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宗璞小说《红豆》的人物塑造,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人物论文,小说论文,宗璞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0)04-0126-04
宗璞生长于书香门第,家学渊源,父亲是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姑姑是五四时期小说家冯沅君。在父亲的启蒙下,宗璞自小博览古籍,受到中国哲学和文学的熏陶,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而后一直从事文学相关工作,大学校园是她最熟悉的生活环境。宗璞单纯的人生经历,使她一路由学生走向文学研究者,以校园作为她观察社会的窗口,而数十年的书斋生活使她擅长描写知识分子,是1949年后为数不多的学者型女作家。宗璞大学时期开始创作小说,1950年后,她明显感受到“文学的范围愈来愈窄,只能写工农,而且有模式。写那些太公式化的东西,不如不写”①。直到1956年“双百”方针提出,她觉得已可依个人意愿写作,于是1956年底完成小说《红豆》②,次年发表于《人民文学》,不料这却是灾难的开始。
《红豆》送到《人民文学》杂志社后,编辑部无异议通过这篇“文笔细腻,情文并茂”的小说,于是“这样一篇佳作便被留在力求体现‘双百方针’的一九五七年七月革新特大号隆重推出”③。但不久后,反右斗争扩大,同年11月,姚文元在《人民文学》刊登《文学上的修正主义思潮和创作倾向》一文,将《红豆》归入“修正主义的创作倾向”之列,认为该作有思想问题,甚至有政治罪名;之后又在北京大学的文学作品座谈会中,被《人民文学》主编检讨应要“肃清影响”。之后接踵而来的严厉批评,迫使宗璞多次“自我检查”,甚至转变风格描写农村集体化运动④。对于这些冲击,宗璞总秉持着中国文人的温柔敦厚,从未因个人遭遇撰文诉苦,最多只是淡淡带过。对于1960年代初转变风格的创作,她也仅表示“没有什么代表性,不过是一个过程而已”。只有在《红豆》收入《重放的鲜花》后数年,她撰写《有感于鲜花重放》强调创作自由的可贵,间接表达出政治框限下文学的悲哀无奈⑤。
宗璞自发表《红豆》开始,奠定其文坛地位,而这篇描写青年在人生十字路口做抉择的作品,在反右时期被政治解读,强加罪名;当摆脱政治束缚、回归文学本体后,不难看出该作实为左翼文学“革命+爱情”主题传统的延续。《红豆》以倒叙方式描述中共女青年干部江玫重返母校工作,搬进大学时的宿舍,因藏在墙内暗洞里的两颗红豆,忆起1948年大陆政权转换前夕,自己在革命和爱情间的抉择。该作分为七节,首尾两节为叙事当下,时间在1956年冬季,其中五节为故事主体,时间在1948到1950年间。全篇主要情节,由三个年轻知识分子交织而出——江玫、齐虹、萧素。三人形象性格各异,齐虹的个人浪漫色彩与萧素的无私大我情怀,形成强烈对比,江玫则在二者间游离抉择,并透过三人的互动关系,描绘其内心成长的过程。其中江玫参加诗歌朗诵会,扮演艾青诗作《火把》⑥中的唐尼,引发她内心的大我意识,为其性格变化的关键,而《火把》对于《红豆》的人物表现,实具有镜像投影的潜文本作用,因为《红豆》对《火把》的转化指涉,不但扩大延伸读者对小说人物的诠释,也将作者对人物的隐喻潜藏其中。
宗璞受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影响,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不但多具有艺术涵养、个性敏感热诚,也带有作者人生经验的投射,正如程蔷对宗璞小说人物的分析:
宗璞最擅长写这样一种知识分子:对中外文化具有较高的素养(往往除了专业以外,对艺术的某一门类有特殊爱好),经历比较坎坷(或遭遇不幸,或感情受挫),身体有病、性格敏感而内向,对自己从事的事业非常热爱,颇有抱负。还往往是一个与作者年龄相仿的女子。⑦
