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稳定而严密的形容词到持久的助词--论“定”、“稳”、“实”、“实”、“稳”、“紧”的语法化_形容词论文

从稳紧义形容词到持续体助词——试说“定”、“稳定”、“实”、“牢”、“稳”、“紧”的语法化,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助词论文,形容词论文,语法论文,稳定论文,稳紧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从跨语言研究看,持续体或进行体标记大多源于处所表达结构(Bybee et al,1994; Kuteva,2001; Heine and Kuteva,2002),用诸如he is at working之类的形式表达he is working之类的意思(Comrie,1976)。汉语中类似现象也很常见,如近代汉语句尾的“在”、“里”、“在里”(吕叔湘,1941),普通话动词前的“在”、“正在”,(注:Comrie(1976:101-2)已经提到普通话的zài' (be)in' ,zhèng ' just,precisely' ,zhù ' live,reside' ,zhuzài ' live at' ,当即“在”、“正”、“住”、“住在”。不过普通话里“住”、“住在”并不用作体标记。)苏州话动词前后和句尾的“勒海”(源于“在里”,石汝杰,1996),温州话动词前后的“着搭/搭”(源义相当于“在那里/那里”,潘悟云,1996),等等。也有的语言来自位移动词或站立义动词,如意大利语Sto cantando(我在唱歌),原意是“我 站 唱歌”(I-stand singing),(Comrie,1976)虽然不直接表示处所,但与处所密切相关。

本文将以汉语史上的“定”为例,联系汉语方言中的“稳定”、“牢”、“实”、“稳”、“紧”等,探索另外一种类型的语法化路径:由稳紧义形容词演化为持续体助词。

一 汉语史上表持续的助词“定”

1.1 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卷三)最早注意到表持续的“定”:“定,语助辞,犹了也,得也,着也,住也。用于动词之后。”他举的“X定,犹云X着也”共11例,如:

(1)人情不似春情薄,守定花枝,不放花零落。(管鉴《醉落魄》)例中的“定”一方面已经明显虚化,“守定花枝”不是说明施事“[我]”或受事“花枝”之“定”,而是说明“[我]守花枝”这一状态之“定”,其语义是指向动作本身。另一方面,“定”多少还有“紧”的意思,“守定花枝”还可以理解为紧守花枝,虽然含有持续意,但“定”并非专表持续,还算不上典型的体助词。那么文献中有没有更典型的用例?

1.2 为避免仅从语感出发,我们将尽量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判别助词“定”:(一)“V定”后没有紧跟别的助词;(二)看“定”前动词的语义类型:如果是能够造成稳紧义结果的动词,其后的“定”可能是持续体助词,也可能是结果补语,如果是不易造成稳紧义结果的动词,而且表述延续性事件,那么“定”可能是表持续的助词,如下面例(9);(三)与“着”互文的“定”可以看作助词,无论前面的动词能否造成稳紧义类结果,如例(12);(四)介词后的“定”应该是典型的助词,并且正趋向词缀化,如例(21)。据此可以在文献中找到大量更为典型的例子。如:

(2)五湖自有深期,曾指定灯花细说。(吕渭老《柳梢青》,《全宋词》)

(3)值唐末,荒荒起塞烟,老母遂将定俺两个弟兄,离了仙原。(《刘知远诸宫调》卷1)

(4)闷抵着牙儿,空守定妆台。眼也倦开,泪漫漫地盈腮。(《古本董解元西厢记》卷7)

(5)相逐着古道狂风走,赶定长江雪浪流。(元刊《西蜀梦》4折)

(6)脚踏着跳板,手执定竹竿,不住的把船攀。(元刊《追韩信》4折)

(7)皆因老夫年纪高大,鞍马劳困之故,待我搭伏定书案,歇息些儿咱。(《窦娥冤》4折,《元曲选》)

(8)俺这里雾锁着青山秀,烟罩定绿杨洲。(《李逵负荆》1折,《元曲选》)

