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与史学批评,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荀子论文,史学论文,批评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荀子在先秦诸子中是有独特地位的,无法严格归入儒、法、道、墨……当中的任何一家。他尊崇孔子,高度赞扬礼制,似乎是儒家主张。但他又激烈抨击子思、孟子,反对儒家修身养性之说,认为人性本恶,必须“重法”以治天下,这似乎又是法家主张了。
从实践上看,荀子曾游学于齐国,当过齐襄王的老师,三次出任齐祭酒——官方学术机构最高职务。教过的两个学生韩非、李斯,则分别成为法家理论与实践的重要代表人物。
应该说,荀子学说是改造后的儒家思想,又对法家思想有巨大影响作用。从荀子身上可以看出,儒、法两家思想并非绝然二途,誓不两立,其后二千多年的封建统治者或“霸王道杂之”;或阳用儒,阴用法;或儒法交替使用,是有着久远渊源的,是有内在依据的。
我们据以了解荀子思想的《荀子》一书,现存32篇,编定于唐代杨倞。其中大部分为荀子所作。据梁启超考证,《儒效》、《议兵》、《强国》等篇,内称“孙卿子”(孙卿即荀卿、荀子),似为其弟子记录整理。《尧问》篇末,有一段对荀子的批评,显为他人记述。而全书的后6篇:《大略》、《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尧问》,杨倞已指为荀卿弟子所记卿语及杂录传记。梁启超进一步指出,此6篇宜认为汉儒所杂录,非《荀子》之旧。①
荀子不仅与其他诸子一样,有着渊博的学识,而且还有着自己的特出之处——多方面的实践与阅历。
他本是赵国人,后周游列国,当过齐王老师,这使他可以面对面与君王讨论治国之术,有学者中难得的参政议政的直接感受。在天下学术活动中心稷下获得声名,三为齐祭酒,可见其在学术界有较大影响。后去楚国,被著名的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任为兰陵令,这使他又有了当地方官的经验。春申君死后,荀子被免官,专事著书立说,老死于兰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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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梁启超:《荀卿及<荀子>》,见《古史辨》第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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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这样的阅历与实践,荀子学说较少书生意气之论,观点较为平实可行,所倡之举有可操作性。以至于顾颉刚先生认为,“秦始皇统一天下的理论多半来自荀子”。
如果说儒家孟子的治国之论有些迂阔,有主观理想化色彩;法家韩非子的治国之论有些功利,赤裸裸的刑赏强制。那么,荀子的学说就兼顾了道德教化与重法重罚两个方面。
孟子认为人性本善,因而企图以修养人固有的“仁心”、“善性”而使社会安定,天下大同。然而在现实中,将美好愿望寄托于人的“良心”,则是最靠不住的。
荀子思想理论的基点则是“性恶论”,毫不讳言人固有的“好利”、“好声色”的自然本性,对这些欲望必须加以限制,而限制的手段就是制度,要建立强制性的、赏罚严明的礼法制度。《荀子》的基本内容就是针对种种社会问题进行评说,指出危害,分析根源,列出解决办法。上至治国战略,下至权宜举措,均强调礼法制度的制约作用。显然,荀子之说比孟子之说更为笃实、实用,二者之分野就是倾向法治与倾向人治之分野。
荀子对社会的这种洞察力也体现在对历史的认识上。
尽管荀子没有史学批评的自觉意识,但他在论证自己观点时,所用的论据大多是历代史实、史书古籍之言,因而也就时而表达出对某些历史事件的看法、对某些历史鉴戒的认识、对史书功能的理解、对某些史家的评价,这些都包含着史学批评的要素,也是日后史学批评形成与发展的胚芽。因而,我们在探讨史学批评之源时,是不能忽视荀子的贡献与影响的。
1.如何看待历史?鉴史有何价值?