这些人物特点,大多清楚呈现在宗璞小说的女主人公身上,不论是《红豆》的江玫、《我是谁?》的韦弥,或是《三生石》的梅菩提、《心祭》的黎倩兮,她们都具有学识教养,为人温柔敦厚,处事理性自持,坚持理想又努力不懈。宗璞描写她们的矛盾挣扎和成长过程,形成温婉细致而又略带感伤的文风。
《红豆》运用第三人称限知观点叙事,并以女主人公江玫作为视角人物,间接表现齐虹和萧素的人物性格,也透过心理刻画直接展现江玫的内心冲突。宗璞对于《红豆》人物性格的设计,主要透过静态和动态、内在和外在的描写呈现,且针对人物的主从差异,给予不同的表现手法和篇幅比重。因此由《红豆》人物的形象和性格,可明显看出作者的创作动机,是文学考量大于政治考量。这正是该作异于工农兵文学主流所表现出的非主流文学特征。因为从思想倾向而言,萧素为正面人物的代表,齐虹为反面人物的代表,江玫是在引导下走向光明的中间人物。萧素本应是作品表现的核心,然而宗璞描写齐虹和江玫的篇幅,明显超过萧素,两人性格的设计也较萧素具冲突性;再以文学审美而言,表现爱情主线的齐虹和江玫,在情节推展下性格都有明显变化,较为生动、有立体感,但萧素受限于革命者的形象,虽在情节关键处对江玫有引导启发、解除危机等作用,但本身性格变化有限,较为扁平、概念化。
飞出粉红色夹竹桃的小鸟儿——江玫。天真善良的江玫,生长于小康之家,虽经历父亲去世和日寇入侵,但在寡母的尽力庇护之下平静成长。宗璞以“粉红色的夹竹桃”作为她安稳生活的比喻,如“母亲从摆着夹竹桃的台阶上走下来迎接她,生活就像那粉红色的夹竹桃一样与世隔绝”,但在遭受爱情磨难、眼见母亲病重、得知好友被捕、发现父死真相后,她的平静生活彻底粉碎,“借着闪电的惨白的光辉,看见窗外阶上的夹竹桃被风刮到阶下”。“小鸟儿”是萧素给江玫取的绰号,带有追寻人生方向的喻意,正如江玫写下的诗句“飞翔,飞翔,飞向自由的地方”;而小鸟儿飞出粉红色夹竹桃的过程,便是她从不谙世事的大学生到成熟的革命工作者的成长经历,也正是宗璞透过革命和爱情两线铺写的江玫性格发展过程。
江玫是全篇的视角人物,因此宗璞运用许多内心描写,直接呈现江玫在革命和爱情间的矛盾挣扎,使其性格表现较齐虹和萧素更为深刻,其中导致江玫成长的因素有三:
第一,齐虹带来的爱情磨难。在与齐虹交往之后,江玫日渐感到两人的思想差距,其实早在爱情的初始,“江玫隐约觉得,在某些方面,她和齐虹的看法永远也不会一致。可是她并没有去多想这个,她只喜欢和他在一起,遏止不住地愿意和他在一起”。但逐渐地,除了自己的疑问之外,母亲和萧素的看法,使她爱情心灵里的“空隙”更无法填满,而无止境的争吵和哭泣,让爱情成为两人的折磨,她陷入无法取舍的挣扎,“他不知怎么就闯入了她的生命,她也永远不会知道该如何把他赶出去”。直到萧素被捕后,她才清楚意识到两人间的鸿沟无法逾越,对齐虹说出“是我们自己的道路不一样”,最后在国仇和家恨的交错下,勇敢地以“我不后悔”为两人的爱情画下句点。
第二,萧素引领的革命启蒙。萧素以渐进引导的方式,启蒙了江玫的革命思想,鼓励她加入歌咏团唱《黄河大合唱》、在新诗社读艾青和田间的诗,带领她阅读《方生未死之间》和《大众哲学》书籍,邀请她在诗歌朗诵会中扮演《火把》中的唐尼,也让她参与墙报抄写、游行救护等工作。她从萧素身上看到革命的力量:“她隐约觉得萧素正在为一个伟大的事业做着工作,萧素的生活是和千百万人联系在一起的,非常炽热,似乎连石头也能温暖。”也由其中产生对共产党的认同:“共产党在她心里,已经成为一盏导向幸福自由的灯,灯光虽还模糊,但毕竟是看得见的了。”
第三,母亲告知的父死悲剧。萧素被捕后,江母告诉江玫父亲死亡的真相:“要知道你的父亲,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再没有回来……只是那些人说他思想有毛病……他反正没有杀人放火,可我们就这样糊里胡涂地再也看不见他了。”父亲的屈死和母亲的眼泪,切身的家庭悲剧,让她更清楚自己人生的选择,“彷徨挣扎的痛苦离开了她,仿佛有一种大力量支持着她走向自己选择的路”。
宗璞对江玫性格的刻画,在革命和爱情间看似存有裂隙,然而江玫在人生抉择中所表现的矛盾冲突,实为人性的真实表现,也是该作感动读者之处。这种快乐迎向革命生涯却又感伤往日恋情的复杂心情,除了带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无奈惆怅,也间接传达出当时抉择的痛苦,在成熟理性中隐含的伤感遗憾,描绘出成长的苦涩,是江玫人物性格的成功表现。