(9)则这新染来的头钱不甚昏,可不算先道的准,手心里明明白白摆定一文文。(《燕青博鱼》2折,《元曲选》)

(10)我则见两个乔人,引定个红裙,蓦入堂门。(《东堂老》4折,《元曲选》)

(11)儿扯定老父悲,父对着孩儿告。(《黄粱梦》3折,《元曲选》)

(12)红裙舞女,尽随着象板鸾箫;翠袖歌姬,簇捧定龙笙凤管。(《水浒传》2回)

(13)缨枪对对,围遮定吃人心肝的小魔王;梢棒双双,簇捧着不养爹娘的真太岁。(同上,5回)

(14)祖师闻言,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西游记》2回)

(15)小厮道:“既是与五娘烧纸,老刘你领进去,仔细看狗!”这婆子领定径到潘金莲卧房明间内。(《金瓶梅词话》12回)

(16)须臾,安排酒菜上来,桌上无非是些鸡鸭鱼肉嘎饭点心之类,妇人陪定,把酒来斟。(同上,38回)

(17)只见此楼也是八面,朱窗玲珑,周围玉石栅栏,前面丹墀之上,一边一个石像驮定宝瓶。(《七侠五义》102回)

(18)少时只见李才领定三位公子进来,包公一见,满心欢喜。(《七侠五义》47回)

(19)又见桌上堆定八封银子,俱是西纸包妥,上面影影绰绰有花押。(《七侠五义》29回)

(20)这位寨主外面挂定招贤榜,榜上的言语可倒不错……,外面挂着招贤榜,里头又有豹貔庭,大大的不符。(《小五义》25回)

上述例子,从《全宋词》到晚清的《小五义》,“定”主要见于北方官话。在《元典章》、《元朝秘史》、《老乞大》、《朴通事》等略受阿尔泰语影响的语料和《朱子语类》、《三言》等南方作者的著作中都没有典型用例。

1.3 从“定”所在句式看,它可以出现在以下格式中:

a式:“(S)+V定+O”。“V定”用于叙述前景事件,如例(4)、(5)。

b式:“V定(O)+VP”。“V定”用于叙述背景事件,表示方式、状态,如例(2)、(3)。

c式:“NL+V定+N”。“V定”用于存现句,就所在句子而言是叙述前景事件,就更大的语言单位而言是叙述背景事件,如例(19)、(20)。

d式:“定”用在介词之后。如:

(21)且说丁氏兄弟同定展爷来至庄中,赏了削去四指的渔户十两银子,叫他调养伤痕。(《七侠五义》32回)

(22)包公便叫李才同定包旺在外立等,三位公子到了,急刻领来。(《七侠五义》47回)

(23)蒋爷侧耳留神,隐隐闻得西北上犬声乱吠,必有村庄,连忙下了山峰,按定方向奔去,果是小小村庄。(《七侠五义》51回)

(24)张爷手疾眼快,斜刺里就是一腿;道人将身躲过,一刀照定张龙面门削来。(《七侠五义》8回)

汉语的“介词+助词”往往可以进一步词汇化(参看董秀芳,2003),如“为着”、“顺着”、“沿着”、“朝着”、“照着”、“为了”、“除了”等。于是其中的助词就从相对自由的句法成分(助词)变成附着性更强的构词成分(词缀)。这种词汇化有一个基本前提,即,相应助词先已存在。上面介词后的“定”也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词缀化倾向,其中(21)“同”还有一定的动词性,“定”的词缀化程度相对较低,而(22)“同定”近于连词,“定”的词缀化程度明显提高。

1.4 与“着”相比,“定”的使用有两个明显特点:

(a)出现频率不高。宋金以后,持续助词“着”已经产生并迅速在通语中取得正统地位,在白话程度较高的文献中十分常见;而典型的持续助词“定”则比较少见。而且没有哪一部文献的语言表持续时只用“定”不用“着”,但是反过来只用“着”不用“定”则很正常。