荀子曾描绘一种理想的人材标准,“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①要成为这种人材,就要对历史有充分的了解,要能身处当代而谈论远古,要能参验考察历来的治乱而通晓法度。
《君道》篇也评说了一种有德有才的人,这种人才“生乎今世而志乎古之道”,“晓然独明于先王之所以得之、所以失之,知国之安危臧否若别白黑。”正因为其有志于了解古代治国之道,因而才最清楚先王为何成功,为何失败;知晓国家是否安全、危险,是否强大、弱小,像辨别黑白那容易。
这说明知晓历史对于成就一个人才的重要。
而知晓历史,全在于个人的努力了,“生于今而志乎古,则是其在我者也。”②
荀子的学说是讲求如何治国的学说,因而他鉴史的重点也是历史上治乱兴衰的经验教训。
他极频繁地引证史实、古书,论证商汤、周武何以兴起,夏桀、殷纣何以灭亡。各篇均从不同角度总结出一条条具体经验。有的篇章更近于论史专文,如《正论》篇逐条列出世俗对历史若干重要事件的误解,如“主道利周”、“汤武篡权”、“治古无肉刑”、“汤武不能禁令”、“尧舜禅让”、“尧舜不能教化”等,依据史实和常理进行了批驳。《解蔽》篇举出前代君主被奸人欺骗之例,如:桀被妃子末喜和奸臣斯观蒙蔽,不信任谏臣关龙逢;纣被妃子妲己和奸臣飞廉蒙蔽,不信任忠臣微子启。接着,荀子指出前代大臣被自身的私欲所蒙蔽之例,还有诸子墨翟、宋钘、慎到、申不害、庄子等亦受自身片面认识蒙蔽之例。
举出上述史例,意在说明人们应了解思想说法上容易出现的毛病。凿凿史实自然比空洞论证有说服力。
2.鉴史的几种观念与方法
(1)“法后王”
荀子所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全方位的大动荡时期,原有的等级制度、社会秩序日益破坏,而新的社会面貌究竟应是何样?各种看法争辩不休。
对于当时普遍流行的上古理想社会的传说应该怎样认识?是否要恢复古代制度?这是当时
的学者、思想家所要回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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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荀子·解蔽》。
②《荀子·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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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多次提到“法后王”的主张,表达出反对复古的进步观念。《非相》篇谈到这个问题时说,“圣王有百”,对于古代的那么多圣王之制,我们该效法谁呢?答案是:
文久而息,节族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而褫。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
这里阐明了为何“法后王”的理由:因为圣王之礼法制度时间久了就消失了,圣王所制乐的节奏时间久了就失传了,主管法制的部门也因时间久远废弛了。所以说,若想观察圣王治国方式,就应该观察那些看得见的东西,即后王的治国方式。后王是天下的君主,舍弃后王而称颂远古的君主,就像舍弃自己的君主去服务于别人的君主一样。因此说:若观察千年前的事情,那么就观察今日的事情;若想了解亿万事物,那么就仔细分析一二件事情。
这里荀子主张“法后王”,主要理由是因为远古的圣王之事已说不清楚了,不如观察后王之行事来得真切。
在《儒效》篇,荀子在谈到三种儒时,把是否“法后王”,作为区分儒之高下的一个重要标尺。
他批评“俗儒”只知粗略地效法先王,完全可能扰乱天下,不知晓效法后王而统一制度——“略法先王,而足乱世;”“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是俗儒者也。”
那么“雅儒”呢,第一条标准就是“法后王,一制度。……是雅儒者也。”
“大儒”的首要条件也是“法后王,统礼义,一制度。……是大儒者也。”
这种区别并非学术门派之争,并非只限于治学旨趣范畴,而是在实践中关乎国家命运。荀子认为,如果君王任用俗人,那么即使强大如万乘之国也会灭亡。如果任用俗儒,那么万乘之国勉强可以保存。如果任用雅儒,那么千乘之国就能得到安定。如果任用大儒,那么即使治理百里方圆的小国,三年之后也可以使天下统一,使诸侯为自己的臣下。如果大儒被万乘之国所用,就能采取措施使国家安定,成为天下宗主。
可见,荀子不厚古薄今,不盲目效法先王,他主张的“法后王”,是一种进步的历史观。
(2)“以近知远”
与“法后王”的观点相联系,荀子认为,要想知道上古时代的治国原则,那么就分析周朝的治国原则,“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欲知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故曰: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明,此之谓也。”①他强调“以近知远”,从最近的事情可以推知遥远的事情。同理,从一件事情可以推知千万件事情;从事情的细微处可以推知整个事情的全貌。
这种对历史的考察方法,体现出颇有价值的朴素唯物主义认识论,即把历史过程看成是遵循同一基本原理发展的,因而有可比性,可以从已知去推测未知。进一步说,世上各种事物是存在普遍联系的,可以由此知彼,由一知万,见微知著。
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其中存在什么奥妙呢?
