虽然并非所有语义演变都有规律可循或可以预测,但多数语义演变有规律可循、可作事后解释。历史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的合作使学者们发现了类推、(交互)主观化、词语基于隐喻投射的跨概念域扩散、[前景-背景]倒置等一系列新的语义演变机制。历史语言学和语用学的合作使得学者们发现很多语义演变动因。比如,为提高表现力而使用夸张、为提高生动性而使用比喻、为表达委婉而用他词代替禁忌语词等。在当前形势下,历史语言学还可与形式语言学合作。本文就是历史语言学研究和形式语义学研究相结合的一个示例。本研究显示,形式语义学的研究范围远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狭窄。形式逻辑的推理系统的很多方面生动而直观地刻画了语言的语义演变模式。很多词语给我们提供的信息不仅包括其指谓的事件、状态、属性和个体,还包括计算出这些所指所遵循的特定步骤。(van Benthem 1991;27)比如,“无非”除了告诉我们它起限定外延作用外,还通过字面意义告诉我们它是通过排除干扰来达到限定外延的目的的。本研究还从一个侧面展示了语言为何具有可学性(learnability)和可计算性(computability),特别是多义表达。这是因为语言系统是个动态更新的认知系统,其更新过程多是语言使用的认知策略和语用策略的规约化。

①其中,分别读作“存在,至少有一个”和“任何,所有”; 读作“不属于”;H代表Horse,表示由马构成的集合;Be_Seen代表“为伯乐所见”这种属性;、&、→分别表示逻辑上的否定、合取和蕴涵。

②“非”起排除作用习见于古汉语。比如,下两例是同经异译,“非”与“除”通用(胡敕瑞,2008)。

(1)自佛智,余岂能知。(唐·昙旷《大乘起信论略述》)

(2)佛智慧,无能知者。(陈·慧思《南岳思大禅师立誓愿文》第一卷)

③历史上“除非”中的“非”偶尔还可以换成“是”。例如:

(3)故犯我者,飞来。(《宋史·岳飞传》)

(4)法师会飞,方能到彼。(《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下)

④关于“除唯”和“唯除”在古汉语里的用法,可以参看胡敕瑞(2008)。

⑤有些虚词研究著作甚至认为相关副词是多义词,既有限定义,又有总括义。比如,葛佳才(2005:124-136)认为“亦、适、犹、偏、专、多、只”可兼表限定和总括。从葛的举例看,“亦”表类同而非概括义;“适”表限定或“正好”义,不能表示总括义;“犹”不能表示限定或总括义,只能表示“同样”义;“偏”表示总括则是由于它是“遍”之形讹。

⑥对徐说有旁证作用的是,英语中the既可表限定,用在指称独一无二的事物的名词前,如the sun,the moon,the earth,又可表总括,用在属性形容词前。比如,the poor(穷人)和the blind(瞎子)涵盖了所有的具有穷或瞎这种属性的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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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认知加工和逻辑规则的语义进化_语义分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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