清秀的象牙色的脸——齐虹。温文尔雅的齐虹,是大学物理系四年级的学生,宗璞以“清秀的象牙色的脸”作为这位具有艺术家气质的男主人公的形象特征,他的出场掀动了江玫的心绪:
他身材修长,穿着灰绸长袍,罩着蓝布长衫,半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前面三尺的地方,世界对于他,仿佛并不存在……江玫看见他有着一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轮廓分明,长长的眼睛,有一种迷惘的做梦的神气。
在这段透过江玫视角呈现的人物形象摹写中,宗璞将齐虹性格的三特点置于其中:
第一,“清秀的象牙色的脸”,象征齐虹富裕的家庭环境和平顺的成长过程。齐虹父亲是资本家,所以“一提起齐虹的家,江玫眼前浮现出富丽堂皇的大厅,大银行家在数着银元,叮叮当当响……”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中,齐虹没有经历过贫穷苦难,因此在时局最危急时,他仍能手持赴美机票,要求江玫一起远走高飞。而“象牙”的意象,在此不但带有精致的贵族气息,还隐喻齐虹活在“象牙塔”中自我封闭,不顾社会动荡和民间疾苦,正如临别时他对江玫说:“我走的路是对的。我绝不能忍受看见我爱的人去过那种什么‘人民’的生活!”由此正凸显两人因社会阶层差异导致的心理鸿沟。
第二,“世界对于他,仿佛并不存在”,意指齐虹个人主义、以自我为中心的价值观。此性格特点,宗璞不但藉由其它人物来陈述,也运用对话由齐虹口中说出齐虹的个人主义,也是“象牙塔”意象的延伸,他的自我封闭,除了来自高傲的贵族心态,也来自对人类的憎恨,对世界的不满,而这些使他逃入梦幻的理想世界中。
第三,“有一种迷惘的做梦的神气”,指齐虹对科学和艺术等精神世界的追求,这种追求是知识分子异于劳动阶层的特质。齐虹厌恶现实世界,醉心物理和音乐:“物理和音乐能把我带到一个真正的世界去,科学的、美的世界,不像咱们活着的这个世界,这样空虚,这样紊乱,这样丑恶!”他说贝多芬伟大丰富,音符充满诗意,也说肖邦的音乐是甜蜜的忧愁,这些观点深深吸引江玫。宗璞不但用这些艺术元素营造恋爱的浪漫氛围,也由此塑造出齐虹的艺术家气质。
生活平顺、活在象牙塔中的齐虹,因为爱情而尝到痛苦的滋味,他付出的情感无法留住心爱的江玫,他感到一股来自萧素的莫大拉力,最终使他失去所爱。在齐江两人的爱情中,齐虹虽有大男人的专横跋扈,但宗璞也以不小的篇幅,描写他对爱情的投入和专一,而他的痴情让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例如在颐和园中,“永远在一起”的深情誓言、借用莎士比亚诗表白:“你甜蜜的爱,就是珍宝,我不屑把处境和帝王对调。”此外,在日后的交往过程中,齐虹悉心照顾江玫,例如江玫得知萧素被捕而晕倒,齐虹连忙赶往探视;齐虹随身带着江玫的照片,并乐于与家人谈论她;齐虹冒雨找江玫,“自己一点不觉得淋湿了,他只看见江玫满脸泪痕,连忙拿出手帕给她擦。”赴美前夕,他仍苦苦守候江玫,在她坚定拒绝后才放弃,他撕碎机票抛入雪花中,“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变了形,他的眼睛红肿,嘴唇出血,脸上充满了烦躁和不安”。这场恋爱让凡事漠不关心的齐虹痛苦不堪,他对江玫的在乎可见一斑。
导致齐虹性格变化的因素,主要来自爱情的挫败。无法独占江玫的苦闷和逐渐失去江玫的焦虑,使他变得暴躁易怒,不通情理,“齐虹脸上那种漠不关心的神气消失了,换上的是提心吊胆的急躁和忧愁”。虽然齐虹最终成为失败者,但江玫忆往时流下的眼泪,实道出对这段爱情的不舍,她选择革命而不得不放弃爱情,并非完全否定齐虹和这段恋情,因此读者对齐虹的处境和结局,反而会产生几许同情,以致淡化人物性格的“反面”倾向,而这也与宗璞小说文学性大于政治性有关。
白中透红的胖胖的面孔——萧素。坦率纯朴的萧素,是齐虹的同班同学,宗璞以“白中透红的胖胖的面孔”凸显她健康正面的形象,她的人物特征在出场时亦由江玫视角呈现:
江玫很想看见她那白中透红的胖胖的面孔,她总是给人安慰、知识和力量。学物理的人总是聪明的,而且她已经四年级了,江玫想。但是在萧素身上,好像还不只是学物理和上到大学四年级,她还有着更丰富的东西,江玫还想不出是什么。