荀子指出,圣人都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去度量古今之事。有五条原理可以说明:
其一,“以人度人”,即依据一般人的行为去度量古人的行为。
其二,“以情度情”,即依据人们共通的情感去度量古人的情感。
其三,“以类度类”,即依据同类事物的一般状况去度量古代的同类事物。
其四,“以说度功”,即依据言论来度量实际的功业。
其五,“以道观尽”,即依据事物的根本规则去度量所有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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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荀子·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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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五条原理,古今通用。任何事物,只要是同类,不管时间相隔多久,道理却是相同的。
荀子已经感觉到了,人类社会古往今来,其中有一些最基本的规则在发生作用,人类的行为、情感中有某些亘古不变的要素。抓住这些规则和要素,后人就能理解前人,做到“以近知远”,以今推古。
由此可见,荀子具有高超缜密的思辨能力。他不仅能提炼出“以近知远”这样的观察历史的命题,而且还能进一步从理论上和逻辑上去论证。而且,他的这些见解,时至今日仍闪烁着真理的光辉,体现着思想家的睿智。
(3)“详近略远”
人们在寻找历史记载,了解历史人物和事件时,常常会感到时间越久远,所知就越少。因而久远的历史,在人们头脑中只是粗略的纲目,缺少丰富的细节。
荀子仔细分析了这种“详近略远”现象,“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五帝之外没有别的传说的君王,并不是那以前没有贤人,而是因为时间太久难以知晓的缘故。没有五帝政令、政绩的流传,并不是五帝没有好的政绩,而是时间太久难以知晓的缘故。禹和汤的政绩虽有流传,但不像周朝的政事那样详细明白,并不是禹和汤没有好的政绩,而是由于时间太久了解不多的缘故。
由此,荀子总结出“详近略远”之理,“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略则举大,详则举小。”传说的事情时间久远,讲论就简略;时间近的,讲论就详细。简略的,就列举出大纲;详细的,就列举出细目。
荀子阐说“详近略远”之理,对于考察历史的人来说,有两方面的教益。
一方面是使人了解到在历史资料、信息中存在着这样一种“详近略远”现象,并且明瞭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
另一方面也提示人们要避免这种现象带来对历史的误解。“愚者闻其略而不知其详,闻其小而不知其大也。”①
不懂“详近略远”之理的人,在听说久远历史的大略时而忘记其应有的细节,在听说短近历史的丰富细节时而忘记其大纲。显然这是考察历史时应避免的误区。
荀子阐述“详近略远”之理,还有一个深意,“文久而灭,节族久绝”②,这里的“文”是指礼义制度。意思是说:礼义制度流传得久了就要泯灭,音乐节奏流传得久了就要断绝。
因此,《荀子》一书频繁地对礼义制度进行描绘、阐说,不厌其烦,不厌其详。这也可以看作是荀子为延续礼义制度所作的主观努力。
3.对《尚书》、《春秋》的批评
《荀子》书中有多处对《尚书》、《春秋》有所评议,虽然不是自觉的、专门的史学批评,只是在论证自己政治主张等观点时偶然涉及,但却透露出他对《尚书》、《春秋》内容性质、功能特色的看法。由于这两部书是先秦时代最具影响力的、最早的史书,因而《荀子》的评论也具有一般的史书批评的性质。
《荀子》的第一篇是《劝学》,系统表达了荀子的教育、教化思想,旨在阐明学习对于人生的重要意义。在谈到学习内容时,列举出《诗》、《礼》、《春秋》、《尚书》、《乐》等经典性著作,并一一说明各书的功用、特色,谈到《尚书》时说:
故《书》者,政事之纪也。
《诗》、《书》之博也。
《诗》、《书》故而不切。
指出《尚书》所载,是政事之纪纲。其内容是广博的。但由于记载的都是古时的事情,并不完全切合现实。