(b)组合能力受限。“定”主要用在能够造成稳紧结果的动词(如“守、执、扯、罩、抱、围遮、握”等)之后,用在不能造成稳紧结果的动词(如“赶、摆、指、引、领、陪、驮、堆、挂”等)之后的例子相对较少。此外,“着”可以置于有些形容词之后表持续,如“红着脸”,但却没有见到“红定脸”之类的用例。

这表明,“定”的抽象化程度不高,语义滞留明显,作为持续体助词不如“着”典型。(注:在普通话中持续助词“定”已经消失,现代方言中是否仍有遗留或者有更进一步的发展,需要进一步考察。据林伦伦(1996:246),澄海话中“‘定’常用来附着在动词的后面,表示动作行为的持续和深入”,如“睇定正知是家己人(仔细看才认出是自己人)”,但“定”还有比较实在的词汇意义,不很典型。澄海话属于闽南方言潮汕片,在蔡俊明《潮州方言词汇》(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吴多泰中国语文研究中心,1991年)514页有个与“定”声韵相同的“□ti”表示持续:

(1)你企~,孬坐落去。(你站着,不可坐下去)

(2)少件事且架浮~,等闲下正打理。(这件事且搁置着,等得空时才打理)

这个“□ti”应该是典型的持续体助词。但“定”是阳去,而潮州的“□ti”读阴去,所以其间关系还需进一步论证。此外,侯精一(主编)(2002:170)指出,福建长汀客家话进行体也可以用“动词+‘定(嚟)’”表示。侯精一先生惠示笔者,晋语中也有表持续的“定”的存在。)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的考察,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更便于我们对演变过程的观察。

二 “定”的语法化过程

2.1 《说文》:“定,安也。”大约从西汉开始,出现了类似于动结式的“V定”例:

(25)荆轲遂见太子……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史记·刺客列传》)

(26)皇帝就酒东厢,坐定,奏《永安》之乐,美礼已成也。(《汉书·礼乐志》)

与“定”组合的V主要见于动词“坐”,此时的“定”是形容词,意思是安稳,近似于结果补语。但后世典型的结果补语语义指向施事或受事,如“我吃饱了”是“我”饱,“打碎了瓶子”是“瓶子”碎。“荆轲坐定”虽然也能理解为“荆轲”定,即认为“定”语义指向施事,但它同时也是指向动作的,也是对动作加以表述,对“坐”的状态加以描写。其相应的否定形式是“坐未定”,这也说明“定”还有较强表述性:

(27)坐未定,上曰:“愿谒主人翁。”(《汉书·东方朔传》)

(28)除书旦出,暮往诣回,坐未定,谓回曰……(《魏书·封懿列传》)

六朝以后,“V定”例越来越多,“定”的组合范围逐渐扩大,词汇意义也逐渐泛化。如:

(29)众僧澡讫,以次坐定。(康僧会译《旧杂譬喻经》卷下,《大正藏》卷4,No.206)

(30)太祝帅斋郎捧祝版立于馔东,立定,礼生乃引太尉、司徒以下入就位。(《通典》卷87,《四库全书·史部》)

(31)安置父母卧高堂,睡定然乃抽身出。(《白侍郎作十二时行孝文》,《敦煌诗集残卷辑考》)

(32)画金刚界九会曼荼罗功钱商量定,除画绢外,六千文。(《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3)

(33)此人歇定,乃言此贼负心之状。(《原化记》,《太平广记》卷195引)

各例的“定”多少都有安稳的意思,是所在VP的表达中心,如例(30)主要动词是“立”,而“立定”突出的是“定”这一结果而不是旧信息“立”,可见“定”是表示动作结果的补语。

2.2 唐五代时期,出现了少量更为虚化的用例。如:

(34)长门闭定不求生,烧却头花卸却筝。(王建《长门》,《全唐诗》)

(35)黑色气,守定斗口边。(易静《兵要望江南》,《全唐诗补编》)

(36)肩挑日月横街去,把定乾坤莫放渠。(《布袋和尚偈》,《全唐诗补编》)