江玫想不出的“更丰富的东西”,是萧素革命工作者的身份,宗璞在此预留伏笔,然后在江玫走向革命的道路中,渐进地铺写萧素与革命的关系。萧素是江玫革命思想的启蒙导师,但她本身的性格变化并不明显,其人物作用是引领江玫,她不但开启江玫对革命的认识,也对江玫的爱情提出忠告。在革命方面,萧素带领江玫走向人群和社会,从阅读书籍到参与活动,让她学习“更丰富的东西”。在爱情方面,萧素以她对齐虹的认识,提醒江玫爱情的危机,如“他有的是疯狂的占有的爱,事实上他爱的还是自己”,“千万不要跟着齐虹走,他真会毁了你的”。
宗璞在设计萧素性格时,一出场便以她对齐虹“自私自利”的批评,表现她与齐虹形象的对立。萧素的乐观勇敢、无私正直,迥异于齐虹的个人主义、以自我为中心,因而深获江母的喜爱,成为江玫可以依靠的安定力量,进而让困于混乱社会环境中的江玫,萌发革命的意念和对共产党的认同,之后萧素卖血救治得贫血症的江母,则是她无私为人情操的高度表现,使江玫视她为死生不渝的挚友。
萧素的革命者形象,在一次次的群众运动中被强化提升,例如反美游行,在学校考试中被逮捕,激起群众的忿恨,江玫心中更是低吼着:“逮走一个萧素,会让更多的人都长成萧素。”萧素革命者的悲壮,在此达到最高点,带给读者强大的撼动力。唯宗璞稍后插入的萧素后来境遇的补充说明,因无法与上下文平顺衔接,而显得突兀:“后来据萧素说(萧素在解放后出狱,在广播电台做播音员,向全世界广播北京的声音)……”这段文字虽转化了革命者的悲剧,给予光明远景,也呼应了萧素的乐观积极性格,但却削弱了人物形象带给读者的感染力,无法使之前一路铺陈的革命者形象得到有力的收结。
宗璞的小说创作以现实主义为基调,而她受到的西方文学训练,使她在小说技巧上有更开阔的视野,不拘泥于传统现实主义的手法,因此她主张“写作手法是为内容服务的,怎样写要依内容要求而定”,此外,宗璞曾多次提及,她使用的小说写作手法有两种——“外观手法”和“内观手法”,而《红豆》便是运用“外观手法”创作的作品,这类作品主要根据生活反映现实,倾向于现实主义,不论是透过静态和动态的描写,设计外貌形象、刻画内在性格,或是运用潜文本的镜像投影效果,深化人物心理、延伸想象空间,都达到了使人物“各有个性”、反映多样人生的效果。虽然江玫、齐虹、萧素都是大学校园中的年轻知识分子,但是他们的家庭背景、处世态度、人生追求却不相同,三人聚合迸出的生命火花,交织成江玫的成长历程,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随着江玫的喜怒哀乐情绪起伏。而这种共鸣不仅来自宗璞小说展现的人道主义精神,也来自她坚持的“诚”和“雅”的创作主张,这些正是《红豆》迥异于1950年代概念化、公式化主流文学之处。
注释:
①施叔青:《又古典又现代——与大陆女作家宗璞对话》,《宗璞文集·附录》,华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457页。
②宗璞:《红豆》,《宗璞文集》第2卷,华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30页。
③涂光群:《宗璞的〈弦上的梦〉》,《宗璞文学创作评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75页。
④1960年代初,宗璞反映农村集体化运动的小说,有《桃园女儿嫁窝谷》(《北京文艺》1960年第11期)、《不沉的湖》(《人民文学》1962年第7期)、《后门》(《新港》1963年第2期)等。
⑤宗璞:《有感于鲜花重放》,《宗璞文集》第4卷,华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83-284页。
⑥艾青:《火把》,《艾青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38-180页。
⑦程蔷:《她心头火光熠熠,笔下清风习习——评宗璞的小说创作》,《宗璞文学创作评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