在谈到《春秋》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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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上引皆《荀子·非相》。
②《荀子·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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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
《春秋》约而不速。
指出《春秋》含有微妙道理,这些典籍(包括《诗》、《书》、《礼》、《乐》)把天地间所有的知识都囊括了。但因其简约,难以让人很快理解。
在《荣辱》篇,对《尚书》有了进一步的推崇,认为那些浅陋无知之人,不懂《诗》、《书》、《礼》、《乐》的根本原则,“夫《诗》、《书》、《礼》、《乐》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诗》、《书》、《礼》、《乐》之分乎!彼固天下之大虑也,将为天下生民之属,长虑顾后而保万世也,其流长矣,其温厚矣,其功盛姚远矣,非顺孰修为之君子,莫之能知也。”
这里两次提到的“分”,指的是根本原则。经典之书中所体现的根本原则,与先王的原则、仁义的纲领是一致的,是安定天下的大计划,是对天下民众所作的长治久安永保万世的考虑。
《儒效》篇在谈到经典之书时,对《尚书》、《春秋》的评价与上述相似,但又突出强调了经典之书体现着“道”——“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道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这些经典之书各以自己的特色阐发“道”,《尚书》是通过政事的记述来体现“道”,《春秋》是通过微言大义来体现“道”。
荀子的这些看法,既是对《尚书》、《春秋》的评价,也透露出他对史书功用的认识。依照他的评论,《尚书》、《春秋》作为记史叙事的典范之作,表明史书功用的要素至少包括如下方面:
(1)记载政事;
(2)有广博知识内容;
(3)有微妙深意,体现长治久安根本原则,体现“道”。
《荀子》对以上三项虽然没有充分展开阐述,但均有所涉及。
在荀子生活的时代,孔子就已有巨大影响和显赫声名。荀子经常把孔子与周公、尧、舜、禹等圣贤相提并论,对孔子的礼义之说推崇备至,经常引用孔子之语作为证明自己观点的有力论据,并不时地演绎发挥孔子的思想。
但荀子对孔子的评价,是将孔子作为一个圣人、哲人看待,并不是作为一个史家来评论,因此从略。
4.对辩说自身的探讨
荀子身处百家争鸣的时代,耳濡目染形形色色的辩说,加之自己亦长于辩说,故对于“辩说”本身常有审视与品评,颇多心得。
(1)“君子必辩”——辩说之极端重要性
《非相》篇对辩说之必要性、辩说之技巧、辩说之准则等,有较集中的探讨。
荀子认为,“辩”,是人的本能,是一般人的兴趣所在,尤其君子更喜欢“辩”,因为“辩”是君子表达心志的手段。他说:“君子必辩”,一般人没有不喜欢谈论他们所崇尚的东西的,君子更是这样,更喜欢辩说。
为什么荀子说君子更喜欢辩说呢?他认为君子有宣传礼义的责任,如果不乐于辩说,就不是真诚的君子,“然而不好言,不乐言,则必非诚士也。故君子之于言也,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
荀子又进一步从正面肯定好的辩说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以好的言论赠人,比赠送金石更贵重;用好的言论规劝人,比艳丽的织锦更美好;听到好的言论,比听钟鼓琴瑟之音更快乐,“故君子于言无厌,鄙夫反是。”
看来,荀子是积极倡导君子主动去“辩”,而且要“于言无厌”,充分肯定了“辩”的宣传功能、规劝功能、明理功能。
(2)辩说准则——辩说的分类及性质
虽然辩说重要且君子要多辩,但并非所有辩说都需要。“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荀子为辩说确立了一条准则,以是否合乎礼义为指归。凡是不符合圣王原则、不遵循礼义制度的言论,即使善辩,也不要听。
荀子把辩说之人分成三类,“有小人之辩者,有士君子之辩者,有圣人之辩者。”
如何区分呢?