这类“定”虽然还可以按实义理解为稳定、严实,但从上下文看,稳不稳,紧不紧很难说是表达的重心,因此也可以理解为表示动作有结果的“住”,如“长门闭定”相当于“长门关住”。不过,唐五代时期这类用例很少,而且上举后两例的年代未必十分可靠。到了宋金时期,类似用例大量涌现,广泛见于谈判实录、宋儒语录、禅宗语录、宋词等不同文献类型中。如:

(37)十四日天欲明,译者令某等出天长南门,过城壕,于道边立马有三百余骑,围定某等。(《绍兴甲寅通和录》,《三朝北盟会编》)

(38)观诗之法,且虚心熟读寻绎之,不要被旧说粘定,看得不活。(《朱子语类·训门人》)

(39)百草头上指出涅盘妙心,干戈丛里点定衲僧命脉。(《碧岩录》,《大正藏》卷48,No.2003)

(40)万斛愁生,更作征人去。留定征鞍君且住,人间岂有无愁处。(谢薖《蝶恋花》,《全宋词》)

(41)新荷小小……待得圆时,罩定鸳鸯一对儿。(石孝友《减字木兰花》,《全宋词》)

(42)只如每日听先生说话,也各以其所偏为主。如十句有一句合他意,便硬执定这一句。(《朱子语类·训门人》)

(43)恐贵朝军马入燕地,把定关隘,本朝借路时要得分辨。(《茅斋自叙》,《三朝北盟会编》)

(44)折还惜,留花伴月,占定可怜春。(毛滂《满庭芳》,《全宋词》)

(45)瑞云香雾虽难觅,蓦地有时逢。不妨守定,从他人笑,老入花丛。(朱敦儒《眼儿媚》,《全宋词》)

例中“定”都不再是陈述的焦点,很难看作结果补语,也不再是典型的形容词。究其语法功能,主要在于表示动作的达成、实现、有结果,类似于普通话中表示动作有结果的“住(逮住)”、“着(逮着)”等。这类词赵元任从句子成分角度称作“动相补语”(phase complement),(注:赵元任在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8)中把“着”、“到”、“见”(如“逮着”、“碰到”、“遇见”)等称作phase complement,吕叔湘译本《汉语口语语法》(商务印书馆,1979)译作“表‘相’补语”、“动相补语”,近年吴福祥在多篇文章中用“动相补语”;丁邦新译本《中国话的文法》(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0)译作“状态补语”,张洪年(1972)也用的是“状态补语”。)刘丹青(1994)从词类角度称作“唯补词”。上述“定”正属于充当动相补语的唯补词。

2.3 唯补词既可以处于延续性语境中,也可以处于终结性语境中。在前一语境中,往往给人以表示持续的感觉,这正是它发展为持续体标记的语用基础;在后一语境中则可能演变为完成体助词,而不大可能发展为持续体标记。为便于说明,姑且以普通话的“住”为例:

(46)a.突然抓住(了)李四的手

b.一直抓住([*]了)李四的手

(47)a.按住李四b.按住李四狠狠地打

上述“V住”本来是同一的,但(46a)“突然”是时点副词,这种语境与持续体相矛盾,而与完成体兼容,所以后面可以加“了”;而(46b)“一直”是时段副词,这种语境中“抓住李四的手”就有了持续的意思,所以后面不能加“了”。再看(47),Hopper(1979)注意到,包括持续体在内的非完整体(imperfective)在话语中以表述背景事件为常,而完整体(perfective)则往往用于叙述事件的进程。因此“按住李四”在没有上下文时(47a)不大容易往持续义理解,但是当它用作叙述背景,表示动作的方式状态时(47b),就有了持续的意思。下面一例有两个“定”:

(48)洪义手持定荒桑棒,展臂一手捽定刘知远衣服。(《刘知远诸宫调》卷一)

从“定”前动词看,“持”和“捽”同义(捽,《说文》“持头发也”,引申为“抓”、“揪”),都可以表示延续性情状。但是,后一小句是前景句,而且与表示终结情状的“一手”共现,(注:包括“一手”在内的“一+量词/准量词”结构一般表示终结情状,而且多含有突然的意思。如“一下(子)(来了很多人)”、“一脚(踢开)、“一口(喝完)”、“(大喊)一声”等。)属于非延续性语境;而前一小句是背景句,易于理解为延续性语境。“定”正是在延续性语境中由动相补语重新分析为持续体助词的。

重新分析是“定”语法化的机制,而动因则是语用推理(pragmatic inference),即从观察到的结果(在延续性语境中,“VP定”具有表示持续的语法意义)出发,援引事理法则(汉语的语法意义通常是由虚词表示的),做出可能的推断(“定”是这个表持续的虚词)。这种推断在逻辑上既非演绎也非归纳,而是一种“估推”(abduction)。估推的结论未必为真,但在语言演变中,一定语境中的会话隐涵义往往是通过估推而固化为某一虚词的规约意义的。也正是通过估推,使得本为一定语境中隐涵的持续体意义规约化为“定”的语法意义。

2.4 综上可见,持续体助词“定”来源于稳紧义形容词“定”。其语法化路径是:

A 稳紧义形容词(结果补语)>B 唯补词(动相补语)>C 持续体助词

下表是六朝以后常用语料中不同功能的“定”的分布情况:

A

B

C

三国志

 +

-

-

世说新语

+

-

-

入唐求法巡礼行记

+

-

-

全唐诗

 +

+

-

全唐诗补编 +

+

-

祖堂集

 -

-

-

敦煌变文校注+

+

-

太平广记

+

-

-

三朝北盟会编+

+

-

碧岩录

 +

+

-

朱子语类

+

+

-

张协状元

+

-

-

全宋词

 +

+

+

 A

B

C

刘知远诸宫调 +

+

+

西厢记诸宫调 +

+

+

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

+

+

+

古本老乞大

+

+

-

元曲选+

+

+

元朝秘史

 +

+

-

三国演义

 +

+

+

水浒传+

+

+

西游记+

+

+

金瓶梅词话

+

+

+

红楼梦+

-

-

海上花列传

+

+

+

七侠五义

 +

+

+

在语法化过程中,一个形式的新功能产生以后,旧功能并不一定立即消失,新老功能往往同时并存相当长一段时间。因此在某一特定时间里,代表不同时间层次、不同语法化等级的功能可能同时出现。如《刘知远诸宫调》卷一:

A.认是一个小蛇儿迭七寸,直入西房。门户不曾关定。

B.知远惊来魂魄俱离壳,前来扯定告娇娥。

C.(李三)传指定新来少年郎:“此人也家豪大富。”

从上表可以看出,就每一种语料而言,有后一功能也会有前一功能。即:若有持续助词(C)的用法,也会有动相补语(B)的用法;若有动相补语的用法,也会有结果补语(A)的用法。这种蕴涵共性(implicational universals)正是持续助词“定”语法化过程的体现。

三 汉语方言中稳紧义形容词兼用作持续体助词现象

上面根据历时文献考察了“定”从稳紧义形容词经由中间阶段演化为持续体助词的过程,如果仅此一例,那么这一演变也许只是一个特例,并不具有代表性,更难以据此确立一个语义演变的类型。但是如果在汉语方言中也存在若干类似的稳紧义形容词兼用作持续助词现象,而且可以找到中间状态,那就不能说是偶然巧合,而是有共同的动因和机制在起作用。从语法化和共时类型学的动态化(dynamicization of synchronic typology)的角度看,共时语言的不同状态(states)可以分析为语言演变过程中的不同阶段(stages)(Croft,1990)。通过共时语料的考察分析,同样可以发现语义演变的模式,找到语法化的路径。

3.1 连城客家话的“稳定”、苏州吴语的“牢”、香港粤语的“实”都有(A)稳紧义形容词用作结果补语、(B)唯补词用作动相补语、(C)持续体助词三种用法。

连城客家话的“稳定”(项梦冰,1996、1997,A例蒙项梦冰先生惠示):