先看圣人之辩,——“不先虑,不早谋,发之而当,成文而类,居错迁徙,应变不穷,是圣人之辩者也。”即不需事先考虑,不必提早谋划,这样随口而发的议论就很 恰当,形成文字也很有条理,对出现的各类变化都应对自如。这里荀子对圣人之辩的推 崇,主要在于其已达到一切了然于胸、挥酒自如的境界。
再看士君子之辩,——“先虑之,早谋之,斯须之言而足听,文而致实,博而党正,是士君子之辩也。”这比圣人之辩低一个层次,在辩说之前需预先考虑,提早谋划。但话虽不多却使人明白,有文采有条理并符合实际,知识渊博而观点正确。因为圣人是现实社会中难得一遇的,实际上只是作为一种理想化的象征,提供一种供人们努力的方向,所以,这里所说的士君子之辩,才是人们可以做到的模式。
应受到抨击的是小人之辩,——“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用其身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然而口舌之均,瞻唯则节,足以为奇伟、偃却之属;夫是之谓奸人之雄。”①小人辩说的特点是,听上去夸夸其谈而没有要领,如果任用他,则表现狡诈而无实际功效,对上不能顺应明王意旨,对下不能使百姓和睦安定。但是说起话来很动听,话多话少也适当,完全可以归类于夸张、自大那种人,这种人就是奸人中的魁首。荀子对这类善于诡辩的小人极为厌恶,因为这种人摇唇鼓舌有一定能量,足以混淆视听。对于荀子这样积极以辩说去影响君王者,善辩的小人就成为劲敌。因此荀子以极痛恨的口气接着写道:“圣王起,所以先诛也,然后盗贼次之。盗贼得变,此不得变也。”圣王出现,就一定要先诛杀这种善辩小人,然后才是惩治盗贼。盗贼还可能转变,这种小人是不可能转变的。
荀子是推崇“圣王之制”的,他认为学术、辩说也要为“圣王之制”服务。看来,在荀子心目中,纯学术”是不存在的。他也不支持多元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学术论辩。他以“圣王之制”作为判定是与非的标准,“辩利非以言是,则谓之詍。”②辩说虽很流畅,但不是宣传圣王之制,那么就叫做废话。“传曰:‘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谓合王制与不合王制也。”③他引古书之语说明,天下事物有是与非两方面,通过“非”考察出“是”,通过“是”考察出“非”,说的就是符合王制与不符合王制。“若夫非分是非,非治曲直,非辨治乱,非治人道;虽能之无益于人,不能无损于人;案直将治怪说,玩奇辞,以相挠滑也;案强钳而利口,厚颜而忍诟,无正而恣睢,妄辩而几利;不好辞让,不敬礼节,而好相推挤,此乱世奸人之说也。”④上面这段话很精炼地表达出荀子的观点,我们可从中析出以下几层意思:
其一,如果一种学说不能分辨是非,不能判定曲直,不能辨别治乱,不能研究做人之道,那么即使精通对人也没什么益处,不精通对人也没什么损失。——反过来说,肯定某一种学说的基本标准有四条,即“分是非”、“治曲直”、“辩治乱”、“治人道”。这也是荀子对于辩说功能的基本看法。
其二,不具备上述四项功能的学说、辩说,只不过是钻研怪说,玩弄奇辞,用来相互扰乱罢了。
其三,“乱世奸人之说”的具体表现有:
“强钳而利口”——强力压制别人讲话而自己狡辩。
“厚颜而忍诟”——厚着脸皮忍受别人讥讽。
“无正而恣睢”——不循正路而恣意任情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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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上引均为《荀子·非相》。
②③④《荀子·解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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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辩而几利”——狂妄诡辩而谋求私利。
“不好辞让,不敬礼节,而好相推挤”——不懂得谦辞退让,不敬重礼义节操,却喜欢相互攻击排挤。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在百家争鸣之时,除了后世熟知的诸子群英,还有一些“治怪说”、“玩奇辞”的“乱世奸人之说”,可谓鱼龙混杂。而且这些以诡辩谋私利的人还为数不少,具有相当能量,“天下之治说者,方多然矣。”
正因为在辩说中存在着尖锐对立的是与非、正与邪、大道与私利之争,荀子特别强调辩说中君子品格之重要,“传曰:析辞而为察,言物而为辨,君子贱之。博闻强志,不合王制,君子贱之。”这里提到的君子两个“贱之”,一是针对辩说中的不正当手法,一是针对辩说中违背圣王之制准则。即:玩弄词藻而自以为明察,谈论事物而自以为很有辨别能力,君子轻视这样的人。这是第一个“贱之”。某些人自恃见识广,记忆力强,却不遵守圣王之制,君子也轻视这样的人。这是第二个“贱之”。