A.用棍撑稳定来(用棍子撑稳)|还要再系稳定一惜[*](还要再系紧些)

B.拆[*]稳定呃([把它]绑住了)|扶稳定来([把它]扶住喽)

C.(有)一张画得壁上挂稳定(有一幅画在墙上挂着)|渠一个人争稳定三个位置(他一个人占着三个位子)|渠侪手拖稳定手,一边行一边唱(他们手拉着手,一边走一边唱)

苏州吴语的“牢”(刘丹青,1996,A例蒙刘丹青先生惠示):

A.凳子有点晃,要拿(把)凳脚钉牢点|纸头别别牢(把纸别牢)

B.捉牢一个贼骨头(抓住一个小偷)|我跑到第三圈追牢俚哉(我跑到第三圈追上他了)

C.太阳正好照牢我搿眼睛(太阳正好照着我的眼睛)|张家搭李家门对牢门(张家和李家门对着门)

在南部吴语温州话中,“牢”也可以用作动相补语和持续体标记(郑张尚芳,1996):

B.忍牢(忍住)|捉牢(捉住)|逮渠叫牢(喊住他)|会牢罢(见上面了)

C.细儿驮牢寻细儿(抱着孩子找孩子)|门锁牢(门锁着)|接牢讲(接着讲)

香港粤语的“实”。张洪年(1972)指出,香港粤语的“实”可以表持续,“已经由实转虚”,有时与“住”意思完全一样;同时“许多用‘实’的地方似乎还有点‘紧牢’的意思,不像‘住’那样纯粹是个虚词尾”。我们以此为线索,注意到“实”也有A、B、C三种用法(A例蒙张洪年先生惠示;C例前者见张洪年,1972,后者蒙吴和得先生惠示):

A.拧实,啲嘢跌咗落地(没拿稳,东西掉在地上)

B.[黑熊]捉住渠!……[黑熊](打咗乙一巴)捉实渠!(粤语剧本《破坏之王》)|中田英寿凌空一脚,被保方接实。……林武治禁区怒射,保方接住(香港网上文章)

C.担实口烟(叼着一根烟)|你睇实我(你看着我),我发誓我讲大话

上述“稳定”是双音词,“牢”、“实”是单音词,三者意义相近,变异模式相同;各自的A、B、C三种状态语音形式相同,语义相承,句法功能相关,是各自三个演变阶段的共时体现。根据语法化程度的不同,它们的语法化路径可重建为:A>B>C。

3.2 江西上犹客家话的“稳”,广州、香港粤语的“紧”既是稳紧义形容词(A),又可以用作进行体助词(记作D)。那么相应的A和D是偶然同音还是有源流关系?

3.2.1 据刘纶鑫(2000:686),江西上犹客家话的“稳”有三种用法:“(1)作形容词用,意为不松动,如‘坐稳,唔要跌跤’,记作稳[,0]。(2)作持续体标记,由形容词虚化而来,记作稳[,1]。(3)作进行体标记,记作稳[,2]。”所举“稳[,1]”和“稳[,2]”例如:

稳[,1]:钳稳该跟铁线子|霸稳茅茨呒屙屎

稳[,2]:渠两个人话稳事,小张来哩|话稳话稳,渠就来哩(我们正说着他,他就来了)

虽然未见“稳”用作动相补语的报告,但上犹的“稳[,1]”前面限于与“稳”语义相宜的“保持不松动”义动词,其他动词后要用另一个持续体助词“倒”。这表明“稳[,1]”确实是“由形容词虚化而来”,同时也说明上犹的“稳[,1]”还不是典型的持续体助词。

但是在另外一些客家方言点中,表持续的“稳”语法化程度比上犹高,前面不限于“保持不松动”义动词,是更为典型的持续体助词(C),而且同时“稳”也可以表进行(D)。例如(新丰话据周日健,1990,其余引自李如龙、张双庆,1992):

新丰:C.坐稳食好过企稳食(坐着吃比站着吃好)  D.亚松咧?其在捞(跟)人家讲稳话咧

河源:C.坐稳来食(坐着吃)

D.门口落稳水(外面下着雨)

陆川:C.坐稳食(坐着吃)

  D.外头落稳水(外面下着雨)

汉语的持续和进行密切相关,二者都是把事件加以分解,从内部进行观察,但是持续体不直接与说话时间或某一情境的当时相联系,更常用于背景事件;而进行体把事件与说话时间或当时联系起来,更常用于前景事件。联系当时是主观性(subjectivity)的表现(沈家煊,2001),其语法化程度高于不联系当时者。由此可知,表进行的“稳”语法化程度高于表持续的“稳”,是后者主观化的结果。可见,客家话表进行的“稳”与形容词“稳”并非偶然同音,而是经由表持续的阶段从形容词一步步语法化而来。

3.2.2 广州、香港粤语“紧”的A、D用法如(引自李荣,2002;张洪年,1972;彭小川,2001):

A.绑紧裤头带|揸紧啲嘢,咪跌咗渠呀(拿紧那东西,别丢了)

D.渠食紧饭,你就来到|我入去嗰时,渠戴紧帽(我进去的时候,她在带帽子)

单就广州、香港话来看,由于缺少中间环节,很难断定A和D是否有源流关系,但是如果在周边粤语中能找到中间环节,那么A和D之间的联系就可以建立起来。

据黄伯荣(1990),广东阳江粤语的“紧”可以表示持续,相当于北京话的“着”:

C.有一个夫娘邓仔去村,孖紧其个仔,担紧一担袤粽,回到半路遇紧落大水(有一个妇人带儿子走娘家,背着儿子,挑着一担粽子,走到半路遇着下大雨)|墙上高挂紧一个篮(墙上挂着一个篮子)

黄先生同时指出,“紧”还可以是形容词,用作“结果补语”。如:

A.[那个龟]至卑那个捰柴佬捉紧放入布袋乃([那个龟]就给那个打柴的捉住放进布袋里)|其无拈得紧(他拿不住)

不过,这两例“紧”已经有所虚化:后一个处于“V得C”格式中,前一例近于动相补语。而在黄先生论述其他问题的举例中,可以看到更为典型的动相补语例:

B.其捰刀去斩(柴),斩下斩,斩紧手指(他拿刀砍柴,砍着砍着,砍着手指头)|牛仔行下行,撞紧个羊孖(小牛走着走着,碰着个小羊羔儿)

可见,阳江话的“紧”有ABC三种用法,与前述“稳定”、“牢”、“实”类似。

广东信宜、怀集粤语的“紧”也可以用作动相补语、持续体助词(据詹伯慧,2002;詹伯慧、张日昇,1998整理):

  B

C

北京 捂住

记着(不要忘)

 扶着

 站着

信宜 揞紧m[13]kn[24] 记紧kei[33]kn[24] 扶紧fu[13]kn[24] 企紧k' ei[13]kn[24]

怀集 揞紧m[53]kn[53] 记紧ki[33]kn[53]  囗紧jy[33]kn[53] 企紧k' i[33]kn[53]

同时,信宜的“紧”还可以表进行(罗康宁,1987):

D.亚刘讲紧话(老刘正在讲话)|寻物黑我去渠屋己,见渠写紧嘢(昨晚到他家去,见他正在写东西)

此外,有些客家方言点也用“紧”兼表持续和进行。如广东新丰客家话(周日健,1990):

C.坐紧(着)来食比企紧来食较好|带头介四只人拿紧(着)浪篙看到黄蜂斗(窝)就打

D.四哥嘞?其(他)同一只伙记(伙计)在囗(那儿)讲紧(着)话

综上可见,在广州周边地区,“紧”可兼用作ABC、BC、BCD、CD。据此我们很容易推导出,在“紧”的语法化过程中,存在着这样一条路径:A>B>C>D。即:

稳紧义形容词(结果补语)>唯补词(动相补语)>持续体助词>进行体助词

因此我们认为,广州、香港表进行的“紧”也应该源于形容词“紧”。(注:至于“紧”是广州、香港本土自产还是外方引进,它与“住”分别表示进行和持续的局面是如何形成的,各自代表了怎样的时间层次,这些还需要进一步探讨。)

四 小结

上面的讨论表明,从稳紧义形容词经由中间阶段演化为持续体助词,或进而演化为进行体助词,这是一种语义演变的类型,也是产生持续/进行体标记的一条语法化路径。它与世界语言普遍存在的持续/进行体标记源于处所表达结构的路径属于不同类型。源于处所结构很容易从认知角度加以解释:是把过程看作空间加以类推的结果(Comrie,1976),反映了人类认知中的时空联系(空间域向时间域的投射)。而源于稳紧义形容词虽然与此不同,但也有迹可寻,顺理成章,以下各个方面都与之密切相关:

(一)句法位置。稳紧义形容词是在动结式的结果补语位置逐步语法化的。据曹广顺(1995、1999),在汉语史上存在着一个语法化链:“连动式>动补式>动词+助词”,“得”、“取”、“将”、“却”等动态助词都是经由这一过程演变而来,而且大都经历了表示动作的实现或达成这一阶段,又都在一定语境中具有表示动作持续的语法功能。在现代汉语方言中,也可以见到从结果补语演变为持续体助词现象,如苏州话中相当于“完成”的动词“好”,就是在补语位置经由唯补词阶段发展为持续体助词的(刘丹青,1996)。稳紧义形容词与动词“得”、“好”等一样,都是在结果补语位置上语法化的。其相同的句法基础是汉语中有动结式的存在,而且它们能够处于结果补语位置。

(二)词汇意义。同样是形容词,同样能够处于结果补语位置,“红”、“白”、“大”、“小”等未见类似演变,这说明除句法因素外还与语义有关。“定”、“牢”、“实”、“稳”、“稳定”、“紧”都含有稳定不动的意思,作为动作的结果是一种静止延续的状态。而且这类词本身就含有对动作状态加以描述的意味,作修饰语时,倾向于作状语(不大倾向于作定语),甚至进一步演变为副词;作补语时语义主要指向动作,前述“定”如此,“稳”、“实”等也如此,如“站稳脚跟”不等于“脚跟”稳,“揸实黎生慨脚”不等于“脚”实。而“红”、“白”、“大”、“小”等是对事物的性质加以描写,作修饰语时,倾向于作定语(不大倾向于作状语);作补语时语义主要指向施事受事,如“羞红了脸”是“脸”红,“衣服洗白了”,是“衣服”白。可见,稳紧义形容词的词汇意义和指动性,是它们能够虚化为持续体助词的语义基础。

(三)语境。汉语动态助词产生过程中的一个重要中间环节是唯补词/动相补语,从这里既有可能演化出持续体助词,也有可能演化出完成体助词。此时语境就成了决定演变方向的重要因素之一:持续体助词只可能产生于延续性情状的语境中,而不大可能产生于终结性情状的语境中;完成体助词的产生语境正好与此相反。

(四)语用推理。从一定语境中的会话隐含义变成“定”、“牢”等的规约意义,是语用推理的结果,更具体地说是由“估推”造成的。

(五)重新分析。从“V+结果补语”到“V+动相补语”,再到“V+助词”,表层形式不变,而底层句法关系发生了变化,其中涉及到重新分析。

(六)主观化。“稳”、“紧”从表持续到表进行的发展,是说话者把事件与说话时间或情境的当时联系起来的结果,是一种主观化的过程。

这几方面中,句法位置、词汇意义、语境是语法化的前提和基础,语用推理、重新分析、主观化是语法化的动因和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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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稳定而严密的形容词到持久的助词--论“定”、“稳”、“实”、“实”、“稳”、“紧”的语法化_形容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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