(3)纠正辩说中之偏差
由于旬子有丰富的辩说实践,有着辉煌而曲折的经历,因而对辩说中的偏差也很关注,经常予以批评。
偏差之一是辞藻华丽。荀子曾举若干种现象,视为乱世的特征,“乱世之征,其服组,其容妇,其俗淫,其志利,其行杂,其声乐险,其文章匿而采,其养生无度,其送死瘠墨,贱礼义而贵勇力,贫则为盗,富则为贼,治世反是也。”世风与文风、辩风是有内在联系的,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准下降,风气不正,各个领域、各类人等也都会显示出浮躁、取巧、奢华的品格——服饰上轻浮艳丽,打扮上像妖治女人,风俗上淫乱,心中追求财货,行为杂乱,音乐邪僻,文章语言鄙恶而辞藻华丽,消费没有节制,丧礼则过分简陋,轻视礼义而崇尚勇力,贫穷就去偷盗,富足就去害人。
而在天下大治的社会,恰好与上述各种现象相反。可见,荀子所喜欢的文风、辩风是质朴笃实,是对辞藻华丽的否定。
辩说中需纠正的另一偏差是荒诞。
荀子强调“君子言有坛宇”,即君子在言谈辩说时,说话要有一定范围界限。不能讲无根据的话,不能讲违背道德准则、政治准则的话。
“道过三代谓之荡,法二后王谓之不雅”①。是说超过夏商周三代的根本原则叫渺茫,背离后王叫做不正确。
荀子认为,君子无论说哪方面的话题,都要有一个最起码的底线,即阐明该话题的最基本原则,“言政治之求,不下于安存;言志意之求,不下于士;言道德之求,不二后王。”②讲到政治,至少要讲安邦之道,讲到志向追求,至少要讲做士的道理;讲到道德问题,至少要讲不背离后王。
辩说不是乱说,不但涉茫之事不说,怪异现象也不说,“传曰:‘万物之怪书不说。’无用之辩,不急不察,弃而不治。”③因为荀子是朴素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怪异神鬼,所以对荒诞之事、无用之辩均持反对态度。
辩说中需纠正的另一偏差,是引用远近史例时容易出现的弊病。在《非相》篇中,荀子提到,“凡说之难”,在于用最高深的道理去劝说最卑浅的人,以最好的长治久安道理去解决最昏乱的状况,“未可直至也”,不能直截了当地一下子讲清楚,这样就必须举出史例来证明,然而“远举则病缪,近举则病庸”。举的史例太远,则荒谬无据;举的史例太近,则陷于庸俗。因此必须避免这两个弊病,把握好尺度。“善者于是闲也,亦必远举而不缪,近世而不庸,与时迁徙,与时偃仰,缓急,赢绌,府然若渠匽、栝之于己也,曲得所谓焉,然而不折伤。”善于辩说者在这种情形下,一定要做到举远的史例不陷于谬误,举近的史例不陷于庸俗,能够随时代而变化,同世俗变化相符合,不论是从容地说,还是急切地说,不论多说还是少说,都能像堤坝控制着水流,像栝矫正弯木那样控制自己,能够委婉恰当地达到辩说目的,而又不损害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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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②《荀子·儒效》。
③《荀子·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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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对诸子争鸣的批评
百家争鸣,各显其长。各家学派在辩说这个大舞台上充分展现自己的理论观点和辩说技巧,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缤纷风格。荀子身处战国晚期,有机会全面了解、衡量其他诸子的辩说特点,并给予极大的关注,时常予以评说。这种评说,大多是指出诸子中的某一家理论观点之不足或失误,也包括辩说方法上的不当,当然这都是荀子站在自身立场而言,某些言论不乏片面、偏激之处。但荀子对诸子的有意识检讨,却为后人提供了最初的学术史、批评史资料。由于是同时代大学者记载同时代学术和辩说,因而弥足珍贵。
A.对儒家的评价
荀子对儒家学派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他极尊崇孔子及其学说,但也极贬斥子思、孟子的思想观点。而按照学术界一般看法,子思、孟子对孔子思想的继承是较为忠实、较为正宗的。
因此,荀子并不把孔子与子思、孟子看成同一个儒家学派,而是分开评论,褒贬分明。
《荀子》中有《解蔽》一章,是专谈人们认识上的片面性。从历史和现实中举了很多例子来说明人们认识上的通病,从君王、大臣到普通人,从诸子、学者到工匠,看问题均有片面性。然而,荀子独盛赞孔子没有片面性,“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学乱术足以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举而用之,不蔽于成积也。故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此不蔽之福也。”
这里给孔子的评价极高,远远超出当时社会上的通常评价和官方的评价。孔子卒于公元前479年,荀子生活在约公元前313—约前230年间,距孔子去世不过一百多年。孔子在荀子时代的影响远没有后世那样显赫。而荀子的高度称颂则具有先导性意义,他认为,孔子仁爱、明智而又不受片面性认识的蒙蔽,所以他的学说成为治国之法,就像古代圣王一样。孔子一家的学说却得到了全面的“道”,按照它去做,就不会被旧习所蒙蔽。所以孔子的品德同周公一样,名声与三位圣王一样,这就是不受片面认识蒙蔽的幸福。
将无权无势一学者与古代圣王并列,指出孔子学说成为治国之法,这体现了荀子不拘一格的开放思想和睿智的远见卓识。荀子的评价也正是其后二千多年思想界的主流观点。
子思、孟子和孔子一样,都倡言礼义,为何荀子褒孔而贬思孟呢?
在荀子看来,礼义,是治国的最主要原则,而无论何人,都应用礼义来约束自己思想,端正自己行为,孔子正是这方面的典范,“仲尼无置锥之地,诚义乎志意,加意乎身行,箸之言语,济之日,不隐乎天下,名垂乎后世。①”虽然孔子无分寸土地,但他真诚地用礼义端正自己思想,用礼义约束自己的行为,并表现在言谈中,向天下人公示,美名流传于后世。
而子思虽然是孔子的孙子,孟子又是子思的学生,但荀子却认为他们背弃孔子的主张,以自己的不伦不类学说冒充孔子的言论,骗得世人的推崇。在《非十二子》篇,荀子对当时知名的辩说之士十二人分为六类,分别加以批判,子思、孟子是其中一类,作为儒家的叛逆看待。其恶劣表现是:“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犹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弓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荀子讽刺子思、孟轲假装出有才能、有志向、有广博知识的样子,根据旧说造出的五行等理论,十分邪僻,不伦不类,隐晦而空洞,艰涩而费解,言辞华丽。他们的邪说干扰了真正的孔子学说,是一种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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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荀子·王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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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该篇,荀子还批判了三类低贱儒士,分别以子张、子夏、子游为代表,指出其模仿禹、舜的样子,假装谦虚,懒惰怕事等恶劣表现。这也表明,荀子是将儒家一分为二的,一方面尊重孔子、子弓这样的真儒,另一方面抨击假冒、低贱之儒。
值得注意的是,西汉初董仲舒倡言而由汉武帝实施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一影响中国两千年的“国策”,其始作俑者是荀子。
荀子在《非十二子》篇中,对孔子、子弓以外的十二子均予以批评,认为必须制止十二子的学说,只效法仲尼之说,这样可除去祸害,完成仁人、圣王之事业——
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矣。
显然,荀子将十二子之学说也列入“天下之害”,主张思想管制,用强制手段统一思想。这种排斥百家争鸣的思想是较为偏激、狭隘的。
由于有“务息十二子之说”的思想主旨,因而荀子对其他学派的批评一般着眼于两点,一是指出该学派主要理论特征,二是指出其主要失误。这样的批评虽有偏狭,但也往往有中的之论。
《荀子·解蔽》对诸子学说的片面性作了高度简洁的概括,认为他们只关注了事物的一个方面而忽视了另一个方面,他指出:墨子只重实际功用,而不懂礼乐制度的重要;宋子(宋钘)只重寡欲,而不懂如何正当地满足欲望;慎子(慎到)只重法,而不懂贤人的作用;申子(申不害)只重权势,而不懂智慧的重要;惠子(惠施)只重名称判断,而不懂事物的实际情况;庄子只重自然,而不懂得人。
荀子对诸子学派观点的归纳及批评,时至今日,看来也是颇为中肯、允当的。
作者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